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西卡說:“它是造物主……”

“哎呀呀!”梅帕絲哀號起來,那聲音顯得又是悲痛又是歡欣。她渾身顫抖得厲害,以至於刀刃的光芒在屋子裏亂舞起來。

傑西卡泰然自若地等著。她本想說這把匕首是“造物主,死亡造物主”,再說出那古老的詞,可現在所有的感覺都在警告她,所有在警覺方麵的深層次訓練都讓她明白,這女人身上最隨意的肌肉**都蘊含著某種含義。

關鍵詞是……造物主。

造物主?造物主。

但梅帕絲仍舊舉著刀,似乎隨時準備一刀刺出。

傑西卡說:“你以為,我,一個知道偉大教母秘密的人,會不知道造物主?”

梅帕絲放下刀。“夫人,如果一個人與預言相伴太久,當真相揭露之時,就會震驚異常。”

傑西卡想著所謂的預言——這些夏麗雅預言,是幾百年前護使團的一位貝尼·傑瑟裏特在這兒播下的——毫無疑問,她已經死了,但目的卻達到了:為了貝尼·傑瑟裏特在未來某一天的某種需要,她將傳說深深地植入了這些人的腦中。

現在,這一天到來了。

梅帕絲將刀插回刀鞘,說道:“夫人,這是把未定之刀。請放在身上,如果讓它遠離肉身一周時間,它馬上會自行消解。它是您的啦,夏胡魯之牙,它將伴您終身。”

傑西卡決定冒險一賭,她伸出右手。“梅帕絲,你把刀插回刀鞘,卻未讓它見血。”

梅帕絲倒吸一口冷氣,她將刀放進傑西卡手裏,隨即扯開褐色的上衣,哀嚎道:“取走我的生命之水吧!”

傑西卡將刀從刀鞘中拔出。它是多麽亮啊!她把刀尖對準梅帕絲,看到這女人流露出的恐懼遠遠超出對死的懼怕。刀尖有毒?傑西卡想。她挑起刀尖,用刀刃在梅帕絲的左胸輕輕劃了一下。那裏馬上滲出濃濃的鮮血,但血幾乎立即止住了。超速凝結,傑西卡想,一種水分保持的變異?

她將刀插回刀鞘。“扣上衣服吧,梅帕絲。”

梅帕絲按命行事,身體瑟瑟發抖。那雙沒有一絲眼白的眼睛看著傑西卡。“您是我們的人,”她喃喃道,“您就是救世主。”

入口處又傳來一聲卸貨的聲音,梅帕絲迅速抓起刀,將它藏進傑西卡的上衣。“看見這把刀的人,要麽被淨化,要麽格殺勿論!”她吼道,“夫人,您知道的!”

我現在知道了,傑西卡想。

搬運機沒進大廳就離開了。

梅帕絲鎮定下來。“見過晶牙匕的邪惡之人,不能活著離開厄拉科斯。請牢記這一點,夫人。您已經擁有了一把晶牙匕。”她深吸了一口氣:“現在,它必須順其自然,別操之過急。”她朝周圍成堆的箱子和貨物看了一眼,“我們在這裏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傑西卡遲疑了片刻。“它必須順其自然。”這是護使團各種咒語中的一句警句——聖母駕臨,將你解放。

可我不是聖母,傑西卡想。接著她心思一動:偉大的教母!她們在這裏安插了這樣一個人!這一定是個駭人聽聞的地方!

梅帕絲用就事論事的語氣說道:“夫人,您想讓我先做什麽事?”

直覺在向傑西卡發出提醒,最好跟著她一起使用隨意的語氣。“那邊有一幅老公爵的畫像,把它掛到餐廳的牆上。再把牛頭掛到它對麵的牆上。”

梅帕絲大步走到牛頭邊。“好大一顆牛頭,這頭牛肯定是個龐然大物。”她彎下腰,“夫人,我得先把它擦擦幹淨,是嗎?”

