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第爾格不自在地動了動。“我們現在應該走了。”
她點點頭,讓他明白,是她允許他們走的。
他抬起頭,望向保羅潛伏的山岩小道處。“喂,小家夥,你現在可以下來了。”他又把注意力轉向傑西卡,用致歉的口氣說道:“你兒子往上爬的時候弄出了很大的聲響,他還有很多東西要學,不然會給我們大家帶來危險。不過,他還年輕。”
“毫無疑問,我們還有很多東西要互相學習,”傑西卡說,“至於現在,你最好去看看你的同伴,我那吵人的兒子在解除他的武裝時有點粗暴。”
斯第爾格一個急轉身,兜帽擺動著。“哪兒?”
“那堆灌木叢後麵。”她指了指。
斯第爾格拍拍手下兩個人:“去看看。”他掃視著自己的同伴,點著人頭。“詹米不見了。”他轉向傑西卡,“連你的小家夥都會那神乎其神的格鬥術。”
“你肯定也注意到了,你發布命令到現在,我的兒子還藏在上麵沒有動過。”傑西卡說。
斯第爾格派去的兩個人回來了,他們扶著一個人,後者在他們的攙扶下踉踉蹌蹌走著,喘著粗氣。斯第爾格朝他們掃了一眼,接著重新看向傑西卡。“你的兒子隻聽你的命令,是嗎?好,真是紀律嚴明。”
“保羅,你可以下來了。”傑西卡說。
保羅站起身,從隱藏的裂縫中現身,走進月光下,他把繳獲的武器重新插回腰帶裏。他正要轉身,從岩縫中又出現一個人,攔在他對麵。
在月光和岩石的灰影中,保羅看見一個穿著弗雷曼長袍的小小身影,一張小臉罩在兜帽的陰影中,窺視著他,一把槍的槍口從長袍的褶縫裏伸出,瞄準了他。
“我叫契尼,列特之女。”
聲音輕快,半帶笑意。
“我決不允許你傷害我的同伴。”她說。
保羅咽了口口水,麵前的人轉入一條月光小道,於是他看見了一張淘氣的臉、一雙幽深的黑眼。他熟悉這張臉,在他最早的預知之夢中,他在無數個場景中都曾見過。保羅驚呆了。他記得這佯裝憤怒的虛張聲勢,並曾經向聖母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描述過這張夢中的臉,還告訴她:“我會認識她。”
這就是那張臉,但他從沒夢見在這種境地下與她相遇。
“你弄出來的聲音真夠大的,就像發脾氣的夏胡魯,”她說,“而且爬上來時選了一條最難走的路。跟我來,我帶你走一條好走的路下去。”
他爬出裂縫,跟著她飄動的長袍,穿過起伏的路麵。她跑起來像一頭羚羊,在岩石上飛舞。保羅感到熱血上衝,整張臉都紅了,還好是在夜裏,黑暗遮蔽了這一切。
這個女孩!通過她,命運的指尖實實在在地碰觸到了他。保羅感覺自己仿佛衝上了浪尖,精神為之一振。
不一會兒,他們就下到了盆地中,站在了那群弗雷曼人中間。
傑西卡轉身衝著保羅狡黠一笑,接著對斯第爾格說道:“這將是一次不錯的交易,我們可以互相學習。希望你和你的人不要介意我們剛才付諸武力的行為。在當時,那似乎……是有必要的,因為你正要……犯下一個錯誤。”
“使人免於犯錯,這是一份來自天堂的禮物。”斯第爾格說。他用左手摸了摸嘴唇,右手從保羅腰間抽出武器,扔給他的一個同伴。“你會得到你的毛拉槍,小夥子,但要靠你自己去掙。”
保羅正要開口,又猶豫了。他記起了母親的教導:“凡事起始之時,必細斟細酌。”
“我兒子已經得到了他的武器。”傑西卡說。她盯著斯第爾格,讓他想想保羅是怎麽得到那把槍的。
斯第爾格看了看那個被保羅製服的人——詹米。那人站在一旁,耷拉著腦袋,呼吸沉重。“你真是個難對付的女人。”斯第爾格說。他朝一個同伴伸出左手,打了個響指:“Kushti bakka te.”
