工廠前麵、後麵和上麵的艙門一個個開了,人們跌跌撞撞地跑出來,在沙地上連滾帶爬往前滑。一個工作衣上補著補丁的高個子最後出來,他跳上一條軌道,接著跳進沙中。

公爵把麥克風掛到儀表盤上,側身站到機翼的台級上,大叫道:“兩人一組,上觀察機!”

穿著補丁服的人把工人分成兩人一組,催著他們去另一邊的飛行器。

“四個到這兒來!”公爵吼道,“四個上後邊的飛船!”他用手指著後邊的護衛機,那裏的衛兵正在將屏蔽場發動機往外推。“還有四個,上那邊的飛船!”他指著另外一架已扔掉發動機的飛行器,“其餘分成三人一組,上其他飛機!快跑,你們這些沙崽子!”

高個子將工人分配好,帶著另外三個人跌跌撞撞地跑過來。

“我聽見沙蟲的聲音了,但還沒看見它。”凱恩斯說。

其他人也聽見了——一種沙沙的爬行聲,很遙遠,但聲音慢慢變大。

“真他媽拖拉,快!”公爵罵道。

周圍的飛船開始起飛,吹起一片沙塵,公爵不禁想起在故鄉叢林中的一次迫降,驚起一群食腐鳥,隻留下地上野牛的骨架。

香料工人沿著撲翼飛機的一側艱難上爬,往公爵後麵擠去,哈萊克伸手使勁拽他們,把他們推進後座。

“夥計們,快進去!”他大叫道,“趕緊地!”

保羅被這些一身臭汗的人擠到了角落裏,他聞到一股恐懼的氣味,注意到其中兩人蒸餾服的頸部裝置已亂了套。他把這一情況牢牢記在腦海中,以備將來行動之用。父親應該會發布命令,蒸餾服必須穿戴緊致。如果你不對這檔子事好好關照一番,那麽人們以後會變得越來越馬虎。

最後一人氣喘籲籲地爬進後座,喊道:“沙蟲!就在我們屁股後麵!快起飛!”

公爵坐上椅子,皺著眉說:“按開始的估計,我們差不多還有三分鍾時間,對嗎,凱恩斯?”他關上門,同時檢查了一下。

“差不多是這樣,大人。”凱恩斯邊說邊想:這位公爵真是冷靜!

“大人,我們都準備就緒了。”哈萊克說。

公爵點點頭,最後一架護航機已經起飛了。他調了調點火器,又朝機翼和儀表看了一眼,接著啟動了噴氣起飛程序。飛機的起升把公爵和凱恩斯深深地按進座椅中,後座的人也感受到了強勁的壓力。凱恩斯看著公爵操縱飛船的手法——輕柔,但信心十足。現在,撲翼飛機已完全升到空中。公爵看了看儀表,又觀察了一下兩翼的情況。

“載重量太大了,大人。”哈萊克說。

“還在飛船的承受範圍內,”公爵說,“你不會真以為我會拿這事冒險吧,哥尼?”

哈萊克咧嘴一笑。“當然沒有,大人。”

公爵操控飛機傾斜,緩緩繞出一個長長的弧線——在爬蟲機車上方盤旋爬升。

保羅被擠在角落裏,望著下麵躺在沙地上的那台靜悄悄的機器。就在剛才,沙蟲的蹤跡在離機器約四百米處消失了,現在,采礦工廠周圍的沙地似乎開始了動**。

“沙蟲已經到了爬蟲機車下麵,”凱恩斯說,“你們即將目睹這個難得一見的怪物。”

現在,一粒粒沙塵蓋住了機車周圍的沙地,那龐大的機器開始向右下傾斜。機器的右邊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越轉越快。方圓幾百米內滿是沙塵。

接著,他們看見了那怪物!

