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起始之時,必細斟細酌,以保平衡之道準確無誤。貝尼·傑瑟裏特的每位姐妹都深知這一箴言戒律。既如此,如果你即將開始研究穆阿迪布的一生,請注意,你首先應正確地將他置於他所在的那個時代:他出生於帕迪沙皇帝沙達姆四世在位的第57年。此外,特別需要注意的是,你應正確地找到穆阿迪布活躍的地盤:厄拉科斯星。雖然他生於卡拉丹,且十五歲之前一直生活在那裏,但千萬不要被這事蒙蔽。厄拉科斯,這個人稱沙丘的星球,才是他永遠的舞台。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手記》

這是他們啟程前往厄拉科斯前的那周。忙碌的來回奔忙已經發展到最後的白熱化階段,變得瘋狂得幾近難以忍受,就在此時,一位幹癟的老太婆來到此地,前來探訪小男孩保羅的母親。

這是一個暖意洋洋的夜晚。卡拉丹城堡,這座伺候了二十六代厄崔迪家族的古老岩石建築,已經有涼颼颼的水汽冒出,預示著一切將風雲突變。

那老太婆被請進側門,走過一條拱形走廊,當路過保羅的房間時,她有幸在那裏駐足片刻,偷偷瞧瞧躺在**的孩子。

地板旁掛著一盞浮空燈,在晦暗的光線下,那名假寐著的男孩看到屋門口,他母親身前一步的地方立著一個龐大的女人身影。老太婆就像個巫婆的影子——頭發如同纏結的蛛網,圓圓的麵容隱沒在兜帽一片漆黑的陰影中,一雙眼睛仿若閃閃發光的寶石。

“傑西卡,依他的歲數看,是不是長得小了點?”老太婆問。她說話時帶著氣喘和鼻音,就像一把走調了的巴厘琴。

保羅的母親以低沉的聲調柔聲作答:“尊駕,厄崔迪人發育較晚,此事眾所周知。”

“我聽說過,聽說過,”老太婆繼續氣喘,“可他畢竟已經十五歲了。”

“是的,尊駕。”

“他沒睡著,在偷聽我們說話呢,”老太婆說,“狡猾的小搗蛋。”她吃吃地笑起來,“但皇族成員需要狡猾。而且,如果他是真正的魁薩茨·哈德拉克……啊……”

保羅躺在床鋪的陰影中,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老太婆那兩顆明亮如鷹眼的眼珠緊緊盯著他,此刻竟似乎在慢慢變大,非常耀眼。

“好好睡吧,狡猾的小搗蛋,”老太婆說,“明天,你就得全神貫注地應付我的戈姆刺了。”

說完,她便推著他的母親出了門,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保羅躺在那兒,心裏不禁琢磨:戈姆刺是什麽玩意兒?

在這巨變時刻發生的所有混亂中,這老太婆的出現是保羅見過的最奇怪的事。

尊駕。

而她竟然直接管母親叫傑西卡,語氣就像在使喚一名普普通通的侍女,根本不把她現在的身份放在眼裏——一名貝尼·傑瑟裏特女士,同時也是公爵的愛妾,還是公爵繼承人的母親。

戈姆刺是不是厄拉科斯星的什麽東西,在我們去那兒之前,我必須得知道?他心裏琢磨著。

他張口默念著老太婆提到的幾個古怪詞匯:戈姆刺……魁薩茨·哈德拉克。

要學的東西太多了。和卡拉丹相比,厄拉科斯這個星球是如此的不同,以至於保羅的腦子被那些新知識搞得暈乎乎的。厄拉科斯——沙丘——沙漠星球。

杜菲·哈瓦特,他父親的刺殺大師,曾做過解釋:哈克南人,他們的宿敵,在厄拉科斯待了八年,他們和宇聯商會公司簽訂了合同,以準領地的形式據有這顆星球,並開采厄拉科斯的抗衰香料:美琅脂。現在,哈克南人即將離開厄拉科斯,厄崔迪家族將取而代之,而且是以全領地的形式。從表麵上看,這是雷托公爵的勝利,然而哈瓦特卻告訴他,這種局麵隱含著致命的危險,因為雷托公爵在蘭茲拉德聯合會的各大家族中頗孚眾望。

