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父親在找您,”她說,“大廳裏有人送你過去。”

保羅點點頭,目光和注意力集中在這個女人身上。她穿著一件布袋般的連衣裙,顏色是奴隸才穿的那種褐色。她正盯著保羅手中抓著的東西。

“我聽說過這種東西,”她說,“它可能要了我的命,對吧?”

保羅咽了一口口水,說:“我……才是它的目標。”

“但它卻瞄準了我。”她說。

“因為你在動。”保羅心想:這人到底是誰?

“那麽您救了我的命?”

“我救了我們倆的命。”

“看樣子,您本可讓那東西要了我的命,然後趁機逃走。”她說。

“你到底是誰?”他問。

“我叫夏道特·梅帕絲,是這裏的管家。”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兒?”

“您母親告訴我的。我在通往神奇屋的樓梯旁碰見她的,”她向右一指,“您父親的手下在等您。”

應該是哈瓦特的人,他想,必須把這東西的操縱者給找出來。

“去告訴我父親的人,”保羅說,“說我在屋子裏抓獲一支獵殺鏢,叫他們分頭行動,找出暗中操控的人。叫他們立即封鎖房子和周圍區域,他們知道該怎麽做。那個操控者一定是個陌生人。”

保羅想:會不會就是此人?但他知道不可能。她進門時,獵殺鏢還在動。

“小主人,執行您的吩咐前,我必須明確地告訴您,”梅帕絲說,“您讓我欠了一筆水債,我還不知道該怎麽償還。但我們弗雷曼人有債必還——不管是黑債還是白債。我們都清楚,你們的人中有叛徒,雖然不知道是誰,但我們肯定有這個人。也許他就是操縱那刺肉器的幕後黑手。”

保羅默默聽著:一個叛徒。他還未開口,這個奇怪的女人驟然轉身,跑出了門。

他有過叫她回來的念頭,可她的神態告訴保羅,她不會喜歡這種舉動。她已經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告訴了他,現在正去執行他的命令。不消一分鍾,這棟房子就會湧進哈瓦特的人。

保羅的意識又轉移到了這番奇談中的另一個詞:神奇屋。他朝梅帕絲剛才指的左方看去。我們弗雷曼人。這麽說來,她是個弗雷曼人。保羅眨眨眼,運用記憶術把她的麵容儲存起來:臉蛋黝黑,皺巴巴的像個杏脯,沒有一絲眼白的藍眼睛,他給這副麵容貼上標簽:夏道特·梅帕絲。

保羅仍緊攥著獵殺鏢,他回到自己房裏,用左手從**拿起屏蔽場帶,扣在自己腰上,然後轉身跑出房門,向左邊的大廳衝去。

她說過,母親就在樓梯下的什麽地方……在一間神奇屋裏。

傑西卡女士在經受那場試煉時,是什麽信念支撐著她?諸位,仔細想想下麵這句貝尼·傑瑟裏特的諺語,也許你們就會明白:“這世上並沒有筆直通向終點的路。攀登一座高山,你需要爬幾步來證明這是一座山。站在山頂,你看不到山。”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家事記評》

在大樓南翼的盡頭,傑西卡發現一條金屬螺旋樓梯,台階一路向上,通向一扇橢圓形的門。她回頭望了望樓梯下的大廳,接著走向那扇門。

橢圓形?她大覺古怪。屋門采用這種形狀真是少見。

透過螺旋樓梯下麵的窗戶,傑西卡可以看到厄拉科斯的那輪白色巨日正漸漸西沉,長長的影子斜刺進大廳。她把注意力放回到樓梯上,傾斜的刺目光線照著金屬台級,上麵有不少幹泥塊。

