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克南人發現要殺死弗雷曼人是相當困難的,他想,我們沒那麽容易死,但現在我該死了……我馬上要死了……但我是一個生態學家。

“生態學的最大功能是理解因果關係。”

這聲音使他震驚,因為他認出了這聲音,且知道聲音的主人已經死了。是他父親的聲音。他父親也是這個星球的生態學家,他的前任。他父親已經死了好久,是在普拉斯特盆地的洞穴中被殺的。

“你讓自己陷入了困境,兒子,”他的父親說,“你早該知道幫助公爵兒子的後果。”

我瘋了,凱恩斯想。

聲音似乎來自右方。凱恩斯抹了抹臉上的沙,扭頭朝那方向看去,但隻見一個蜿蜒的沙丘,在烈日的照射下,微微扭動著。

“一個係統中的生命越多,適合生命生存的區域也越多。”他父親說,現在那聲音來自他的左後方。

他為什麽一直動個不停?凱恩斯問自己,難道他不想見我嗎?

“生命會提高維持生命環境的容量,”他父親說,“生命創造更容易得到的營養物,它通過從有機體到有機體的大量化學互動,把更多的能量注入係統。”

他為什麽要反複嘮叨同一個話題?凱恩斯暗自發問,這些東西我十歲就知道了。

沙鷹,與大多數野生動物一樣是食腐動物,開始在他頭頂盤旋。凱恩斯看見一團陰影從他的手旁經過,於是強使自己抬頭看。那些鳥就像天藍色天空中的模糊小塊——像煙雲一般飄在上空。

“我們是多麵手,”他父親說,“關於全球性的問題,你無法畫出清晰的界限。星球生態學是一門分割並拚裝的科學。”

他到底想告訴我什麽?凱恩斯犯疑,是不是有什麽我沒看到的因果關係?

他的臉頰又重重落在灼熱的沙堆中,他能聞到香料菌氣體下燃燒的岩石的氣味。在他大腦中的某個邏輯角落,一個想法成形:我頭頂那些是食腐鳥,也許我的弗雷曼人中會有人看見它們,他們必定會前來調查。

“對星球生態學家來說,最重要的工具是人,”他父親說,“你必須在人中間傳播生態學知識,那就是我創造了這門完全嶄新的生態學符號的原因。”

他在重複我兒時他對我講過的話,凱恩斯想。

他開始感到涼爽,但是大腦的某個邏輯角落告訴他:太陽當頭,你沒有穿蒸餾服,你感到熱;火熱的太陽正烤出你身體的水分。

他的手指虛弱地在沙地上挖著。

他們甚至不給我留一件蒸餾服!

“空氣中的水分有助於防止人體內水分的迅速蒸發。”他父親說。

他為什麽要重複這些明擺著的道理?凱恩斯納悶。

他努力思考空氣中所含的水分——除卻課文插圖,有覆蓋沙丘的青草……他身下某處的露天水源,某條暗渠的水來自天空。露天的水……灌溉水……他記得,在每一個生長季節,灌溉一公頃土地需要五千立方米的水。

“我們在厄拉科斯的第一個目標,”他父親說,“是培養草地。我們從這些變異的瘠地草開始。當我們的草地將水分鎖定,我們便開始著手培養高地森林,然後是幾個露天水域,它們一開始很小。在主風道沿線,我們會安置捕風凝水器,它們按一定的間隔排列,用以重新捕獲風中的水氣。我們必須創造真正的熱風,也就是含有潮氣的風,但我們會一直使用捕風器。”

一直嘮叨這些課,凱恩斯想,他為什麽就不能閉上嘴呢?難道他看不見我要死了嗎?

