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許有這能力,哈瓦特想,他那巫婆母親必定在對他進行高妙的訓練。我真想知道她那寶貝學校對此是怎麽想的?也許這正是他們派那督查老太來這兒的原因——督促咱們親愛的傑西卡夫人按規矩辦事,別誤入歧途。

哈瓦特從保羅身邊拉過一把椅子,麵朝門口坐下,實是有意為之。他身體靠在椅子上,打量著屋子。他突然覺得這地方有些怪異、有些陌生,因為屋裏的大部分設備都被運到了厄拉科斯,隻剩一張訓練台、一麵暗淡無光的擊劍鏡,旁邊的假人模型全身都是補丁,塞滿了墊料,它就像一名古代的兵卒,受盡了戰爭的折磨和摧殘,肢殘體缺。

還有我,哈瓦特想。

“杜菲,在想什麽呢?”保羅問。

哈瓦特看著男孩。“我在想,我們馬上就要離開這兒,也許再也見不到這地方了。”

“你因此感到傷心?”

“傷心?胡說!與朋友分別才令人傷心,而地方隻不過是一個地方。”他看看攤在桌上的圖表,“厄拉科斯隻不過是另外一個地方。”

“家父派你來考我嗎?”

哈瓦特沉下臉——這小家夥對他觀察入微。他點點頭。“你在想,要是他本人來該有多好,但你必須明白他現在有多忙。過一陣他會來的。”

“我在研究厄拉科斯的風暴。”

“風暴,我知道了。”

“聽起來很差。”

“差,用詞過於謹慎了。這種風暴在六七千平方公裏的平地上蓄勢,吸收任何可以推風助勢的力量——科裏奧利力,其他暴風,任何擁有一絲能量的東西。它們的速度可以達到每小時七百公裏,卷走所經之處的任何鬆動之物——沙、土,一切。它們會吃光骨頭上的肉,又將骨頭化成灰。”

“他們為什麽不實行氣候控製?”

“厄拉科斯的問題很特別,花費更高,還會有類似維護的麻煩。公會對衛星控製的開價高得嚇人,而且,你瞧,孩子,你父親的家族並非富有的大家族。”

“你有沒有見過弗雷曼人?”

這小子今天想得太多,哈瓦特想。

“就算見過,也跟沒見過一樣,”他說,“他們和深溝人一樣,都穿著那種滑順的長袍,所以很難將他們分辨出來。在任何封閉空間內,他們都臭氣熏天,那臭味來自他們穿的衣服——一種名叫‘蒸餾服’的裝束,可以回收身體的水分。”

保羅咽了一口口水,他突然意識到嘴裏的濕潤,回憶起一個有關口渴的夢。那兒的人非常需要水,必須回收自己身體的水分,這讓保羅突然生出一種荒涼的感覺。“水在那兒很珍貴。”保羅說。

哈瓦特點點頭,心裏想:也許我正在做這件事,讓他了解這個充滿危險的星球,如果就這樣貿然去那個星球,而不將這個重要之處銘記於心,那就是瘋了。

保羅抬頭望著天窗,發現外頭開始下雨了。雨水在灰色的超級玻璃上漸漸散開。“水。”他說。

“你將會了解到一種對水的極大重視,”哈瓦特說,“作為公爵之子,你很難體會到它的特別之處,但你會看到周圍的人們因幹渴而產生的壓力。”

保羅用舌頭潤潤嘴唇,他突然想起一周前聖母給他的嚴酷考驗。她也說過類似水荒的事。

“你將會得知那墳墓般的曠野,”當時她這麽說道,“還有那寥無人煙的荒漠,除了香料和沙蟲,那片荒地寸草不生。為了減少強光照射,你會在眼眶周圍塗上顏色。庇護所就是一個能躲風、能隱藏的坑洞。你隻能靠自己的雙腿行走,沒有飛行器,沒有地行車,沒有任何能騎乘的東西。”

她說話時的語調比她說的內容更加吸引保羅,如誦經,微微有些顫抖。

“當你生活在厄拉科斯,”她當時說,“喀拉,大地茫茫一片。月亮將是你的朋友,太陽將是你的敵人。”

保羅發覺原本守在門口的母親走到了他身旁。她看著聖母,問道:“尊駕,您覺得沒有任何希望嗎?”