傑西卡伸手抓住欄杆,開始向上爬。她掌心濕滑,欄杆摸上去感覺很冰冷。她在門前停下腳步,發現沒有門把,不過門表麵有一個隱約的壓痕,表明原先應該裝有門把。

當然不會是掌鎖,傑西卡暗自思忖,如果是掌鎖,必須與某人的手形和掌紋匹配。但看起來又像是掌鎖。她在學校時學到過,有一種方法可以打開任何掌鎖。

傑西卡回頭望了一眼,確信沒人注意到她,便把手掌按在壓痕上。輕輕一壓,使掌紋變形——手腕一轉,再一轉,掌心沿表麵稍稍滑動旋轉。

她聽到“哢嗒”一聲。

就在這時,下邊的大廳裏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傑西卡把手從門上拿下,轉過身,看見梅帕絲走到了樓梯下。

“大廳裏有一幫人,說公爵派他們來接少主人保羅,”梅帕絲說,“他們有公爵的印鑒,守衛已經驗過了。”她朝那扇門瞟了一眼,接著重新望向傑西卡。

這個梅帕絲是個謹慎的人,傑西卡想,這是個好兆頭。

“從這邊的盡頭數過去,保羅就在第五間房裏,一間小臥室,”傑西卡說,“如果你叫不醒他,叫一下隔壁的嶽醫生。保羅可能需要打一針清醒劑。”

梅帕絲又朝那扇橢圓形的門瞪了一眼,傑西卡從對方的表情中察覺到一絲反感。但她還沒來得及問問這扇門,問問門裏藏著什麽東西,就轉身匆匆離去。

哈瓦特已查過這地方,傑西卡想,裏麵不會有什麽可怕的東西。

她推了推門,門向內開了,露出一個小房間,對麵又有一扇橢圓形的門。那扇門上有個輪式把手。

這是間氣閘艙!傑西卡想。她低頭一看,發現有個門撐掉在了地上,上麵有哈瓦特的私人印跡。這門原先是開著的,她想。有人不小心把門撐撞倒了,又不知道外門會被掌鎖關上。

她跨過台級,走進這間小房間。

為什麽屋子要裝氣閘門?她暗自思忖,她突然想到裏麵會不會關著外星生物,被密封在特殊的氣候環境中。

特殊的氣候環境!

在厄拉科斯,這種事一想便通:即便最耐旱的外星植物在這兒也得澆灌。

身後的門開始合攏。傑西卡抵住它,用哈瓦特留下的木棍把門頂著,不讓它關上。她重新麵對裝有輪式把手的內門,發現金屬門把上刻著一行小字,她認出了這段加拉赫文字:“哦,人類啊!這裏又有一個造物主手中的可愛造物。請站到它麵前,愛你們完美的神聖之友。”

傑西卡全力壓在輪上,向左轉,內門開了。一陣微風拂過她的臉頰,揚起她的頭發。她感到空氣發生了變化,這裏有一種更濃鬱的氣息。她推開門,看到裏麵大片的綠色,金黃的陽光傾瀉在上麵。

金黃的陽光?她有點納悶。然後她恍然大悟:是濾色玻璃!

她跨過門坎,門在身後關上了。

“一個濕地星球的溫室。”傑西卡吸了一口氣。

到處都是盆栽植物和修剪得矮矮的樹木。她認出了含羞草,一棵盛花的柑橘,一株宋黛,開著綠花的葡萊,紅白相間的奧卡,還有……玫瑰……

連玫瑰都有!

傑西卡彎下腰,聞了聞一朵特大的粉紅色玫瑰發出的香味。接著她直起身,繼續打量周圍的環境。

一種有節奏的聲響湧進她的耳中。

她撥開一從密集重疊的樹葉,望向房子中央。那兒有一泉低矮的噴泉,有一個小小的笛形噴嘴。一彎細小的水流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落在一個金屬碗中,那有節奏的聲響就是這樣發出的。

傑西卡馬上進入一種快速探查的狀態,對整個屋子進行有條不紊的檢查。這地方有十來平方米,它建在大廳末端的上方,與其他地方的建築風格有些許不同,由此判斷,這地方是在主體工程完工後過了很久才加上去的。

