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瓦特!”她厲聲叫道,“我要杜菲·哈瓦特立刻來見我!”

“可是,夫人……”

“馬上去辦!”

一定是哈瓦特,她想,這種猜疑隻會來自一個地方,換作別人早就丟在腦後了。

艾達荷搖著頭,嘟噥著說:“這一切真是見鬼了。”

傑西卡低頭看了看手裏的杯子,接著猛地把杯裏的東西潑到艾達荷臉上。“把他關到大樓東翼的客房裏,”她命令道,“讓他在那兒好好睡一覺,清醒清醒。”

兩個衛兵不滿地看著她,其中一個壯著膽子說道:“也許我們該把他帶到別的地方去,夫人。我們可以……”

“他必須待在這裏!”傑西卡厲聲叫道,“他有任務在身。”她聲音裏流露出悲痛,“對監視女士,他太在行了。”

那名衛兵吞了一口口水。

“知道公爵在什麽地方嗎?”她問道。

“大人在指揮部,夫人。”

“哈瓦特跟他在一起嗎?”

“哈瓦特在城裏,夫人。”

“你們馬上去把哈瓦特叫來見我,”傑西卡說,“告訴他,我在起居室裏等他。”

“可是,夫人……”

“如果有必要的話,我會求助於公爵,”她說,“希望不會有這個必要。我不想讓這事打擾他。”

“是,夫人。”

傑西卡把空杯塞到梅帕絲手中,麵對著那雙露出疑色的全藍的眼睛。“你可以回去睡覺了,梅帕絲。”

“你確定不需要我嗎?”

傑西卡冷冷一笑。“肯定不需要。”

“也許可以等到明天再來處理這事,”嶽說,“我可以給你一些鎮靜劑和……”

“你回自己的房間,我會自己處理這件事。”傑西卡說,接著拍拍他的手臂,讓他別太在意自己咄咄逼人的語氣,“隻能這樣辦。”

傑西卡突然昂起頭,轉身揚長而去。她大步穿過大廳,走向自己的屋子。冰冷的牆壁……過道……一扇熟悉的門……她猛地打開門,走進去,“砰”的一聲推上。傑西卡站在屋子裏,瞪著受到屏蔽場保護的窗戶。哈瓦特!他會不會是哈克南人買通的間諜?等著瞧吧。

傑西卡走到一把蓋著繡花柴獦皮的老式扶手椅前,把它搬到正對門的位置。她突然極其清楚地感覺到腿上那把晶牙匕的存在,於是把刀解了下來,重新綁在手臂上,試了試它的分量。她又打量了一遍房子,把每一個細節都刻在腦海裏,以作緊急之需:角落裏有一把躺椅,靠牆有一排直背椅、兩張矮桌,通向臥室的門邊放著一架古箏。

浮空燈發出淡淡的粉色光芒,她把燈光調暗,坐進扶手椅中。她拍拍座套,欣賞著這把椅子的凝重感,正合適這種場合。

現在,讓他來吧,她想,我們將弄清事實真相。她以貝尼·傑瑟裏特的方式準備著,耐著性子,等待來客。

門外傳來的敲門聲比她想象的要早。得到她同意後,哈瓦特走進了屋子。

她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裏,看著哈瓦特,注意到他迅捷的動作裏含著一股藥物引起的亢奮,底下其實是深深的疲倦。哈瓦特那黏濕的老眼閃著光,皺巴巴的皮膚在燈光下微微泛黃,持刀手臂的衣袖上有一大攤汙漬。

傑西卡嗅到了血腥味。

她朝一把直背靠椅指了指,說:“把那把椅子拿過來,坐到我對麵。”

哈瓦特躬了躬身,依命行事。艾達荷真是個蠢驢,竟然喝成那副樣子!他想。他審視著傑西卡的臉,心裏盤算著該怎麽挽救目前的局勢。

“我們之間的誤會早該說清楚了。”傑西卡說。

“是何誤會,夫人?”哈瓦特坐下來,雙手擺在膝蓋上。

“別跟我耍花樣!”她厲聲說,“如果嶽沒跟你說我召見你的原因,那你安插在我家裏的探子也一定告訴你了。咱們在這一點上都不能坦誠相見嗎?”

