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血海深仇的解決方式在帝國內還有不少擁躉。’他的簽名是‘領有厄拉科斯的雷托公爵’。”彼得大笑起來,“領有厄拉科斯!哦,老天!他也真會給自己戴高帽!”

“閉嘴,彼得。”男爵說。笑聲戛然而止,像是關上了一個開關。“血海深仇,是吧?”男爵問,“世仇,啊?他用了一個家喻戶曉的漂亮古語,知道我一定深明其義。”

“你做出了和平的姿態,”彼得說,“過場已經走了。”

“作為一名門泰特,你說得太多,彼得。”男爵說。他想:我必須盡快把他除掉,他快沒什麽用了。男爵的目光徑直射向他的門泰特殺手,他看見了大部分人第一眼就會注意到的特征:眼睛,陰暗的眼縫中透出的隻有藍色,沒有一點眼白。

彼得咧嘴一笑,就像套著一張鬼臉麵具,露出兩隻黑洞洞的眼睛。“但是,我的男爵,從來沒有過如此美妙的複仇。這是一個天衣無縫的陰謀詭計:讓雷托用卡拉丹換取沙丘——且別無選擇,因為皇帝下了詔。你真是太滑稽了!”

男爵冷冷地應道:“你的嘴真他媽賤,彼得!”

“可我很高興,我的男爵。而你……卻有點嫉妒。”

“彼得!”

“啊哈,男爵!你沒有親自設計這個妙計,是不是有點後悔?”

“總有一天我會讓人勒死你,彼得。”

“這是必然的,男爵。終究會這樣!不過善行長存,不是嗎?”

“你是不是嗑了維泰藥或塞繆塔,彼得?”

“無所畏懼的真理嚇到男爵了。”彼得說。他的臉皺到了一起,像是一個滑稽的苦瓜臉麵具。“啊哈!可男爵你瞧,身為一名門泰特,我知道你什麽時候會派出處決者。隻要我有用,你就會留著我。過早行動是一種浪費,我現在還有很大的用武之地。我知道你從那可愛的沙丘星球學到了什麽東西——絕不浪費,對嗎,男爵?”

男爵繼續盯著彼得。

菲德-羅薩如坐針氈。這幫愛鬥嘴的蠢貨!他想,我的叔叔隻要一和他的門泰特談話,就免不了地要吵上一番。他們以為我除了聽他們爭吵外,就沒事可做了嗎?

“菲德,”男爵說,“我告訴過你,讓你來就是要聽,要學。你在學嗎?”

“是的,叔叔。”他的聲音小心謹慎,帶著奉承。

“有時我對彼得很好奇,”男爵說,“我讓他痛苦,完全是出於必要,可他……我敢發誓,他從中得到了十足的樂趣。就我自己而言,我很同情可憐的雷托公爵,嶽醫生很快就會背叛他,厄崔迪家族將會末日臨頭。不過,雷托肯定會知道是誰在牽著那聽話的醫生的鼻子……但明白這一切,對他而言將是十分可怕的。”

“那麽,你為什麽不讓醫生用雙刃刀悄悄捅進公爵的肋骨,一下就結果了他?”彼得問,“你說到同情,可……”

“我要讓公爵知道,他是怎麽完蛋的,”男爵說,“我要讓其他家族知道這件事。這消息會使他們猶豫,也將為我贏得更大的行動空間。必要性是顯而易見的,但我並不一定非得喜歡它。”

“更大的行動空間,”彼得嗤之以鼻,“皇帝的眼睛已經盯著你了,男爵。你太過膽大包天。總有一天,皇帝會派上一兩個軍團的薩多卡兵力,殺到傑第主星,到那時就是你弗拉基米爾·哈克南男爵的末日了。”

“你很想看到這樣的結果,是不是,彼得?”男爵問,“你會很高興地看到薩多卡軍團在我的城市裏燒殺掠奪,把這座城堡洗劫一空。你肯定會喜歡這樣的場麵。”

“男爵,還需要問嗎?”彼得輕聲說。

“你應該去做軍團的霸撒統領,”男爵說,“你對血腥和痛苦太感興趣。也許我對厄拉科斯戰利品的許諾太早了點。”

彼得在屋子裏扭扭捏捏地走了五步奇怪的小碎步,最後在菲德-羅薩的身後停了下來。屋子裏突然彌漫起一股緊張的氣氛,年輕人抬起頭,愁眉不展地看著彼得。

“別耍弄彼得的感情,男爵,”彼得說,“你答應給我傑西卡女士,你已經答應了。”

“為什麽,彼得?”男爵問,“為了痛苦?”