“不用擦。”

“可它的角上有灰。”

“那不是灰,梅帕絲,那是咱們老公爵的血。這頭野獸要了他的命,這件可怕的事情發生後沒過幾個小時,他們就在牛角上噴了一層透明的固定劑。”

梅帕絲站起來。“哦,天哪!”她說。

“隻是血而已,”傑西卡說,“陳年舊血。現在,去找幾個幫手幫你把它們掛起來,那牛頭很沉。”

“你覺得那血跡使我不安啦?”梅帕絲問,“我從沙漠來,對血可是司空見慣了。”

“我……知道。”傑西卡說。

“甚至還有我自己的,”梅帕絲說,“比您剛才在我胸口劃小口時流的血多得多。”

“你覺得我劃得太淺?”

“哦,不!身體之水非常稀少,不能任其在空氣中浪費。您做得恰到好處。”

傑西卡注意到那口氣和姿態,領會到“身體之水”這個詞蘊含的深層次意義。水在厄拉科斯無比重要,她再一次感到一股壓抑感。

“夫人,您要我把這兩樣漂亮的小東西掛在餐廳的哪麵牆上?”梅帕絲問。

真是個現實的人,傑西卡想。她說:“你自己決定吧,梅帕絲。這實際上無關緊要。”

“悉聽尊便,夫人。”梅帕絲彎下腰,開始拆解牛頭的包裝和繩子。“你殺了老公爵,是吧?”她輕聲哼哼道。

“要我幫你叫輛搬運機嗎?”傑西卡問。

“我能行,夫人。”

是的,她能行,傑西卡想。這個弗雷曼人天生如此,願意自行行事。

傑西卡感覺到這把刀在衣服下發出陣陣涼意,她想起貝尼·傑瑟裏特長長鏈條般的謀劃,在這裏鑄造了另外一個鏈環。因為那個謀劃,她得以在這次致命的危機中化險為夷。“別操之過急。”梅帕絲是這麽說的。然而,這地方急匆匆的莽撞節奏,讓傑西卡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就連護使團的完美準備,加上哈瓦特對這座岩石城堡的嚴密視察,都不能驅散她心中的陰霾。

“東西掛好後,就過來拆這些箱子,”傑西卡說,“鑰匙在門口的搬運工身上,他知道東西該放哪兒。去他那兒拿鑰匙和貨單,如果有什麽不明白的地方,去南翼找我。”

“謹聽夫人的吩咐。”梅帕絲說。

傑西卡轉身離開,心中暗想:即便哈瓦特已經宣布這座宅邸非常安全,但這裏還是有什麽不對勁。我感覺得到。

她心中突然湧出一陣急切想見兒子的衝動。她急速走向穹形走廊,從那兒就可以進入通向餐廳和家庭翼樓的走道。快點,再快點!最後她幾乎跑了起來。

在傑西卡身後,梅帕絲正在清理牛頭上的線繩,她望著傑西卡漸漸遠去的身影。“沒錯,她就是救世主。”她喃喃道,“哦,真是個可憐的人兒。”

“嶽!嶽!嶽!”歌裏這麽唱道,“罪該萬死的嶽!”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童年簡史》

門開著一條縫,傑西卡走了進去,來到一間牆壁塗成黃色的房間中。她左手邊擺著一張靠背黑皮沙發、兩個空書架,凸起的側麵掛著一隻布滿灰塵的長頸水瓶。她右邊還有一扇門,立著更多的空書架,一張來自卡拉丹的桌子和三把椅子。嶽醫生站在她正前方的窗戶旁,背對著她,正全神貫注地看著外麵的世界。

傑西卡又悄悄往屋裏走了一步。

嶽的外套已經起了褶子,左肘處有塊白色的汙跡,像是剛在白粉牆上靠過。從後麵看,他就像一幅無肉的簡筆人物畫,套在一件超大的黑衣中,又像一幅誇張的漫畫,隨時準備在傀儡主人的指揮下擺動肢體。隻有那近似方形的腦袋像是活的,黑色長發由那個蘇克學校銀環紮著,搭在肩上。他注視著外麵的場景,腦袋也隨之微微轉動。

傑西卡又掃視了一遍屋子,沒有發現兒子的身影。但她知道,右邊那扇關著的門,應該通向一間小臥室,保羅曾說過他喜歡那兒。

“午安,嶽醫生,”她說,“保羅在哪兒?”