“悉聽尊便,夫人。”

“你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她說,“你現在是一名哈克南間諜嗎?”

哈瓦特就快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臉色陰沉,滿臉怒意。“你竟敢這樣侮辱我?”

“坐下,”她說,“你也這樣侮辱了我。”

哈瓦特慢慢坐回到椅子上。

傑西卡注意著他的每一個表情和動作,最後深深地鬆了一口氣:不是哈瓦特。

“現在我知道了,你仍舊忠於我的公爵,”她說,“所以,我準備原諒你對我的冒犯。”

“有什麽需要原諒的事嗎?”

傑西卡臉色一沉,心想:要不要打出我的王牌?要不要告訴他我已經懷上了公爵的女兒?不……這事連雷托都不知道,如果說出來,隻會讓事情更複雜,在他需要全神貫注地解決我們的生存問題時,不能分散他的精力。現在還不是打這張牌的時候。

“一位真言師可以解決這個問題,”她說,“但我們目前還沒有合格的真言師。”

“如您所說,我們沒有真言師。”

“咱們中藏著內奸嗎?”她問,“我已經對我們的人好生研究了一番。那人會是誰呢?不會是哥尼,當然也不是鄧肯。他們手下的軍官也不足以構成戰略威脅,所以也不予考慮。不是你,杜菲。也不可能是保羅。我知道不是我自己。那麽是嶽醫生?要不要叫他到這兒來,進行一番試探?”

“你知道這麽做是白費力氣,”哈瓦特說,“他受過高級學院的製約。我對這一點確信無疑。”

“更別提他的妻子是一名貝尼·傑瑟裏特,且已被哈克南人殺害。”傑西卡說。

“原來如此。”哈瓦特說。

“難道你沒聽出來,嶽提哈克南這個名字時,簡直是恨得咬牙切齒?”

“你知道我的耳力不行。”

“那是什麽讓你懷疑我的?”她問。

哈瓦特皺皺眉。“夫人使卑職深感為難。我首先必須忠於公爵。”

“正因為你的忠誠,所以我準備寬恕你。”她說。

“而我要再問一遍:有什麽需要原諒的事嗎?”

“還要僵持下去嗎?”她問。

他聳聳肩。

“那麽,咱們談談別的事,”她說,“鄧肯·艾達荷,一位值得讚美的戰士,擁有可敬的防衛和偵察本領。今晚,他喝了大量的香料啤酒,酩酊大醉。我聽說,我們有許多人沉溺於這種混合飲料,整日裏昏昏沉沉。這是真的嗎?”

“您有您的情報,夫人。”

“沒錯。你看不出這種醉酒是一個征兆嗎,杜菲?”

“夫人愛打啞謎。”

“用你的門泰特技能分析一下!”她厲聲說道,“鄧肯和其他人到底出了什麽毛病?我可以用五個字告訴你:他們沒有家。”

哈瓦特豎起一根手指,指了指地麵。“厄拉科斯就是他們的家。”

“厄拉科斯是個未知之地!卡拉丹才是他們的家,但我們把他們趕出了家園。他們沒有家,也害怕公爵會辜負他們。”

哈瓦特直起身體。“這話要是從這些人口裏說出來,就會……”

“哦,別來這套,杜菲!如果醫生正確診斷出疾病,那也算是失敗主義,或是背信棄義麽?我唯一的目的就是想治好這種疾病。”

“公爵讓我全權負責這些事務。”

“但你要明白,我對這種疾病的發展有著某種本能的擔憂,”她說,“也許你也同意,我在這方麵有一些特殊才能。”

我該狠狠震懾他一下嗎?她想,他需要清醒清醒——能使他跳出常規思維的棒喝。

“對於你的擔憂,每個人可能有不同的理解。”哈瓦特聳聳肩說道。

“那麽,你已經認定我有罪?”