又是恰科博薩語,傑西卡想。
那個同伴把兩塊方形薄紗放到斯第爾格手中。斯第爾格用手指捏著它們,把一塊薄紗係在傑西卡兜帽下的脖子上,又以同樣的方式把另一塊薄紗係在保羅的脖子上。
“現在你係上了巴卡的手巾,”他說,“如果我們走散,別人會知道你們是斯第爾格營地的人。至於武器,下次再說。”
接著他走進手下那群人中,檢視著,把保羅那個弗雷曼應急包交給其中一人背上。
巴卡,傑西卡想,她終於記起這是一個宗教術語:巴卡——哭泣者。正是這塊方巾的象征意義將這群人凝聚在一起,她感覺到了這一點。為什麽“哭泣”能凝聚起他們呢?她暗自發問。
斯第爾格走到那個讓保羅非常窘迫的小女孩麵前,說道:“契尼,這個小男子漢就交給你照顧了。別讓他惹麻煩。”
契尼拍了拍保羅的胳膊。“跟我來,小男子漢。”
保羅克製著怒氣,說道:“我的名字叫保羅,你最好……”
“我們會給你取個名字,男子漢,”斯第爾格說,“在進行阿科爾試煉之時。”
思辨測試,傑西卡將那詞翻譯了過來。保羅需要確立自己的地位,這是壓倒一切的緊迫問題,於是她厲聲道:“我兒子已經通過了戈姆刺的試煉!”
四下裏頓時一片沉寂,她知道她的話已經鎮住了在場的所有人。
“我們彼此還有許多東西不了解,”斯第爾格說,“但我們耽擱得太久了。絕不能讓白日發現我們暴露在開闊地裏。”他走到被保羅擊敗的那人身邊,說道:“詹米,還能走嗎?”
詹米哼了一聲。“突襲我,那小子。完全是意外。我能走。”
“沒有意外,”斯第爾格說,“我讓你和契尼負責那小夥子的安全,詹米。這些人需要我的庇護。”
傑西卡盯著那個叫詹米的人,聽聲音,他就是當初在山岩上與斯第爾格發生爭執的人。就是那個滿口殺氣的人。斯第爾格抓住了這次時機,意圖加強自己對這個詹米的領導力。
斯第爾格用審視的目光掃視了一下他的隊伍,打了個手勢,將兩人喚出。“拉魯斯,法魯克,你倆負責隱藏我們的足跡,務必做到不留任何痕跡。一定要多加小心——我們帶著兩個未經訓練的人。”他轉過身,舉起手,指著盆地那一邊,“排成小隊隊形,保護好側翼——出發。必須在天亮前抵達山嶺洞穴。”
傑西卡走在斯第爾格身旁,數了數,一共有四十個弗雷曼人,加上她和保羅,就是四十二人。她想:他們行進時就像一個軍事連隊——就連那小女孩契尼也是。
保羅走入隊列,跟在契尼身後。剛才他被這小女孩追上,心中有點不快,不過現在他已經克製住了。此刻,他腦中隻回**著母親那句怒吼的提醒:“我兒子已經通過了戈姆刺的試煉!”他感覺那隻手因記憶中的痛苦而隱隱作痛。
“看著路,”契尼低聲道,“別碰到灌木叢,以免留下痕跡,暴露我們的行蹤。”
保羅咽了口口水,點點頭。
傑西卡仔細聆聽隊伍前進發出的聲音,卻隻聽見自己和保羅的腳步聲,不由得對弗雷曼人的行進方式大感驚訝。他們四十個人一起走過盆地,發出的聲音竟同大自然的聲音毫無二致——就如幽靈船一般,隻見他們的長袍在黑影中飛速遊移。他們的目的地是泰布穴地——斯第爾格的穴地。
她在心裏反複掂量這個詞——穴地。這是恰科博薩語,古老的獵殺語,無數個世紀以來,它的含義從未改變。穴地——遇到危險時的集合地。最初交鋒的緊張情緒過後,她開始尋思這個詞和這門語言的深遠含義。
“我們走得很快,”斯第爾格說,“要是夏胡魯給麵子,我們天亮前就可以抵達山嶺洞穴。”
傑西卡點點頭,盡量保存體力。她感到累極了,但仍能忍耐,那全靠意誌的力量……當然,她承認興奮也給了她力量。她集中精神思考著這支隊伍的價值,看到其中透露出來的弗雷曼文化。
他們所有人,她想,整個民族,都被訓練得軍紀嚴明。對流亡中的公爵來說,這是多麽無價的珍寶啊!