她走到屋子的南牆邊,那裏有一大片開闊的濾色玻璃,她停在那裏,仔細打量周圍的一切。這裏的每一處可用空間都栽滿了奇特的濕地植物。從一大片綠色中傳來一陣沙沙聲,傑西卡警覺地抬眼一看,原來是一個裝有導管和噴嘴的簡易定時輔助係統。一個支臂抬起,噴出一片水霧,揚向她的臉頰。接著支臂縮了回去,她仔細看了看它灌溉的對象:是一株蕨樹。

這房子裏到處都是水——而這個星球卻惜水如命。這種極端的浪費深深地震撼著傑西卡的心靈。

她抬頭望著濾色玻璃外的黃色太陽,它正掛在犬牙交錯般的地平線上,漸漸下沉,其下的懸崖組成了一片巨大的山岩,名為屏蔽場城牆。

濾色玻璃,傑西卡想,它將白色的日光變得更加柔和愜意。誰會修建這樣一個地方?雷托?的確有可能是他,他想拿這個禮物給我一個驚喜,可沒多少時間啊。而且他一直在忙更重要的事。

她記起了讀過的一份報告,上麵說許多厄拉奇恩的屋子都用氣閘門或氣閘窗密封,以保存並回收室內的水分。雷托說過,這所房子沒有采取這樣的措施,是為了顯示權力和財富,這所房子的門窗隻裝備了普通的密封設備,防止無所不在的灰塵進入。

但這間屋子所體現的重大意義,遠遠超過了這所房子缺乏護水設施的外表。傑西卡估計這裏的水足以讓厄拉科斯上的一千人維持生計,也許更多。

傑西卡沿著窗戶走著,繼續觀察屋裏的一切。走著走著,她發覺噴泉旁有一塊金屬板,有桌子那麽高。那裏有一本白色的記事簿和一支筆,被懸垂的扇形樹葉遮著。她走到那張桌子旁,發現上麵有哈瓦特的印跡。傑西卡注意到記事簿上有一段留言:

致傑西卡女士:

這地方曾給我帶來無限快樂,願它也給您愉悅。我們曾受教於同樣的老師,願這間屋子能向您傳達出我們從他們那裏學到的課程:心懷向往,將使人過於沉溺。此路危機四伏。

致以我最衷心的祝福,

瑪戈·芬倫女士

傑西卡點點頭,她記起雷托曾說過,芬倫伯爵是皇帝派駐在厄拉科斯的前任代表。但隱藏在記事簿上的這條信息立即引起了她的注意——留言者也是一位貝尼·傑瑟裏特。傑西卡微微感到一絲苦澀:伯爵已正式娶她為妻。

正當這些念頭在她頭腦中閃過的時候,她已經開始俯身尋找隱藏的信息。一定就在附近。那張放在顯眼位置的便條裏含著一句密語,每一個貝尼·傑瑟裏特,若沒有受到學校禁令的禁製,在形勢所需時,都有義務向其他貝尼·傑瑟裏特傳達這句話:“此路危機四伏”。

傑西卡摸摸留言條的背麵,又揉揉正麵,希望在那裏找到密碼信息。可是沒有。她的手指摸過留言簿的邊緣,什麽也沒有。她將留言記事簿放回原處,心中湧出一陣緊迫感。

難道記事簿的擺放位置有什麽特殊含義?傑西卡想。

可是哈瓦特已經來過這間屋子,他一定動過這本子。她抬頭看了看記事簿上方的樹葉。樹葉!她伸出手,用手指摸摸葉子的背麵、葉緣和葉柄,找到了!她的手指感覺到了精細的點狀密碼,迅速瀏覽了一遍:“你兒子和公爵馬上會遭遇危險。有一間臥室,是用來引誘你兒子的。哈族在裏麵設置了致命陷阱,一個在明,一個在暗。”傑西卡強壓著內心跑去救保羅的衝動;她必須讀完情報。她的手指飛快地在點狀密碼上移動。“我不知道威脅具體是什麽,但它與一張床有關。對公爵的威脅主要來源於一名親信或將官的變節。哈族準備把你作為禮物送給一個寵臣,就我所知,這間溫室是安全的。請原諒,我不能提供更多的信息。由於伯爵並沒有被哈族收買,因而我的消息來源有限。瑪芬於匆忙中留。”