“此刻,你身下正有一個氣泡在形成,如果你不從那裏脫身,”他父親說,“你也會死的。你很清楚,它就在那裏。你可以聞到香料菌的氣味。你知道,那些小小造物主正將水分灌注其中。”

一想到腳底下有水,他就發起狂來。他開始想象——那些堅韌的半是植物半是動物的小小造物主,將水封閉在多孔的岩石層裏。薄薄的膜片正將涼爽、透明、純淨、清澈、溫和的水注入……

香料菌!

他吸了口氣,聞著那股臭烘烘的甜膩氣味。現在四周的臭味比剛才又濃了幾分。

凱恩斯撐著跪起身,聽見一隻鳥尖利地叫了一聲,接著是翅膀急速的撲打聲。

這是生長香料菌的沙漠,他想,即使在白天的烈日下,四周也一定有弗雷曼人,他們肯定會看到鳥兒,也一定會來調查。

“穿越大地,對動物來說有其必要性,”他父親說,“遊牧民族遵循同樣的必要性。他們的運動路線要滿足身體對水、食物和礦物的需要。我們現在需要控製這種運動,使它為我們的目的服務。”

“閉嘴,老家夥。”凱恩斯喃喃道。

“我們在厄拉科斯必須幹這件大事,就整個星球而言,前人從未幹過這樣的事,”他父親說,“我們必須把人作為建設性的生態力量——加入適應環境的地球化生命:這裏一棵植物,那裏一頭動物,再那裏一個人——以便改變水循環,建立新的地形。”

“閉嘴!”

“運動路線給了我們第一個線索,讓我們了解沙蟲和香料之間的關係。”他父親說。

一條沙蟲,凱恩斯想到,心中湧出一絲希望。當這個氣泡爆裂時,造物主一定會來。但我沒有鉤子,沒有鉤子,我怎麽能騎上巨大的造物主?

他頓時泄了氣,這使他剩下的那點氣力也慢慢衰竭。

水近在咫尺——就在他身子下麵一百多米的地方;沙蟲一定會來,但在沙漠裏沒辦法困住它,沒辦法利用它。

凱恩斯一頭栽倒在沙地上,窩進原先踩出的那個淺坑中。他感到左臉頰正挨著的滾燙的沙子,但那感覺卻非常遙遠。

“厄拉奇恩的環境構成了當地生活的進化模式,”他父親說,“真是奇怪,長期以來很少有人會研究香料,以便搞清楚為什麽這個沒有大麵積植物覆蓋的地區,氮、氧、二氧化碳的水平卻能接近理想狀態。這個星球的能量圈是看得見並能被理解的——雖然這是一個殘酷的過程,但的的確確是一個過程。這其中有缺口?那肯定有什麽東西占據著那個缺口。科學是由許許多多事物組成的,當它們得到解釋之後,就會變得顯而易見。小小造物主,在我還沒親眼見到它之前,我就深信它的存在,就在沙漠地底處。”

“別再嘮叨這些了,父親。”凱恩斯低聲道。

一隻鷹落在他外伸的手旁邊,凱恩斯看見它收起翅膀,偏著頭,盯著他。他聚集全身力量,衝著它粗聲粗氣叫了兩聲,鷹跳開兩步,但仍舊盯著他。

“從前,人類與他們的傑作一直是各大星球表麵的災害,”他父親說,“自然要向災害索取賠償,要麽除去他們,要麽把它們封存起來,用她自己的方式將它們注入係統。”

那隻鷹低下頭,張開翅膀,複又收起,它將注意力轉到凱恩斯外伸的手上。

凱恩斯發現自己再也沒有力氣對鷹哇哇叫了。

“曆史上相互間強取豪奪的係統在厄拉科斯行不通了,”他父親說,“你不可能永遠掠奪你需要的東西,而不顧他人的追求。一個星球的物質特性寫進它的經濟和政治係統中。我們麵前就有這樣的記錄,我們所要走的路線是顯而易見的。”

他這嘮叨完全停不下來啊,凱恩斯想,講啊,講啊,講啊——講個沒完沒了。

鷹向前跳了一步,與凱恩斯伸出的手更近了。它轉了兩下頭,打量著他**在外的血肉。

“厄拉科斯是一個單一作物的星球,”他父親說,“隻有一種作物。這種作物維持著一個統治階級,跟曆史上所有的統治階級如出一轍。而他們底下是依靠剩餘物質為生的、屬於半人類半奴隸的階層。引起我們注意的是這些階層和剩餘物質,這些遠比以前半信半疑的觀點更有價值。”

“我不想聽你講,父親,”凱恩斯低聲道,“走開!”