“當然不,夫人。但鑒於目前的形勢,我不敢冒任何風險。”

“就在這座房子裏,你居然沒有查出對我兒子性命的威脅,”她說,“敢問是誰在冒這個險?”

他臉色一黑。“我已向公爵遞交了辭呈。”

“你向我……或向保羅遞過辭呈嗎?”

現在,他已然怒形於色,呼吸變得急促,鼻孔張大,兩眼直勾勾地瞪著她,太陽穴處青筋暴突,勃勃脈動。

“我是公爵的人。”他說得咬牙切齒。

“按我說,其實沒有內奸,”她說,“威脅來自別的地方,也許與激光槍有關。他們可能冒險藏匿一些激光武器,裝上定時裝置,瞄準住房屏蔽場。他們還可能……”

“如果真發生爆炸,誰又能知道是不是原子彈?”他問,“不,夫人。他們不會冒險做任何非法的事,輻射會長時間擴散,證據很難消除。不,他們肯定不會違反常規。所以,一定有內奸。”

“你是公爵的人,”她譏諷道,“你會為了救他而毀了他嗎?”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如果你是無辜的,我會向你負荊請罪。”

“杜菲,好好瞧瞧你自己,”她說,“人們隻有在各盡其責時才能完美地生活,他們必須清楚自己在某個體係中的定位。毀掉了這個定位,就毀掉了這個人。杜菲,你和我以及那些愛戴公爵的人,都處在一個絕妙的位置上,可以輕而易舉毀掉另一個人。難道我不能向公爵打小報告,說你的壞話嗎?什麽時候最容易讓公爵懷疑別人,杜菲?還需要我向你說得更明白嗎?“

“你在威脅我?”他怒吼道。

“當然沒有。我隻是向你指出,有人正利用我們生活的基本架構向我們展開攻擊。這很聰明,也非常狠毒。我覺得咱們必須團結一心,同仇敵愾,決不能讓這種攻擊得逞。”

“你在指責我散布毫無根據的懷疑?”

“毫無根據,沒錯。”

“你會以牙還牙?”

“你的生活由謠言組成,我的卻沒有,杜菲。”

“那麽你在質疑我的能力?”

她歎了一口氣。“杜菲,我希望你反省一下自己在這件事上投入的情感因素。自然人是沒有邏輯的動物。你將邏輯投射到一切事務中,這是違背人性的,然而還是要痛苦地繼續下去。你是邏輯的化身——一位門泰特。然而,你解決問題的方案,從真正的意義上講,隻是對展現在身外的一些概念,反複不斷地進行多方麵的研究考察。”

“你在教我怎麽工作嗎?”他沒有掩飾口氣中的輕蔑。

“對於身外的一切,你能看清楚並應用你的邏輯,”她說,“但是人類的天性是,當我們遇到個人問題時,那些與我們自身關係最密切的問題,是最難用邏輯進行審查的。我們往往不知所措,什麽事都責怪,就是難於進行自我反省,麵對內心深處的思想。”

“你在有意詆毀我作為一名門泰特的能力,”他尖聲叫道,“要是我發現我們中有人企圖通過這種方式破壞軍火庫中的武器,我會毫不猶豫予以告發,予以消滅。”

“優秀的門泰特會正視計算中的錯誤。”她說。

“我並沒有反對這一點!”

“那麽,好好想想擺在我們麵前的這些征兆:酗酒,爭吵——談論和散布有關厄拉科斯的瘋狂謠言,他們忽略最簡單……”

“無所事事,僅此而已。”他說,“別想通過把簡單問題複雜化來轉移我的注意力。”

她盯著他,心想:公爵的人一起在營房中互訴苦水,最後都能嗅到發大水的氣味。他們正變得像是前公會時期傳說中的“安波裏羅斯”號,那艘失落的星際探索艦,艦上人早已厭倦了手裏的武器,永無休止地進行著搜尋、準備,沒完沒了。

“在為公爵效力時,你為什麽從未向我尋求過幫助?”她問,“你害怕出現一位對手,威脅你的地位嗎?”