弗雷曼人在古人稱為“斯潘龍波根”的品質上造詣極深——他們善於等待,從期望得到某樣東西,到采取行動去獲取它,在這過程中他們會自願地延遲,等待最佳時機的到來。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的智慧》
他們穿過盆地山壁上一條窄得隻能側步而行的岩縫,在破曉時分抵達山嶺洞穴。暗淡的曙光中,傑西卡看見斯第爾格派出了護衛,望著他們四散開來,向懸崖上爬去。
保羅一邊走,一邊抬頭仰望。麵前的山壁就像是這顆星球的一副掛毯,狹窄的裂縫直插向灰藍色的天空。
契尼拉了拉他的衣袍,催他快走,她說:“快點,天已經亮了。”
“朝上麵爬的那些人,他們要去哪兒?”保羅小聲問。
“他們是白天的第一班崗哨,”她說,“快!”
在外圍留下哨兵,保羅想,聰明。但更聰明的做法是分成幾個小隊抵達此地,這樣一來,損失整支隊伍的可能性更小。他頓了一頓,意識到這是遊擊戰的思維方式。他想起他父親曾擔心的事:厄崔迪可能變成一個遊擊家族。
“快!”契尼小聲催促他。
保羅加快了腳步,聽見身後衣袍的響動。他想起嶽醫生那本縮微《奧天聖經》中的話:“天堂在右,地獄在左,死神在後。”他反複默念著這句話。
他們轉過一個轉角,通道變寬了。斯第爾格站在一邊,指揮他們進入一個低矮的山洞,洞口呈正方形。
“快!”他低聲說,“如果巡邏隊在這裏逮到我們,我們就隻能像籠子裏的兔子一樣束手就擒了。”
保羅跟在契尼身後,彎腰鑽進洞口,山洞有些隱隱的光線,是從前麵某處照來的。
“你可以直起身了。”她說。
他站直身子,打量著這個地方:這是一個很深很寬敞的山洞,圓形的洞頂向上彎曲,剛到伸手夠不到的高度。隊伍在黑暗中四散開來,保羅看見母親走到了一邊,她在打量他們的同伴。他同時注意到,雖然她的著裝和弗雷曼人一模一樣,但卻未能與他們融為一體,她的一舉一動都給人一種威嚴和優雅的感覺。
“小男子漢,找個地方休息一下,但不要停在過道裏,”契尼說,“給你吃的。”她把兩小團用葉子包著的食物放在他手裏,它們散發著香料的氣味。
斯第爾格走到傑西卡身後,向左邊的那一隊人發出命令。“安好門封,確保水分的安全。”他轉向另一個弗雷曼人。“雷米爾,點上球形燈。”他抓住傑西卡的胳膊,“我想讓你看些東西,神奇的女人。”他領著她轉過一塊曲形岩石,向發光的地方走去。
傑西卡發現自己來到了山洞的另一個洞口,這個洞口非常開闊,它開在高高的懸崖壁上,站在那裏可以俯瞰下麵的另一個盆地,它約有十到十二公裏寬,盆地四周被高高的岩壁包圍,周圍散布著幾叢稀疏的植物。
就在她打量黎明時分灰白色的盆地時,太陽從遠處的峭壁上升了起來,照亮了淡褐色的岩石和沙地。她感到厄拉科斯的太陽好像是從地平線上突然跳出來的一樣。
那是因為我們不希望它升起來,她想,夜晚比白天安全。這時她突然產生了一種渴望,竟想在這個從未下過雨的地方見到彩虹。我必須遏止這些渴望,它們是軟弱的表現,我再也承受不起軟弱的代價了。
斯第爾格抓住她的手臂,指著盆地那一邊。“看那兒,都是我們的人。”
她看著他指的地方,果然有動靜:盆地底部散布著許多人,他們在陽光下跑過,躲進對麵岩壁的陰影裏。盡管距離遙遠,但在明朗的空氣中,他們的動作仍清晰可辨。她從衣袍中掏出雙筒望遠鏡,把焦距對準遠處的人群。隻見方巾飄動,活像一隻隻多彩的蝴蝶。
“這就是家,”斯第爾格說,“我們今晚就能抵達那裏。”他望著盆地,捋著胡須,“我的人民現在還在外麵工作,這說明周圍沒有巡邏隊。我等一下就向他們發信號,他們會準備好我們的到來。”