他點了點頭,像是看到了窗外的什麽東西,接著仍背著身,用一副心不在焉的口氣說道:“你兒子累了,傑西卡,我讓他去隔壁屋子休息了。”

他突然一怔,隨即轉過身,紫色嘴唇上的胡須也飄了起來。“恕我失禮,夫人!我剛才在想一些事……我……不是故意要這麽隨便稱呼您的。”

她微微一笑,伸出右手。有那麽一小會兒,她還擔心他會跪下來。“威靈頓,別這樣。”

“這麽稱呼您……我……”

“我們認識六年啦,”她說,“我們之間早就不該有那麽多禮節,至少在非正式場合來說不必如此。”

嶽擠出一絲幹笑,心想:應該奏效了。現在,對於我舉止中的任何反常,她都會以為是尷尬造成的,如果她覺得這就是答案,那她就不會去深究什麽。

“恐怕我跑神了,”他說,“每當我……為你感到難過時,就會這樣。我怕是把你當成……嗯,傑西卡。”

“為我難過?為什麽?”

嶽聳聳肩。很久以前,他就意識到傑西卡在運用真言方麵不如他的瓦娜有天賦。但隻要有可能,他依然盡量在她麵前說真話,這是最安全的方法。

“你已經看到這個地方的麵目,我的……傑西卡,”他結結巴巴地吐出她的名字,接著急忙往下說,“和卡拉丹相比,這裏太過荒涼。還有這裏的人!我們在路上看到的那些小鎮女人,她們臉上蒙著紗,一路上痛哭哀號。你可記得她們看我們的那個樣子。”

她兩臂抱在胸前,感覺到衣服裏藏著的晶牙匕。如果報告不假,它的刀刃取自沙蟲的牙。“隻不過是因為我們是陌生人——不同的人,不同的習俗。他們隻知道哈克南人。”她的目光看向窗外,“你剛才在看什麽?”

他回身望向窗外。“正是這些人。”

傑西卡走到他身邊,朝房前的右方看去,那是嶽正盯著的地方。那兒長著一排二十棵棕櫚樹,樹下的地麵掃得幹幹淨淨、毫無生氣。一道網欄把樹與道路隔開,路上有行人來往,都穿著長袍。傑西卡注意到,在她與這些人之間有一道微光在閃爍——是住房屏蔽場。她繼續注視著那些行人,心裏納悶嶽究竟被什麽所吸引。

線索開始顯露,她抬手摸摸下巴。是那些行人看棕櫚樹的神態!她看到了嫉妒,有些是仇恨……甚至還有一絲希望。每個人都帶著一種固定的表情掃視著那些樹。

“你知道他們在想什麽嗎?”嶽問。

“你能看透人的心思?”她問。

“這些人的心思,”他說,“他們看著那些樹,心裏在想:‘這些樹相當於我們一百個人。’”

傑西卡滿臉困惑地朝他皺皺眉。“什麽意思?”

“那些是棗椰樹,”他說,“一棵棗椰樹每天需要四十升水。而一個人隻需要八升。也就是說,一棵棗椰樹,相當於五個人。那兒有二十棵樹,也就相當於一百個人。”

“但有些人看樹時滿懷希望。”

“他們隻是巴望著上麵能掉點椰棗下來,雖然現在時令不對。”

“我們對這地方的看法太苛刻了,”她說,“這兒雖然危險,但也有希望。香料可以讓我們富有。有了巨大的財富,我們就可以隨心所欲地改造這個星球。”