傑西卡拋開樹葉,急著轉身去尋保羅。就在這時,氣閘門“砰”的一聲開了,保羅跳了進來,右手舉著一件東西,用力將門關上。他看見了母親,於是在樹葉間推搡著來到她麵前。保羅看了一眼噴泉,將手和手中抓的東西淹進了噴流的水中。

“保羅!”她抓住他的肩膀,盯著他手裏的東西,“那是什麽?”

保羅說話的語氣很隨意,但她從那口吻中聽出了一絲異樣。“獵殺鏢。在我房間裏發現的,我砸爛了它的發射管,但我想確認一下,水應該能讓它短路。”

“把它浸下去!”傑西卡命令道。

保羅照做。

她馬上又說:“把手拿出來,讓那東西擱在水裏。”

保羅縮回手,甩掉上麵的水,眼睛盯著躺在噴泉中一動不動的金屬物。傑西卡折了一根樹枝,戳了戳那致命的銀色武器。

它果真完蛋了。

她將樹枝扔進水裏,看著保羅,發覺他正用警惕的眼光審視著屋子——貝傑女士特有的方式。

“這地方可以藏任何東西。”保羅說。

“我有理由相信這地方很安全。”傑西卡說。

“我的房間也據說是安全的,哈瓦特說……”

“這是獵殺鏢,”傑西卡提醒兒子,“那就意味著操縱它的人就在屋子裏,這東西的操縱範圍很有限,可能是在哈瓦特搜索以後才裝上的。”

但她想到了樹葉上的情報,“……一名親信或將官的變節。”不會是哈瓦特,肯定不會,絕不會是他。

“哈瓦特的人現在正在搜索整幢屋子,”保羅說,“獵殺鏢差一點擊中那個來叫我的老女人。”

“是夏道特·梅帕絲。”傑西卡說,她想起了樓梯旁的遭遇,“你父親叫你去……”

“這事先放放,”保羅說,“為什麽你覺得這間屋子是安全的?”

她指了指留言簿,向他說明了一番。

保羅稍稍鬆了一口氣。

但傑西卡的心裏仍舊非常緊張,她想:一支獵殺鏢!慈悲的聖母!她使盡渾身解數,方才忍住了一陣歇斯底裏的戰栗。

保羅就事論事道:“肯定是哈克南人幹的,我們必須消滅他們。”

從氣閘門那裏傳來輕輕的敲門聲——暗號式敲門,是哈瓦特的人。

“進來。”保羅叫道。

門開了,一個大高個探身朝裏張望,他穿著厄崔迪軍服,帽子上有哈瓦特部隊的徽章。“找到您了,小主人,”他說,“管家說您在這兒。”他環顧了一下房間,接著說:“我們在地下室裏發現了一個石堆,在裏麵抓到一個人,獵殺鏢的控製裝置就在他手裏。”

“我想參加對他的審訊。”傑西卡說。

“對不起,夫人,抓他的時候場麵有點混亂,他已經死了。”

“沒有可以證明他身份的東西?”傑西卡問。

“還沒找到,夫人。”

“他是厄拉奇恩本地人嗎?”保羅問。

這個問題問得機靈,傑西卡點頭表示認可。

“他的長相像當地人,”他說,“看樣子,他在一個月前就躲進了石堆,一直在那兒等著我們到來。我們昨天檢查過地下室,門口的石頭和灰泥肯定沒人碰過,我以名譽擔保。”

“沒人質疑你們的搜查。”傑西卡說。

“我質疑,夫人。我們應該在那兒使用聲呐探測器的。”

“我猜你們現在正在用這東西搜查。”保羅說。

“是的,小主人。”

“通知我父親,我們有事,晚點去他那裏。”

“遵命,小主人,”他朝傑西卡看了一眼,“哈瓦特有令在先,鑒於目前的形勢,小主人應在安全的地方受到保護。”他又掃了一眼房間,“這裏是什麽地方?”