“你的人真是紀律嚴明。”傑西卡說。她放下望遠鏡,發現斯第爾格正看著她。
“他們遵守的紀律讓部落保存至今,”他說,“保存部落,這就是我們挑選首領的方式。首領是部落裏最強壯的人,是能給大家帶來水和安全的人。”他盯著她的臉。
她也盯著他,注意到他那沒有一絲眼白的眼睛、被染汙的眼眶、掛滿塵土的胡須,貯水袋的管子從他的鼻孔彎進蒸餾服中。
“我打敗了你,會影響你的領導地位嗎,斯第爾格?”她問。
“你當時並沒有向我挑戰。”他說。
“對首領來說,維係部下對自己的尊敬是很重要的。”她說。
“那些沙虱,沒有一個是我對付不了的,”斯第爾格說,“你勝過了我,也就勝過了我們所有人。現在他們希望向你學……那神乎其神的格鬥術……有些人感到好奇,想看看你會不會向我發起挑戰。”
她掂量著這句話背地裏的含義。“在正式的決鬥中打敗你?”
他點點頭。“我勸你不要這樣做,因為他們不會追隨你。你不屬於沙漠。通過昨晚的行軍,他們已經看出了這一點。”
“你們這些人真實際。”她說。
“確實如此,”他望了望盆地,“我們知道自己的需求,但現在,沒多少人會在離家這樣近的地方深思這個問題。我們外出的時間已經很長了,一直在準備把我們的香料配額送到自由貿易商那裏,賣給該死的宇航公會……願他們的臉永遠黑下去。”
傑西卡正要轉身離開,聽到這話便停了下來,回頭望著他的臉。“宇航公會?宇航公會和你們的香料有什麽關係?”
“是列特的命令,”斯第爾格說,“我們知道原因,但實際幹起來真是不好受。我們拿大量的香料賄賂宇航公會,目的是保障天上沒有衛星,這樣就沒有人窺探到我們在厄拉科斯地麵上幹的事。”
她掂量著自己該怎麽用詞,同時想起保羅也曾說過,他認定這是厄拉科斯天空沒有衛星的原因。“你們在厄拉科斯地麵上幹了些什麽,不想讓人看見?”
“我們在改變地貌……進度很緩慢,但確實有成效……我們在使它適合人類居住。我們這一代人是看不到哪一天了,我們的孩子也看不到,我們的孩子的孩子,甚至他們孩子的孫子都可能看不到……但是,那一天總會來到。”他那蒙在麵紗下的眼睛凝望著洞外的盆地,“會有露天的水域、高大的綠色植物,人們不用穿蒸餾服也能自由自在地行走。”
原來這就是列特·凱恩斯的夢想,傑西卡想。她說道:“賄賂是危險的,對方的胃口會越來越大。”
“他們的胃口的確在變大,”他說,“但緩慢的方法總是最安全的。”
傑西卡轉回身,眺望著整個盆地,盡力以斯第爾格夢想中看到的眼光去看它。但她看到的僅僅是遠處帶著芥末色斑點的灰色岩石,以及懸崖上空突然彌漫起的塵霧。
“啊!”斯第爾格說。
她起初以為那是巡邏車來了,隨後意識到那是海市蜃樓——是懸浮在沙漠上空的另一道風景,遠處搖曳的綠葉,中間有一條長長的沙蟲正在沙麵上行進,沙蟲背上似乎飄動著弗雷曼人的長袍。
海市蜃樓漸漸消失了。
“騎著走更好,”斯第爾格說,“但我們絕不允許造物主進入這個盆地。因此,今晚必須再走一晚。”
造物主——他們對沙蟲的稱呼,她想。
她掂量著他話中隱藏的含義,即他所說的不能讓造物主進入盆地的意義。她知道自己在海市蜃樓中看到了什麽——弗雷曼人騎著一條巨大的沙蟲。她極力控製,這才沒流露出自己對這一景象的震驚之情。
“我們得回大夥兒那兒去了,”斯第爾格說,“不然我的人會懷疑我與你在調情。已經有人嫉妒我了,因為昨晚我與你在托諾盆地打鬥時,我的雙手嚐到了你的甜美。”
“夠了。”傑西卡怒斥一聲。
“我沒有惡意,”斯第爾格溫和地說,“在我們這兒,是不會對婦女做出違背她們意願的事的……至於你……”他聳聳肩,“……根本不需要那條規定的保護。”