她內心暗暗發笑:我想說服誰呢?雖然極力忍住,但最後她還是笑出了聲,聲音尖利,毫無幽默感。“可你卻買不到安全。”她說。

嶽轉過頭,不讓傑西卡看到自己的臉。要是真能恨這些人,而不是愛他們,那也還好點!傑西卡的舉止和許多動作都很像他的瓦娜,這想法卻使他變得嚴酷,而且進一步加強了決心。哈克南人殘忍的手段毫不光明,瓦娜也許沒有死,他必須弄清楚。

“別為我們擔心,威靈頓,”傑西卡說,“問題是我們的,不是你的。”

她以為我在為她擔心!嶽擠擠眼,忍住眼淚。我當然在擔心,但我必須對付陰險的男爵,先助他達到目的,然後趁他得意忘形之時,襲擊他的致命弱點!

他歎了一口氣。

“我想進去看看保羅,不會打擾他吧?”她問。

“當然不會。我給他吃了鎮定藥。”

“他調整過來了嗎?”傑西卡問。

“隻是有點勞累。他很興奮,不過十五歲的孩子在這種情況下還能怎麽樣呢?”他走過去,打開門,“他就在裏麵。”

傑西卡跟了上去,朝陰暗的屋子裏望了望。

保羅睡在一張窄小的帆布**,一隻手被薄薄的床單蓋著,另一隻手伸在腦後。床邊合上的百葉窗將幾條陰影印在床單和他的臉上。

傑西卡看著自己的兒子,那張鵝蛋臉像極了自己,但頭發卻像公爵——黑如木炭,亂成一團。長長的睫毛下藏著綠色的眸子。傑西卡笑了,內心的恐懼慢慢消退。她突然想到了,兒子麵相上的基因遺傳特征——眼睛和臉型像她,但從那臉部輪廓中隱隱透出一股機警,跟他父親一模一樣,一如孩童發育時所透出的特征。

她覺得兒子的長相是一個精妙的結晶,出自於一種隨機的模式——無窮無盡的偶然事件最終在一個中心銜接。這念頭一出,她真想跑上去跪到他的床邊,把兒子摟在懷裏,但因為嶽在場,她不能這麽做。她退步回走,輕輕關上門。

嶽已經回到了窗邊,他受不了傑西卡看兒子的那種神態。為什麽瓦娜就沒有給我生個孩子?他暗自發問,作為一個醫生,我知道她的身體沒有問題。難道是因為她是貝尼·傑瑟裏特?她是不是受命完成什麽特殊的使命?是什麽使命?她愛我,那是自然的。

嶽第一次感到自己也許隻是某個複雜格局中的一個小卒,不可能弄清它的全貌。

傑西卡走到他身邊。“小孩睡覺時的樣子真是無憂無慮。”

他機械地應道:“大人要能這麽放鬆該多好!”

“是啊。”

“我們在哪裏失去了它?”嶽喃喃道。

她看了他一眼,留意到他說話的語氣有點怪,但心思仍在保羅身上,想著他在這兒訓練的艱苦、生活的差異……與他們原來給他設計的生活大相徑庭。

“我們確實失去了一些東西。”她說。

她朝窗外右邊的一條斜坡看去,上麵長滿了灰綠色的灌木——樹葉布滿灰塵,樹枝幹枯得像是爪子——它們被風吹得泛著波紋。烏黑的天空像一塊幕布般掛在斜坡上空,厄拉奇恩的那輪銀日灑下絲絲銀光——像是她身上那把晶牙匕發出的光芒。

“天好黑。”她說。

“主要是缺乏水分的原因。”嶽答道。

“水!”她厲聲叫道,“這兒哪裏都缺水!”

“這是厄拉科斯最令人費解的事情。”

“為什麽水會這麽少?這兒有火山岩,有十多種我能說出名字的能源,還有極冰。有人說不能在這兒的沙漠中鑽井,因為有沙暴和沙潮,設備還沒裝好就會被破壞,不然就是被沙蟲破壞。總而言之,他們從沒在這兒找到水的蹤跡。但是,威靈頓,真正令人費解的事,是他們在坑洞中打出的井,你看過那方麵的資料嗎?”