“對他父親而言,是的。”老婦人揮手讓傑西卡住嘴,然後低頭看著保羅,“年輕人,將以下這些銘記於心:世界由四物支撐……”她伸出四根指節粗大的手指,“……智者的學問,偉人的公正,正人的祈禱,以及勇者的勇氣。但是,如果沒有一位懂得統治藝術的統治者……”她收起手指,握成拳頭,“……那這一切將毫無用處。把這些知識當成你的傳統智慧!”

自和聖母見麵起,已經過了一周時間。現在,她說的話終於在保羅心中留下了全麵的印象。保羅與杜菲·哈瓦特坐在訓練室裏,他突然感到一陣極度的恐懼。他抬起眼,發現那門泰特正迷惑不解地皺著眉頭。

“你在發什麽呆?”哈瓦特問。

“你見過聖母嗎?”

“從帝星來的那個真言師老巫婆?”哈瓦特的目光煥發出興味十足的活潑神采,“我見過她。”

“她……”保羅猶豫了半晌,覺得不能把考驗的事告訴哈瓦特。禁令根深蒂固。

“怎麽?她做了什麽?”

保羅深深地吸了兩口氣。“她說了一件事,”保羅閉上眼睛,回憶起她說的話,當他開口時,聲音裏下意識地帶上了老婦人的聲調,“‘你,保羅·厄崔迪——國王的後裔、公爵的兒子——必須學會統治。這種本領,你的祖先沒有一個學會過。’”保羅睜開雙眼,“她說的話讓我憤怒,我說家父統治著一個星球,可她說:‘他正在失去它’。我說家父即將得到一個更富庶的星球。她卻告訴我:‘他也會失去這個星球’。我想跑去警告父親,但她說已經有人警告過他——包括你,我的母親,還有其他許許多多的人。”

“沒錯。”哈瓦特輕聲道。

“那我們幹嗎還要去?”保羅問。

“因為皇帝下了令。因為還存有希望,不管那巫婆怎麽說。從那古老的智慧之泉中,還會湧出什麽呢?”

保羅低頭看著自己放在桌下的右手,它已經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頭。慢慢地,他命自己放鬆下來。她在我身上留下了某種控製力,保羅想,她是怎麽做到的?

“她讓我告訴她,什麽是統治,”保羅說,“我說那就是發號施令。她說我需要拋卻以前學到的東西。”

她切中了要害,哈瓦特想。他點點頭,示意保羅繼續講下去。

“她說作為統治者,必須學會說服而不是迫人屈服;她還說,統治者必須拿出最好的咖啡爐,吸引最優秀的人才。”

“她怎能料到你父親能吸引到像鄧肯和哥尼這樣的人?”哈瓦特問。

保羅聳聳肩。“她接著說,傑出的統治者必須學會每個世界的語言,而每個世界的語言又各不相同。我覺得她的意思是,他們在厄拉科斯不說加拉赫語,但她說並非如此。她說,她的意思是指岩石的語言,生物的語言,一種不僅僅用耳朵聽的語言。我說那就是嶽醫生所說的‘生命的奧秘’。”

哈瓦特吃吃地笑起來。“她聽到這話後有什麽反應?”

“我覺得她有點惱火。她說生命的奧秘並不是要解決的問題,而是要經曆的現實。於是我向她引用了門泰特第一法則中的話:‘想通過中止一個過程來理解它,那是不可能的事。理解必須與過程的發展同步,必須融入其中,與其一同發展。’這段話似乎讓她很滿意。”

他似乎已經邁過了那條坎,哈瓦特想,不過那老巫婆著實嚇到了他,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杜菲,”保羅說,“厄拉科斯真的像她說的那麽糟嗎?”