“你給我記住,我是公爵夫人。”她說,但聲音非常平靜。
“悉聽尊便。”他說,“現在該封閉這個洞口了,這樣大家才能鬆一鬆蒸餾服。我的人也該舒舒服服地休息一下了。到明天,他們的家人可不會讓他們歇著。”
說完,兩人陷入了沉默。
傑西卡望著外麵的日光,從斯第爾格的話中,她聽出了弦外之音——除了他的支持,他還有額外的提議。他需要一位妻子?她意識到自己可能和他走到那一步,這種辦法或許可以消弭關於部落首領的紛爭,通過男人和女人的正當結合。
但保羅怎麽辦?誰知道這裏的親子關係是怎麽樣的?而且,她肚子裏尚未出世的女兒該怎麽辦?一個去世了的公爵的女兒?她盡量安下心,仔細思量肚中這個孩子的意義,了解當初讓自己懷孕的動機。她知道那是為了什麽——屈服於一種深遠的本能,所有麵臨死亡的生物都受此驅使,通過孕育後代來尋求不朽。物種的繁衍之輪戰勝了他們。
傑西卡看了眼斯第爾格,發現他正在審視自己,等著。一個女人嫁給他這樣的男人,然後生下一個女兒——這個女兒的命運將會如何?她暗自發問,他是否會限製貝尼·傑瑟裏特必須遵從的原則?
斯第爾格清了清嗓子,表示自己理解她現在心裏正在想的問題。“對一個首領來說,重要的是使他成為領袖的東西,那就是人民的需要。如果你教我學會你的神技,總有一天我們中的一個人將不得不向另一個人發起挑戰。我寧願選擇別的方法。”
“還有別的選擇?”她問。
“薩亞迪娜,”他說,“我們的聖母老了。”
他們的聖母!
沒等她發問,他又說道:“我沒必要主動提出當你的配偶。這事不牽涉個人,你的確很漂亮,值得追求。但如果你成了我的一個女人,也許會讓某些年輕人認為我太貪圖肉體的歡愉,而不關心部落的需求。就連現在,他們也在側耳傾聽,盯著我們。”
一個做事審時度勢、考慮後果的男人,她想。
“我手下的年輕人中,有些已經到了**不羈的年紀,”他說,“必須讓他們安然度過這一時期,我絕不可以給他們留下任何理由,讓他們向我發起挑戰。因為到時候我將不得不重傷他們,並殺死他們。對一位首領來說,如果能體麵地避開爭議,那就不應該進行決鬥。瞧,所謂的首領,是能將族民和暴徒區分開來的人。他維持著個體的水平,如果個體太少,一個族民就會變成暴徒。”
他的話,以及其中深刻的領悟力,既是在講給她聽,也是講給暗地裏偷聽他們談話的人聽。她不由得開始重新評估眼前這個人。
他很有才能,她想,他從哪裏學到這種內部平衡論的?
“法律規定了我們挑選首領的形式,但那僅僅是法律而已,”斯第爾格說,“它並不表示公正永遠是人民所需要的東西。我們現在真正需要的是時間,成長和繁榮的時間,把我們的人散布到更多土地上的時間。”
他的祖先是什麽樣的人?她暗自猜想,這樣的血統到底源於何處?她說道:“斯第爾格,我低估你了。”
“我估計是這樣。”他說。
“顯然,我倆都低估了對方。”她說。
“我希望結束這種局麵,”他說,“我希望和你建立起友誼……還有信任。我希望我們彼此尊重對方,那是發自內心的尊重,而不是一時衝動。”
“我理解。”她說。
“相信我嗎?”
“我聽出了你的誠懇。”
“在我們中間,”他說,“薩亞迪娜雖然不是正式的首領,但地位很尊貴。她們教育大眾,她們在這裏維係著神的力量。”他摸了摸自己的胸膛。
現在,我必須打探打探這位神秘的聖母,她想。於是她說道:“你談到你們的聖母……我聽過一些傳說和預言。”
“據說一位貝尼·傑瑟裏特和她的子嗣掌握著打開我們未來大門的鑰匙。”他說。
“你們相不相信我就是那個人?”