彼得瞪著他,一言不發。

菲德-羅薩將自己坐著的浮空椅挪到一邊,他說:“叔叔,我非得待在這兒嗎?你說過你要……”

“我親愛的菲德-羅薩有點不耐煩了,”男爵說,他在星球儀旁的暗影中動了動身子,“耐心點,菲德。”他又把注意力轉回到那位門泰特身上,“我親愛的彼得,那位小公爵,保羅怎麽樣了?”

“我們的圈套會讓他落到你的手裏,男爵。”彼得輕聲低語。

“我不是問你這個,”男爵說,“你記不記得,你曾說那個貝尼·傑瑟裏特巫婆會給公爵生一個女兒。你錯了,是不是,門泰特大人?”

“我很少會出錯,男爵。”彼得說,他的聲音中第一次流露出恐懼的意味,“應該這麽說:我很少會出錯。你也知道,貝尼·傑瑟裏特生的孩子差不多都是女孩。就連皇帝的妃子也隻生女孩。”

“叔叔,”菲德-羅薩說,“你說過這兒有重要事務讓我……”

“聽聽我侄子的話,”男爵打斷道,“他渴望支配我的男爵領地,可他卻支配不了自己。”男爵在星球儀旁動了動,那是暗影中的一個黑影,“那麽好吧,菲德-羅薩·哈克南,我召你來此,是想教你一點智慧。你有沒有觀察我們這位門泰特好漢?你應該從這些交談中學到了不少東西。”

“可是,叔叔……”

“彼得,一個效率頗高的門泰特,你說呢,菲德?”

“是的,但是……”

“啊!你說了但是,的確,他消耗了太多的香料,就像吃糖。看看他的眼睛!他或許是從厄拉奇恩民工堆裏來的。雖然彼得很是高效,但他仍然過於情緒化,容易發怒。雖然彼得很是高效,但他還是會犯錯。”

彼得壓著聲音,陰沉地說道:“男爵,你讓我來這兒,就是為了批評我的效率嗎?”

“批評你的效率?你比誰都了解我,彼得。我隻是希望我的侄子懂得一個門泰特的弱點。”

“你已在訓練替代我的人了嗎?”彼得問道。

“替代你?為什麽,彼得?我去哪兒找一個像你這般狡猾歹毒的門泰特?”

“在你發現我的那個地方,男爵。”

“也許我該這麽做,”男爵沉思道,“你最近的確有點反複無常。還有你吃的香料!”

“我的享樂太昂貴了,男爵?你已經看不慣了嗎?”

“我親愛的彼得,你的享樂把你和我聯係在一起,我怎能反對呢?我隻希望我的侄子能觀察到你身上的這一點。”

“那麽,你在拿我當展示品囉,”彼得說,“我要不要來段舞蹈?要不要向這位傑出的菲德-羅薩表演表演我的各項功能……”

“正是,”男爵說,“我在拿你當展示品。現在,閉上嘴。”他朝菲德-羅薩掃了一眼,注意到他侄子豐滿突出的嘴唇,這是哈克南人的遺傳標誌,現在,那兩片嘴唇微微抿了一抿,流露出愉快的神色。“菲德,這是一個門泰特,它接受了專門的培養和訓練,以執行某些職責。然而,這個門泰特被納入了一具人類軀體中,這個事實不容忽視。這是一項嚴重的缺陷。我有時候會想,古代人使用思想機器,他們的想法或許是正確的。”