“一開始有水流出,但馬上就沒了。”他答道。

“威靈頓,這就是最令人費解的地方。水找到了,卻又枯竭,之後就再也出不了水。但是,再在旁邊挖個洞,又會出現同樣的結果:先是有水流出,然後馬上枯竭。難道沒人感到古怪嗎?“

“的確古怪,”他說,“你懷疑有某種生物在作怪?如果這樣,在岩石礦樣中不是應該會有某種跡象嗎?”

“什麽跡象?奇特的植物……還是動物?誰認得出來?”她轉身對著那條斜坡,“水枯竭了,有什麽東西斷了它的來源,這就是我的懷疑。”

“也許原因已經清楚,”他說,“哈克南人封鎖了大量有關厄拉科斯的信息。也許有理由把這也封鎖了起來。”

“為了什麽理由?”傑西卡問,“還有大氣中的水分。當然,量很少,可卻是存在的。這是這個星球取水的主要來源,靠捕風器和濾器收集。那麽,這些水汽是從哪兒來的?”

“極地?”

“威靈頓,冷空氣帶不出多少水分。哈克南人在這兒藏著許多秘密,需要仔細調查,而且,這些事並不和香料有直接關係。”

“我們的確被哈克南人蒙在鼓裏,”他說,“也許,我們得……”他突然停下,注意到傑西卡正緊緊盯著他看。“有什麽不對嗎?”

“你說‘哈克南人’時的語氣好生奇怪,”她說,“就算我的公爵大人,在說到這個令人痛恨的名字時,語氣也沒你那麽惡毒。威靈頓,我很好奇你為什麽這麽恨他們。”

天哪!嶽想,她開始懷疑我了!現在我必須用上瓦娜教我的所有花招。隻有一個辦法能解除她的懷疑:盡一切可能講真話!

他說:“您不知道,我妻子,我的瓦娜……”他抬抬肩,嗓子突然一哽,說不下去。過了一會兒他才繼續道:“他們……”話到一半又哽住了。他感到萬分痛苦,緊緊閉上眼睛,忍受著內心的陣陣劇痛,直到一隻手輕輕地搭在了他的手臂上。

“對不起,”傑西卡說,“我不是故意要揭舊傷疤。”她想:那些畜生!他的妻子是一名貝尼·傑瑟裏特——他身上透漏著太多跡象。很顯然,哈克南人殺了她。這又是一個可憐的犧牲品,因切雷姆之仇而與厄崔迪結盟。

“抱歉,”他說,“我不能夠談這事。”他睜開眼,讓自己完全沉浸在內心的悲痛中。至少這是真心的。

傑西卡審視著嶽,他有著一張張揚的臉,一雙杏仁眼中是漆黑的眸子,奶白色的膚色,紫色的嘴唇和狹窄的下頜上掛著兩條彎彎的胡須。兩頰和額頭的皺紋既是年齡更是痛苦的印跡。傑西卡不禁對他產生了深深的同情。

“威靈頓,我們把你帶到這個危險的地方,真對不起!”她說。

“是我自願來的。”他答道。這話也是事實。

“可整個厄拉科斯星球都是哈克南人的一個陷阱,想必你也清楚這一點。”

“要想抓住雷托公爵,一個陷阱是不夠的。”他說。這也是真話。

“也許我該對他充滿信心,”她說,“他是一個出色的戰略家。”

“我們被連根拔起,趕出了家鄉,”他說,“這是我們不自在的原因。”

“要殺死一棵連根拔起的植物,是多麽容易啊,”她說,“尤其是當你把它放在惡意的土壤中時。”

“這片土壤果真充滿惡意嗎?”

