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公蠣眼睛適應了光線,頓時叫起了苦。
這個山洞極大,總體呈月牙狀,頂部高而空曠,垂下的藤蔓和樹木根須纏繞拉扯,如同蛛網,不過藤蔓縫隙些微的光線透入,倒也不至於完全黑暗。洞內密密麻麻擺著上百具棺材,有的已經漚朽得散了架,零碎的木板散落一地;有的尚且完整,但紅漆褪去,看起來也足有十年之久,而且棺材大小不一,材質各異,有巨大的整套棺槨,也有隻有內層獨木小棺的。山洞的石壁上,有無數條大大小小的縫隙,深不見光。
此處應該是杜家莊的家族墓地。公蠣壓住心頭的恐懼,打量著從何處出去。剛才的山洞是不能再回去了,公蠣雖然好色,但胡鶯兒這種著實看不上。那便隻有從頂部上去,順著垂下來的藤蔓樹須,爬到透光的地方去。但跳了幾次,都差那麽一點兒,難以抓到垂落的藤蔓。
公蠣竭力平靜下來,屏住呼吸,仔細感受風流動的痕跡。但這地方的風向似乎很奇怪,四麵八方皆有細細的風吹過來,卻無法確定方位。沒辦法,公蠣隻好溜著石壁,先挑了幾個比較寬的縫隙試探,但裏麵又濕又滑,全是死路。
公蠣正在一條條縫隙中摸索,忽然聽到一陣響動。
不遠處的石壁中傳來咚咚咚的聲響,過了片刻,一股蠟燭燃燒的氣味傳來,接著隻見一個蠟燭頭從一條極小的縫隙中遞了出來。
這條縫隙若不是細看,在昏暗的光線下幾乎看不出來。
蠟燭頭是紅色的,帶著一絲淡淡的香甜味。過了片刻,蠟燭燃盡,閃了一閃,慢慢熄滅。公蠣躡手躡腳,想湊過去瞧瞧對麵是誰,忽然從縫隙裏伸出了一隻瘦骨嶙峋的手來。
公蠣嚇了一跳,忙躲在就近的一具棺材後麵。
這是隻左手,幹瘦皴裂,如同雞爪,拇指上還有一塊巨大的黑斑。這隻手在空中抓了一通,又比畫出各種不同的手勢。公蠣覺得似乎在前些日看到的書中見過,正在琢磨手勢的含義,忽見手臂越來越長,先是半個身子,接著便見一個幹瘦的軀體,慢慢從縫隙中擠了進來。而旁邊的石頭,如同有彈性一般,那人一穿過來,身後的空間馬上溢滿,恢複成原本的樣子。
公蠣驚愕不已。
進來的是個老者,老態龍鍾的,瘦骨嶙峋,滿臉皺褶,幾乎看不到眼睛,而且身量矮的像個沒長開的孩子。他朝周圍看了看,又拿出一支蠟燭點燃,並開始低吟起來。
這種低吟,同昨晚那個男子的低吟極為相似,但卻帶著一種讓人無法抗拒的舒適感。
公蠣靠著棺材板坐了下來,周圍的光線漸漸明亮,石壁上花草遍布,蜂蝶紛飛,猶如世外桃源。阿意站在花叢中,帶著一臉調皮的笑,花瓣一般的嘴唇泛出潤澤的光。
公蠣癡癡地看著,向她伸出手去。阿意竟然撲在了他的懷中,溫熱的身體又香又軟。阿意挑逗地笑著,低頭吸吮著他手臂上的茶水,露出眼角深深的皺紋……
公蠣一個激靈,頭撞在棺材板上,發出咚的一聲。老者的聲音停滯了下,轉過頭來。
公蠣清醒過來,閃身往棺材叢中逃去。老者顫顫巍巍地走了過來,眼看便要走到公蠣藏身的棺材前,恰巧有隻老鼠嗅到公蠣的味道,吱吱叫著逃走。老者皺了皺眉,身形忽然變長,公蠣還沒看清,他已經踩住老鼠,用力擰了幾擰,看老鼠斷了氣,轉身回去了。
蠟燭發出淡淡的紅光,剛才老者穿過的石壁忽然變形,露出一角未上漆的方形器具。
原來是四個年輕人抬著一具棺材,慢慢從石頭縫隙裏進來了,後麵還跟著一個提著燈籠的人。這幾個人長相普通,粗手大腳,對老者恭恭敬敬,倒是個正常人的樣子。
提燈人小心打量了一下四周,弓腰道:“請老太爺選位置。”
老者仰臉看著洞頂,雙手舉起,做投降之勢道:“夕陽西下,陰刻之時。”他一開口,聲音竟是細細柔柔的童音,宛如女孩,同模樣十分不般配。
公蠣隨著他的目光向上看去。
夕陽斜照,洞頂之上,從藤蔓樹須之中透過的斑駁陽光漸漸聚攏,直至形成一個碗口粗的光柱,斜射山洞半腰的一塊石頭上。這塊石頭中間微微凸起,表麵光滑透亮,像塊球麵的鏡子,剛才因為在暗處,公蠣並未發現。
“鏡子”將光柱反射過來,在棺材之間晃動。
老者的雙手跟著光柱移動著。光柱晃了一陣,慢慢偏移,落在公蠣藏身的地方。