他心裏想,附近一定有我的弗雷曼人,他們不會看不到我頭上的鳥兒。如果看見了,他們定會來查這裏是否有水。

“厄拉科斯的大眾階層將了解到,我們的工作是使這塊土地得到水的灌溉,”他父親說,“當然,對於我們怎麽辦到,他們大多數會感到這其中幾分玄妙。而許多人不理解受禁的質量比問題,他們甚至會認為我們會從其他水源豐富的星球運水過來。隻要他們相信我們,他們愛怎麽想就怎麽想。”

等會兒我就爬起來,告訴他我對他的看法,凱恩斯想,他本該幫我,卻站在那裏給我講這些東西。

鷹又向前跳了一步,愈發靠近凱恩斯的手。又有兩隻鷹飛下,停在它身後的沙地上。

“對我們的民眾來說,宗教和法律是一回事,”他父親說,“若有違反,那就是犯罪,要受到宗教的懲罰,這會帶來雙重利益,更大程度的服從,更大程度的勇敢。瞧,我們不應該太過依賴個人的勇敢,而要倚靠全民的勇敢。”

在我最需要的時候,我的民眾在哪裏?凱恩斯想。他用盡全身力氣,把手挪向最近的那隻鷹,但也隻挪了一指的距離。它向後跳入同伴之中,三隻鷹都站起來,做好飛的姿勢。

“我們的計劃表將達到一種自然現象的境界。”他父親說,“一個星球的生命形式無比巨大,同時也緊密聯係在一起。一開始,動植物的變化由我們掌控的原始物理力量主宰,然而當它們成形之後,我們的變化將會成為左右它們品質的重要因素——我們也會和他們產生緊密的聯係。但是,請記住,我們隻需要控製能量麵的百分之三——僅僅百分之三——就能改變整個體係,使其成為符合我們需要的自給自足的係統。”

你為什麽不幫我?凱恩斯心想,總是這樣,當我最需要你的時候,你卻總是讓我失望。他想轉轉頭,瞪著父親說話的方向,瞪得這老家夥不敢看他。但肌肉卻不聽他的使喚。

凱恩斯看見那隻鷹在動,它朝他的手走來,每次都小心翼翼地走一步,而它的同伴則冷漠地等著。那隻鷹停下了,隻要再跳一步它就能夠到他的手。

就在這時,凱恩斯豁然開朗。他突然看到了厄拉科斯未來的一種可能,而他父親從沒見過。接著,各種可能沿著那條不同的路徑潮水般向他湧來。

“不要讓你的人民落進英雄的手裏,再沒有比這更可怕的災難了。”他父親說。

看透了我的心思!凱恩斯想,哎……隨他去吧!

信已經送到了營地,他想,沒有什麽能阻擋他們。如果公爵之子還活著,他們會遵照我的命令找到他,保護他。他們也許會丟棄那個女人,他的母親。但他們會救那個男孩。

那隻鷹跳前一步,距離之近,已經可以啄他的手了。它歪著頭,打量著他仰臥的肉體。突然,它伸直身子,昂起頭,尖叫一聲,接著躍入半空,斜飛而去,身後跟著它的同伴。

他們來了!凱恩斯想,我的弗雷曼人終於找到我了!