“這世上根本沒有那麽糟的事,”哈瓦特擠出一絲笑容,“比如說弗雷曼人,那些沙漠叛民,我可以和你說,根據一級近似分析,他們的數量遠遠超過帝國的推測。孩子,這些人世代居住在那兒,許許多多人,而且……”哈瓦特抬起手,一根強有力的手指在眼睛旁揮了揮,“……他們對哈克南人恨之入骨。這事千萬不要亂說,孩子,我是作為令尊的助手,才跟你說這些的。”

“我父親給我講過薩魯撒·塞康達斯那地方,”保羅說,“你知道嗎,杜菲,那地方聽起來與厄拉科斯極為相似……也許沒那麽糟,但很相似。”

“我們並不知道薩魯撒·塞康達斯如今的真實情況,”哈瓦特說,“知道的大多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但就知道的事來看——你說的沒錯。”

“弗雷曼人會幫我們嗎?”

“有這種可能,”哈瓦特站起身,“我今天就出發去厄拉科斯。為了我這個喜歡你的老頭子,你要照顧好自己,行嗎?凡事馬虎不得,來這裏,麵對著門坐。並不是說城堡裏有危險,而是想讓你養成習慣。”

保羅站起身,繞過桌子。“你今天就走?”

“今天就走,你明天去。下次我們見麵時,就是在一個新世界的土地上了。”他緊緊抓住保羅的右臂,“持刀的手隨時準備著,行嗎?讓你的屏蔽場充滿能量。”他鬆開手,拍拍保羅的肩膀,轉過身,疾步朝門走去。

“杜菲!”保羅叫道。

哈瓦特轉過身,站在門口。

“坐著的時候別背對著門。”保羅說。

那張長著皺紋的老臉頓時綻開笑顏。“我不會的,孩子,相信我。”他走了出去,輕輕關上了門。

保羅走到哈瓦特的椅子旁,坐了下去,理了理桌上的文件。還要在這兒待一天,他想。他朝這間屋子左右四顧。我們要走了。要離開的感覺突然變得前所未有的真實。他想起了聖母說過的另一件事:一個世界是許多東西的集合——人、土壤、生物、月亮、潮汐、太陽——這些未知的集合名為自然,這是一個沒有現在概念的模糊集合。他想:現在是什麽?

保羅對著的那扇門突然“砰”的一聲開了,一個醜大個踉踉蹌蹌走進來,身前抱著一大堆武器。

“嘿,哥尼·哈萊克,”保羅叫道,“你是新任武器大師嗎?”

哈萊克一抬腳,踢上了門。“別貧嘴,我知道你寧願我來跟你玩遊戲。”他打量了一下屋子,注意到哈瓦特的人已經來過,仔細檢查過,排除了危險,確保了公爵繼承人的安全。到處都有他們來過的蛛絲馬跡。

保羅看著左搖右晃的醜大個重新動了起來,抱著那一大堆武器,轉向訓練桌的方向。他肩上斜挎著九弦巴厘琴,指板頂部的琴弦處插著多個琴撥。

哈萊克把武器放上訓練桌,一個個排好——長劍、錐子、雙刃刀、慢速散彈擊昏器、屏蔽場帶。他轉過身,對著他露出一個笑容,下巴上那條長長的傷疤也隨之扭動起來。

“那麽,你連一聲早安也不對我說嗎,小鬼頭?”哈萊克說,“你又把什麽刺人的東西紮進了老家夥哈瓦特身上?我在走廊裏碰到他,他一路跑過去,就像是去參加敵人的葬禮。”

保羅咧嘴一笑。在父親的手下中,他最喜歡哥尼·哈萊克。他知道他的脾氣,愛惡作劇,人很幽默。他更多地把哈萊克當作朋友,而不是雇來的劍客。

哈萊克從肩上取下巴厘琴,調起音來。“如果你不開口,那就別開口。”他唱道。

保羅站起來,大步向前走去,同時大聲喊:“嘿,哥尼,現在是作戰時刻,還有心思唱小曲嗎?”