“受歡迎的人會招致當權者的猜忌。”哈瓦特說。

厄拉科斯——沙丘——沙漠星球。

保羅睡著了,夢中來到了一座厄拉科斯洞穴,身邊是一群沉默的人,他們在球形燈暗淡的光線下走動。那地方一派肅穆,像是一座大教堂,他還聽到一種微弱的響聲……水滴的滴答聲。即使還在夢中,保羅也知道自己醒後會記著這個夢。他總能記住那些具有預示意義的夢。

夢境慢慢消失。

保羅醒了過來,發現自己還在溫暖的**,他開始思考……思考。卡拉丹城堡的這片天地裏,沒有與他年齡相仿的玩伴,或許無需領受辭別的悲傷。他的老師嶽醫生曾向他微微透露:在厄拉科斯,佛斐魯謝階級製度並沒有得到嚴格維護。那個星球上的人們居住在沙漠邊緣,沒有蓋德或霸撒統治著他們。這些自稱沙漠意誌的人,就是弗雷曼人,帝國的人口普查都得不到他們的數據。

厄拉科斯——沙丘——沙漠星球。

保羅意識到自己的緊張感,於是決定練一練母親教授的身意課程。三次快速呼吸觸發反應:他墜入了一種遊離的意識狀態……集中意念……擴張動脈血管……摒除一切雜念……隻餘下自己選擇的那部分意識……血液變得充實,迅速流向負荷過重的區域……單憑本能並不能使人獲得食物、安全、自由……獸類意識無論怎麽延伸都無法超越特定的時刻,也不會讓它產生獵物可能會滅絕的念頭……獸類破壞,但不生產……獸類的快感始終接近感官層次,達不到感性的層麵……人類需要一個背景網,通過該網可以看清自己的宇宙……有選擇地控製意念,這便會架構起你的網……依照細胞需求發出的最深層次意識,神經血液有規律地流動,肉體也隨之保持完整……天地萬物、生靈、人類都非永恒……為了川流不息的永恒奮爭……

保羅維持著遊離的意識狀態,課程也一遍遍地輾轉反複。

當黃色的晨光灑進窗台時,保羅閉著眼睛就能感覺到。他睜開眼,城堡的喧囂奔忙重新入耳,臥室天花板上那熟悉的紋飾橫梁也進入了眼簾。

廊門開啟,保羅的母親朝門內張望。她的頭發深暗似青銅,發頂紮著一條黑色絲帶,那張鵝蛋臉上不帶任何表情,綠色的雙眸閃爍著嚴肅的光芒。

“你醒了,”她說,“睡得可好?”

“很好。”

保羅審視著母親高挑的身材,她正從衣櫥架子上為他選衣服。從她的肩部動作中,保羅覺察出她有一絲緊張,其他人或許會遺漏這蛛絲馬跡,但他卻從母親那兒得到了貝尼·傑瑟裏特專有的訓練……明察秋毫。母親轉過身,手裏拎著一件半正式的外套,衣服胸前口袋的上方印著代表厄崔迪的紅色鷹飾。

“快點,穿好衣服,”她說,“聖母正等著呢。”

“我在夢裏見過她一次,”保羅說,“她是誰?”

“她是我在貝尼·傑瑟裏特學校的老師,現在是皇帝的真言師。那個,保羅……”她吞吞吐吐道,“你必須把你做的夢告訴她。”

“我會的。我們得到厄拉科斯,就是因為她嗎?”

“我們沒有得到厄拉科斯。”傑西卡撣去一條褲子上的灰塵,把它和那件外套一起掛在保羅床鋪旁的衣架上,“別讓聖母久等。”

保羅坐起身,抱著雙膝。“什麽是戈姆刺?”

母親對他的訓練再一次起了作用,她那難以覺察的猶豫暴露在他眼前,讓他覺得她的惴惴不安其實是恐懼。

傑西卡穿過房間,走到窗戶旁,甩手拉開窗簾,目光越過河畔的果園,望向對麵的首尾山。“你馬上就會知道……什麽是戈姆刺。”她說。

這回他真切地聽出了母親聲音中的恐懼,心裏不禁琢磨到底是怎麽回事。

傑西卡仍背對著保羅,繼續道:“聖母正在我的晨起室裏等著,請快點。”

聖母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坐在一把置有綴錦的椅子上,望著保羅母子走近。透過房間兩側的窗戶,可俯瞰大河蜿蜒的南部彎段,以及厄崔迪家族的綠色田園,但聖母無心欣賞這些景色。今天早晨,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年邁體弱,還有點焦躁。她覺得這是太空旅行造的孽,都是那討厭的宇航公會和他們那偷偷摸摸的行事方式造成的。但現在有一項使命,需要一位眼光遠大的貝尼·傑瑟裏特親自過問。即便是帕迪沙皇帝的真言師,也不能逃避這神職的召喚。

這個傑西卡真是該死!聖母心中暗罵。要是她遵命行事,為我們生個女孩,就不會搞出這樣的麻煩!

