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筆者查考,率先明確主張以“它”和“它們”作為第三人稱中性代詞的,並非人們常說的劉半農,而應該是錢玄同。這也是錢氏《“他”和“他們”兩個詞兒的分化之討論》一文的重要發明。對於“它”字,錢玄同早在1919年年初與周作人開始探討“she”字譯詞時,就已較早提到,陳獨秀也曾非正式地建議將“它”作為女性代詞來用。但在1922年11月以前,似乎尚未見有人正式主張以“它”字來代中性第三人稱單數的。在錢玄同此文中,鑒於“它”字為“他”的古字,其音“tuo”也是“他”字的古音,再加上當時的官話區域裏,“他”字也仍有讀作“tuo”的遺留現象,故錢氏主張:“將今字今音的‘他’表男性,古字古音的‘它’表中性,……中性單數作‘它’,複數即作‘它們’”,並認為“這樣分化,不但比‘彼’和‘彼等’說起來較為順口,而且在習慣上也略有根據”。為了論證使用“它”字的合理性,錢玄同還特別提醒說:“若再說一句取巧的話,表人類的用有人旁的‘他、伊’兩字,表非人類的用沒有人旁的‘它’字,看起來也有便利之處。”這句被他自己認為“無關宏旨的”話,其實也未嚐沒有道出“它”字作為中性代詞的部分長處來。

對於陳望道等人以“彼”和“彼等”來代表中性詞的主張,錢玄同的批評也別具見解。他認為:“彼”字不甚好,因為其複數形式“若作‘彼們’,則太生硬了;若照《用字新例》作‘彼等’,又與‘我們’,‘他們’ ……用‘們’字作複數符號之例歧出。雖說文法總不免有例外,但這是指習慣的字而言:既不守習慣而特創新名,則總以遵守文法為適宜。”在創造新名的時候,還能盡量顧及文法習慣,這其實正是作為語言學家的錢玄同的高明之處。

關於第三人稱中性代詞,值得格外關注的還有那個“牠”字。雖然在敦煌所出的唐寫本《切韻》中,已出現此字(字形符號),但專門作為中性代詞的現代意義的“牠”字,卻是五四時代才發明出來的。1935年,魯迅在《憶劉半農君》一文中曾將該字的發明權歸功於劉半農,這恐怕很成問題。前文曾引述1921年11月陳斯白擬定過一個代詞序列表,其中明確標注該字為郭沫若所發明,但也沒有提供具體的證據。而錢玄同在《“他”和“他們”兩個詞兒的分化之討論》一文中則又提出新說:“中性作‘牠’,不知最初主張的是誰,我所看見最早用‘牠’字的,好像是1919年清華學校出版的《修業雜誌》,可是現在記不真切了。”[8]筆者原不曾細考“牠”字的由來,隻是發現該字至少在1921年以前已經有較多使用[9]。現查閱錢玄同所提到的《修業雜誌》,的確可以證實錢氏的說法有據。

《修業雜誌》為1919年4月北京清華學校的學生組織——修業團(後改為唯真學會)所創辦。該刊第一卷第二期改題為《修業》,出版於1919年12月。其中不僅讚成和使用“她”字,還創造了以“牠”字來對譯“it”的先例。如筆名為“伊凡”者在翻譯托爾斯泰的《雞子那麽大的種子》一文中,就有意識地以“牠”字來作為中性第三人稱單數詞。在該刊的“雜感”部分,他還特作《發明與奴隸的根性》一文,專門說明此事。文章寫道:

我以為古人遺存下來的文字,我們遇見不夠用的地方,我們就應該創造;——無所謂不肯與不敢,就如“牠”字——這次我繕譯中常用的一個字,就是英文的it ——中國文是沒有這個字的,但是我居然造出來用了。我因為翻譯的時候,常碰見he,she,it,聚在一塊兒,就很難下筆。he字,中國“他”字可以替代;she字,近來有人發明“她”字的,我不覺得這個字有什麽不便當,所以我緣【援】用了,至於it字我就沒有看見有人發明一個中國字替牠。然而我的翻譯是不能夠潦草過去的;所以我大膽造出一個“牠”來用了(我因為it 字含有“物”的意思,“物”從“牛”從“勿”,所以我這個“牠”字也從“物”字之左邊就是“牜”)。以後我遇見he 、she、ti【it】個字聚在一塊兒的時候,我翻譯就不覺難了。