“今天是老頭子們快活的日子。”哈萊克說。他試著彈了一段曲子,滿意地點點頭。

“鄧肯·艾達荷呢?”保羅問,“我的兵器老師難道不應該是他嗎?”

“鄧肯要去帶領進駐厄拉科斯的第二撥人馬,”哈萊克說,“陪你的隻有可憐的哥尼,剛剛打完仗,想音樂想得發瘋。”他又彈了一段曲子,側耳傾聽,臉上堆滿笑容。“議會已經作出決定,由於你是個不稱職的戰士,所以讓你學點音樂,使你不虛度此生。”

“也許你最好給我唱首歌,”保羅說,“我想知道如何才能不虛度此生。”

“啊哈!”哥尼大笑起來,接著開始唱起《蓋拉的姑娘》。琴撥在琴弦上飛速舞動起來:

哦——想上

加拉赫的姑娘,

用珍珠來幫。

上厄拉奇恩的姑娘,

用水來幫。

欲火焚身

想上貴婦,

那就試試卡拉丹的女兒!

“對於一雙笨手來說,還不算太壞。”保羅說,“但如果我母親聽到你在城堡裏唱這種下流歌,她保準會把你的耳朵貼到城牆上當裝飾。”

哥尼拉拉自己的左耳。“這可是個蹩腳的裝飾,它一直貼著鑰匙孔聽一位年輕人用巴厘琴練些奇怪的小曲,傷得可不輕哩。”

“這麽說,你早忘了**一堆沙子的事啦。”保羅說。他從桌上抽下一條屏蔽場帶,迅速扣在腰上,“那麽,來一場戰鬥吧!”

哈萊克怒目圓睜,裝出吃驚的樣子。“原來如此!是你這罪惡的小手幹的好事!來吧,守好你自己,年輕的小主人——好好防守。”他抓過一把長劍,在空中劃了兩下,“我是來自地獄的惡魔,看我怎麽報仇雪恨!”

保羅拿起另一把長劍,在手上彎了彎,站好位,一足前邁。他故意模仿嶽醫生的姿勢,裝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顯得很滑稽。

“看看家父派來的兵器教練,真是個大傻蛋,”保羅念叨著,“傻瓜哥尼·哈萊克,都不記得講述戰鬥和屏蔽場的第一課啦。”保羅“啪”的一聲按下腰上的能量按鈕,防護場迅速將他從頭到腳包裹起來,微微抖動,觸及皮膚時有點刺痛感,經能量場過濾,外部的聲音呈現出一種獨特的單調感。“在屏蔽場戰鬥中,防守應迅速,攻擊應緩慢,”保羅說,“進攻的唯一目的是欺騙對手,讓他腳步混亂,通過空當一擊中的。屏蔽場能瓦解快速攻擊,但卻擋不住雙刃刀的緩慢刺入!”保羅“唰”地舉起長劍,迅速刺出一記虛擊,繼而突然抽回,緩緩一刺,速度恰好可以突破那愚蠢屏蔽場的防護。

哈萊克看著保羅的動作,在最後一刻才一斜身,讓過遲鈍的刀鋒。“速度掌握得恰到好處,”他說,“但你卻門戶大開,從下路一個反擊,輕輕一點,就立即取你小命。”

保羅後悔不迭地向後退去。

“你這麽大意,我該猛擊你的後路。”哈萊克說。他從桌上拿起一把**刀身的雙刃刀,舉在手裏,“這東西要是在敵人手裏,就會讓你血流成河!你是個聰明的學生,沒人比你更出類拔萃。但我警告過你,就算在訓練中,也不能讓對手突破你的防守,把生殺大權交給對方。”

“我想我今天沒心情戰鬥。”保羅說。

“心情?”即使透過屏蔽場的過濾,也能聽出哈萊克的聲音中帶著怒氣,“心情跟這有什麽關係?不管是什麽心情,如有必要,你就必須戰鬥!心情這玩意兒隻適合牲口,**,或是彈琴,跟戰鬥毫不相幹。”

“抱歉,哥尼!”