傑西卡在離座椅三步開外處停下腳步,左手沿著裙邊輕輕一拂,屈膝行了個禮。保羅則短促地躬了下腰——按舞蹈師教的,當“對受禮方的身份地位表示懷疑”時,可行以此禮。

保羅問安的細微差異沒有逃過聖母的眼睛。她開口道:“傑西卡,他是個謹慎的小家夥。”

傑西卡把手放到保羅的肩上,緊緊攥著。隻一下心跳的工夫,就有恐懼的意味從她的掌心傳出。片刻之後,她按捺住自己的情緒。“尊駕,我們就是這樣教他的。”

她在害怕什麽?保羅暗自思忖。

那老嫗眼睛一眨,就將保羅看了個透:一張鵝蛋臉和傑西卡頗像,但骨架甚是強健……烏黑的頭發出自公爵,而那眉線來自無名的外祖父,還有那頤指氣使的小鼻子。眼睛是綠色的,目光如炬,像老公爵——他那已故的祖父。

現在,終於有男人來欣賞欣賞這出壯麗表演的力量了,哪怕是透過死亡。聖母不禁暗想。

“教是一回事,”她說,“先天的資質卻是另一回事。等著瞧吧。”老嫗的眼睛向傑西卡射出一道嚴厲的光芒,“你可以出去了。聽我的命令,好好在外寧息冥想。”

傑西卡把手從保羅肩上放下。“尊駕,我……”

“傑西卡。你知道這事必須完成。”

保羅抬頭看著母親,不明白她們在說什麽。

傑西卡站直身子。“是的……當然。”

保羅扭頭望著聖母。出於禮貌,以及他母親對這老太婆顯而易見的敬畏感,都讓保羅認為需小心行事。但他又感覺到母親身上表現出的恐懼,這使他心生慍怒。

“保羅……”傑西卡深深吸了一口氣,“……你要接受的這次測試……對我很重要。”

“測試?”保羅仰頭望著母親。

“莫要忘了,你是公爵之子。”傑西卡說。她迅速轉過身,裙子刷刷擺動,大步流星朝門外走去。門在她身後死死地關上了。

保羅轉臉對著老婦人,按下心中的怒氣。“竟然有人把傑西卡夫人當侍女一樣打發走嗎?”

一抹微笑從老嫗布滿皺紋的嘴角閃過。“小家夥,傑西卡夫人在學校時,當了我十四年的侍女。”她點點頭,“還幹得相當不錯。現在,你給我過來!”

這命令像一記猛鞭突然抽向保羅,他還沒細想,就已身不由己地遵命行事。她在對我使用音言,保羅暗想。他依著聖母的手勢停下腳步,站到她身旁。

“看見這東西了嗎?”她從長袍的衣褶中取出一個約十五厘米見方的綠色金屬方塊。她擰了擰,保羅便看見方塊的一麵打開了……黑黝黝的,令人感到莫名的恐懼。沒有光線可以射進那黑色的開口中。

“把你的右手放進盒子。”她說。

恐懼襲過保羅全身。他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但老嫗說道:“你就是這樣聽你母親話的?”

他抬頭望著那鷹眼般明亮的眼睛。

保羅感受到一種難以抗拒的驅迫之力,他慢慢將手伸進盒子。當整隻手被黑暗吞沒時,他先是感到了一絲寒意,繼而覺得手指似乎碰到了光滑的金屬,有一種刺痛感,仿佛手已失去了知覺。

老嫗的臉上畫滿了掠食動物般的表情。她提起原在盒子邊的右手,擱近保羅的脖子。保羅看見了閃光的金屬物體,於是轉頭去看個究竟。

“別動!”她厲聲道。

又在使用音言!他把目光轉回她的臉上。

“我用戈姆刺指著你的脖子,”她說,“戈姆刺,最霸道的武器。是一根針,針尖蘸有一滴毒液。啊哈!別想溜,否則就讓你嚐嚐毒的厲害。”