“我有理由相信這地方是安全的,”傑西卡說,“我和哈瓦特都檢查過這裏。”

“那麽,夫人,請讓我在外麵安排護衛,直到我們重新檢查完這幢房子。”他彎下腰,麵朝保羅敬了個禮,接著退了出去,門關上了。

保羅打破了突然的沉寂:“母親,我們是不是最好親自檢查一下整幢房屋?您目光銳利,可能會發現別人沒注意到的東西。”

“這棟翼樓是我唯一沒有檢查過的地方,”她說,“我把它推遲到最後,是因為……”

“因為哈瓦特親自檢查過這裏。”他說。

她迅速瞥了他一眼,眼神中帶著質疑。

“你不相信哈瓦特?”

“不。但他已經老了……工作過度。我們能幫他分擔一些壓力。”

“那樣隻會讓他感到恥辱,妨礙他的效率,”傑西卡說,“他知道這件事後,絕不會再讓一隻飛蟲溜進這個地方。不然他會感到恥辱……”

“我們必須自己采取行動。”他說。

“哈瓦特侍奉了整整三代厄崔迪人,忠心耿耿,”她說,“他擔得起我們對他的敬意和信任。”

保羅說:“我父親生你的氣時,他會說‘好一個貝尼·傑瑟裏特!’,那口氣像是在罵人。”

“我什麽時候會惹你父親生氣?”

“你和他爭吵時。”

“你不是你父親,保羅。”傑西卡說。

保羅想:雖然會讓她擔心,但我必須把那個叫梅帕絲的女人說的話告訴她,我們中有叛徒。

“你在猶豫什麽?”傑西卡問,“這可不像你,保羅!”

他聳聳肩,把梅帕絲說的話敘述了一遍。

而傑西卡卻想著樹葉上的情報。她突然作出決定,打算讓保羅看看樹葉,把上麵的信息告訴他。

“我父親應該立即知道這個信息,”保羅說,“我用密碼發報給他。”

“不,”她說,“你必須等到你倆單獨相處時再告訴他。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你是說我們誰也不能相信?”

“有另一種可能性,”她說,“這信息是故意透漏給我們的。傳信息的人可能相信信息是真的,但也許這就是唯一的目的,千方百計將信息傳給我們。”

保羅沉著臉。“在我們中製造猜疑,以削弱我們的力量。”他說。

“所以你必須私下裏告訴你父親,提醒他注意這方麵的陰謀。”傑西卡說。

“我懂了。”

傑西卡轉身對著高處的濾色玻璃,注視著西南方,厄拉科斯的太陽正在下沉——那是山崖上的一個黃球。

保羅也轉過身,他說:“我不覺得是哈瓦特。會是嶽嗎?”

“他既不是將官,也不是親信,”她答道,“我可以向你保證,他對哈克南人的仇恨,不比我們少多少。”

保羅注視著遠處的山崖,心想:也不可能是哥尼……不是鄧肯。會不會是更下層的人呢?不可能,他們都是從世代忠於我們的家族中選出來的,個個都出類拔萃。

傑西卡揉揉額頭,她感到了倦意。簡直就是危機四伏!她細細審視著濾色玻璃外黃色的風景。在公爵領地外,有一大片圍著高欄的倉儲場地——裏麵有一排排香料倉庫,周遭矗立著一個個樁柱般的瞭望塔,就像是許許多多受驚的蜘蛛。她至少可以看見二十個倉儲場,一直延伸到屏蔽場城牆外的山崖下,一個倉接著一個倉,在整片盆地中連綿不斷。

那輪黃色的太陽緩緩地落入地平線。星辰次第躍出。就在地平線之上,她看見一顆明亮的星星,正有節奏地一閃一閃——像是光在顫抖:閃啊閃啊閃啊閃啊閃啊……

漆黑的房間中,保羅不安地動了一下身子。

但傑西卡仍緊緊盯著那顆明亮的星星,她覺得它的位置太低了,亮光一定來自屏蔽場城牆的山崖上。

有人在發信號!