我知道一定有人罵我“創造非牛非馬之文字,以瀆倉聖”的,一定有人罵我“哼,你這小小的學生,配什麽造字”的。但是,小小的學生不配造字,大人才配造字,大人能幾時造呢?大人幾時沒有造,小小的學生豈不是幾時沒有得用了嗎?又進一步說,大人不造,就怎樣呢?所以那人罵我那幾句話的,是表明自蔑之心理,換一句話說,就是無責任心。至於那罵我“瀆倉聖”的,那更不值一笑。我們造字,為的是我們用,與“倉聖”毫無關係。

不僅如此,作者還從發明創造與“奴隸根性”的不相容角度,大力申說自己創造“牠”字的正當性與積極意義,批評那些動輒以“我們造字怎麽成呢”這類話自囿者之無識,認為他們無非“含有兩種心理:(一)是表示奴隸古人根性,不肯有所發明;(二)是表示自蔑(中國所謂謙恭、藏晦等等名詞)之心理,不敢有所發明。這兩種心理其結(果),一定是‘墨守陳章’,一點新發明都沒有”。而“中國要想有所發明”,就必須“以鏟除奴隸根性為第一要著”,從而表明了一個新時代青年勇於創新的可貴的文化創造精神[10]。

圖27 清華學校學生何永佶(伊凡)在所著《發明與奴隸的根性》一文中,說明其發明代詞“牠”字的經過與理由。此為該文片段

“伊凡”者何人?筆者略加查考,認定他就是後來抗戰時期著名的“戰國策派”代表人物之一的何永佶[11]。何氏為廣東番禺人,與施滉、冀朝鼎、徐永煐等人,同為清華學校修業團早期的主要成員。1924年他赴美留學,並獲得哈佛大學博士學位。歸國後曆任北京大學、中山大學、雲南大學等校教授。

除《修業》外,當時的其他報紙雜誌也有較多使用“牠”字者。如1920年11月,《小說月報》上發表毅夫翻譯美國作家Anries Willams的短篇小說《一元紙幣》,其中就不僅使用“牠”來做第三人稱中性代詞,還已熟練地進行“他、她、牠”即“也”字旁第三人稱性別區分代詞係列的書寫實踐了[12]。

曾有人認為郭沫若是現代“牠”字的最早“發明”者,這一結論應當有誤。郭沫若隻能稱得上是“牠”字較早的傳播者和有力的實踐者。筆者見到郭沫若較早使用“牠”字已經是1920年夏秋。如是年10月,他在《學燈》上發表《葬雞》一詩,其中有過對“牠”字的使用。該詩雲:

雞!雞之雌!

是我們誤了……誤了……誤了你!

我們盜天地底元氣而生,

鼠們盜我們的餘糧以飼,

等是一盜耳,

我們為甚麽要起毒意?

因為要毒牠,

所以才誤了你!

我如今念及年來的相親,

禁不住淚流如雨,淚流如雨。[13]

圖28 郭沫若等譯《茵夢湖》第三版封麵

不過,社會上誤傳郭沫若為“牠”字最早的創造者,還有另外的因緣:他早期對“她”和“牠”字使用的文學實踐的確較為有力。1921年7月,郭氏與錢君胥合作翻譯出版德國作家施篤姆的詩意小說名著《茵夢湖》[15],一版再版,相當暢銷,成為最早自覺使用“她”字且影響較大的譯著之一。1921年8月,郭沫若著名的《女神》詩集得以出版,其中較多地使用了“她”字。這是較早公開使用“她”字而又影響很大的詩集,對“她”字的早期傳播,起到過重要作用。1922年以後《茵夢湖》一書的版本使用“他、她、牠”係列代詞,對傳播“她”和“牠”兩字影響很大[16],以致1932年有人談起這兩個新字時,仍有將其發明權歸之於郭沫若和錢君胥二人者:“自語體文興,人稱代字(Personal Pronouns),乃有‘她’、‘ 牠’二字之創用。始作俑者,為錢君胥與郭沫若合譯之《茵夢湖》。‘她’字起而稱物之‘牠’乃亦因之並行,與固有之泛指字(他),鼎峙為三。”[17]