沙堆中出現了一個巨洞。陽光下,洞中閃著一道道白光。保羅估計,那個洞的直徑至少是爬蟲機車的兩倍。隨著一陣排山倒海的沙浪,機器斜著掉進了洞裏。那個洞隨機坍塌。

“老天爺,這究竟是什麽怪物啊!”保羅身邊有個人咕噥道。

“把我們的香料全吞了!”另一個憤憤不平地說道。

“有人將為此付出代價,”公爵說,“我向你們保證。”

保羅感到父親平淡的語氣中藏著深深的怒火,他發覺自己也一樣。這是可恥的浪費!

在一陣沉默以後,他們聽見了凱恩斯的聲音。

“保佑造物主和祂的水,”凱恩斯喃喃道,“保佑祂的降臨與逝去,願祂能淨化這個世界,願祂為祂的子民守護這個世界。”

“你在說什麽?”公爵問。

但凱恩斯沒有回答。

保羅朝緊緊挨在他身邊的人看了一眼,他們都害怕地盯著凱恩斯的後腦勺。其中一個悄聲說道:“列特。”

凱恩斯轉過頭,滿臉怒容。那人嚇得縮緊了身子。

另一個人咳嗽起來——沙啞的幹咳。最後他喘著粗氣道:“那個鬼洞真是該死!”

最後一個走出工廠的高個子說:“科斯,給我閉嘴。你這樣隻會咳得更凶。”他挪了挪身子,讓自己看見公爵的後腦勺,“我想你就是雷托公爵吧,”他說,“謝謝你救了我們的命。要不是你們來得及時,我們肯定已經沒命了。”

“夥計,安靜點。讓公爵好好駕駛飛船。”哈萊克低聲說。

保羅朝哈萊克看了一眼。他也注意到父親緊緊繃著的麵頰。公爵發火時,別人走路都得小心。

公爵開始緩緩調整撲翼飛機,從原先的傾斜盤旋轉到平穩飛行。沙地上突然又有什麽動靜,他將飛機停在半空。沙蟲已經退進了沙地深處,現在,在原先采礦工廠所在地方的旁邊,有兩個人影正往北離開沙陷之處。他們似乎是在沙子表麵輕輕滑行,沒有留下一絲足跡。

“下麵這兩個人是誰?”公爵大叫道。

“就是兩個來湊熱鬧的家夥,大人。”高個子回答。

“為什麽沒告訴我們有這兩個人?”

“他們想自己冒險,大人。”高個子說。

“大人,”凱恩斯說,“這些人知道在沙蟲出沒的地方被困住,不會有多少辦法逃脫。”

“我們將從基地派一艘飛船接應他們。”公爵厲聲說道。

“悉聽尊便,大人,”凱恩斯說,“但是當飛船來到時,很可能已經找不到這些人了。”

“不管怎樣,我們還是派一架飛船來。”公爵說。

“這兩人就在沙蟲冒出來的地方,”保羅說,“他們是怎麽逃脫的?”

“那個洞的邊沿塌陷下去,會讓人產生距離上的錯覺。”凱恩斯解釋道。

“大人,您在浪費燃料。”哈萊克壯著膽提醒公爵。

“知道了,哥尼。”

公爵把飛船掉過頭,朝屏蔽場城牆飛去。他的護航機組也從盤旋的高位飛下,來到了上方和左右的守護位置。

保羅心裏想著沙丘人和凱恩斯說的話。他感覺其中另有隱情,肯定是謊言。那兩個人在沙丘上滑走,充滿自信,行進的方式顯然相當老練,不會把藏在沙漠深處的沙蟲引出來。

弗雷曼人!保羅想,除了他們,還有誰能在沙地上行走自如?還有誰會被丟在那裏,而不必擔心他們的安危,就像天經地義一般——因為他們根本不會有危險?他們知道在那種地方該如何生存!他們知道如何戰勝沙蟲!

“弗雷曼人在爬蟲機車上幹什麽?”保羅問。

凱恩斯猛地轉過身。

那個高個子也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保羅,那是一雙全藍的眼睛。

“這小夥子是什麽人?”他問。

哈萊克插到保羅和高個中間。“這位是保羅·厄崔迪,公爵的繼承人。”

“他為什麽說我們的機器上有弗雷曼人?”高個子問。

“特征相符。”保羅說。

凱恩斯哼了一聲。“光憑外貌並不能認出弗雷曼人!”他看著高個子,“你,告訴我那些人是誰!”