她試著研究信號的意思,但她從未學過這種打暗號的方式。

在山下的平原上,其他亮光也陸續出現:藍黑色的背景上,一個個小小的黃點鋪展開來。左邊有一點光越變越亮,開始對著遠方的山崖閃爍起來——速度很快:一陣狂閃,停一下,繼續閃。

然後它消失了。

山崖那邊的假星星又立即閃了起來。

信號……傑西卡的心裏充滿了不祥的預感。

為什麽要用光發信號?她感覺古怪,為什麽不用通信網絡呢?

答案顯而易見:通訊網必定受到了公爵手下的監控。而用光發信號,隻能說明敵人——哈克南的諜報人員——在聯絡。

身後傳來一聲敲門聲,然後是哈瓦特的部下的聲音:“清查完畢,大人……夫人。該送小主人去他父親那兒了。”

有人說,雷托公爵被蒙蔽了雙眼,沒有意識到厄拉科斯的危險,貿然走進了陷阱之中。或許更準確的說法是:他長期身處極度危險之中,以至於誤判了這次危機的嚴重性?或是他有意犧牲自己,以便讓兒子更好地活下去?但一切證據都顯示,公爵並不是一個容易受蒙蔽的人。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家事記評》

厄拉奇恩城外,雷托·厄崔迪公爵靠在著陸控製塔的一根護欄上。夜晚的第一輪圓月高高地掛在南方的地平線上,就像一枚銀幣。在其下方,透過一片灰撲撲的霧霾,屏蔽場城牆那參差不齊的山崖像一座座冰山般閃著冷光。在左手邊,厄拉奇恩的燈光在霧霾中閃著亮光——黃色……白色……藍色。

他想起了現在張貼在整個星球各個場所的布告,上麵還有他的簽名:“吾皇帕迪沙聖明,已命我接管這個星球,了結一切爭端。”

布告那一本正經的格式和語氣使他有一種孤獨感。誰會受這愚蠢條文的蒙蔽?弗雷曼人肯定不會,控製著厄拉科斯內部貿易的小家族也不會……每一個哈克南畜生都不會。

他們竟然想置我兒子於死地!

他已經壓不下內心的怒火。

一輛亮著燈的車從厄拉奇恩朝降落場開來。他希望車子裏坐著接保羅的衛兵。時間的耽擱使他心急如焚,盡管他知道哈瓦特的手下正采取審慎的措施,嚴加防範。

他們竟然想置我兒子於死地!

他搖搖頭,想甩掉怒火。回頭向降落場望去,五架護衛艦正停在邊緣,像五個龐大的哨兵。

謹慎的耽擱總好過……

那名中尉非常優秀,他提醒自己,進步神速,忠心耿耿。

“吾皇帕迪沙聖明……”

如果這座衰敗的衛戍城市的人能看到皇帝私下裏寫給這位“高貴公爵”的便條,那後果真難想象——全是對蒙著麵紗的男女的蔑視:“……可我們對野蠻人還能期待什麽呢?他們唯一的夢想就是逃離秩序井然的佛斐魯謝階層。”

此時此刻,公爵感到自己唯一的夢想就是消除所有的階級差別,不再去想什麽破秩序。他仰望著塵埃外的明亮星辰,心想:在那些小小的星光中,有一個點就是卡拉丹……可我再也見不到家鄉了。對卡拉丹的思念使他突然感到心痛,這痛不是來自他的內心,而是從卡拉丹而來,直達他的心靈深處。他很難把厄拉科斯這片荒涼之地稱為家鄉,也許永遠都做不到。