保羅口幹舌燥,但還是想吞口唾沫。他不敢移開目光,隻得緊緊盯著那滿麵皺紋的老臉,閃閃發光的眼睛,還有那蒼白的牙齦,一口一說話就會閃光的銀色金屬牙。

“公爵之子必定了解毒物吧,”她說,“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時髦玩意兒,對不對?麝香毒,可以投入你的飲料。奧瑪斯,混入食物。有速效的,有緩效的,還有不快不慢的。我用的是一種你從沒見過的:戈姆刺。它隻毒殺動物。”

自尊勝過了恐懼。“你竟敢口出狂言,說公爵之子是動物?”他質問道。

“打個比方吧,我隻是說你可能是人類。”她說,“別動!我可警告你,別想溜。雖然我老了,但如果你想逃,我這隻手還是能馬上將針紮進你的脖子。”

“你是誰?”保羅低聲問道,“你是怎麽騙過我的母親,把我一個人丟在你這裏的?你是哈克南的人?“

“哈克南?上帝保佑,才不!現在,給我閉上嘴。”一根幹枯的手指碰到了保羅的脖子,他極力控製不由自主想要跳開的本能。

“很好,”她說,“你已經通過了第一項測試。接下來,是這樣的:如果你把手從盒子裏抽出來,那就死定了。隻有這一條規則。把手放在盒子裏,就能活。抽出來,就是死。”

保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止住顫抖。“如果我大聲呼叫,侍衛馬上就會出現,你必死無疑。”

“你母親守在門口,侍衛進不來。相信我。你母親挺過了這項測試,現在輪到你了。你應該感到榮幸,我們很少對男孩做這種測試。”

好奇心將保羅的恐懼減少到了可以掌控的地步。從老嫗的聲音中,保羅聽出她說的是真話,這一點無可否認。如果她母親真的守在了門外……如果這真是一次測試……不管那是什麽,保羅知道自己已深陷其中,脖子上的那隻手,那戈姆刺已完全控製住了他。他記起母親在貝尼·傑瑟裏特典禮中教給他的應對恐懼的心法口訣。

我絕不能恐懼。恐懼是思維殺手。恐懼是帶來徹底毀滅的小小死神。我將正視恐懼,任它通過我的軀體。當恐懼逝去,我會打開心眼,看清它的軌跡。恐懼所過之處,不留一物,唯我獨存。

保羅感到自己恢複了平靜,他說道:“來吧,老太婆。”

“老太婆!”她厲聲叫道,“你很勇敢,這一點無可否認。嗯,等著瞧吧,先生。”她彎腰湊近保羅,將嗓音壓低到近乎耳語。“你在盒子裏的那隻手會感到疼痛。劇痛!如果你敢抽出手,我的戈姆刺會馬上紮進你的脖子——你會死得痛快利落,就像劊子手揮下的斧子。抽出手,戈姆刺就會要了你的命,懂嗎?”

“盒子裏是什麽?”

“疼痛。”

保羅感到那隻手的刺痛在加劇,他咬緊雙唇。這怎麽可能是測試?他想。刺痛變成了瘙癢。

老嫗繼續道:“你有沒有聽過動物為了逃脫陷阱而咬斷一條腿的事?這是一種獸類的伎倆。但人類會留在陷阱裏,忍痛裝死,以便伺機殺掉設置陷阱的人,解除對同類的威脅。”

瘙癢變成了一種極其細微的灼痛。“你為什麽要對我做這些?”保羅問道。

“為了確定你是不是人。給我安靜!”

右手的灼痛感不斷加劇,保羅的左手握成了拳頭。痛感一點點增強:火熱,灼熱……熾熱。左手的指甲已經深深紮進了掌心。他試著彎曲右手的手指,可是卻完全動彈不得。

“好燙。”保羅輕聲說。

“住口!”

一陣陣的痛楚傳到了他的手臂。額頭滲出了一粒粒汗珠。腦中的每一根神經都在呐喊,請求他把手抽離這個火坑……可是……戈姆刺。保羅不敢轉頭,但他試著用眼角去瞥脖子旁的那根可怕的毒針。他發覺自己正喘著粗氣,於是想緩和呼吸,卻做不到。

痛!