“跟我比,那些隻是玩具而已,”彼得咆哮道,“就連你,男爵本人,也能勝過那些機器。”

“也許吧,”男爵說,“啊,好吧……”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打了個嗝兒,“現在,彼得,為我的侄子簡略介紹一下這場針對厄崔迪家族的戰役的主要特點。勞您大駕,為我們顯顯你的門泰特本事。”

“男爵,我早就警告過你,別把這麽重要的信息講給這樣年輕的人聽。據我觀察……”

“這由我來決定,”男爵說,“我已經下令了,門泰特。顯顯你的本事。”

“隨便你了。”彼得說。他站直身體,擺出一副奇怪的尊嚴樣——仿佛戴上了另外一副麵具,但這次卻把全身罩了進去。“不出幾個標準日,雷托公爵全家將乘一艘宇航公會的班機,前往厄拉科斯。公會將讓他們在厄拉奇恩城下機,而不是去我們的迦太格城。公爵的門泰特,杜菲·哈瓦特,將得出正確的判斷,厄拉奇恩更易防守。”

“菲德,仔細聽,”男爵說,“注意其中的計中計。”

菲德-羅薩點點頭,心想:這才像真格的,老魔頭終於讓我了解絕密事宜了,他肯定真想讓我做他的繼承人。

“還存在幾種難料的可能,”彼得說,“我說厄崔迪家族將去厄拉科斯,然而,我們也不能忽略以下這種可能:公爵已與公會達成協議,他們會把他送到星係外的一個安全之地。曾經有一些家族處於類似的境地,結果都造了反,帶著家族的原子武器和屏蔽場護盾逃之夭夭,離帝國遠遠的。”

“公爵這人自尊心很強,不可能這麽做。”男爵說。

“這隻是一種可能,”彼得說,“然而,對我們來說,最終的結果都一樣。”

“不,不一樣!”男爵怒吼,“我一定要他死,他的家族必須全部完蛋。”

“這種可能性很高。”彼得說,“一個家族要造反,肯定會有作準備的跡象。公爵似乎沒有涉及任何此類事宜。”

“那麽,”男爵歎息道,“繼續說吧,彼得。”

“在厄拉奇恩,”彼得說,“公爵和他全家將暫居總督府邸,也就是芬倫伯爵夫婦的居所。”

“走私徒使臣。”男爵吃吃笑道。

“什麽的使臣?”菲德-羅薩問。

“你叔叔開了個玩笑,”彼得說,“他把芬倫伯爵稱為走私徒使臣,是指皇帝對厄拉科斯星球的走私行動很感興趣。”

菲德-羅薩轉過身,迷惑不解地盯著他的叔叔。“為什麽這麽說?”

“別不開竅,菲德,”男爵厲聲道,“隻要公會仍然在帝國控製之外有效運作,那還能怎麽樣呢?間諜和殺手還能怎麽活動?”

菲德-羅薩張大嘴巴,低聲念出一個詞語:“哦……”

“我們在總督府邸安排了一些轉移視線的行動,”彼得說,“其中有一個是要取厄崔迪繼承人的小命——一次可能成功的行動。”

“彼得,”男爵低沉地說道,“你是說……”

“我是說可能會發生意外,”彼得說,“但這次攻擊必須看起來有效。”

“啊,可惜了,那小家夥有那麽年輕可愛的身體,”男爵說,“當然,他將比他父親更加危險……有個巫婆母親訓練他,可惡的女人!啊,行啦,請繼續,彼得。”

“哈瓦特將推測出我們會安插間諜,”彼得說,“明顯的嫌疑人選是嶽醫生,他的確是我們的間諜。但哈瓦特已做過調查,知道我們的醫生是一位蘇克學校的畢業生,經受了帝國預處理——據稱是絕對安全,甚至可以直接伺候皇帝本人。帝國預處理是一件頗為重要的事,人們都認為,終極處理在對象被殺死前是不能消除的。然而,正如古人所說,給一個合適的杠杆,你就可以撬動星球。我們找到了控製醫生的杠杆。”

“怎麽做的?”菲德-羅薩問。他發覺這是一個引人入勝的話題。人人都知道,你不可能破壞帝國預處理!