他瞪著傑西卡,一雙老眼噴著怒火。“我聽說過一些訓練,是你們這些貝尼·傑瑟裏特……”他突然停住,陰沉著臉。

“繼續,說下去呀,”她說,“貝尼·傑瑟裏特巫婆。”

“我確實知道你們得到的一些特殊技能,”他說,“我在保羅身上看出來了。你們的學校向外界宣傳的口號是:你們的存在僅僅是為了服務,但這話可別想蒙我。”

必須給他一個巨大的震懾,差不多是時候了,傑西卡想。

“在議會上,你畢恭畢敬地聽我的陳述,”她說,“可你很少留意我的建議,為什麽?”

“我信不過你們貝尼·傑瑟裏特的動機,”他說,“你也許以為能洞察一個人的內心,你也許以為能讓人對你言聽計從……”

“你這個可憐的笨蛋,杜菲!”她怒喝道。

他眉頭一皺,靠回到椅子上。

“不管你聽到了我們學校的什麽謠言,”她說,“那都離事實相差十萬八千裏。如果我想毀掉公爵……或是你,或是任何接近我的人,你都無法阻止我。”

她心中暗想:我怎麽會受傲慢驅使,說出這番話?我受的訓練並非如此。我不應該這樣震懾他。

哈瓦特把手滑到外衣下邊,在那兒有一個微型毒鏢發射器。她沒穿屏蔽場,他想。她是不是在說大話?我可以馬上殺了她……可是,啊……要是搞錯了,後果不堪設想。

傑西卡看見了他把手伸向口袋的動作,於是說道:“讓咱們互相信任,絕沒必要付諸武力。”

“這個建議很有價值。”哈瓦特同意道。

“與此同時,咱們之間的分歧有所加劇,”她說,“我必須再問你一遍,哈克南人在我倆之間製造猜忌,使我們互相為敵,這難道不是一個合理的假設嗎?”

“我們似乎又回到了剛才僵持不下的話題。”哈瓦特說。

她歎了一口氣,心想:時機快到了。

“我和公爵是人民的父母官,”她說,“這個地位……”

“公爵還沒娶你為妻。”哈瓦特說。

她強迫自己鎮靜下來,心想:這是一個有力的還擊。

“但他也不會娶別人為妻,”她說,“至少在我有生之年不會。我剛說過,我們是人民的父母官。要想打破這種自然現狀,幹擾、破壞、迷惑我們,那麽,對哈克南人來說,最誘人的打擊對象是哪一個呢?”

他明白了她這句話中的意味,雙眉蹙得更緊了。

“是公爵?”她說,“對,他是一個誘人的目標,但除保羅外,沒人比他受到更好的保護。抑或是我?沒錯,我也是一個誘人的目標,但他們勢必清楚,貝尼·傑瑟裏特不是那麽容易對付。因而有一個更好的目標,某人的職責本身就造成了一個盲點,對他來說,猜忌就像呼吸一樣乃是家常便飯,他將自己的一生建立在含沙射影和謎案之上。”她突然伸出右手,指著他說,“就是你!”

哈瓦特快要從椅子上跳起來。

“我還沒讓你走,杜菲!”她怒氣衝衝。

門泰特老頭差不多是一屁股跌坐進椅子裏,他的大腦和肌肉根本來不及反應。

她毫無歡欣地微微一笑。

“現在你見識了她們教了些什麽東西。”她說。

哈瓦特嗓子發幹,想要咽口唾沫。她的命令至高無上、獨斷專橫——發命令的語氣和方式使他根本無從抗拒。他還沒來得及思考,身體就已服從。沒有什麽可以阻止他的反應——不管是邏輯,還是熾熱的怒火,都不起作用。她剛才所為之事,應該對目標達到了了如指掌的地步,因此將他深深控製,這是他連做夢都覺得不可能的事。