“當這裏的人得知公爵帶來了多少人,馬上發生了一些飲水暴亂,”她說,“後來他們得知我們在安裝新的捕風器和濾器,以加大取水量時,暴亂才平息下來。”

“這裏維持生命用的水隻有那麽多,”他說,“大家都知道,在水量有限的情況下,人口的增加,意味著水價的上漲,窮人就隻有死路一條。但公爵已解決了這個問題。因此動亂並不一定意味著這些人對我們懷有長久的敵意。”

“還有衛兵,”她說,“到處都是衛兵。還有屏蔽場,放眼望去,到處都可以看到它們隱隱的閃光。在卡拉丹,我們可不這樣生活。”

“給這個星球留些機會。”他說。

傑西卡仍冷眼望著窗外。“這地方有一股死亡的氣息,”她說,“哈瓦特派了一整營的先遣探員來這兒,外麵的那些衛兵是他的人,貨物裝卸工也是他的人。國庫賬麵上有許多未經說明的大額提款,這隻能意味著一件事:高層賄賂。”她搖搖頭,“哪兒有杜菲·哈瓦特,哪兒就有死亡和欺詐。”

“你在詆毀他。”

“詆毀?我是在讚揚他。死亡和欺詐是我們現在唯一的希望。隻不過,他的這些方法還無法讓我欺騙自己。”

“你應該……找些事忙忙,”他說,“別老是閑著想這些醜惡的……”

“找些事忙!我大部分時間都在幹嗎,威靈頓?我是公爵的秘書——忙得昏天黑地,每天都有令人擔憂的新消息傳到我的耳朵裏……甚至還有那些他不想讓我知道的事,”她緊閉雙唇,輕聲說,“有時我會想,是不是因為自己是一名貝尼·傑瑟裏特,他才選擇了我。”

“什麽意思?”他發覺自己的語氣中帶著一絲懷疑,他還從未見過她表現得這麽痛苦。

“威靈頓,”她說,“難道你不覺得,如果秘書同樣還是愛人,那就非常安全嗎?”

“這想法毫無意義,傑西卡。”

這種責怪脫口而出。公爵對自己愛妾的憐愛無需任何懷疑,隻需注意一下公爵看她的眼神就會明白。

她歎了口氣。“你是對的,沒什麽意義。”

她又雙手抱在胸前,裏邊的晶牙匕緊挨著皮膚,想著它那未盡之事。

“不久就會流更多的血,”她說,“不鬥個你死我活,哈克南人決不會善罷甘休。男爵忘不了公爵是皇室的血係表親——無論這條血脈有多遠。而哈克南的封號是用宇聯商會的錢買來的。但他內心深處的仇恨,源自另外一件事:厄崔迪人曾驅逐過一個哈克南人,那人在科林戰役中表現得太過怯弱。”

“古老的家族世仇。”嶽喃喃道。一時之間,他感受到這種仇恨帶給他的痛苦。他陷進了家族世仇的羅網中,瓦娜被殺——甚或更糟,她可能還在哈克南人手中受著折磨,一直到她丈夫履行諾言。這種古老的家族世仇困住了他,這些人也是。諷刺的是,這致命的計劃將在厄拉科斯開花結果,這裏是香料的唯一產地,那是生命的延續物、健康的恩賜。

“你在想什麽?”傑西卡問。

“我在想,在公共市場上,每10克香料已經賣到62萬宇宙索,這可是一筆不小的財富,可以買到許多東西。”

“威靈頓,難道你也逃不過貪婪的**?”

“不是貪婪。”

“那是什麽?”

他聳聳肩。“無奈而已。”他看了一眼傑西卡,“你還記得第一次吃香料是什麽味道嗎?”

“味道像肉桂。”

“但每次味道都不一樣,”他說,“它就像生活——你每次擁有它時,它的麵貌都不一樣。有人認為香料會產生一種經驗性味道反應。身體知道某樣東西對它有好處,它會認為那種味道就是快樂——輕微的愉悅。跟生活一樣,它是無法合成的。”

“我想,我們幹脆反叛或許是更明智的做法,跑到帝國勢力以外的地方。”她說。

他發覺傑西卡並沒有在聽他說話,聽到她所說的,他心想:對呀,她為什麽不叫他這麽做呢?他幾乎什麽都聽她的。

他迅速作出回應,因為這裏有個事實,順便還能改變話題。“傑西卡,恕我冒昧……傑西卡,可否問個私人問題?”