“下一次談這個吧,”男爵說,“彼得,請繼續。”

“為了頂替嶽醫生的位置,”彼得說,“我們會把另一個有趣的嫌疑人推到哈瓦特的追蹤路線上。她具有極大的膽量,將會把自己推到哈瓦特跟前,引起他的注意。”

“她?”菲德-羅薩問道。

“傑西卡夫人本人。”男爵說。

“這難道不是一件非常高明的事嗎?”彼得問,“哈瓦特的腦中將塞滿這種可能性,這會妨礙他發揮門泰特的本領。他甚至會設法幹掉她。”彼得皺了皺眉,接著說道,“但我想他不會得手。”

“你不希望他得手,對吧?”男爵問道。

“別分散我的心思,”彼得說,“當哈瓦特的心全放在傑西卡夫人身上時,我們將在一些衛戍小鎮和幾個類似的地方策劃幾次暴動,進一步轉移他的視線。這些暴動將被平息。一定要讓公爵相信他取得了某種程度的安全。然後,當時機成熟時,我們會給嶽發出信號,同時派上我們的主力……啊……”

“繼續,把一切都告訴他。”男爵說。

“我們將派上主力,同時得到兩支薩多卡軍團的支援,他們將穿上哈克南人的軍服,假扮成我們的人。”

“薩多卡!”菲德-羅薩抽了一口冷氣。他的腦中現在全是這些可怕的帝國士兵的樣子,一群毫無慈悲的殺手,帕迪沙皇帝的盲目信徒。

“你瞧我是多麽信任你,菲德,”男爵說,“這消息絕不能透漏一絲一毫給其他家族,否則,蘭茲拉德將會聯合起來反對皇室,到時就收不了場了。”

“關鍵在於,”彼得說,“由於哈克南人受皇家指使,執行這些卑鄙的勾當,我們也就贏得了真正的優勢。當然,這也是危險的優勢,但如果謹慎使用,也會給哈克南人帶來比別的家族大得多的財富。”

“菲德,你根本想象不出這裏麵含有多麽巨大的財富,”男爵說,“就算你放開腦子想,也想象不出。首先,我們將在宇聯商會公司得到一個不可撤銷的董事席位。”

菲德-羅薩點點頭。財富是重中之重。宇聯商會是取得財富的關鍵,每個顯貴家族都通過占有董事席位,從公司的金庫中分一杯羹。宇聯商會的這些董事席位,代表著真正的帝國政治力量,隨著蘭茲拉德內部表決權的變動而傳承,使它與皇帝及其支持者平起平坐。

“雷托公爵,”彼得說,“可能會逃到沙漠邊緣那些新崛起的弗雷曼渣滓那兒去,他也可能會將家人送到這個在他眼裏的安全之地,可這條路卻由皇帝陛下的密探把守著——那位行星生態學家。你們可能記得他——凱恩斯。”

“菲德記得他,”男爵說,“繼續講。”

“男爵,你還不夠垂涎三尺。”彼得說。

“繼續講,按我的命令做!”男爵咆哮道。

彼得聳聳肩。“如果一切如期進行,”他說,“在一個標準年裏,哈克南人就能在厄拉科斯擁有一項次級領地權。你叔叔將得到該領地的特許經營權,他將派出私人代理,統治厄拉科斯。”

“更多的利潤。”菲德-羅薩說。

“沒錯。”男爵說。他想:且隻是開始。是我們馴服了厄拉科斯……除了少數躲在沙漠邊緣的弗雷曼雜種……還有那些聽話的走私徒,這些家夥已經離不開這顆星球,就跟土著民工一樣。

“而且各大家族將會知道男爵已經消滅了厄崔迪,”彼得說,“他們將會知道。”

“他們會知道的。”男爵吸了一口氣。

“最絕的是,”彼得說,“公爵本人也會知道。他現在就知道。他已經能感覺到陷阱的存在。”