“你的歉意還不夠!”

哈萊克打開了身上的屏蔽場,紮下馬步,左手的雙刃刀向前刺出,右手的輕劍高高舉起。“喂,給我認真防守!”

他高高躍起,跳向一邊,接著又向前一躍,猛地向保羅攻去。

保羅向後一退,擋開了攻擊。兩人的屏蔽場碰撞著,互相排斥,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他感覺到皮膚碰觸到能量場時的觸電般的刺痛感。哥尼中了什麽邪?他想,這不像是假的!保羅伸出左手,將插在腕鞘裏的錐子攥進了掌心。

“你也覺得有必要加一件武器了,嗯?”哈萊克低聲道。

這是背叛嗎?保羅暗想,哥尼肯定不會!

兩人繞著屋子搏鬥——突擊、格擋、佯攻、假動作。由於屏蔽場邊緣的空氣交換太過緩慢,無法滿足快速的氧氣消耗,屏蔽場內的空氣變得越來越汙濁。屏蔽場每碰撞一次,臭氧的味道就濃上一分。

保羅繼續往後退,但現在退卻的方向轉向了訓練桌。如果我能把他引到桌邊,我就可以施展一條妙計,保羅想,哥尼,再往前走一步。

哈萊克向前走了一步。

保羅向下一個格擋,一轉身,便看見哈萊克的長劍刺進了桌沿。保羅向旁邊一閃,長劍向上一送,錐子直指哈萊克的脖子。鋒刃離哈萊克的咽喉隻有一寸遠時,保羅停下了手。

“這樣你該滿意了?”保羅輕聲問。

“看看下邊,小子。”哥尼喘息道。

保羅低頭一瞧,發現哈萊克的雙刃刀從桌沿下刺出,刀尖差不多挨到了保羅的腹股溝處。

“我們算是同歸於盡,”哈萊克說,“但我得承認,給你一點壓力,你就打得更出色。看樣子,你終於有心情了。”哈萊克如餓狼般咧嘴一笑,下巴上那條傷疤又扭動起來。

“你朝我衝來的樣子真是凶狠,”保羅說,“你真會讓我見血?”

哈萊克收回雙刃刀,站直身。“隻要你有一絲沒盡全力的地方,我就會好好教訓你一下,給你留條傷疤,讓你永遠記住。我決不會讓我最喜愛的學生和哈克南的重兵一照麵就被幹掉。”

保羅關閉屏蔽場,靠在桌旁喘口氣。“那是我應得的,哥尼。但如果你傷到我,我父親就會發火。我不會因自己不爭氣而讓你受罰。”

“至於這個,”哈萊克說,“我也有責任。你也不必擔心在訓練中留下一兩條傷疤。你很幸運,幾乎沒受過傷。至於你父親——公爵如果罰我,那也隻是因為我沒能將你培養成一名一流的鬥士。方才你冒出來什麽沒心情的傻話,如果我不向你指出的話,那才是我的失職。”

保羅直起身子,將錐子收進腕鞘。

“我們所做的並不隻是遊戲。”哈萊克說。

保羅點點頭。哈萊克的言談舉止中流露出某種不同尋常的嚴肅,讓保羅有種奇怪的感覺,一種強烈的令人肅然的感覺。他看著哈萊克下巴上那條甜菜色的傷疤,想起了它的來曆,那是在傑第主星的哈克南奴隸場中被野獸拉班砍傷的。保羅突然感到一陣羞愧,剛才竟會生出懷疑哈萊克的念頭。保羅想,這條傷疤當初被砍上去的時候,一定很痛,其程度也許不亞於聖母給他的考驗。他甩掉這個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栗的念頭。