“我已經和你說過,我們該互相理解,”她說,“我的意思是,你應該理解我,而我已經充分理解你。現在我告訴你,你對公爵的忠誠是你在我麵前唯一的安全保障。”

他瞪著傑西卡,舌頭舔了舔嘴唇。

“如果我要操縱一個傀儡,公爵自然會娶我為妻,”她說,“他甚至會以為這是你情我願的結果。”

哈瓦特低下頭,透過稀疏的睫毛向上看。他狠命克製住內心的衝動,沒有叫警衛來。控製……他懷疑這女人可能不會讓他喊出聲。想起剛才她控製自己的情景,真讓他不寒而栗。在那片刻的遲疑瞬間,她完全可以抽出武器,置他於死地!

每個人都有這樣一處盲點嗎?哈瓦特想,我們難道來不及反抗就得聽人擺布?這念頭讓他震驚不已。誰能阻止擁有這種力量的人?

“你已經見識了貝尼·傑瑟裏特的一件武器,”傑西卡說,“見識過的人沒幾個能活下來。而我做的隻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你還沒見識我的其他手段。想想吧。”

“那你為何不去消滅公爵的敵人?”他問。

“你要讓我消滅什麽?”她問,“你想讓我把公爵變成一個懦夫,讓他永遠依賴我嗎?”

“可是,擁有這種力量……”

“力量是把雙刃劍,杜菲。”她說,“你心裏在想:‘她可以輕而易舉地造就一件工具,直搗敵人的要害。’千真萬確,杜菲,甚至可以擊中你的要害。然而,我這麽做有何意義?如果有很多貝尼·傑瑟裏特這麽幹,難道不會讓我們成為眾矢之的嗎?我們不想這樣,杜菲。我們不想毀滅自己。”她點點頭,“我們的存在確實隻為了服務他人。”

“我不能答複你,”他說,“你知道我回答不了。”

“今晚這兒發生的一切不能向任何人提起,”她說,“我了解你,杜菲。”

“夫人……”老人又幹咽了一口唾沫。

他想:沒錯,她擁有超凡的力量。可是,在哈克南人手裏,她難道不是更加可怕的工具嗎?

“跟公爵的敵人一樣,他朋友也可能迅速毀掉他。”她說,“我相信你會把這次猜疑弄個水落石出,最後把它消除。”

“如果被證明是毫無根據。”他說。

“如果?”她嘲諷道。

“如果。”他說。

“你很執著。”她說。

“是謹慎,”他說,“我注意到了錯誤因素。”

“那麽,我再問你一個問題:你被五花大綁,無依無靠,麵前站著一個人,此人拿著一把刀,指著你的咽喉,可他沒有殺你,相反卻給你鬆了綁,還把刀給了你,任你使用。那麽,你覺得這是什麽意思呢?”

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背對著他。“你可以走了,杜菲。”

門泰特老頭站起身,稍顯猶豫,一隻手偷偷伸向外衣內的致命武器。他想起了鬥牛場和公爵的父親(他非常勇敢,不管他曾經犯過什麽錯),還有很久以前的那場鬥牛賽:那頭黑色猛獸站在那裏,腦袋朝下,一動不動,神色疑惑。公爵背對著牛角,一隻手明目張膽地揚著大紅披風,看台上響起雷鳴般的歡呼聲。

我就是那頭牛,而她是鬥牛士,哈瓦特想。他抽回手,朝汗津津的手掌心瞄了一眼。

他明白,無論最後事實是什麽,他將永遠不會忘掉這一時刻,也不會失去對傑西卡夫人的崇高敬意。

他默默轉過身,離開了屋子。

傑西卡原先一直盯著玻璃窗上的倒影,現在她垂下眼睛,轉過身,看著緊緊關閉的門。

“現在,咱們可以見到一些必要行動了。”她低聲道。

你會否與夢境搏鬥?