他的世界變成了一片空白,隻剩那隻沉浸在劇痛中的手。那張盯著他的老臉漸漸遠去。

他的雙唇幹燥異常,難以分開。

燙!燙!

他覺得自己能感到那隻手的皮膚正被燒黑,蜷曲,肌肉被烤酥,一塊塊地脫落,最後隻剩下焦黑的骨頭。

消失了!

仿佛關上了某個開關,疼痛消失了。

保羅感到自己的右臂在顫抖,渾身被汗水浸透。

“夠了。”老婦人自言自語道,“庫爾瓦哈!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個女孩能堅持到這種程度。我本以為你一定通不過的。”她向後一靠,將戈姆刺從他脖子旁撤走,“把你的手從盒子裏拿出來吧,年輕人,好好看看它。”

保羅強壓住因疼痛而產生的顫抖,盯著那幽暗的空洞,那隻手像是已經不聽使喚,還是自顧自地留在那黑暗中。那痛楚記憶猶新,讓他動彈不得。理智告訴他,從盒子裏拿出來的將是一截焦黑的斷肢。

“快點!”老太婆厲聲叱道。

保羅猛地將手從盒子裏抽出,驚訝地盯著它。竟然毫發無傷。皮肉上沒有一點跡象,表明那裏曾遭受過劇痛。他舉起手來轉了轉,彎彎手指。

“誘導神經所致的疼痛,”她說,“不可能損傷真正的人。道理很簡單,但還是有很多人想花大價錢買下這個盒子的秘密。”她把盒子放回到袍子的衣褶中。

“可的確很疼……”保羅說。

“疼痛,”老太婆嗤之以鼻,“真正的人可以淩駕體內的任何神經。”

保羅感受到左手也隱隱作痛,他鬆開握緊的手指,看到掌心上已被指甲戳出了四個血印。他放下手,看著那老嫗,說道:“你對我母親也這麽幹過嗎?”

“有沒有用篩網篩過沙?”她問。

這個不切正題的問題讓保羅猛地一怔,然後他有了深層次的覺悟:篩網濾沙。他點點頭。

“我們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正是通過篩選人群以找到真正的人。”

保羅舉起右手,剛才的疼痛依舊記憶猶新。“這就是篩選所用的方法——疼痛?”

“小家夥,在你經受劇痛時,我仔細觀察你。疼痛隻不過是測試的核心。你母親和你談過我們的觀察方式。我能看到她的教導在你身上留下的效果。我們的測試就是危機和觀察。”

保羅從她的聲音裏聽出了堅定之意,他說道:“你說的是真話!”

老嫗盯著保羅。他感覺到我說的是真話!他會是真命之子嗎?他真的是真命之子嗎?但她馬上平息了自己的激動之情,並提醒自己:“希望會蒙蔽雙眼。”

“你知道如何辨別人們所說之話的真偽。”她說。

“我知道。”

反複的考驗證明了他擁有那種能力,從他的聲音中,她聽出了和諧之意。“也許你就是魁薩茨·哈德拉克。坐下,小兄弟,坐到我腳邊。”

“我寧願站著。”

“你母親也曾坐在我的腳邊。”

“我不是我母親。”

“你不太喜歡我們,嗯?”她扭頭看向房門,大聲叫道,“傑西卡!”

門應聲而開,傑西卡站在門口,冷眼向屋裏看來。當她看到保羅時,冰冷之意瞬間融化,臉上擠出一絲笑容。

“傑西卡,你現在還恨我嗎?”老太婆問。

“我對你又愛又恨,”傑西卡答道,“恨——來自我永遠難忘的痛。而愛——來自……”

“說出基本事實就夠了,”老太婆說,不過聲音卻很輕柔,“你可以進來了,但別說話。把門關上,注意別讓人打擾我們。”

傑西卡走進屋裏,關上門,背靠在那裏站著。我兒子活著,她想。我兒子活著,他是……人類。我知道他是……但是……他活著。現在,我可以繼續活下去了。她感覺背後倚靠的門非常堅固且真切。屋裏的一切蜂擁而來,壓迫著她的感官。

我的兒子活著。

保羅看著母親。她說的也是真話。他很想一個人離開,將這次經曆好生思考一番,但他知道,隻有老太婆讓他走他才能走。對他來說,這老人具有一種力量。她們說的都是真話。他母親也經曆過這樣的測試,這其中必有什麽可怕的目的……那痛苦和恐懼真是可怕。他明白為何說這是可怕的目的,因為他們不顧一切地去做這件事,並認為這是極有必要的。保羅覺得自己也被這可怕的目的玷汙了,即使他還不清楚那到底是什麽。