“本來我是想著玩玩遊戲的,”保羅說,“最近身邊的事都太嚴肅了。”

哈萊克扭過頭,隱藏內心的情感波動。他眼中噴射出某種怒火,內心還有痛苦肆虐——就像一個水泡,時光奪走一切,隻餘下某個被遺忘的昨日所留下的零星記憶。

這孩子還要多久才能長大成人,哈萊克想,還要多久才能意識到那張單子,讀懂那張殘酷無情的協議,從那條必不可少的行文“請列舉你的親眷”中,明白一個不可或缺的事實。

哈萊克沒有轉頭。“我知道你很想玩,小子,我也非常想陪你一起玩,但現在已經不是玩的時候。明天我們就要出發去厄拉科斯了。厄拉科斯是實實在在的,哈克南人也是。”

保羅豎起長劍,劍刃觸了觸前額。

哈萊克轉過身,見到保羅的這個致意動作,點點頭表示接受。他伸手指了指假人模型。“好啦,現在來練練你的節奏控製。讓我看看你怎麽征服這個邪惡的東西。我來控製它,在這兒我可以看到你攻擊的全過程。我先警告你一句,今天我會用新的反擊方法。但遇到真正的敵人時,是不會有這樣的提醒的。”

保羅踮起腳尖拉拉身體,放鬆肌肉。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充滿了劇烈的變化,頓時讓他有一種神聖的感覺。他走向假人模型,劍尖一點,打開了它胸前的開關,他感覺到防護場的形成,長劍正受到一股勁力的壓迫。

“預備!”哈萊克叫道,假人模型撲向保羅。

保羅打開了自己的屏蔽場,格擋,還擊。

哈萊克一邊操縱一邊觀察。他的意識似乎分成了兩半:一半警醒,注意著訓練搏鬥的要求,另一半卻開了小差。

我是一棵經過良好整形的果樹,他想,訓練有素的感知和能力,滿滿地全部嫁接在我身上——果實累累,隻等人來采摘。

不知為什麽,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妹妹,那張淘氣的臉龐依舊清晰地印在他的腦海中。但她已經不在了,死在了為哈克南軍隊開的娛樂場裏。她很喜歡三色堇……還是雛菊?他記不起來了。為此他感到惱火。

保羅對人形靶的一次緩慢攻擊予以了反擊,抬起左手,迂回而進。

聰明的小鬼!哈萊克想,他全神貫注地盯著保羅迂回而進的手法。這小子自己練過,這不是鄧肯的招式,也不是我教的。

這些想法讓他感到更加傷感。我也被心情這東西影響了,他暗自思忖。他很想知道,保羅這孩子晚上睡覺時,有沒有恐懼地聆聽過枕頭發出的悸動之聲。

“願望不是魚,否則世人都會去撒網。”他喃喃道。

這是他母親說過的話,當他感覺到未來的黑暗時,就常常暗念這句話。但他轉念一想,對一個不知道海洋和魚是何物的星球來說,這話是多麽莫名其妙啊。

威靈頓·嶽:生卒年10082—10191(標準紀年),蘇克學校的醫師(畢業於標準紀年10112年);配偶:瓦娜·馬庫斯,一名貝傑女士,生卒年10092—10186(此處有疑)。因背叛雷托·厄崔迪公爵而臭名昭著。(參考書目:《帝國預處理與策反》,附錄7)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詞典》

保羅聽到嶽醫生走進訓練室,步子拘謹審慎。盡管如此,他仍四仰八叉、麵部朝下躺在鍛煉桌上,女按摩師剛剛離開。經過和哥尼·哈萊克的那番練習,保羅感到通體舒暢。

“看上去很自在嘛。”嶽醫生說話冷靜,嗓音有點尖。

保羅抬起頭,看見那木棍般的身材正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醫生穿著一件皺巴巴的黑衣,頭方唇紅,兩撇八字胡垂於兩側,前額刺著鑽石狀刺青,表示此人受過帝國預處理,長長的黑發由一個蘇克學校銀環紮著,垂在左肩之上。