然後,他聽到沙子震動的隆隆聲。

每一個弗雷曼人都知道這種聲音,能夠立即把它與沙蟲或其他沙漠生物的聲音區別開來。他身下的某個地方,香料菌已經從小小造物主身上積聚了足夠的水分和有機物,達到了瘋狂生長的臨界點。一個巨大的二氧化碳氣泡正在沙地下形成,即將向上“炸”開,中心將形成一個灰塵旋渦,到時沙漠深處形成的東西將被翻上沙漠表麵,而地表的東西則會被炸下去,兩者直接互換位置。

鷹群在上空盤旋,沮喪地尖叫著。它們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任何沙漠生物都知道。

我就是一個沙漠生物,凱恩斯想,你看見我了嗎,父親?我是一個沙漠生物。

他感到氣泡正在將他掀起,感到它炸裂了,灰塵漩渦將他吞沒,把他拖入冰冷的黑暗中。有那麽一小會兒,冰冷和潮濕的感覺令他感到無比的喜悅。接著,當他的星球殺死他的時候,他突然明白父親和其他科學家都錯了。隻有意外和錯誤,才是宇宙最恒定不變的原則。

就連那群鷹也領會到了這一事實。

預言和預知——如果問題得不到回答,那該怎樣檢驗它們的真偽?想一想:所有預言中,有多少是準確地預測未來的“波形”(穆阿迪布用這個詞指他看到的未來)?有多少是預言家打造未來,以使它與預言相符?預言這一行為會造成什麽影響?預言家看到的是未來,還是一處薄弱環節、一個故障或是一條裂紋,他可以用言語或決定將它攻破,就像一位鑽石加工者,利刃一揮,就能鑿開最堅固的寶石?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私人沉思錄:關於穆阿迪布》

“取了他們的水。”夜幕下那人大叫道。保羅壓住內心的恐懼,朝母親看了一眼。他那訓練有素的眼睛看到,她已做好了戰鬥準備,渾身肌肉蓄勢待發。

“很遺憾,我們不得不幹掉你們。”上方的那個聲音說。

這是最開始和我們講話的那個人,傑西卡想,至少有兩人——一個在我們右邊,一個在左邊。

“Cignoro hrobosa sukares hin mange la pchagavas doi me kamavas na beslas lele pal hrobas!”

這是右邊那人,他衝著盆地大喊。

對保羅來說,這些話就是胡言亂語。但受過貝尼·傑瑟裏特訓練的傑西卡聽懂了這些話。這是恰科博薩語,古老的獵殺語之一。上方那人的意思是:也許這兩個就是我們在找的陌生人。

喊聲之後,四周突然沉寂下來。箍輪似的二號月亮——微微帶點象牙藍的顏色——從盆地那一邊轉到了半空中,明亮耀眼,如眼睛般窺視著他們。

山岩那裏傳來攀爬的聲音——上麵和兩邊都有……月色下無數黑影在移動,許多人影從陰影中湧出。

整整一隊人馬!保羅突然感到一陣恐慌。

一個穿著雜色鬥篷的高大男子走到傑西卡麵前。為了講話方便,他把嘴部遮擋物推到了一邊,月光下露出滿麵胡腮,但是臉和眼睛仍藏在兜帽之下。

“看我們在這兒找到了什麽——神仙還是人?”他問。

傑西卡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一股戲謔的意味,於是心生一線希望。這聲音相當威嚴,正是一開始從黑夜中突然冒出,嚇了他們一跳的聲音。

“我敢保證,是人。”那人說。

傑西卡感到那人長袍的衣褶中藏著刀,雖然沒有親眼看到。她心生悔意,沒有讓自己和保羅穿上屏蔽場。

“你會說話嗎?”那人問。

傑西卡將她所掌握的皇族的傲慢全部融入她的舉止和語氣中。她必須馬上回答,但這個人講的話還不夠多,不足以讓她弄清他的文化和弱點。

“是誰在黑夜裏像匪徒般跟著我們?”她問道。

戴著兜帽的腦袋突然**了一番,顯示出對方的緊張,接著他慢慢放鬆下來。這很說明問題:此人具有極強的自控力。

保羅從他母親身邊移步走開,既分散敵人的目標,也給他倆一個更開闊的施展拳腳的空間。

保羅的動作引起了男子的注意,他扭頭看著他,兜帽開了一條縫,月光照進狹長的縫隙中。傑西卡看到了一個尖尖的鼻子、一隻閃閃發亮的眼睛——黑漆漆的,沒有一絲眼白,還有上翹的深褐色胡須。