她看著他的臉,心想:新生的蘆葦最容易枯死,起始之時總是最危險的時刻。
“我們不知道。”他說。
她點點頭,心想:他是一個值得尊敬的人,他希望從我身上看到一個預兆,但不會投機取巧,告訴我這個預兆是什麽。
傑西卡扭過頭,俯瞰著下麵盆地中金色、紫色的影子,看著洞邊滿是塵埃的空氣在微微顫動。她如同貓科動物般突然警覺起來。她知道護使團的隱語,也知道如何運用傳說、利用恐懼和希望來達到緊急的需求,然而,她感到這裏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仿佛有人已領先她一步來到了這些弗雷曼人中,早把護使團的傳說利用光了。
斯第爾格清了清喉嚨。
她察覺出了他的焦躁,知道時間在一分一秒過去,人們正等著封閉這個洞口。她應該抓住這個機會大膽行動。她意識到她需要什麽:某個達阿-赫克曼,某個宗教學派的譯文,能讓她……
“阿達布。”她低語道。
她的意識仿佛在翻江倒海。一個脈搏間,她便識別出了這種感受。這種識別信號從不見於貝尼·傑瑟裏特的任何訓練中,這隻可能是阿達布——自發地出現在她心中的強烈記憶。她集中精神,讓話語自然而然地從口中流出。
“聖語有雲,”她說,“遠至塵埃落定之處。”她從衣袍裏伸出一隻手臂。隻見斯第爾格瞪大了雙眼,隻聽身後一陣衣袍颯颯的響聲。“我看見一個……拿著儆戒書的弗雷曼人,”她吟誦道,“他向著被他降服的太陽阿拉特念誦經文,向著審判官撒度念誦經文,他念道:
我的敵人仿若風暴下的綠色葉片,
零落飄搖。
汝等難道沒有看到我主的偉績?
敵人設下陰謀陷害我們,
他便把瘟疫送向他們。
敵人就像被獵人驅散的鳥,
他們的陰謀像毒丸,
受到每一張嘴的排斥。”
她渾身顫抖了一番,接著垂下了手臂。
身後洞內的陰影中傳來許多低聲回應:“他們的惡業已被推翻。”
“造物主的怒火湧上胸膛。”她說,同時心想:現在,總算走上正軌了。
“造物主的怒火已經點燃。”人們應和道。
她點點頭。“你們的敵人終將滅亡。”她說。
“比拉凱法。”他們回應。
四下裏一片靜寂,斯第爾格向她躬身行禮。“薩亞迪娜,”他說,“如果夏胡魯允許,你可以被接納,成為一名聖母。”
被接納,她想,奇特的說法,但其餘部分與隱語完全相符。對於剛才的所作所為,她突然產生了一種苦澀的自嘲感。我們的護使團很少失手,在這荒蕪之地,也有為我們準備的地方。沙拉特的禱詞就是為我們製造藏身地的工具。現在……我必須扮演造物主之友奧麗亞的角色……也就是這群流浪人口中的薩亞迪娜,這個人物已經和我們的貝尼·傑瑟裏特預言一起深深烙印在他們心中,他們甚至把他們的女祭司稱為聖母。
洞內黑影之中,保羅正站在契尼身旁。他仍在回味她剛才給他吃的食物——用一片葉子包裹的鳥肉和穀物,還混有香料蜜。品嚐這種食物時,他意識到自己以前從未吃過這麽濃的香料萃取物,當時他還害怕了一小會兒。他知道這種萃取物會對他產生什麽樣的作用——“香料之變”,將會把他的意識推入預知狀態。
“比拉凱法。”契尼低聲道。
他看著她,看著她和其他弗雷曼人一樣,都麵帶敬畏,似乎接納了母親的言語。隻有那個叫詹米的人沒有加入這種儀式,他雙手抱在胸前,冷冷地站在一旁。
“Duy yakha bin mange,”契尼低聲道,“Duy punra bin mange.我有兩隻眼,我有兩隻腳。”
她麵帶驚奇地看著保羅。
保羅深深地吸了口氣,試圖撫平內心刮起的風暴。母親的話和香料萃取物的藥力同時起了作用,他感覺母親的聲音就在他心裏起伏,仿佛火焰投下的影子。與此同時,他能感受到她話語中含著一絲玩世不恭——他很了解她!但即便如此,也無法阻擋那一口香料所引發的反應。
可怕的目的!