你會否與影子戰鬥?

你會否在睡眠中走動?

時光溜走。

有人竊取了你的生命。

你與瑣事較勁。

愚蠢斷送了你的命運。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之歌》“喪原祭奠詹米之歌”

雷托站在門廳裏,借著一盞浮空燈的光線讀著一張字條。離日出還有幾個小時,他覺得自己累極了。他剛從指揮站回來,正好碰到一個弗雷曼信使把字條送到了外邊衛兵的手裏。

字條上寫著:“白天一股濃煙,晚上一柱烽火。”

沒有簽名。

這是什麽意思?他想。

信使沒等答複便走了,根本沒來得及問他問題。他就像煙影在夜幕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雷托把字條塞進外衣口袋,準備稍後給哈瓦特看看。他捋了捋前額的一小縷頭發,輕輕地歎了口氣。抗疲勞藥片的作用已漸漸耗盡。晚宴後的這兩天過得真是漫長極了,上一次睡覺還是在那天之前。

除了軍事問題讓他煩心外,哈瓦特那裏也發生了一件事,據報告傑西卡召見過他。

我應該跟傑西卡說清楚嗎?他想。沒必要再跟她玩什麽秘密調查的遊戲了。有必要嗎?

那個鄧肯·艾達荷真是該死!

他搖搖頭,不,不是鄧肯的錯。從一開始我就不該對傑西卡隱瞞,現在必須跟她開誠布公,以免造成更大的損失。

這決定使他好受了些。他匆忙離開門廳,穿過客廳和過道,朝居住區走去。

在通往服務區的三岔口處,他停下腳步。從服務區的走道裏傳來一聲奇怪的啜泣聲。雷托抬起左手,按在屏蔽場帶的開關處,一柄雙刃短劍滑進右手。劍握在手中,他稍感安心。那奇怪的聲音使他打了個寒戰。

公爵輕輕穿過走廊,心中暗暗咒罵燈光的昏暗。在這裏,每隔八米才有一盞極小的浮空燈,燈光也被調到最暗。黑漆漆的石牆吞沒了光線。

透過昏暗的光線,可以看到前麵的地板上有一團黑漆漆的東西。雷托一個遲疑,差一點打開了屏蔽場,但最後還是克製住,因為那會妨礙行動和聽覺……那批繳獲的激光槍也讓他心生懷疑。

他悄悄走向那團灰色的東西,看出那是一個人,一個躺臥在地上的人。雷托舉著劍,抬腳把他翻過身,在昏暗的燈光下湊近去看。是走私者圖克,胸口上一條血淋淋的刀痕,睜著一雙死不瞑目的眼睛。雷托摸摸傷口——還是熱的。

這個人為什麽會死在這裏?雷托暗自發問,誰殺了他?

那啜泣聲更響了,聲音是從通往中央大廳的過道傳過來的,大廳裏裝著給整幢房屋提供安全的屏蔽場發生器。

公爵一手放在屏蔽場帶開關上,一手握劍,繞過屍體,沿著走廊往前走,他在拐角處停下腳步,偷偷朝屏蔽場房望了望。

在幾步遠的地方,又有一團灰乎乎的東西,他立即發現,聲音就是從那裏發出來的。那團東西正緩慢而艱難地朝他爬來,呼呼地喘著氣,發出什麽含糊的聲音。

公爵克製住內心的恐懼,急速穿過走廊,蹲在那個爬動的身影旁。是梅帕絲,那個弗雷曼管家,她的頭發散亂地披在臉上,衣服亂糟糟的,背上有一大團黑乎乎的血跡。他碰碰她的肩膀,女人用手肘支起身子,抬起腦袋望著他,眼神空**迷離。

“大人,”她氣喘籲籲道,“殺了……衛兵……派……找……圖克……逃……夫人……你……你……這兒……不……”她撲倒在地,腦袋重重砸在地上。

雷托的手摸向她的太陽穴,沒有了脈搏。他看了看她背上的血跡:有人在她背上刺了一刀。是誰呢?他腦子飛快轉動。她是不是說有人殺了衛兵?而圖克——是傑西卡派人去找他來的?為什麽?