“今天沒時間上課了,你應該很高興吧,”嶽說,“你父親隨後就到。”

保羅站起身。

“不過,我給你準備了一部膠片書觀看器,還有幾堂課,去厄拉科斯的途中,你可以抽空看看。”

“哦。”

保羅開始穿衣服。聽說父親要來,他感到非常興奮。自從皇帝下詔,令他父親接管厄拉科斯以來,父子倆很少有時間待在一起。

嶽走到L形長桌邊,心想:這孩子是怎麽度過這幾個月的。真是浪費!哦,可悲的浪費。他提醒自己,一定不能動搖,我所做的,隻是為了讓我的瓦娜不受哈克南禽獸的傷害。

保羅走到他身旁,扣好外套的紐扣。“我在旅途上要學點什麽?”

“啊——學習學習厄拉科斯的地上生物。該星球似乎適合某種地上生物生存,但具體情況還不清楚。到那兒後,我得找到行星生態學家——一個叫凱恩斯的博士,我會幫著他一起進行研究。”

嶽想:我這是在說什麽?我對自己都要玩這虛偽的一套嗎?

“有沒有關於弗雷曼人的東西?”保羅問。

“弗雷曼人?”嶽的手指在桌上打著鼓,他發現保羅注意到這個緊張的動作,便馬上縮回了手。

“也許你有什麽資料,讓我了解一下厄拉科斯的人口狀況。”保羅說。

“是的,當然,”嶽說,“那兒的人大致分為兩類——弗雷曼人是一類,另一類是住在地塹、深坑和窪地裏的人。據說他們彼此通婚。生活在窪地和深坑的女人喜歡弗雷曼人做丈夫,而男人也喜歡弗雷曼人做妻子。他們有句俗話:‘優雅來自城市,智慧來自沙漠。’”

“有他們的照片嗎?”

“我盡量給你找幾張。當然,最有趣的地方,就是他們的眼睛啦——全是藍色,沒有一點眼白。”

“是變異?”

“不,這和血液中的美琅脂飽和度有關。”

“弗雷曼人能在沙漠邊緣生活,他們一定很勇敢。”

“人人都這麽說,”嶽說,“他們為刀吟詩作唱。他們的女人和男人一樣好鬥,連小孩也非常凶悍危險。我想,你父親絕不會讓你跟他們攪在一起。”

保羅盯著嶽。這些對弗雷曼人的淺淺之談,已深深引起了他的好奇。要是能贏得這些人作為盟友,那該有多棒啊!

“那些蟲子呢?”保羅問。

“什麽?”

“我想知道沙蟲的事。”

“啊,當然。我給你的一本膠片書中有個小標本,隻有110米長,直徑22米,是在北緯地帶拍攝到的。據可靠的資料,有長達400米的沙蟲,有理由相信還有比這更大的。”

保羅低下頭,看了一眼鋪在桌上的厄拉科斯北半球圓錐形投影圖。“沙漠帶和極地地區標著不適宜居住的符號,是沙蟲的原因嗎?”

“還有暴風。”

“可是,任何地方都可以改造,變得適宜居住啊。”

“如果經濟上可行的話,”嶽說,“厄拉科斯有許多危險的地方,需要付出昂貴的代價。”他捋了捋兩縷胡須,“你父親馬上就到。在我走之前,我有個禮物要送給你,是我在整理行李時發現的。”嶽把一個東西放在桌上——黑色,長方形,大小跟保羅的大拇指尖差不多。

保羅看著那東西,並沒有去拿。嶽心裏想:這孩子真是謹慎。

“這是一部非常古老的《奧蘭治天主聖經》,供太空旅行者使用。不是膠片書,而是真正印在薄紙上的書。它自配有放大器和靜電充電係統。”他拿起書,給保羅示範,“電能使書保持關閉狀態,扣緊彈簧鎖封麵。隻要按一下它的邊緣——這樣按,你所選的頁碼互相排斥,書就打開了。”

“好小!”