“一個毛頭小子,”那人說,“如果你們是從哈克南人那裏逃出來的逃犯,也許會受到歡迎。怎麽說,孩子?”

保羅腦中閃過各種可能性:陰謀?實情?不管怎樣,他需要立即作出決定。

“你們為什麽歡迎逃犯?”保羅問道。

“一個像大人一樣思考和講話的孩子,”高個男子說道,“好吧,現在我來回答你的問題,年輕的瓦利。我這個人不向哈克南繳納法伊,也就是水貢。這就是我歡迎逃犯的原因。”

他知道我們是誰,保羅想,從他的聲音中能聽出一絲隱瞞。

“我叫斯第爾格,弗雷曼人,”高個男子說,“這名字能讓你快點回答嗎,孩子?”

就是這個聲音,保羅想。保羅記得上次會議期間與此人有過一麵之緣,當時他來索要被哈克南人殺死的一位朋友的屍體。

“我認識你,斯第爾格,”保羅說,“你那次為了你的朋友的水前來,我正好出席了我父親的會議。你帶走了我父親的一名手下,鄧肯·艾達荷——彼此交換朋友。”

“而艾達荷拋棄了我們,回到他的公爵那裏去了。”斯第爾格說。

傑西卡聽出他口氣中的憤恨,於是全身戒備,隨時準備攻擊。

上方山岩上的聲音叫道:“斯第爾,我們在浪費時間。”

“這是公爵之子,”斯第爾格吼道,“他肯定是列特要我們找的那個人。”

“但是……是個孩子,斯第爾。”

“公爵是一個男子漢,而這個小夥子知道怎麽使用沙槌,”斯第爾格說,“他穿過了夏胡魯的地盤,這絕對是勇敢之舉。”

傑西卡聽出他已經在心裏把她排除在外了。他已經對她作出了判決?

“我們沒時間來檢驗他的身份。”上麵那個聲音抗議道。

“但他很可能是李桑·阿爾-蓋布。”斯第爾格說。

他在尋找能證實保羅身份的征兆!傑西卡想。

“可還有個女人。”上麵那聲音說。

傑西卡重新做好準備,那聲音充滿了殺機。

“是的,這個女人,”斯第爾格說,“還有她的水。”

“你明白規矩,”岩石上的聲音說,“不能與沙漠共存的人……”

“住口,”斯第爾格說,“今非昔比了。”

“這是列特的命令嗎?”岩石上的聲音問。

“碧水鳥的聲音你也聽到了,詹米,”斯第爾格說,“為什麽老是追問我?”

傑西卡想:碧水鳥!這個詞的含義十分豐富,不同情況意義各有不同:這是禪遜尼的語言,指的是蝙蝠,一種小型飛行生物。碧水鳥的聲音:看來他們收到了一條密波信息,命令他們尋找保羅和自己。

“我隻是提醒你別忘了你的職責,我的朋友斯第爾格。”上麵那聲音說道。

“我的職責是維護部落的強盛,”斯第爾格說,“這是我唯一的職責,不需要別人來提醒我。我對這小男子漢很感興趣,他有綿軟的肉體,他靠許多水生活,現在又遠離了父愛的照耀,也沒有伊巴之眼,但他講起話、做起事來不像住在窪地裏的那些膿包,他父親也同樣不是。怎麽會這樣?”