他剛想站起身,第六感便發出警報,於是他急忙伸手去按屏蔽場開關——但為時已晚。他的胳膊感到一陣麻木,一陣疼痛襲來,他扭過頭,發現衣袖上刺著一支鏢,接著麻木從手臂向全身蔓延。他驚恐異常,艱難抬起頭,朝走廊中望去。

嶽站在屏蔽場室的門口,門上一盞明亮的浮空燈射下黃色的光線,照在他的臉上。他身後的房間一片寧靜,沒有屏蔽場發生器的聲音。

嶽!雷托想,他破壞了房屋的屏蔽場發生器!我們門戶大開!

嶽朝公爵走來,順手將鏢槍放進口袋。

雷托發覺自己還能說話,他氣喘籲籲道:“嶽!怎麽會?”接著麻木到達他的腿部,他滑倒在地,背靠在牆上。

嶽彎腰摸摸公爵的額頭,臉上帶著悲傷。公爵能感覺到他的觸摸,但卻是那麽遙遠……那麽遲鈍。

“鏢上塗的藥是精心挑選的,”嶽說,“你可以說話,但我建議不要這麽做。”他朝走廊望了望,接著重新彎下腰,拔下毒鏢,扔到一旁。鏢掉在地上發出的聲音在公爵聽起來非常遙遠且微弱。

不可能是嶽,雷托想,他已經受過預處理。

“怎麽會?”雷托輕聲道。

“對不起,親愛的公爵。但是有些事比這個更重要。”他點點前額的鑽石形刺青,“我自己都覺得奇怪,我居然戰勝了我那發熱的良心——但我想殺一個人。是的,我非常渴望做成這件事,任何事都阻止不了我。”

他低頭看看公爵。“哦,不是你,親愛的公爵。是哈克南男爵。我要的是男爵的命。”

“男……哈……”

“請安靜,我可憐的公爵。你的時間不多了。你在納卡爾摔掉了一顆牙,後來我給你安了顆新的尖牙。現在,這顆牙必須換掉。我會讓你失去知覺,然後換掉這顆牙。”他張開手,看著手裏的東西,“這是你那顆牙的複製品,它的芯子跟神經一模一樣,能逃過普通掃描探測儀的檢查,甚至是快速掃描。但如果你使勁一咬,它的表麵就會破損,然後當你使勁呼氣,你周圍的空氣裏就會充滿毒氣——最致命的毒。”

雷托抬頭看著嶽,這個人眼裏充滿了瘋狂,額頭和下巴上滿是汗珠。

“可憐的公爵,你反正是死。”嶽說,“但你死之前將有機會靠近男爵。他一定相信你已被藥物致昏,不可能攻擊他。你的確會被下藥,而且會被五花大綁。但攻擊的形式可有多種多樣。你一定要記住這顆牙。記住這顆牙。雷托·厄崔迪公爵。一定要記住這顆牙。”

醫生越靠越近,現在雷托狹窄的視野全被他的臉和垂下的須髯占據了。

“記住這顆牙。”嶽還在嘀咕。

“為什麽?”公爵低聲問。

嶽單膝跪在公爵身邊。“我跟男爵做了一筆魔鬼交易。我必須確保他履行了他的諾言,等見到他後就會知道。但我決不會空手去見他,可憐的公爵,你就是我的籌碼。我見到他就會知道一切。我可憐的瓦娜教了我許多東西,其中之一就是在巨大壓力中看清真假。我沒辦法每次都做到這一點,但當我見到男爵時——到那時,我就知道結果了。”

雷托努力低頭去看嶽手上的那顆牙,他感到這一切就是個噩夢——不可能是真的。

嶽翹了翹紫紅色的嘴唇,露出痛苦的表情。“我沒法靠近男爵,不然我會親自下手!不,他們會讓我與男爵保持距離。而你……啊,是啊!你,就是我美妙的武器!他一定會近身看你——幸災樂禍,說點大話。”