“總有一天,小家夥,”老婦人說,“你也會像你母親一樣站在門外。這需要十足的勇氣。”

保羅低頭看看自己那隻剛剛經受疼痛煎熬的手,繼而抬頭看著聖母。她的聲音中蘊含著某種異乎尋常的東西,不同於他以往經曆過的任何聲音。她念出的詞語都帶著某種光輝,裏麵暗藏玄機。他覺得不管自己向她提什麽問題,所得到的答案都會令他超脫出平凡的肉體世界,進入一個更廣闊的領域。

“你為什麽要測試辨別人的真偽?”保羅問。

“為了使你自由。”

“自由?”

“很久以前,人們想要獲得自由,便將思考的事交給機器去幹。然而這隻會導致其他人憑借機器奴役他們。”

“汝等不得創造像人一樣思維的機器。”保羅引述了一句話。

“這是芭特勒聖戰和《奧蘭治天主聖經》裏的原話,”她說,“但《奧天聖經》其實應該這麽說:‘汝等不得造出機器,假冒人的思維。’你有沒有研究過門泰特人?”

“我跟著杜菲·哈瓦特一起學習。”

“芭特勒聖戰,這場大騷亂奪去了人類的一根拐杖,”她說,“這迫使人類的思維進一步成長。於是人們創立了學校,以訓練人的才能。”

“貝尼·傑瑟裏特學校?”

老太婆點點頭。“那種古老的學校隻有兩所幸存於世:貝尼·傑瑟裏特和宇航公會。在我們看來,公會側重的差不多是純數學。而貝尼·傑瑟裏特發揮著另一種作用。”

“政治。”保羅說。

“庫爾瓦哈!”老太婆歎道。她嚴厲地掃了傑西卡一眼。

“我並沒告訴過他,尊駕。”傑西卡說。

聖母重新把注意力轉到保羅身上。“你隻用幾條線索就作出了這樣的判斷。”她說,“沒錯,就是政治。一開始掌管貝尼·傑瑟裏特學校的那些人,認為有必要維持人類事務的延續性。他們注意到,從傳宗接代的目的來看,如果不將真人群體和凡人群體區分開來,那麽這種延續性就無從談起。”

保羅突然覺得老太婆的話失去了那種特有的犀利鋒芒。他感到了一種衝突,一些違背了被他母親稱為“辨真本能”的東西。倒也不是說聖母在對他撒謊,她顯然相信自己說的話。是其中更深層次的東西,某種與他那可怕目的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東西。

他說:“但我母親告訴我,許多貝尼·傑瑟裏特姐妹都不知道他們的祖先。”

“基因譜係存放在我們的檔案裏,”她說,“你母親也知道,她要麽是貝尼·傑瑟裏特的後代,要麽她本身的血統是可接受的。”

“那她為什麽不能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

“有的可以知道……但許多人不行。比如說,我們可能會希望她與某位近親相**,以建立某種遺傳特征的優勢。有許多理由。”

保羅再一次感到她所說的話違背了真相。他說:“你們自己擔著很大的風險。”

聖母盯著保羅,心想:他話裏頭是不是含著批評?“我們肩負著重任。”她說。

保羅感覺自己已經擺脫了測試的打擊,且越來越清醒。他向聖母拋去一個打量的眼光。“你說我可能是……魁薩茨·哈德拉克。那是什麽?一個人類戈姆刺嗎?”

“保羅,”傑西卡說,“不準用這種語氣對……”

“我能應付,傑西卡。”老嫗說,“那麽,小家夥,你知道真言師之藥嗎?”

“你們服用這種藥,以提高辨別真偽的能力,”保羅答道,“母親告訴過我。”

“你見過辨真靈態嗎?”

他搖搖頭。“沒有。”

“這種藥很危險,”她說,“但它會賜予人洞察之力。當真言師的能力受到這種藥的激發,她可以查看自己過往的許多記憶——她肉身的記憶。我們透視過去的方方麵麵……但唯有女性的那麵。”她的聲音蒙上了一層傷感,“然而,有一處地方,沒有任何真言師可以看到。我們受其排斥,感到恐懼。根據傳說所言,某一天會有一個男人降臨在世,通過藥物賜予的能力,發現自己的心靈之眼,他將看到我們看不到的地方——不僅有女性的過去,還有男性的。”

“你們的魁薩茨·哈德拉克?”