“公爵的確知道,”男爵說,聲音帶著傷感,“由不得他自己……這就更可憐了。”

男爵挪步離開厄拉科斯星球儀,當他從陰影中現身的時候,映入人眼簾的是一個極為龐大的身形——不管是質量還是體積上——那是一身肥肉。他穿著黑色長袍,衣服的皺褶下有一些細微的隆起,可以看出他身上裝著便攜式浮空器,托著那身肥肉。他的體重可能達兩百公斤,但他那雙腿卻隻能承受五十公斤的重量。

“我餓了。”男爵低聲道。他抬起那隻戴著戒指的手,擦了擦凸出的嘴唇,那雙圍滿肥肉的眼睛盯著菲德-羅薩。“親愛的,叫人送飯來。我們吃好飯再就寢。”

尖刀聖厄莉婭如是說:“聖母必須將交際花的魅人手段與聖潔女神高不可攀的威嚴結合起來,隻要青春不老,就會毫不懈怠地運用這些特質。因為當青春和美貌遠去,她將發現原先的特質所在,已經成為狡詐和智謀的源泉。”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家事記評》

“好吧,傑西卡,你還有什麽要說的?”聖母問道。

這是在卡拉丹城堡,保羅受到考驗的那天,時值日落時分。兩個女人還在傑西卡的晨起室,保羅則在隔壁的隔音冥想室中候命。

傑西卡站在南窗旁,望著窗外。夜幕慢慢籠向草地和河水,但她對這一切似看非看,對聖母提出的問題也似聽非聽。

多年以前,也曾有過一次這樣的考驗。一名瘦削的女孩,長著一頭青銅色的頭發,身體正經曆青春期的折磨。她走進了聖母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的書房。聖母當時還是瓦拉赫九號星上的貝尼·傑瑟裏特學校的督查院長。傑西卡低頭看看自己的右手,伸伸手指,當時的疼痛、恐懼和憤怒還曆曆在目。

“可憐的保羅。”她低聲道。

“我在問你話呢,傑西卡!”聖母厲聲喝道。

“什麽?哦……”傑西卡將意識從過去拉回,望著聖母。老太婆背靠兩扇西窗之間的石牆,正襟危坐。“您想要我說什麽?”

“我想要你說什麽?我想要你說什麽?”那老邁的聲音學著傑西卡的語調,帶著一種刻薄的語氣。

“我就是生了個兒子!”傑西卡激動起來,她知道老嫗正有意刺激她發火。

“你得到的指令是隻能給厄崔迪家生女兒。”

“生兒子對他意義重大。”傑西卡懇求道。

“而你卻妄自尊大,以為能生出魁薩茨·哈德拉克!”

傑西卡抬起下頦。“我感覺到有這種可能性。”

“你想到的隻是你那公爵的求兒熱望,”老婦人厲聲訓斥,“可他的渴望與這一切毫無幹係。如果你給厄崔迪家生一個女兒,她本可以下嫁一位哈克南嗣子,彌補兩家長久以來的裂痕。可你卻使事態變得更加複雜,業已無藥可救。如今,我們可能會失去整整兩條血脈。”

“你也並非一向正確。”傑西卡說。她鼓足勇氣,正視著那對老朽的雙眼。

老嫗突然放低聲音。“覆水難收了。”

“我發誓,決不後悔自己的決定。”傑西卡說。

“決不後悔。”聖母嘲諷道,“多麽高尚啊。當你變成要犯,全宇宙懸賞千金要你的人頭,當人人都想對付你,要取你們母子倆的性命時,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還這麽嘴硬。”

傑西卡臉色蒼白。“別無選擇了嗎?”

“別的選擇?一名貝尼·傑瑟裏特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嗎?”