雷托全神貫注地盯著嶽左臉的一塊肌肉,他一說話,那塊肌肉就會抽搐一下。

嶽愈發靠近公爵。“你,我的好公爵,我寶貴的公爵,一定要記住這顆牙。”他把那牙拿在拇指和食指之間,“這是你最後擁有的一切。”

公爵動了動嘴,說道:“不行。”

“啊,別!你必須接受。因為,作為回報,我會幫你一個忙。我會救出你的兒子和女人,這事沒有別人辦得到。我可以讓他們去一個哈克南人染指不到的地方。”

“怎麽……救……他們?”公爵低聲問。

“讓別人以為他們死了,把他們藏在痛恨哈克南人的人群中,這些人一聽到哈克南這個名字就會拔刀,甚至會燒掉哈克南人坐過的椅子,把鹽撒在哈克南人走過的路上。”他摸摸公爵的下巴。“嘴裏還有感覺嗎?”

公爵發覺自己已經說不了話。他感到遙遠的拉扯,看見嶽正伸手去拿爵位印章戒指。

“這是給保羅的,”嶽說,“你馬上就會失去知覺。再見,可憐的公爵,下次咱們再見麵,就沒機會談話了。”

一種涼爽、遙遠的感覺從下巴那裏往上蔓延,爬過了臉頰。昏暗的大廳縮成了一個小點,正中心卻是嶽那紫紅色的嘴唇。

“記住這顆牙!”嶽發出“噝噝”的聲音,“這顆牙!”

應該有一門科學,專門研究不滿情緒。人民需要艱苦時代和壓迫,以發展精神之力。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語錄》

傑西卡在黑暗中醒來,周圍的沉寂使她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不明白自己的意識和身體為何會感到如此遲緩,神經傳遞出恐懼,每一塊皮膚隨之感到刺痛。她想要坐起身,打開燈,但不知什麽阻止了她。她嘴裏有一股……奇怪的感覺。

咚……咚……咚……咚!

黑暗中傳來沉悶的響聲,聽不出是從哪裏傳來的。就在某處。

等待的時刻真是漫長,動一下就感覺針刺般的疼痛。

她開始摸自己的身體,這才發現手腕和腳踝都被綁著,嘴裏也塞著東西。她側身躺著,手被綁在背後。她動了動綁繩,發覺那是由克林凱爾纖維製成的,越掙紮繩子就越緊。

現在,她想起來了。

在她黑暗的臥室裏出了事,一塊潮濕刺鼻的東西捂到她臉上,塞進她嘴裏,有手在抓她,她吸了一口氣,嗅到了麻醉藥的味道,意識消失了,將她投進恐怖的黑暗中。

終於來了,她想,要製服一個貝尼·傑瑟裏特真是易如反掌,隻需要陰謀暗算。哈瓦特是對的。

她強忍著不去掙紮。

這不是我的臥室,她想,他們把我帶到了別的地方。

慢慢地,她讓內心重新平靜下來。

她嗅到自己的汗味裏混合著恐懼的化學因子。

保羅在哪兒?她暗自發問。我的兒子——他們把他怎麽了?

冷靜。

她應用了古老的方法,強迫自己冷靜。

但恐懼仍在近旁。

雷托?你在哪兒,雷托?

她感到黑暗慢慢消退。先是出現了一些影子,層次漸漸分明,刺激著她的感官。白色。是門下的一道線。

我在地板上。

有人在走動。她透過地板感覺到了。

傑西卡克製住恐懼的記憶。我必須保持鎮靜、警覺,做好準備,也許隻有一次機會。她再次讓內心平靜。

撲通撲通的心跳聲逐漸緩和。她開始計算。我昏迷了大約一個小時。她閉上雙眼,將注意力集中在迫近的腳步聲上。

有四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