她靠在窗台旁,沉浸在一種無法言喻的不安之中。“當然可以,你是我的……朋友。”

“為什麽不讓公爵正式娶您?”

她突然轉過身,昂起頭,瞪著他說:“讓他娶我?可……”

“我不該問這個問題。”他說。

“沒關係,”她聳聳肩,“其實這裏牽涉到政治——隻要我的公爵還未明媒正娶,那麽,某些大家族就仍有聯姻的希望。還能……”她歎道,“激勵人,迫使他們遵從你的意願,會讓你對人保持一種玩世不恭的態度。雖然這很無恥。不過,如果我讓他這麽做……那就不是他的意願。”

“我的瓦娜也會這麽說。”他喃喃道。這也是真話。他把手掩到嘴邊,驚厥般地咽了口口水。他絕沒想說出這話,真是千鈞一發,差一點就承認了自己的隱秘角色。

傑西卡又開始說話,粉碎了這難堪的瞬間。“此外,威靈頓,公爵實際上是兩個人。一個我熱愛至深,有魅力、機智、體貼……溫柔——是女人夢想的一切;而另一個卻……冷漠、無情、苛刻、自私——跟冬天的寒風一樣嚴酷。這多半是他父親造就的。”她的臉扭曲了,“要是我的公爵出生時那老頭就死了,那該有多好!”

兩人沉默了,通風機吹出陣陣微風,撥弄著百葉窗,發出輕微的聲音。

不久,她深吸了一口氣。“雷托是對的,這兒的房間比另外那些區域的要舒服得多。”她轉過身,目光掃了一遍屋子,“恕我多事,威靈頓,但我想再把這兒的房間看一遍,然後開始分配。”

他點點頭。“當然可以。”他心想:要是有什麽辦法擺脫掉他們逼我幹的這件事,那該有多好!

傑西卡垂下手臂,走到廳門邊,在那兒站了片刻,猶豫了一下,然後走了出去。每次我們談話,他總是在遮掩什麽,沒有全盤托出,傑西卡想,毫無疑問,是為了保全我的情感。他是個好人。她又有點猶豫不決,幾乎要轉身回去麵對嶽,讓他說出隱瞞的事。可那隻會讓他蒙羞,讓他知道自己多麽容易被人看透心思,這會嚇著他。對於朋友們,我該懷有更多的信任。

許多人都留意到穆阿迪布驚人的學習速度,他迅速地學會在厄拉科斯必須了解的一切。貝尼·傑瑟裏特當然清楚這種速度的基礎。對於別人,我們可以說穆阿迪布進步神速,因為他上的第一課就是如何學習,而基礎的基礎又是對學習能力的基本信心。令人吃驚的是,許多人並不相信自己的學習能力,更多的人認為學習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穆阿迪布清楚:每一種經驗都有其可學之處。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之人性》

保羅躺在**,假裝睡著了。嶽醫生給他吃安眠藥的時候,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它藏在手心,佯裝吞了下去。保羅忍住笑,連他母親都沒看出來,真以為他睡著了。他本想跳下床,求母親讓他在這幢房子裏探探險,但又意識到她絕對不會同意。這兒的一切還太亂。不,這樣最好!