“我別無所求,隻想知道你用你的超常能力看到了未來的什麽事。”

“我看到的未來,在過去就已經看到。傑西卡,你深知我們的事務模式是什麽樣的。物種知道萬物皆有一死,懼怕自身遺傳因子的停滯。它在血流中勃勃躍動,毫無規劃,若有基因混合的可能,便會奮不顧身去做。帝國,宇聯商會公司,所有的大家族,都隻是洪流中的小碎片而已。”

“宇聯商會,”傑西卡輕聲道,“我猜,他們早已決定好如何瓜分厄拉科斯的戰利品。”

“宇聯商會隻不過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風向標,”老太婆說,“現如今,皇帝和他的朋友手握宇聯商會59.65%的董事會表決權。對於利潤,他們的鼻子肯定靈得像狗,一如其他人對於自身表決權增長後的利潤變化了如指掌一樣。這就是曆史的格局,孩子。”

“這正是我現在需要的,”傑西卡說,“重溫曆史。”

“別胡鬧,孩子!你我都清楚目前的局勢。我們這兒有三個點,三種文明:帝國皇室與蘭茲拉德聯邦大家族勢均力敵,在他們之間是那該死的壟斷了星際運輸的宇航公會。就政治而言,三足鼎立是最不穩定的架構。若沒有一種棄科學於無用的封建貿易文化,增加其中的複雜性,事情會變得更糟。”

傑西卡悲痛地說道:“洪流中的碎片——這還有一個碎片,雷托公爵,還有他的兒子,還有……”

“哦,閉嘴,孩子!你完全知道這是一條懸崖小道,而你還是義無反顧地走了上去。”

“‘吾乃貝尼·傑瑟裏特,此身隻為服務而存。’”傑西卡引述道。

“正確,”老太婆說,“我們現在隻能指望這一切不要演變成全麵戰爭,盡最大努力去挽救關鍵血脈。”

傑西卡閉上雙眼,感到眼淚快要奪眶而出。她按捺住內心和身體的顫抖,撫平呼吸,穩住脈搏,止住掌心的汗水,接著開口道:“我自己犯下的錯誤,我自己償還。”

“你兒子也會跟你一起償還。”

“我將盡力庇護他。”

“庇護!”老嫗厲聲道,“你十分清楚這樣做的缺陷!過分庇護他,他就無法安然成長,也就完成不了使命。”

傑西卡轉過身,望著窗外,夜幕正在降臨。“這個厄拉科斯星球,真有那麽可怕嗎?”

“非常可怕,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希望。我們的護使團在那裏已有多年,情況已有所緩和。”聖母站起身,撫平衣袍上的一條褶痕,“把你兒子叫進來,我馬上就要走。”

“馬上要走?”

老嫗的聲音變得輕柔起來。“傑西卡,孩子,我真希望能站在你的立場,為你分擔痛苦。但我們必須各行其路。”

“我明白。”

“我愛你勝似自己的親生女兒,但我不能讓它妨礙正事。”

“我明白……這是必要的。”

“傑西卡,你做的這件事,為什麽做——你我都清楚。但出於好心,我必須告訴你,你兒子成為貝尼·傑瑟裏特至尊的可能性很小。不要抱太高期望。”

傑西卡甩掉眼角的淚水,這是憤怒的表示。“你又使我感到自己像一個小女孩——在背誦第一堂課的課程。”她咬牙吐出這些字,“‘人類決不向野獸屈服。’”傑西卡開始抽泣。她嗚咽道:“我感到好孤獨。”

“這也是考驗之一,”老嫗說,“人類總是孤獨的。現在去把你兒子叫來。這一天,對他來說真是漫長而又可怕的一天。但他有時間去思考和回憶,而我必須問問他的那些夢。”

傑西卡點點頭,走到冥想室的門口,拉開門。“保羅,請進來吧。”

保羅緩慢而倔強地走了進來,那雙眼睛盯著自己的母親,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當目光投向聖母時,眼光中流露出了警惕,但這次他朝聖母點了點頭,這禮節專用來對待那些地位相同的人。母親在身後關上了門。

“年輕人,”老嫗說,“咱們重新談談夢這件事吧。”

“你想談什麽?”

“你每晚都做夢嗎?”

“那些值得記的不算。我記得住每一個夢,但有些值得記,有些不值得記。”

“你怎麽知道其中的差別?”