“我們中某個人的朋友,”高個子說,“就是從附近村子裏來的朋友,想看看香料沙地。”

凱恩斯別過頭。“弗雷曼人!”

但他心中卻在想傳說中的話:“李桑·阿爾-蓋布洞悉真偽,看清本質。”

“他們現在多半已經死了,小主人,”高個子說,“我們不應該說這些不近人情的話。”

但保羅聽出他們在說謊,並察覺到一絲恐嚇的意味,哈萊克也感覺到了,他本能地進入了全神戒備的狀態。

保羅冷冰冰地說:“死在一個多麽可怕的地方。”

凱恩斯沒有轉身,說道:“當造物主定下某人在某處身死,祂便會引領那人走向那個地方。”

雷托扭過頭,狠狠瞪了眼凱恩斯。

凱恩斯也回頭看著公爵,他因今天目睹的一切而心煩意亂。這公爵關心人勝過關心香料。他冒著自己和兒子的生命危險救了這些人,他一個揮手就把香料開采設備的損失拋在了腦後。人的生命受到威脅,這使他怒發衝冠。這樣的領袖會贏得死心塌地的效忠。打敗他一定難於登天。

自己的願望和先前的判斷相反,凱恩斯暗暗承認:我喜歡這位公爵。

偉大是一種轉瞬即逝的體驗,絕不會始終如一。它部分依賴於人類創造神話的想象力。體驗偉大的人,必定能感覺到他所身臨其中的神話般的光環。他必定會體現出在他自己身上寄托的東西。也必定會有一種強烈的自嘲精神。這使他遠離自負。唯有自嘲能讓他省察自身。沒有這種品質,哪怕是偶爾的偉大也會毀掉一個人。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語錄》

黑夜還沒降臨,但在厄拉奇恩大家族的宴會廳裏,浮空燈已經點亮,黃色的光芒照亮了那隻角上沾著血的黑色牛頭,也照亮了老公爵那幅閃著油光的畫像。

在這群辟邪之物的下方,潔白的台布閃著光芒,厄崔迪家族的銀器擦得鋥亮,被考究地布置在長桌上。一張張沉重的木椅前,擺放著擺好陣形的晶瑩剔透的酒杯,小群侍從等在一旁,隨時提供服務。宴會廳中央那盞古典的枝形浮空燈還未點亮,吊著它的金屬鏈扭曲向上,伸進黑影之中,那裏隱藏著一個毒物探測器。

公爵站在門口,查看晚宴的籌備情況。他正思索著毒物探測器和它隱含的意味。

都是一種模式,公爵想,看看我們的語言就明白了——對於這種卑鄙的殺人方式,我們用清楚精確的詞語來描述。今晚有人會用麝毒嗎?那種投在飲料裏的毒?或是奧瑪斯,投在食物裏的毒?

他搖搖頭。

長桌上的每個盤子旁都放著一壺水。公爵估計,這些水夠厄拉奇恩的一個貧苦家庭用上一年多。

門口兩邊放著黃綠相間的寬口洗手盆,每個盆邊都掛著疊疊毛巾。這是此地的習俗,管家解釋說,客人進來時,按禮節將手蘸進水中,然後潑幾杯水到地上,最後用毛巾擦幹手,再把毛巾扔進門外的水坑中。宴會結束後,聚在門外的乞丐可以討得毛巾裏擰出的水。

真是典型的哈克南作風,公爵想,但凡想得到的墮落風氣,他們都會有。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胸中燃起一股怒火。

“這習俗到此為止!”他喃喃道。

他看見一個女仆正在對麵的廚房門口徘徊不前,這是女管家推薦的一個雙手粗糙的老婦人。公爵舉起手,向她招呼了一下,她從黑影中走出,繞過桌子走近公爵。公爵注意到她那粗糙的皮膚和純藍的眼睛。

“大人有何吩咐?”她埋著頭,眼光躲閃。

公爵打了個手勢。“把這些盆和毛巾都撤了。”

“可是……尊敬的老爺……”她目瞪口呆地抬起頭。

“我知道習俗!”公爵叫道,“把盆端到大門口。我們吃飯時,每個來訪的乞丐都可以得到一杯水,明白了嗎?”