“但它有1800頁,這樣按書的邊緣,就這樣,電能就會在你讀書時逐頁翻下去。千萬不要用手碰書的頁麵,這種薄紙非常脆弱。”他合上書,遞給保羅,“試試看。”

嶽看著保羅翻動書頁,心想:我救了自己的良心。在出賣他之前,我給了他信仰。因此,我可以對自己說,他去的是我不能去的地方。

“這玩意兒一定在膠片書之前就有了。”保羅說。

“的確很古老。這事不要告訴別人,好嗎?你父母也許會覺得你太年輕,不該擁有這麽昂貴的東西。”

嶽心裏卻想:他母親肯定會懷疑我的動機。

“嗯……”保羅關上書,拿在手裏,“如果這東西太值錢……”

“就縱容縱容我這老頭的奇思怪想吧,”嶽說,“我很小的時候得到了它。”他想:我必須抓住他的心,還有他的貪婪。“翻到467頁,卡利瑪——上麵是這麽寫的:‘一切生命起源於水。’封麵邊緣有個小槽口,標注著這句話的位置。”

保羅在封麵那兒摸索著,發現有兩個凹槽,一個要淺一點。他按了按那個淺的槽,書在手掌裏打開,放大器移上位置。

“大聲讀出來。”嶽說。

保羅用舌頭潤潤嘴唇,讀道:“好好想想,聾子是聽不見的。那麽,我們中又有幾個人不是聾子呢?我們究竟少了什麽感覺,以至於對身邊的另一個世界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我們怎麽就不能對周圍的這些東西……”

“住口!”嶽咆哮道。

保羅突然打住,望著嶽。

嶽閉上雙眼,竭力恢複鎮靜。到底是怎麽回事,讓書剛好翻到我的瓦娜最喜愛的那頁?他睜開眼睛,看到保羅正注視著自己。

“有什麽問題嗎?”保羅問。

“對不起,”嶽說,“那是我……我的……亡妻最喜歡的段落。我要你讀的並不是這一頁。剛才你讀的時候,讓我想起了……痛苦的回憶。”

“這裏有兩個凹槽。”保羅說。

當然,嶽想,瓦娜標注了她喜歡的段落。這孩子的手指比我更靈敏,找到了這個標記。這隻是個意外,僅此而已。

“你會發覺這書很有意思,”嶽說,“裏麵有不少真實的曆史事件,還有很棒的倫理哲學。”

保羅低頭看著掌心裏的這本小書——它真是小。但它卻藏著秘密……他讀這書的時候發生過一些事。他已感覺到有種可怕的目的在胸中湧動。

“你父親隨時會到,”嶽說,“把書收起來,閑著的時候讀讀。”

保羅學著嶽的方法,碰了碰書的邊緣,書合上了。他將它塞進了上衣。有一陣子,當嶽朝他大吼時,保羅還擔心他會把書要回去。

“謝謝你的禮物,嶽醫生,”保羅一本正經地說,“我會保密的。如果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禮物,請別猶豫,告訴我。”

“我……不需要什麽。”嶽說。

他心裏卻在想:我幹嗎要站在這兒折磨自己,折磨這可憐的小夥子?雖然他什麽都不知道。哦!那些該死的哈克南禽獸!為什麽他們要選我做這個千夫所指的人啊?

如果要研究穆阿迪布的父親,我們該從何處下手?雷托·厄崔迪公爵,一位既和藹又冷峻的男子。雖然如此,還是有許多事為我們深入了解他開辟了道路:他對那位貝尼·傑瑟裏特女士忠貞不渝的愛;他對兒子寄予的夢想;手下人對他的耿耿忠心。你能真切地看到他——一個被命運誘入圈套的人,一個被兒子的輝煌映襯得黯然失色的孤獨男子。但人們仍然要問:如果兒子不是父親的延續,那又是什麽呢?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家事記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