他感覺到了,那是一種無法逃避的種族意識。一切都清晰無比,那湧入的信息,冷卻精準的意識。他跌倒在地,背靠岩石坐下,毫不抵抗地沉浸其中。
意識流入不受時間影響的層麵,在那裏他可以審視時間,感知可能的路徑,感受來自未來的風……過去的風:一隻眼睛看到過去,一隻眼睛看到現在,一隻眼睛看到未來——三者結合在一起,合成一個三目幻象,他看到了時間轉變成的空間。
有危險,快要超過限度,他感覺到了,他必須緊緊抓住對現在的認知,感覺各種模糊的經驗偏差,潮湧般的時刻,不斷地把現在凝固成永久的過去。
抓住現在,他第一次感到時間像一個龐然大物,雖然潮水、波濤、巨浪不斷拍打著它,它仍舊穩穩地流淌,就像海浪拍打岩石峭壁一樣。他對預知能力有了新的理解,明白了時間盲點的來源,也知道了其中的錯誤所在,並立即感到了恐懼。
他意識到,他的預知能力其實是一種綜合了有限的已知信息的闡釋——既精準,又存在誤差。某種類似海森堡不確定性原理的因素也會介入其中:他需要消耗能量才能看到未來,但也由此改變了未來。
他所看到的是這個山洞內的一個時間節點,各種可能**織在此地,在這裏,哪怕最細微的動作——眨一下眼睛,漫不經心的一句話,錯放的一粒沙——都可能撬動某個巨大的杠杆,影響已知的宇宙。他看到的結局充滿暴力,但它又受製於各種變化,他的一舉一動都會讓事物發展的模式發生巨大的變化。
這番景象讓他恨不得讓自己靜止不動,但“不動”本身也是一種行動,也會產生後果。
無數的後果,無數的路徑從洞內向外呈扇形展開。絕大多數路徑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屍體,鮮血從一個可怕的刀口中湧出。
我的父王,帕迪沙皇帝,一手促成了雷托公爵的死,把厄拉科斯交還給了哈克南人,那一年他已經七十二歲,可看上去還不到三十五歲。在公開場合,他通常隻穿薩多卡軍服,頭戴波薩格將官的黑色頭盔,盔頂飾有象征皇室的金獅紋章。軍服公開表明他的權力源自何方,然而他並不總是那麽愛炫耀。隻要他願意,他可以隨時發揮他的魅力,表現出真誠,但後來那些日子,我經常在想,他是不是真如看起來的那樣。如今,我認為他一直在掙紮,拚命想要掙脫那無形的牢籠。你一定要記住,他是一位皇帝,一個朝代的天父,這個朝代可以回溯到最暗淡的曆史朝代。但我們有意不給他生下皇子。對於一個統治者來說,難道這不是最可怕的失敗?母後服從了上級姐妹會的命令,而傑西卡夫人沒有服從。她們中哪一個更為強大?曆史已經作出了回答。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家父家事》
傑西卡在黑暗的洞中醒來,感覺到周圍弗雷曼人的**,聞到了蒸餾服的酸臭味。她內心的時間感告訴她,外麵即將入夜,但洞內現在仍一片漆黑,密封罩將這片區域與沙漠隔離,以保持大家身體的水分。
她意識到,由於極度疲憊,她竟然非常放鬆地睡了一覺。從這一點可以看出,她在潛意識裏對個人安全作了評估,斯第爾格的部隊可以很好地保護他們。她在用長袍做成的吊**翻了個身,雙腳滑落到岩石地麵上,伸進沙地靴。
一定要記得扣緊靴子的活扣,方便蒸餾服的輸送功能,她想,要記的事情太多了。
她仍在回味早餐的味道——用葉子包裹的鳥肉和穀物混合物,還摻著香料蜜。她突然想到這裏的時間是顛倒的:夜晚從事日常活動,白天則是休息時間。
夜幕隱蔽一切,黑夜最為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