她那粗糙的臉立刻展現出各種扭曲的情緒:沮喪,憤怒……

雷托一下子心領神會,意識到她原先一定打算出售從踐踏過的毛巾中擰出的水,對路過的可憐人盤剝幾個銅板,也許這也是習俗。

公爵臉色一沉,低吼道:“嚴格執行我的命令。我會派一個衛兵過來監督的。”

他轉過身,沿著過道大步走回大廳,腦海中的記憶翻騰起來,就像一個個沒牙的老太婆在嘮嘮叨叨地述說。他想起了寬闊的水域、起伏的波浪,想起了滿眼青草而不是黃沙的日子,想起了豔陽高照的夏季,這種日子已經像風暴中的落葉一樣迅猛地離他而去了。

一切都過去了。

我老啦,他想,已經能摸到死神那冰涼的手。在哪裏呢?在一個老婦人的貪欲裏。

大廳裏,一群光怪陸離的人站在壁爐前,把傑西卡女士圍在了中心。一盆火劈裏啪啦燃燒著,搖曳的橙色火光照亮了珠寶、蕾絲和昂貴的織物。公爵從人群中認出一位來自迦太格的蒸餾服製造商、一個電子產品進口商、一位在極地有水廠和避暑山莊的運水商、一位公會銀行的代表(此人又瘦又孤僻)、一位香料開采設備零配件交易商,還有一位麵貌凶惡的瘦削女子,她為外星旅行者提供護衛服務,據說這隻是幌子,事實上幹的都是各種走私、間諜和敲詐的營生。

大廳裏的大部分女子都像是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花枝招展,打扮入時,混著一種古怪的不可褻瀆的感覺。

即使傑西卡不是女主人,她在人群中也會鶴立雞群,公爵想。她沒戴珠寶,穿著暖色調衣服,一襲長裙像是盆火的影子,棕色的頭發上係著一條土黃色發帶。

公爵意識到她這麽做是表達不滿,是在責怪他最近的冷落。傑西卡很清楚公爵喜歡她穿這種色調的服飾——他眼裏已經填滿了那溫暖的色調,衣裙窸窣作響。

鄧肯·艾達荷穿著華麗奪目的製服站在附近,看起來更像一名從側翼包抄的士兵,而不是賓客中的一員。他臉上毫無表情,卷曲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哈瓦特專門把他從弗雷曼人那兒召回來,給了他一個任務——“以保護傑西卡夫人的安全為由,時刻監視她。”

公爵掃了一眼大廳。

保羅在角落裏,被一群諂媚的厄拉奇恩富家子弟圍著,三個漠然的家族衛隊軍官站在他們中間。公爵特別注意到一個女孩,對她來說,公爵的繼承人將成為多麽吃香的白馬王子,但保羅顯得很有分寸,莊重、高貴,不偏不倚。

他完全配得上公爵的頭銜,公爵想。他突然意識到這又是一個死亡的念頭,不禁打了一個寒戰。

保羅看到了站在門口的父親,避開了他的目光。他環顧著大廳裏一堆堆的客人,一雙雙珠光寶氣的手捧著酒杯(還有用微小遠傳探測器的秘密探查)。看著這一張張喋喋不休的麵孔,保羅突然產生了一種厭惡感。那些麵孔隻是扣著腐敗思想的廉價麵具,連篇廢話隻是為了淹沒每人心中難耐的寂寞。

我心情不佳,他想,不知道哥尼會怎麽說。

他知道自己為什麽心情不好。他根本就不想參加這次宴會,但他父親執意如此。“你有一個位置,應履行職責。你已經到了年齡,快要成人了。”

保羅看著父親從門口走了進來,他審視著屋子,然後向圍著傑西卡的那群人走去。

當公爵朝那邊走去時,運水商正在問:“聽說公爵打算安裝氣候控製係統,是真的嗎?”

