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聲急一陣緩一陣,閃電變換著方向從烏雲縫隙中透過來,像一隻睡眼蒙矓的眼睛在尋找地麵上的獵物。而厚厚的雲層不知何時全部堆積在土地廟上空,低得幾乎壓到茅屋的屋頂,而四周的天空依然星光閃耀。

公蠣莫名覺得不安,幾次提醒瘸腿乞丐趕緊離開,他卻置之不理。

時間過去良久,阿牛的呼吸聲漸漸勻稱,桂老頭眼裏的精氣散去,隻剩下無精打采的渾濁,空洞洞的眼神,佝僂的身體,如同已經腐朽的枯樹。

瘸腿乞丐仰臉望著星空,一副不急不慢的樣子。桂老頭忽然開口,道:“我不姓桂。”

瘸腿乞丐轉過頭看著他。

桂老頭道:“我不姓桂,而是姓攰。”他伸出指頭在空氣中寫了一個“攰”字,“這個姓,如今已經沒有啦。”

瘸腿乞丐道:“攰是個古老的姓氏。”

桂老頭低頭親了親阿牛的臉蛋,黯然道:“是。攰氏一族,自從祖師爺賜姓以來,已經八百多年啦。可如今,攰氏隻剩下我和阿牛了。”他沉默了一陣,道:“今年春節,阿牛的爹娘忽然暴斃。同族的桂平也莫名死亡。”

他垂下了頭,聲音出奇的平靜:“祖師爺發威了,我知道。他一定是在怪我,這麽多年了,他的遺願仍然沒能完成。”

“祖師爺?”瘸腿乞丐的眉頭跳動了一下,“誰?”

桂老頭緩緩道:“是姬非。”他停頓了一下,道:“祖上攰氏,是姬非的貼身隨從。當年祖師爺遭李斯陷害,飲恨而去,祖上曾立下毒誓,要為祖師爺報仇。”

姬非?公蠣忽然想起曾經做夢夢到的牌位,失聲叫道:“姬非是誰?”

桂老頭嫌棄地看了他一眼,哼道:“不學無術!”

瘸腿乞丐道:“姬非,戰國大家之一,位封韓國公子,韓為氏,姓為姬,世人尊稱他為韓非子,真名便叫做姬非。四十幾歲死於李斯之手,全家乃至門生數百人遭受株連。”

公蠣訕訕道:“原來是韓非子,失敬失敬。”想起那些密密麻麻的牌位和影子一樣的人群,心中很是惴惴不安。

桂老頭道:“祖師爺遇害,曆史記載是因為他不肯為大秦所用,其實不然,而是……有人瞧上了他的法器。”

桂老頭劇烈地咳嗽起來。過了良久,才繼續道:“祖師爺臨死之前,通過法術召喚他的兩個心腹,留下遺命,說務必要找到這個法器。這兩個心腹,一個便是我的祖上攰蚨,另一個是他的學生,名叫方候。當時在他身邊的,還有一個,”他遲疑了下,“不算是常人,而是…而是祖師爺養的一條蛇,叫冉虯。”

剛才他已經斷斷續續說什麽“冷血野畜”、“蛇屬”之類的,公蠣心中便疑惑,如今聽他正式說出,還是感到震驚。難怪公蠣對冉老爺總是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親切感,原來兩人竟是同類——那麽,那晚在沼澤地,他到底要做什麽?

桂老頭道:“祖上當年自小被祖師爺收養,一直視其為父。祖師爺慘遭不測,祖上悲痛欲絕,立誌要世世代代為他守陵。三年之後,趁著大秦始皇帝出征,祖上夥同方候,將祖師爺的屍身盜了出來,從鹹陽運往洛陽邙山秘密埋葬。而我攰氏一族,青年人隻要一滿十五歲,便要外出尋找法器。常有青年後生在外漂泊多年,年過五旬了才返回家鄉,更不知有多少客死他鄉的。”

桂老頭眼裏閃著奇怪的光,豁牙漏風地唱了起來:“烏雲起兮,碧水旋旋。枯骨泣兮,熱淚漣漣。為師守陵兮,激越千年……”

“這是我祖上當年對祖師爺遺體的承諾。千年,千年!”他的眼神,不知是難過還是悲憤,閃著奇異的亮光:“我們攰氏一族,生下來命便注定了。”

瘸腿乞丐道:“您剛才提到法器。這個法器,是不是便可以換回攰氏的自由之身?”

桂老頭道:“是,祖上當年曾發下重誓言,若不能在千年之前找到法器,歸還祖師爺,我攰氏一族,願自絕與祖師爺陵墓前。”

瘸腿乞丐道:“韓非子離世至今,已有八百多年了。”

桂老頭打起精神,道:“不錯,八百多年。我族孩童從牙牙學語之時,便要學習這些口口相傳的祖訓。誰知道千年之期未到,我攰氏一族便要消沒了。”

桂老頭換了下手臂,將阿牛緊緊抱住:“我攰氏向來注重子嗣,為的就是將守陵墓、尋法器之遺訓傳承下去。所以當年人丁甚旺,族人超過五千之眾,散落各地,從事各行各業,隻在祖師爺祭日時才集聚議事,交換訊息,布置下年安排。但幾代之後,後代驟減。”

“當時在世的第九位先祖,還以為是祖訓太嚴,讓那些十五歲的孩子們外出尋找法器,造成族群中不少青壯年意外夭折,便焚香祈禱先祖,將祖訓改為二十五歲承接使命,社會經驗豐富,也可為攰氏留下更多子嗣。但是如此變革後,各支人口照樣減少。直至後來第十五代先祖中一位名叫攰瞳的,發現了其中的端倪。”

“攰瞳奔波多年,精心收集並研究了族人死亡的原因,發現各支無論年老年少,得的都是一種病。攰瞳稱它為烏血症。”

桂老頭顫巍巍地拉起了衣袖。他的手臂上,布滿了斑斑點點,乍一看,似是老年斑,但仔細分辨,卻是一個個指甲蓋大的小骷髏。公蠣早已屏住呼喚,下意識地按住了自己身上的鬼麵蘚。

桂老頭對著燈光擺弄著手臂,道:“這種病,從來不曾見除了攰氏之外的人得過,也未聽聞古醫書有過記載。得病的人,血液慢慢變黑,在皮膚上形成一塊塊淺淺的骷髏狀斑痕,不痛不癢,無其他任何症狀,但若達到一定時日,得病之人便會猝死。而且死法千奇百怪,溺水、跌落、摔跤、失火等等,甚至還有喝水嗆死、被墜下的枯枝砸死的,表麵看都是死於意外,同其他人無一點關係。”

公蠣恨不得衝出去告訴他,自己同畢岸身上也有此症狀——可自己和畢岸,並非攰氏族人,這是怎麽回事?

瘸腿乞丐若有所思,道:“這個症狀,可有破解之法?”

桂老頭苦笑道:“若是有破解之法,我攰氏一族,怎可能隻剩下我和阿牛兩個?這幾百年來,該使的法子我們都試了,甚至全族改姓桂,仍然逃不了一劫。”

兩人陷入沉默,公蠣更是失望之極。桂老頭鼻翼**了一下,道:“我已行將就木,可惜我的阿牛……我實在舍不得啊。”

阿牛動了動,嘟囔著叫了聲爺爺,繼續香甜地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