我必須掩飾自己的情感,他想,為了那孩子。如果他想要一個家,那隻能是這個星球。對我來說,厄拉科斯可能到我死時還是個地獄,但他必須在這地方得到激勵和啟迪。這裏一定是可用之地。

他心中湧起一陣惆悵,先是自悲自憐,緊接著又是一陣自我鄙夷。不知為什麽,他想起了哥尼·哈萊克常常哼的兩句詩:

時間吹散落沙,

我品味著它的氣息……

啊,哥尼會在這兒看見許多落沙,公爵想。在那月光下的白雪山崖外,是一大片荒漠,那裏全是寸草不生的岩石和沙丘,紛紛揚揚的沙塵。在荒漠邊緣,散落著未知的幹旱野地,也許還有弗雷曼人散居其中。如果有什麽東西能給厄崔迪家帶來一線希望,也許隻有這些弗雷曼人。

前提是哈克南人沒用他們的惡毒計劃迫害弗雷曼人。

他們竟想置我兒子於死地!

一陣金屬轟鳴讓高塔震顫起來,公爵倚靠著的護欄也顫動起來。幾片遮光板掉到他麵前,擋住了他的視線。

飛船來了,他想,該下去做正事了。他轉身走向身後的階梯,朝大型會議室走去。他試圖按捺住自己的情緒,準備以笑臉迎接來人。

他們竟想置我兒子於死地!

公爵走進黃色圓頂屋子時,許多人正從機場湧進來。他們肩上背著自己的太空旅行包,吵著,叫著,就像剛剛放假歸來的學生。

“嗨,腳上有感覺嗎?是重力,夥計!”“這地方的重力是多少?感覺好重。”“書上說是普通重力的十分之九。”

這間大會議裏一片嘈雜的說話聲。

“你下來時仔細看過這個洞嗎?這地方的戰利品呢?”“哈克南人都帶走了!”“我隻想衝個熱水澡,找張軟綿綿的床睡一覺!”“笨蛋,你沒聽說啊?這地方沒法衝澡。用沙子擦你的屁股吧!”“嗨!別吵!公爵來了!”

公爵從樓梯口走了進來,大家夥兒馬上靜了下來。

哥尼·哈萊克大步走向人群的會集點,他一肩扛著背包,另一邊用手夾著九弦巴厘琴的琴頸。他的手指修長,拇指很大,動起來靈活自如,可以在弦上撥出美妙的音樂。

公爵注視著哈萊克,欣賞著他那醜陋巨大的身軀,那雙玻璃片般的眼睛閃著凶狠之光。這人曾經生活在佛斐魯謝體係之外,卻遵守著每一條戒律。保羅是怎麽稱呼他來著的?“哥尼,勇敢的化身。”

哥尼長著一頭纖細的金發,蓋著腦袋上的光禿之處;一張大嘴微微扭曲,呈愉快的冷笑狀,下巴上那道傷疤也扭動著,似乎有了生命。他舉手投足間有一股不拘小節的氣度。他走到公爵麵前,彎腰行禮。

“哥尼。”公爵說。

“大人,”他用巴厘琴指著屋裏的人說,“這是最後一批。我本來打算跟第一批人來的,可是……”

“還有些哈克南人要你對付,”公爵說,“跟我來,哥尼,咱們找個地方談談。”

“謹聽尊命,大人。”

他們走到一架供水機旁的一處凹深僻靜處,大屋子裏又人聲鼎沸起來。哈萊克把背包放到一個角落裏,但仍拿著他的巴厘琴。

“你能給哈瓦特多少人?”公爵問。

“杜菲那兒有麻煩嗎,大人?”

“他僅僅損失了兩名密探,而他的先鋒在對付哈克南人的防線上取得了可喜的進展。如果我們能迅速行動,就能獲得一定程度的安全保障和喘息的時間。他希望你能派多少就派多少,那種在肉搏戰中不會退縮的男子漢。”

“可以給他三百名精英,”哈萊克說,“我該把他們派到什麽地方?”