公爵站在他身後,回答道:“先生,離那目標還差得遠呢。”

那人轉過頭,顯出一張和藹的圓臉,曬得黝黑。“啊,公爵,”他說,“我們正念著您呢。”

雷托朝傑西卡看了一眼。“有件事要辦。”他將注意力重新轉向運水商,解釋了剛才處理水盆的事,“就我來說,這個舊俗到此為止了。”

“大人,這算是一項公爵令嗎?”那人問。

“我讓你們自己……啊……憑良心判斷。”公爵說。他回過頭,注意到凱恩斯正向這邊走來。

一位女客說道:“我以為這是個慷慨的舉動——把水分給……”有人製止了她。

公爵看著凱恩斯,行星學家身著一套黑棕色的老式製服,佩著皇室文職人員的肩章,衣領上文著一粒微小的金色珠狀軍銜標誌。

運水商的問話口吻中充滿了怒氣。“公爵是在批評我們的習俗嗎?”

“習俗已經改變。”雷托說。他向凱恩斯點了點頭,注意到傑西卡皺了皺眉,心想:皺眉頭和她的身份不相稱,但這會引發我倆關係不和的謠言。

“如果公爵不反對,”運水商繼續說,“我想就習俗再問幾個問題。”

公爵聽出此人語氣中突然多了一絲油滑,他注意到周圍的人都安靜下來,大廳裏的人都把注意力轉向了這邊。

“差不多到就餐時間了吧?”傑西卡問。

“可咱們的客人還有幾個問題。”雷托看著運水商說。那張圓臉上長著一對大眼睛,厚嘴唇,他想起了哈瓦特的備忘錄。“……這個運水商需要密切留意——記住他的名字:林加·布特。哈克南人利用他,卻沒能完全控製他。”

“水風俗很有意思,”布特說,臉上掛著微笑,“我很好奇,你打算怎麽處理這所房子的溫室。你打算當著眾人的麵繼續誇耀它嗎……大人?”

雷托壓著胸中的怒火,盯著這個人。他腦中思緒萬千。這人在他的城堡領地內向自己發出挑戰,還真需要十足的勇氣,尤其是他還與我們簽了效忠協議。采取行動的人一定了解自己的力量。事實上,在此地,水就是力量。比如說,如果給供水設施裝上地雷,發個信號就將其摧毀……這個人看來幹得出這種事。摧毀供水設施就等於摧毀厄拉科斯。布特舉在哈克南人頭上的大棒很可能就是這個。

“公爵大人,我對溫室已有一個計劃。”傑西卡笑著對雷托說,“我們打算保留它,這是毫無疑問的,但隻是替厄拉科斯的人民代為保管。我們有一個夢想,有朝一日厄拉科斯的氣候會變得美好,任何露天的地方都能種上這些植物。”

願上帝保佑她!雷托想,讓我們的運水商好好想想這番話吧。

“很明顯,你對水和天氣控製很感興趣,”公爵說,“我建議你不要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裏。總有一天,水在厄拉科斯將不再是昂貴的商品。”

他同時思忖:哈瓦特應該倍加努力,滲入這位布特的機構中去。我們必須馬上著手建立備用供水設施,沒人可以在我的頭上揮舞大棒!

布特點點頭,臉上仍掛著笑。“一個難能可貴的夢想,大人。”他朝後退了一步。

雷托注意到凱恩斯臉上的表情。他正盯著傑西卡,像是著了魔——仿佛一個陷入愛河的男人……或是一個坐禪打坐的人。

凱恩斯的思想終於被預言中的話所征服。“他們必將分享你那最為珍貴的夢想。”他直接對著傑西卡說道:“你帶來捷徑之法了嗎?”