如果我不征得同意就溜出去,也不算犯規。我會待在屋子裏安全的地方。

他聽見母親和嶽醫生在另一間屋子說話,但聽不清楚說了些什麽——似乎跟香料有關……還有哈克南人。談話聲時高時低。

保羅的注意力轉移到雕花的床頭板上,它實際上是假的,裝在牆上,裏麵隱藏著控製屋子功能的機關。木板上雕著一條高高躍起的魚,下麵是洶湧的褐色波浪。保羅知道,如果他按一下魚眼,就能打開屋頂的浮空燈;擰一擰其中一朵浪花,就能調控通風設備;擰擰另外一朵,則可以調節溫度。

保羅悄悄起身。左邊靠牆立有一個高高的書架,書架可以拉開,裏麵隱藏著一個安有抽屜的密室。通向客廳的門把手做得像撲翼飛機上的推進杆。

這屋子的設計思路像是為了**保羅。

這屋子如此,這個星球也是如此。

他想起了嶽給他的那本膠片書——《厄拉科斯:皇帝陛下的沙漠植物試驗站》。那是一本在發現香料之前就出版了的古老膠片書。書裏的名詞在保羅腦海中閃過,每一個名詞都帶著圖片:仙人掌、驢灌木、棗椰樹、沙地馬鞭草、夜櫻、沙鷹、桶狀仙人掌、香灌木、煙樹、木餾油灌木……貓狐、沙漠鷹、袋鼠……

名字和圖片,來自人類過去沙地生活中的名字和圖片。現在,許多東西在這個宇宙中早已難覓蹤跡,除了厄拉科斯。

這麽多新的東西要學——香料。

還有沙蟲。

隔壁屋子的門關上了,保羅聽到母親漸漸遠去的腳步聲。他知道嶽醫生會找本書讀,他仍會待在那間屋子裏。

現在正是出去探險的好時候。

保羅溜下床,朝通向密室的書架走去。突然,從身後傳來什麽響聲,保羅迅速停下腳步,轉過身。床頭的雕花板正落向他剛才睡覺的地方,保羅一動不動,這救了他的命。

從雕花板後滑出一支微型獵殺鏢,長度不到5厘米。保羅一眼就認出了它——這是一種普通的暗殺武器,每個皇家子弟從小就知道這種東西。它是一種銀製的獵殺武器,由人近距離通過手眼操作。即便是移動的人體,它也可以一頭紮入,一路咬斷神經,刺入最近的器官。

那隻鏢升到半空,在房間內左右盤旋。

保羅的腦海中閃過相關的知識,獵殺鏢的弱點:它那壓縮的懸空能量場會使傳感器的視野變形,由於屋子裏光線昏暗,所以操縱者隻能根據運動的物體進行目標判斷。屏蔽場可使飛鏢速度減緩,乘機便可毀掉它,但保羅把屏蔽場放在了**。激光槍可以把它擊落,但這種武器非常昂貴,易出毛病,難以維修。如果激光光束與高熱屏蔽場發生碰撞,就會有爆炸的危險,迸發出猛烈的火花。所以厄崔迪人隻依賴屏蔽場和智慧進行戰鬥。

保羅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他知道,現在隻有靠智慧才能應對目前的危機。

獵殺鏢又往上升了半米,借助從百葉窗中透出的條狀光,在屋內前後盤旋。

我必須抓住它,保羅想,有懸空能量場的存在,它的底部會非常滑,必須牢牢抓住它。

那鏢向下墜了半米,巡回到左側,又重新盤旋回**空。可以聽到它發出的輕微哼鳴。

是誰在操縱它?保羅想,那人一定就在附近。我可以叫嶽,可他一開門就會被鏢擊中。

保羅身後的廳門“吱呀”響了一聲,接著傳來一聲敲門聲。門開了。

獵殺鏢如離弦之箭般飛過保羅頭頂,直奔發出動靜的地方。

保羅右手猛地一抓,向下一按,死死地抓住了這個致命的武器。那支鏢在他手裏扭動,發出嗡嗡的聲音,但保羅已使出渾身的力氣,牢牢把它扣住,拚死不鬆手。他突然猛力一翻,向前一送,將鏢的尖端狠狠砸向金屬門牌。“哢嚓”一聲,尖端被砸扁了,獵殺鏢終於癱在了他的手裏。

但保羅仍抓著它——確保它真的死了。

他抬起頭,看到夏道特·梅帕絲那雙睜大的藍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