“去大門,哈瓦特有一名手下在那兒接應。”

“需要我馬上安排嗎?”

“稍等,還有一個問題。機場指揮官暫時會將班機留在這兒,直到天亮。送我們到這兒的公會遠航機也有自己的事要幹。按計劃,班機將與一艘裝有香料的貨船取得聯係。”

“是我們的香料嗎,大人?”

“我們的香料。但班機還將帶上一些香料開采工,他們是舊政權的人。由於統治者變換,他們準備離開,而且已得到變時裁決官的批準。哥尼,這些人都是寶貴的開采工,約有八百人。在班機離開前,你必須想辦法說服其中一些人留下,為我們效力。”

“需要用多強的理由,大人?”

“我想要他們心甘情願地合作,哥尼。這些人的經驗和技術是我們所需要的。他們要離開,說明他們不屬於哈克南的陣營。哈瓦特認為這些人中可能潛伏著一些險惡之輩,不過他這個人看哪裏都覺得藏著暗殺之徒。”

“杜菲的確發現過不少危險,大人。”

“但也有一些他沒有發現。不過哈克南人真是充滿想象力,居然在這些即將離職的人中安插暗探。”

“很有可能。這些人在什麽地方?”

“在下層的候機室裏。我建議你下去為他們彈一兩首曲子,先讓他們安安神,然後再施加壓力。你可以向那些有能力的人提供一些要職,他們可以得到比哈克南時期高20%的工資。”

“僅此而已嗎,大人?我知道哈克南人按薪級付酬。這些人口袋裏揣著離職的薪水,心裏夢想著美妙的旅途……啊,大人,20%的提薪對他們來說恐怕不是太大的**。”

雷托有點不耐煩地說道:“碰到特殊情況你可以自行斟酌處理。但務必記住,財富並非無限。隻要可能,別超過20%。我們特別需要香料機車駕駛員、氣象員、沙丘工——任何對沙漠有經驗的人。”

“明白了,大人。‘他們都為行強暴而來。定住臉麵向前,將擄掠的人聚集,多如塵沙。’【1】”

“這段話很有感染力,”公爵說,“把你的手下轉給一名中尉,叫他簡短地說明一下用水紀律,然後安排這些人到機場旁的兵營裏睡覺。機場人員會照顧他們。別忘了給哈瓦特增派人手。”

“三百名精英,大人。”他拿起背包,“完成任務後,我到哪兒向您匯報?”

“在這上麵,我有一間會議室。人員都會到那裏集合。我想安排一次新的星球清查行動,先動用裝甲部隊。”

哈萊克正準備轉身離開,發覺雷托的眼神有點奇怪,便停步問道:“您預料會有這種動亂?變時裁決官不是還在嗎?”

“不管是公開的戰鬥,還是隱秘的,都會發生,”公爵答道,“在我們站穩腳跟前,將會有大量的流血犧牲。”

“‘你從河裏取的水必在旱地上變作血。’【2】”哈萊克又引了一段話。

公爵歎了一口氣。“快去快回,哥尼。”

“遵命,大人,”他咧嘴一笑,刀疤也隨之扭動起來,“‘看啊,我是沙漠中的野驢,義無反顧地向前。’”哥尼轉身大步走到屋中央,在那裏傳達了命令,然後穿過人群離去。

雷托看著哥尼遠去的背影,搖搖頭。哈萊克總是讓人吃驚……他腦袋裏裝滿了歌曲、語錄和華麗的詞句……而當麵對哈克南人時,他又是一名無情的殺手。

現在,雷托慢悠悠地沿著對角線走向電梯,一隻手漫不經心地揮著,向敬禮的士兵致意。他認出了一名宣傳醫護兵,於是停下腳步,向他傳達了一個消息,希望能一傳十十傳百地傳下去:那些帶女人來的人希望知道她們安然無恙,在什麽地方可以找到她們。另外一些人希望知道這裏的人女多男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