“我就是知道。”

老嫗朝傑西卡看了一眼,接著重新看向保羅。“昨晚做了什麽夢?值得記嗎?”

“是的,”保羅閉上雙眼,“我夢見一個洞穴……水……還有一個女孩——她很瘦,長著一雙大眼睛,眼睛裏一片藍色,沒有一點眼白。我跟她說話,告訴她有關你的事,告訴她我在卡拉丹見到了聖母。”保羅睜開眼睛。

“你和那陌生女孩說的事,有關見到我的事,今天發生了嗎?”

保羅想了想,接著回答道:“是的。我告訴她你來到這裏,給了我一個陌生的印記。”

“陌生的印記。”老嫗吸了一口氣,又朝傑西卡看了一眼,接著重新看向保羅。“保羅,跟我說實話,你夢見的這些事,是否經常會成真,就跟夢裏夢見的一模一樣?”

“是的。我以前也夢見過那個女孩。”

“哦?你認識她?”

“我會認識她。”

“說說她的事。”

保羅再一次閉上雙眼。“我們在一個很小的岩洞中,那地方受到岩石的蔭蔽,雖然差不多已經入夜,但還是很熱。透過山洞的洞口,我能看見一大片一大片的沙地。我們在……在等待什麽……好像是為了讓我與一些人會麵。她很害怕,但竭力向我掩飾。我很興奮。她說:‘跟我說說你家鄉的水,友索。’”保羅睜開眼,“難道不怪嗎?我的家鄉是卡拉丹。我也從沒聽過一個叫友索的星球。”

“這夢裏還有別的事嗎?”傑西卡問。

“有。不過,我剛想到,也許她是管我叫友索。”保羅說,他又閉上雙眼。“她讓我給她講水的故事。我握著她的手,說要給她念一首詩。於是我念了那首詩,但我必須解釋詩中的一些詞——比如海灘、波濤、海藻和海鷗。”

“是什麽詩?”聖母問。

保羅睜開眼。“那隻是哥尼·哈萊克傷感時所作的一首樂詩。”

傑西卡站在保羅身後,開始背誦這首詩:

我記得海灘篝火的鹹澀輕煙,

還有鬆林的樹影——

密實,整齊……不動不變——

海鷗棲息於大地之尖,

綠野上的白點……

微風拂過鬆林,

搖曳著樹陰;

海鷗展開雙翅,

起飛翱翔,

滿天尖叫。

聽啊,

風吹向海岸,

驚濤拍岸,

看啊,

我們的篝火。

烤焦了海藻。

“正是這首詩。”保羅說。

老嫗盯著保羅。“年輕人,作為貝尼·傑瑟裏特的督查,我正在尋找魁薩茨·哈德拉克,一名能夠真正成為我們一分子的男子。你母親覺得你可能成為這個人,但她是用母親的眼光作出的判斷。我也看到了可能性,但僅此而已。”

她沉默了半晌,保羅明白她想讓自己發表一下意見,但他沒有開口。

於是她說道:“那麽,就當你會成功好了。我承認,你有很大的潛力。”

“我可以走了嗎?”保羅問。

“你不想聽聖母說說魁薩茨·哈德拉克的事嗎?”傑西卡問。

“她說過了,試過的人都死了。”

“但我可以給你一些線索,讓你知道他們為什麽會失敗。”聖母說。

她在說線索,保羅想,她其實並不了解多少東西。他說:“說說這些線索吧。”

“然後是滾我的蛋?”她冷笑道,一張老臉上露出一條條交叉的皺紋,“好吧,聽好:‘順勢者為王。’”

保羅滿腦子詫異的感覺:她所說的是最基本的常識,就如什麽是緊張一樣。難道她以為母親什麽也沒教過他嗎?