“我們不能待在這裏吵一晚上,”岩石上的聲音說,“如果有巡邏隊過來……”

“我不和你爭了,詹米。住嘴吧!”斯第爾格說。

上方那人沉默了,但傑西卡聽見他在移動。他躍過一條隘道,一路走到盆地底部,來到他們左邊。

“根據碧水鳥帶來的信息,救你們兩個人對我們有益,”斯第爾格說,“我可以從這個堅強的小男子漢身上看出來。他很年輕,可以學。但你呢,女人?”他盯著傑西卡。

我現在已經掌握了他的聲音和說話模式,傑西卡想,我可以用一句話就能控製住他。但他是一個強大的人……讓他保持清醒的頭腦,完全的行動自由,對我們更有價值。走著瞧吧。

“我是這孩子的母親,”傑西卡說,“你欣賞他的力量,其中一部分是我**出來的。”

“一個女人的力量可以是無限的,”斯第爾格說,“對聖母來說,必然如此。你是聖母嗎?”

這一回,傑西卡沒有理睬這個問題中暗藏的玄機,老老實實回答道:“不是。”

“你受過有關沙漠的訓練嗎?”

“沒有。但很多人認為我受的訓練很有價值。”

“關於價值,我們會自行判斷。”斯第爾格說。

“每個人都有權作出自己的判斷。”她說。

“很好,你是個明事理的人,”斯第爾格說,“我們不能在這裏耽擱時間,就為了考察你,女人。你明白嗎?我們不希望你的影子給我們造成麻煩,我會帶走這個小男子漢,你的兒子。在我的部落中,他將得到我的支持和庇護。至於你,女人——你明白嗎,這無關個人私事?這是規矩,是伊斯提拉,為了大眾的利益。這麽解釋夠清楚嗎?”

保羅向前走了半步。“你在說什麽?”

斯第爾格朝保羅瞥了一眼,但仍把注意力放在傑西卡身上。“如果不是從小接受在沙漠生活的最嚴格訓練,你可能會給整個部落帶來毀滅。這是規矩,我們不能違背,除非……”

傑西卡動手了。她做了一個欺騙性的向地麵昏倒的動作,對於一個虛弱的外來者來說,這是再自然不過的動作,也必然會迷惑對手。當一樣熟識的事物被打扮成從未見過的東西時,常人總需要一些時間才能明白真相。突然間,她迅速移動,並看著斯第爾格沉下右肩,抽出長袍衣褶中的武器,指向她新的位置,而傑西卡一個轉身,手臂一揮,隻見兩人衣袍相接,一刹那間,她便已經背靠岩石,站到了愣怔的斯第爾格的身後。

在母親開始行動時,保羅退後了兩步。她展開攻擊時,他衝進了黑暗中。一個長著絡腮胡的人擋住了他的去路,半彎下身子,手持武器向他撲來。保羅一記刺拳,打在那人的胸骨下,接著往旁邊一閃,在他的脖根上劈了一掌,並趁他倒地時奪走了他的武器。

接著保羅又跑進黑暗之中,沿著山岩往上爬,武器插在腰帶裏。盡管對它的形狀不熟悉,但他還是認出這是一把投射武器。它透漏了這個地方的不少秘密,也證明這裏沒有人使用屏蔽場。

他們的注意力將集中在我母親和那個叫斯第爾格的家夥身上,她對付得了他。我必須找到一個安全有利的位置,以便威脅他們,好讓她有時間逃跑。

盆地裏傳來一陣刺耳的哢嗒聲,子彈嗖嗖地飛過他四周的岩石。其中一顆擦到了他的長袍。他擠過岩石叢的一角,發現自己進入了一條垂直的狹縫中,於是開始一點一點往上爬——背靠一麵岩壁,腳蹬著另一麵——慢慢往上爬,盡可能不弄出聲音。

隻聽斯第爾格的吼聲回**在盆地中。“回去,你們這些長著沙蟲腦袋的笨蛋!要是你們再走近一步,她就會擰斷我的脖子了。”

盆地裏傳來另一個聲音。“那男孩跑掉了,斯第爾。我們……”

“他當然跑掉了,你這滿腦子沙的……哎喲!輕點,女人!”