“啊,凱恩斯博士,”運水商說,“您跟著那群弗雷曼人四處漂泊,現在總算露麵了。承蒙光臨。”

凱恩斯用難以捉摸的目光瞥了布特一眼。“我們在沙漠中有個傳言,說如果誰擁有大量的水,會太過疏忽而招致致命的災禍。”

“沙漠裏奇談怪論多著呢。”布特說,但語氣卻流露出內心的不安。

傑西卡走到雷托跟前,把手伸進他的臂彎,借機使自己鎮靜下來。凱恩斯剛才提到了“……捷徑之法”。在古語中,這句話被譯成“魁薩茨·哈德拉克”。行星學家提的這個奇怪的問題,似乎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現在他正傾身聽著一位夫人賣弄風情的輕聲細語。

魁薩茨·哈德拉克,傑西卡想,難道我們的護使團在這兒還種下了這個傳說?這想法喚起了她對保羅的隱隱期待。保羅可能就是魁薩茨·哈德拉克,這是可能的。

公會銀行代表已經和運水商攀談起來。布特扯高嗓門,壓倒了重新活躍起來的談話聲。“早有許多人試圖改變厄拉科斯。”

公爵注意到這句話深深刺痛了凱恩斯,這位行星學家猛然直起身,匆匆離開了那位賣弄風情的夫人。

整個大廳突然安靜下來,一位穿著步兵裝束的家兵在雷托身後清了清嗓子,說道:“大人,宴席準備好了。”

公爵向傑西卡投去一個詢問的眼神。

“這兒還有個習俗,客人們入席後,主人才能入座,”她笑著說,“大人,要不我們也把它改了?”

他冷冷地答道:“這習俗挺好,就讓它保留著吧。”

我必須保持懷疑她是內奸的假象,他想。他看著從身邊魚貫而過的客人。你們中誰相信這個謊言?

傑西卡感覺到他的疏遠,像過去一周那樣,她對此深感納悶。看他的舉動,像在跟自己作鬥爭,她想。是不是因為我安排這次宴會的進展太過神速?可他知道,讓我們的官兵與當地社會各階層人士熟悉一下是非常重要的。我們是他們的父母官,沒有什麽能比組織社交活動更能充分表達這個意義。

雷托看著從身邊走過的人群,想起了杜菲·哈瓦特得知宴會安排後的態度。“大人,絕對不要舉辦宴會!”

公爵嘴角顯出一絲陰冷的笑容,想想當時的情景就好笑。當他堅持要出席宴會時,哈瓦特連連搖頭。“大人,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說,“厄拉科斯的一切進展太過神速。這不像哈克南人的作風,一點都不像。”

保羅伴著一個比他高半個頭的年輕女子從公爵身邊走過。他不滿地看了父親一眼,那女的說了句話,他點了點頭。

“她的父親製造蒸餾服,”傑西卡介紹道,“我聽說穿了他的服裝,隻有笨蛋才會被困在沙漠。”

“走在保羅前邊,臉上有道疤的人是誰?”公爵問,“我沒認出他來。”

“名單上新加上去的一個,”傑西卡低聲說,“是哥尼安排的。一名走私徒。”

“哥尼安排的?”

“我求他做的。哈瓦特也同意,雖然我想他對此頗有微詞。這人名叫圖克,埃斯馬·圖克。他在走私徒中力量不小。這裏的人都認識他。他出席過許多大家族的宴會。”

“為什麽請他?”

“到這兒的人都會問這個問題,”她回答,“圖克的出現會引起猜疑。他可以向人們表明你準備強化反賄賂的法令,甚至不惜得到走私徒的合作。這一點哈瓦特也很喜歡。”

“我不敢肯定是否喜歡這個安排。”他朝從身邊走過的一對夫妻點了點頭,還未入座的客人已經不多。“你為什麽不邀請一些弗雷曼人?”