“這是一條線索?”他問。

“我們不是在討論雙關的詞匯,也不是在辯論它們的含義,”老嫗說道,“柳枝順從風勢,方能枝繁葉茂,終有一天,無數柳枝會形成可以抵抗大風的銅牆鐵壁。這就是柳枝的目的。”

保羅盯著她。她提到了目的,保羅感到這個詞震動了他,使自己再次感受到了那可怕的目的。他的內心突然湧出一股對聖母的怒氣:愚昧的老巫婆,滿嘴陳詞濫調。

“你認為我可以成為這個魁薩茨·哈德拉克,”他說,“你說的是我,可我們怎樣去幫父親,你卻隻字未提。我聽到了你同母親的談話,你們說話的語氣好像家父已經死了。他沒有!”

“如果我們能為他做點什麽,我們早就做了。”老嫗怒吼起來,“我們有可能救你一命,雖然難以確定,但不是沒有可能。至於你父親,我們無能為力。當你學會麵對這一現實,你才真正懂得身為貝尼·傑瑟裏特的道理。”

保羅注意到這些話對她母親造成了極大的震動。他瞪著這老太婆。她怎麽能這樣說他的父親呢?什麽事使她這麽確定無疑?他不禁大動肝火。

聖母看著傑西卡。“看得出來,你一直在用貝尼·傑瑟裏特的方式訓練他。換作是我,也會這麽幹,鬼才理什麽規矩。”

傑西卡點點頭。

“現在,我得告誡你一句,”老嫗說,“不要理會常規的訓練次序。如果想讓他安全,他必須學會音言。在這方麵,他已經有了良好的開端,但我們都清楚他需要學的東西太多太多……非常需要。”她走到保羅身旁,低頭望著他,“再見了,年輕人。我希望你能辦到。但如果你沒有——嗯,我們還是會成功。”

她再一次轉頭看著傑西卡。目光對接,兩人之間閃過一絲互相理解的意味。接著,老太婆大步穿過房間,衣袍唰唰作響。她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屋子頓時變得空空落落,隻剩保羅母子倆。

但是,就在聖母轉身離去的那個刹那,傑西卡注意到她的臉,雖隻有一眼,但她清楚地看見老嫗那張皺巴巴的臉上帶著淚痕。比起他們今日說過的任何話、流露出的任何細節,那眼淚更加讓人氣餒。

你已經了解,穆阿迪布在卡拉丹沒有同齡的玩伴,這有著莫大的危險。雖然如此,但穆阿迪布其實擁有極好的夥伴兼老師。哥尼·哈萊克,一位吟遊詩人兼戰士,你將在本書中讀到他的一些詩;杜菲·哈瓦特,一位老邁的門泰特刺殺大師,就連帕迪沙皇帝也懼他三分;鄧肯·艾達荷,來自吉奈斯的劍術大師;威靈頓·嶽醫生,雖然他頂著一項背叛的汙名,但他本人卻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傑西卡夫人,以貝尼·傑瑟裏特的方式引導愛子。當然,還有雷托公爵本人,他作為父親的優秀品質一直沒有得到挖掘。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童年簡史》

杜菲·哈瓦特悄悄走進卡拉丹城堡的訓練室,輕輕帶上門。他在那兒站了一會兒,感覺到自己的老邁、疲憊、飽經風霜。左腿隱隱作痛,在效力老公爵時,那裏曾被人砍傷過。

已經整整三代了,他想。

他掃視著寬敞的屋子,中午的陽光透過天窗傾瀉下來,使得整個房間明亮無比。那男孩正背朝門坐著,全神貫注地看著L形長桌上攤著的文件和圖表。

我要跟這小子說多少次,坐著的時候千萬別背朝門口?哈瓦特清了清嗓子。

保羅仍然專心地伏案學習。

天窗上飄過一團烏雲。哈瓦特又清了清嗓子。

保羅直起身,但沒有轉頭,他說道:“我知道,我背朝門口坐著。”

哈瓦特強忍住笑,大步走上前。

保羅抬頭看著這位頭發斑白的老者,他駐足在桌子的一角,那張黝黑的臉上布滿深深的皺紋,一對眼睛充滿了機警。

“我聽到你從走廊裏走過來,”保羅說,“也聽見你開門。”

“這些聲音可以偽造。”

“我知道其中的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