值得指出的是,從《小說月報》來看,1923年時“牠”字在該刊已被較普遍使用,後來活躍和延續的時間更是相當長久,至少在20世紀40年代以前,“牠”比“它”字都要流行得多,可以說是占絕對的優勢[18]。

對於“牠”字,錢玄同顯然比不上對“它”字更衷情,但卻仍取一種積極認同的態度,他特別提醒人們注意:“‘牠’字用‘牛’作義符,這不是‘牛’字,乃是半個‘物’字”,旁邊的音符“也”,也“不是‘也’字,乃是半個‘他’字” [19]。不知這是否多少帶有防範人們以“人也”、“女也”和“牛也”的判斷,去對“他、她、牠”的序列代詞之含義作出相關聯想的意圖在?

如今通行的“他、她、它”代詞序列格局,開始醞釀於1922年前後,大約在20世紀30年代中期以後才逐漸得到更多的認同[20]。但“牠”和“它”字的使用與競爭持續的時間卻很長。兩者在被使用的過程中,有時也出現一些細微的差別。1939年,有人發表《“他”、“她”、“牠”、“它”的用法》一文,就對“牠”和“它”的用法特意作出如下說明:

“牠”字的偏旁從“牛”,那當然是用以代表一切動物的了。今人往往對於無生物或是事體,也用到“牠”。我們對此,是不能苛責的。……最後要說到“它”字了。凡是一切事體,一切無生物,都可以用“它”。今人也有將“它”字用以代表“人”以外的一切的。我們對此,也同樣地不能深究。

此外,“它”字還有一個奇怪的用處,就是用以代表胎兒。因胎兒的第二性征,並不顯著,當我們說到它的時候,實無法區別其為男孩還是女孩,因此隻得以“它”表之了。至於用“他”,固然可以;而用“牠”時,則未免含有侮辱之意了。[21]

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到,同“牠”和“牠們”相比,當時“它”與“它們”實際上已經逐漸顯示出某種潛在的競爭優勢。

不過,“牠”和“牠們”走向消失,最終被“它”和“它們”完全取代,還是在男女平等的政治內涵得到進一步強化的新中國成立之後的事情。與“伊”和“伊們” 最終被淘汰一樣,“它”和“它們”獲勝的結局,同樣引人深思。

總的說來,中性代詞“牠”和“它”的逐漸流行,以一種相互配合的第三人稱代詞整體連帶的形式,無疑強化和鞏固了男女性別區分詞的合法存在。而“她”字最終超勝“伊”字,除了其他的因素作用之外,從某種程度上說,也是在與“牠”、“它”的互動中,又進行了彼此選擇和相互定位的結果。這一點,本書在第八章還會有所探討。

參考文獻

[1]大同:《“第三身代名詞”底研究》,載《新人》1920年4月第2號。

[2]《陳望道文集》曾予收錄,但其注明1922年10月22日發表於《覺悟》,當有誤。實際上,此《用字新例》約作於1920年10月至11月間。1921年,陳斯白等在討論“他字分化”問題時曾提及它,均說其作於“去年”。陳望道1922年3月民智書局初版的那本被譽為“第一部係統的白話文作文法專書”的《作文法講義》裏,也將其作為“附錄”收入。

[3]“佢”字作為第三人稱單數代詞,在許多地方與“他”字的使用相同。如1855年編纂的《華英通語》一書中,此字就連篇累牘,英譯漢例句中對應“he ”、“ she ”和 “it”的,都是此字。並非陳望道等人生造。1921年10月22日,《學燈》曾專門登載龔登朝的討論文章《“佢”和“先生”的討論》一文。

[4]《用字新例》所建議的“他”字分化規則,稍後的語法著作中也有加以正式采納者。如孫俍工編《中國語法講義》中就完全照搬(亞東圖書館1922年版,第36頁)。孫氏也是一個長期堅持“伊”字書寫的人。