“有凱恩斯啊。”她說。

“對,有凱恩斯,”他說,“你還給我安排了別的小驚喜嗎?”他挽著傑西卡走到了隊列後。

“其他安排都是按慣例進行的。”她說。

而她心裏在想:親愛的,你難道不明白這名走私徒控製著快速飛船,可以買通他嗎?我們必須留一條後路。當形勢壞到難以挽回時,我們還有一扇逃離厄拉科斯的門。

他們進入餐廳後,傑西卡抽出了挽在雷托臂彎中的手,由他領進坐席。接著他大步走到桌子的一端,一名男仆為他扶好椅子。隨著一陣衣物和椅子的響聲,其他人全部就座,但公爵仍站在那裏。他打了個手勢,餐桌四周穿著步兵製服的家兵都退到了後邊,立正站著。

屋子籠罩在一片不自在的安靜氣氛中。

傑西卡沿著長桌看著桌子那端,發現雷托的嘴角正微微顫動,臉上因怒火而泛著紅暈。是什麽惹惱了他?她暗想,必不是因為我邀請了走私徒。

“有人責問我為何改變水盆的習俗,”公爵說,“我通過此事奉告諸位,許多事都將改變。”

餐桌前一片尷尬的寂靜無聲。

他們以為他醉了,傑西卡想。

雷托將水杯高高舉起,浮空燈的光射向杯子,造成了無數的反光。“謹以帝國騎士的身份,”他說,“向大家敬一杯水酒。”

大家都拿起水杯,一雙雙眼睛注視著公爵。在這突然的靜寂之際,從廚房過道吹來一陣微風,一盞浮空燈微微搖晃起來,一道道黑影在公爵那張鷹臉上舞動。

“既然我來了,誰也別想趕我走!”他一聲大喝。

大家把杯子送向嘴邊,但公爵仍高高舉著杯子,其他人也隻能停住。公爵繼續道:“我就說一句咱們心中最喜愛的至理名言:‘生意興隆!財運亨通!’”

他呷了一口水。

其他人也跟著喝了,同時麵麵相覷,交換著疑惑的目光。

“哥尼!”公爵喚道。

從公爵身後的小屋裏傳來哈萊克的聲音:“在,大人。”

“給咱們唱支小曲,哥尼!”

從小屋裏飄出了巴厘琴的琴聲。公爵大手一揮,仆人開始上菜——配著西貝達醬的燒烤沙兔,阿波西連,牛肉燴飯,美琅脂咖啡(餐桌上飄**著香料濃鬱的肉桂味),用冒著泡的卡拉丹紅酒配食的塞鵝。

但公爵仍舊站著。

客人們等著,麵前香噴噴的佳肴和站著的公爵使他們有點不知所措。雷托說:“在古代,主人有責任用他的才能款待客人。”他緊緊捏著水杯,以至於指關節都發白了,“我不會唱歌,但我可以告訴你們哥尼在唱什麽。再敬各位一杯——這一杯祭奠那些將我們送到此地的英烈。”

餐桌上一片不安的**。

傑西卡低眼看著坐在她近旁的人——有圓臉的運水商和他的女伴;表情嚴肅、皮膚白皙的公會銀行代表(他的目光緊緊盯著雷托,看上去就像一個尖嘴稻草人);模樣粗獷、臉上帶疤的圖克,他那純藍的眼睛深陷在眼窩裏。

“朋友們,讓我們檢閱那些長久未受檢閱的部隊,”公爵念道,“他們都逃不過痛苦和金錢的沉重宿命,他們的英靈穿著我們的銀色衣裝。朋友們,讓我們檢閱那些長久未受檢閱的部隊。他們每一個都凝結在了一個時間點上,既不裝腔作勢,也不偷奸耍滑,財富的**隨他們傳承。朋友們,讓我們檢閱那些長久未受檢閱的部隊。當我們大限將至,齜牙咧嘴地笑著結束一生時,我們也將傳下財富的**。”