“叫他們停止追擊。”傑西卡說。

“他們已經停下了,女人。他跑掉了,正如你希望的那樣。蒼天在上!你為什麽不早說你是一個有著天神之技的女人,還是一個戰士?”

“叫你的人退後,”傑西卡說,“叫他們都出來,到盆地那兒去,站到我能看見他們的地方……我知道他們的人數,這一點你最好相信。”

她想:這是一個微妙的時刻,但如果這個人的頭腦像我想的那樣聰明,我們就有機會。

保羅一寸一寸地往上爬,發現了一條狹窄的岩石小道。他可以爬上去休息一下,還能俯瞰下麵的盆地。斯第爾格的聲音從下麵傳來。

“如果我拒絕呢?你怎樣……哎喲!停下,女人!我們沒有傷害你的意思。我的天!你既然能像這樣打敗我們中最強的人,那你的價值就十倍於你的水。”

現在,測試時間到了,傑西卡想。她說:“你剛才提到了李桑·阿爾-蓋布。”

“你可能就是傳說中的人物,”他說,“但隻有驗證之後,我才會相信。我隻知道你和那個愚蠢的公爵一起來到這裏……哎喲喂!女人!殺了我也罷,但我說的是事實!他值得尊敬,也很勇敢,但他把自己置於哈克南的鐵拳之前,實在是太愚蠢了!”

沉默!

過了一會兒,傑西卡說:“他別無選擇,但我不想爭論這個問題。現在,告訴那個藏在灌木叢後的人,叫他別再端著武器瞄準我,否則我先要了你的命,再去收拾他。”

“你,”斯第爾格吼道,“照她說的做!”

“但是,斯第爾……”

“照她說的做,你這長著沙蟲臉的混球,滿腦子沙的蠢貨!快點,不然我就幫她把你大卸八塊!你難道還看不出這女人的價值嗎?”

灌木叢後的那人從半隱蔽的地方直起身,放下了武器。

“他已經照你說的做了。”斯第爾格說。

“現在,”傑西卡說,“向你的人解釋清楚,你對我有何打算。我可不想哪個兔崽子頭腦發熱,犯下愚蠢的錯誤。”

“溜進村莊和城市時,我們必須掩蓋自己的身份,打扮成窪地人和穀地人的樣子,”斯第爾格說,“我們不帶武器,因為晶牙匕是神聖的。但是你,女人,你具有神一般的格鬥術。這種技巧我們隻是有所耳聞,許多人懷疑它的存在,但親眼所見,任誰也不能懷疑。你製服了一個全副武裝的弗雷曼人,你擁有的這件武器,即便搜身也不會暴露。”

斯第爾格話音剛落,盆地中起了一陣**。

“如果我答應教你……那神一般的格鬥術,你會怎樣?”

“我會像支持你兒子一樣支持你。”

“我怎樣才能相信你的承諾?”

斯第爾格的口氣失去了些許理智,變得有點悲痛。“女人,我們沒人會隨身攜帶紙張書寫契約,但我們絕不會晚上許下承諾,天一亮便食言。對一個男人來說,說出的話便是契約。作為部落首領,我作出的承諾對他們都有約束力。請傳授我們這種神乎其神的格鬥術,隻要你願意,你可以永遠受到我們的庇護。你的水將和我們的水融為一體。”

“你能代表所有弗雷曼人講話嗎?”傑西卡問。

“過一段時間,也許可以。但現在隻有我兄弟列特才能代表所有的弗雷曼人。在這裏,我隻能保證嚴守秘密,我的人不會對其他穴地的人提起你們。哈克南人已經殺回沙丘,你的公爵已經死了。據傳你們倆也在一次巨大的風暴中身亡。獵人不會追蹤死去的獵物。”