[5]如沈玄廬1921年2月13日在《勞動與婦女發刊大意》中,即實踐“他(他們)、伊(伊們)、佢(佢們)”方案。見《勞動與婦女》雜誌創刊號。

[6]陳斯白:《“他”字分化的意見》,載《學燈》1921年10月8日。

[7]在龔看來,既然“通性”是男女合用,就等於在使用前已經知道有男有女,至少表明有兩個人,那麽它就應該隻有複數而沒有單數形式了。見龔登朝:《“他的分化”的討論》,載《學燈》1921年10月13日。對此,陳望道代表同人解釋說,“通性”的單數詞仍然必要,它表示的是那種不知是男還是女的情況,可用“佢”。其複數形式“佢們”,則一指代 “兩性並存的多數”,一指代“男女不明的多數”。見《答龔登朝先生對於〈用字新例〉“懷疑的所在”》,載《覺悟》1921年10月16日,署名“用字新例·同人”,《陳望道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卷)收錄。

[8]錢玄同:《“他”和“他們”兩個詞兒的分化之討論》,載《國語月刊》1922年11月20日第1卷第10期。

[9]黃興濤:《“她”字的故事:女性新代詞符號的發明、論爭與早期流播》,見楊念群主編:《新史學》第1卷,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53頁。

[10]伊凡:《發明與奴隸的根性》,載《修業》1919年12月第1卷第2期。需要說明的是,該刊封麵上卻誤題為第2卷第2期。

[11]劉桂生先生整理,1959年11月26日清華大學校史編輯委員會油印《冀朝鼎同誌訪問記錄》(內部資料、請勿外傳)中,曾提到:“何永吉[佶]有篇主張用“牠”字(即“他”、“她”之外,再加一個中性的“牠”)的文章發表在上麵。還翻譯過托爾斯泰的文章”。筆者遂判定何永佶即“伊凡”。《冀朝鼎同誌訪問記錄》的有關信息,係從“徐綏之的博客”裏得知。

[12]毅夫譯:《一元紙幣》,載《小說月報》1920年11月第11卷第11號。

[13]參見鄧牛頓輯:《郭沫若〈女神〉集外佚文》(1919-1921),載《南開大學學報》,1978(3)。

[14]參見朱金順:《說“牠”字》,載《魯迅研究月刊》,1996(2);陳福康:《也說“牠”字》,載《魯迅研究月刊》,1996(6)。

[15]郭沫若等譯《茵夢湖》於1921年7月由泰東書局初版。次月即再版。

[16]筆者見中國人民大學圖書館藏郭沫若、錢君胥合譯的《茵夢湖》1922年3月20日泰東書局第3版,中性第三人稱代詞仍沒有使用“牠”,而是用“他”字。見該書此版第57、69頁。

[17]厲筱通:《“她”和“牠”的俗書問題》,載《時代公論》第114號。

[18]這一點表現在教科書、報紙雜誌等的使用和詞典的有關解釋中。僅以詞典的解說為例。如馬俊如、後覺合編的《國語普通詞典》中關於“牠”字的專門詞條就寫道:“除了人類之外稱的他,用作牠”。該詞典甚至還以“牠”字來解釋“它”。如“它”字的詞條就寫道:“它:牠”;“它們:牠們”。見中華書局1923年底版該詞典“甲”部第111頁;“乙”部第91頁。又如張文治等編的《標準國音學生字典》,關於“牠”的條目寫道:“中性第三身代名詞”;關於“它”的條目,則寫道:“同牠”。見中華書局1935年初版,1947年第11版該詞典的“寅集2”。而商務印書館1935年版,1936年再版的《標準語大詞典》裏,有“牠”字,竟無“它”字。解“牠”字為:“中性的第三人稱”。見該詞典第355頁。由此可見一斑。

[19]錢玄同:《“他”和“他們”兩個詞兒的分化之討論》,載《國語月刊》第1卷第10期。

[20]如1935年宋文翰編、中華書局出版的流行很廣的《國文讀本》(新課程標準師範適用),在談到“第三身稱”的語法內容時,就是使用“他、她、它”,“他們、她們、它們”係列。可見該書1935年版第266頁。

[21]韋華:《“他”“她”“牠”“它”的用法》,載《自修》1939年第5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