公爵念到最後一句,聲音慢慢變輕。他舉杯喝了一大口水,接著將它狠狠放回桌上,水從杯沿濺落到亞麻布上。

其他人噤若寒蟬,尷尬地跟著飲了一口。

公爵又舉起杯,這次他將剩下的半杯水全都倒在了地上,他知道,別人也都必須這麽做。

傑西卡第一個照他的樣把水倒在地上。

其他人愣了一陣,最後才依樣將杯裏的水潑在地上。傑西卡看見坐在雷托身旁的保羅細細審視周圍每個人的反應。她自己也被客人們的表現所吸引——尤其是女人。這是可以攜帶的純淨之水,跟潑在毛巾上的棄水不一樣。拿水杯的手在顫抖,拖拉的反應,神經兮兮的笑聲……都說明他們很不情願,但又必須這麽做。一位夫人把水杯掉在了地上,她的男伴給她撿水杯時,這位夫人故意把眼光看在了別處。

然而,最令她注目的是凱恩斯。這位行星學家猶豫了一陣,最後把水倒進了外套下的一個容器裏。他發現傑西卡在看自己,便對著她笑了笑,向她舉舉空杯,默默做出敬酒的姿勢。似乎一點也沒有尷尬的意思。

哈萊克的音樂仍在屋內飄**,但現在曲調變成了小調,輕快活潑,就好像他要活躍餐桌上的氣氛。

“宴會開始吧。”公爵宣布,坐進了椅子中。

他很惱火,情緒很不穩定,傑西卡想,損失那台爬蟲機車對他的打擊比想象的要大。必定不僅僅是損失一座工廠的事。看他的行動,就像一個陷入絕境的人。她舉起叉子,希望掩飾自己突然產生的苦楚。好呀!他陷入了絕境。

漸漸地,餐桌上恢複了活力,晚宴開始活躍起來。蒸餾服製造商對傑西卡大讚廚師和美酒。

“這兩樣都是從卡拉丹帶來的。”她說。

“妙極!”他咬了口牛肉,“簡直太美味了!吃不出一點香料的味道。什麽東西都離不開香料,真讓人煩透了。”

公會銀行代表看著餐桌對麵的凱恩斯。“據我所知,凱恩斯博士,又有一台香料開采車被沙蟲吞掉了。”

“消息傳得真快啊!”公爵說。

“那麽,這是真的?”銀行家轉頭望向雷托公爵。

“當然,千真萬確!”公爵大聲叫道,“該死的運載器消失了。這麽大的東西竟然消失得無影無蹤,完全沒有道理!”

“沙蟲出現時,沒有運載器去轉移爬蟲機車。”凱恩斯說。

“完全沒有道理!”公爵重複道。

“沒人看見它飛走?”銀行家問。

“觀察站的人通常隻盯著沙漠上的情況。”凱恩斯說,“他們主要負責監視沙蟲的蹤跡。運載器上一般配有四名工作人員——兩名飛行員,兩名機師。如果其中一位——甚至兩位機組人員被公爵的敵人買通……”

“啊,我明白了,”銀行家說,“那麽,大人您作為變時裁決官,有什麽懷疑嗎?”

“我將從我的角度仔細考慮此事,”凱恩斯說,“當然,此事不便在此討論。”他暗想:這個長得像骷髏的家夥!他明明知道我受命不得插手這種違法行為。

銀行家微微一笑,低頭繼續吃他的東西。

傑西卡想起了貝尼·傑瑟裏特學校的一堂課,課程主題是間諜與反間諜。授課老師是一個胖乎乎、滿臉樂觀的聖母,她那愉快的嗓音與課程內容形成了奇特的反差。

任何間諜與反間諜學校的畢業生都具有相似的反應模式,這一點值得注意。任何封閉的訓練都會在學生身上打上烙印,形成一種特有的模式。隻要認真分析研究,這種模式和烙印是很容易發現的。

而今,差不多所有間諜人員的動機模式都是相似的。也就是說,雖然學校不同,目的截然相反,但動機方式總有近似之處。首先,你們將學習如何將這些因素分離出來進行分析——第一,通過觀察問話人的問話模式,發現他內心真正的想法;其次,密切觀察受分析對象的語言和思想方向。通過目標對象的語調變化和言語模式,你們將發現,要確定目標對象的基本語言形式並不是困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