那就安全了,傑西卡想,但這些人有良好的通訊設備,能夠送出任何消息。

“我猜哈克南人一定在懸賞捉拿我們。”她說。

斯第爾格沒回答。她幾乎能看到他腦子裏正轉著各種念頭,同時感到他的肌肉在自己手下扭動。

過了一會兒,他說:“我再說一遍,我已代表我的部落向你做出了承諾,我的人現在已經知道了你的價值。哈克南人能給我們什麽?自由?哈!不,你是塔克瓦,你的價值勝過哈克南人寶庫中所有香料。”

“那我便把我的格鬥術傳授給你。”傑西卡說,感到這話無意識中帶上了強烈的宗教儀式的色彩。

“現在,你可以放開我了嗎?”

“行。”傑西卡說。她放開了他,往旁邊走了一步,同時注視著盆地的邊緣。這次測試很徹底,她想,但保羅還要深入了解他們,為此我可以犧牲自己的生命。

在悄無聲息的等待期間,保羅一點一點向前爬,以便更好地觀察母親所站的位置。在移動時,他突然聽見一聲沉重的呼吸,然後突然中斷,聲音就來自他藏身的這條垂直岩縫的上方,他朝上望去,感到星光下有一個模糊的影子。

斯第爾格的聲音從盆地裏傳來:“你,上邊那個!別再追那個孩子了,他馬上就會下來了。”

從保羅上方的黑暗中響起一個聲音,像是一個男孩,又像是女孩:“但是,斯第爾,他就在我……”

“我說,別再盯著他了,契尼!你這蛇崽子!”

保羅頭上傳來一聲咒罵,聲音很輕:“竟然叫我蛇崽子!”但黑影還是退回不見了。

保羅的注意力回到盆地,辨認出他母親身旁移動的黑影,正是斯第爾格。

“你們都過來。”斯第爾格叫道。他轉向傑西卡。“現在輪到我問你了,我們怎麽確保你履行你的那一半契約?你才是生活在紙張和空洞契約裏的人,就好比……”

“我們貝尼·傑瑟裏特同你們一樣,絕不食言。”傑西卡說。

四下裏頓時鴉雀無聲,長久的沉默過後,響起了幾聲竊竊私語:“一個貝尼·傑瑟裏特女巫!”

保羅從腰帶上抽出繳獲的武器,瞄準斯第爾格的黑色身影,但那人和他的同伴仍然一動不動,盯著傑西卡。

“是傳說中的那個人!”有人說。

“我聽說夏道特·梅帕絲就是這麽報告的,”斯第爾格說,“但這麽重要的事必須檢驗清楚。如果你就是傳說中的那位貝尼·傑瑟裏特,而你兒子將引領我們前往天堂……”他聳了聳肩。

傑西卡歎了口氣,心想:這麽說,我們的護使團就連在這個鬼洞裏都撒滿了宗教故事。啊,也好……對我們有好處,這正是它的目的所在。

她說:“給你們帶來傳說的女預言家,她的話結合了因緣和伊迦:也就是奇跡和明確的預言。你們希望看到某種預兆嗎?”

他的鼻孔在月光下一張一合。“我們急不可待,等不及進行儀式了。”

傑西卡回想起凱恩斯給她看過的一張圖,當時他正為她安排緊急逃亡路線。剛剛過去,感覺像是過了很長時間。圖上有一個叫“泰布穴地”的地方,旁邊有一個注釋:“斯第爾格”。

“也許可以等到我們回泰布穴地時。”她說。

這句話讓斯第爾格怔住了,傑西卡想:但願他知道我們用的那套手法!護使團的那位貝尼·傑瑟裏特姐妹,她一定幹得相當不錯。這些弗雷曼人已被安排得妥妥帖帖的,完全相信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