“對,魁薩茨·哈德拉克,這個人可以隨時進入任何地方。無數男性試過這種藥……無數人,但沒有一個成功。”

“他們試過之後都失敗了,沒有一人幸免?”

“哦,不,”她搖搖頭,“他們試了,結果全死了。”

想要了解穆阿迪布而不了解他的宿敵哈克南人,就像要明白真理而不懂得謬誤一樣。像是不懂得黑暗而去尋找光明,那是不可能的事。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手記》

這是一個立體星球儀,在黑影中半隱半現,一隻胖手轉著它,那隻手戴著光彩奪目的戒指。星球儀立在一隻多邊形的底座上,靠著一麵牆。屋子沒裝一扇窗戶,另三麵牆展示著一堆東拚西湊的彩色畫卷、電影圖集、磁帶和膠卷。在移動浮空場中掛著幾盞金光燈球,它們投下的光線照亮了屋子。

在屋子中央,擺放著一張橢圓形書桌,桌麵由石化了的伊拉迦木製成,粉綠相間。桌旁環繞著一圈浮空椅,有兩把椅子上坐著人。其中一人很年輕,約有十六歲,一頭黑發,圓臉,目光陰沉;另一個是個又瘦又矮的男子,長著一張娘娘腔的臉。

年輕人和那娘娘腔都盯著星球儀,半隱在黑影中的那人繼續轉著它。

星球儀旁傳出一陣吃吃的笑聲,笑聲中蹦出一個低沉的嗓音:“看哪,彼得,有史以來最大的捕人陷阱,公爵正一頭往裏闖。這難道不是我弗拉基米爾·哈克南男爵的傑作嗎?”

“確實,男爵。”那娘娘腔答道,嗓音高亮,音色甜美。

那胖手落到了星球儀上,止住了轉動。現在,屋子裏的眼睛都盯住了那不再轉動的表麵,隻要看上一眼,就能明白這種星球儀是專門為帝國的富有收藏家和星球統治者定做的,上麵蓋有帝國手工印章。經緯線用發絲般精細的鉑線製成,兩極鑲著完美無瑕的雲乳鑽石。

那胖手在星球表麵緩慢移動,撫摸著每一處細節。“彼得,還有你,親愛的菲德-羅薩,現在請你們觀察一下,”那低沉的嗓音說道,“好好觀察,從北緯六十度到南緯七十度——看看這些精妙絕倫的波紋。它們的色彩,難道不使你們想起甜美的焦糖?並且完全看不到一絲藍色的影子,湖的藍,河的藍,海的藍。還有這可愛的極地——這麽小。誰能把這地方認錯?厄拉科斯!真是獨一無二。是為一場獨一無二的勝利打造的一個非凡舞台。”

彼得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想想,男爵,帕迪沙皇帝相信他已經把你的香料星球給了公爵。多麽不幸啊。”

“那是一個愚蠢的說法,”男爵嗓音低沉地說道,“你這麽說,是想把我的侄子——年輕的菲德-羅薩弄糊塗,這根本沒必要。”

陰沉著臉的年輕人在椅子上動了動,撫平了黑色緊身連衣褲上的一條皺褶。他坐直身子,就在這時,從他身後傳來了一聲謹慎的敲門聲。

彼得從椅子上起身,走到門邊,打開一條縫,接過一個圓柱形信息筒。他關上門,展開圓筒掃了一眼,接著蹦出兩聲吃吃的笑聲。

“什麽事?”男爵問道。

“男爵,那蠢貨給我們回複了!”

“厄崔迪人什麽時候會拒絕一個表態的機會?”男爵問,“那麽,他怎麽說?”

“男爵,他真是毫無教養,竟然直呼你的名字‘哈克南’——而不是‘親愛的閣下與表兄’,沒有頭銜,什麽尊稱都沒有。”

“這名字不錯,”男爵吼道,他的聲音透露出一絲不耐煩,“親愛的雷托說什麽了?”

“他說:‘拒絕你提出的會麵提議。我有時間對付你的陰謀詭計,此事眾所周知。’”

“還有呢?”男爵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