公蠣暗叫不妙,眼見老者已經從棺材縫隙中擠過來,想逃來不及,隻好瞬間變回原形,伸直身體,直條條地貼在旁邊一具陳舊棺木的一側的陰影處。
老者道:“就這裏了。”四個男子抬著棺材過來,按照老者指定的位置,將棺木放在兩個陳舊的棺材上,並打開了棺材蓋子,讓光柱投射進去。
老者依然高舉著雙手,仰麵對著光柱,雙目緊閉,一臉虔誠,開始唱了起來。
這次卻在人耳可辨認範圍之內,發音古怪,既不同於剛才的低吟,也不同於冉虯、攰和曾唱過的語言,拖著長長的腔調,似乎向上天祈禱。
半盞茶工夫過去,光柱散去。老者放下一直高舉的雙手,喘了一陣氣,顫顫巍巍道:“走吧。”年輕男子忙上前攙扶。
走到石壁跟前,老者又拿出一個蠟燭頭點上,慢慢從另一條縫隙中躋身過去。
原來進入的縫隙和出去的縫隙是不一樣的。公蠣忙爬起來,偷偷跟在提燈人後麵,企圖跟著出去。不料那人一進入石縫之中,原本隨著身體分開的石頭流動一般馬上覆蓋過來,並變得堅硬無比。
公蠣碰得額頭生疼,並蹭了一鼻子的苔蘚,硬生生聽著那些人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氣得捶牆。找到剛才他們進來的那條縫隙,但無論如何嚐試,皆是徒勞。
太陽已經落山,山洞中越來越暗。所有的縫隙都試過,並沒有通向外麵的出口。有幾條甚至已經爬了半裏深,仍然是條死路。
更為詭異的是,連公蠣滑入時的洞口,也不見了。
公蠣折返回來,再一次回到擺滿棺材的山洞,靠著石壁喘氣。
果然真如汪三財所說,隻要一出門,必定惹麻煩。
若是往常,公蠣必定驚慌失措、哭泣咒罵一番,可是今日,公蠣打量著亂墳崗子一樣的山洞,心中竟然產生一種奇怪的冷傲感,甚至帶著幾分好奇,想著那個身在暗處的龍爺,到底還有什麽招數。
這裏有水,有老鼠,便是出不去,也餓不死,更何況山頂還有縫隙。
公蠣不自覺冷笑出了聲,仿佛龍爺就藏在對麵陰影處。
公蠣摸出一根紅燭,看了看發現裏麵還有火石,便摸索著點上,放在地麵上。
紅燭之下,這個山洞的石壁呈現一種淡淡的肉紅色,下垂的石鍾乳像一塊塊的贅肉,看起來令人惡心。
公蠣靠著石壁坐了下來,看著洞頂蛛絲一樣的藤蔓,默默計算著自己彈跳的高度,忽然覺得肩頭一緊。
低頭一看,肩頭之上,按著兩隻白淨細長的手。這兩隻手,是從石縫之中伸出來的。
鬧鬼了?
公蠣最是怕鬼,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哇哇”叫著連拍帶抓,並扳著其中一根手指,用力朝後折去。
手縮了回去,石壁慢慢發生變化,一張俊美的臉呈現出來:“你!真能下死手!”
畢岸從石縫中擠了過來,活動著手指,帶著幾分氣急敗壞:“要你去祝家,你倒好,躲在這裏來了!”說得好像公蠣來這裏看風景一般。
果然蓬蓽生輝這個字是有出處的。公蠣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繞著畢岸轉了一圈,想要表示欣喜,又覺得丟麵子,故作冷酷道:“你怎麽找到這裏的?我想靜一靜。”
畢岸將紅燭舉起,問道:“剛送進來的是哪具棺材?”未等公蠣回答,他已經快步走到那具新棺前,推開看了看,道:“果然。”
公蠣在這裏將近兩個時辰,全然沒有看一眼棺材內部。如今有了畢岸壯膽,便也跟過來,小心地探頭看了一眼。
棺材竟然是空的,隻有一張龍女麵具和一把幹稻草。公蠣大著膽子,掀開旁邊一具陳舊的棺材。
裏麵同樣是空的,還有一個已經碎了的福娃娃麵具。
畢岸道:“不用再看了,全部是空棺。”
所有的棺材都是空的,但每個裏麵都有一個麵具。公蠣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懊悔道:“怪不得。”這麽多的棺材,竟然沒看到一塊散落的屍骨;既沒有異味,也沒有點點鬼火,原來都是空棺塚。
公蠣將麵具拿出來,翻來覆去地看:“這些人好生奇怪,你說他們做怎麽多空棺材放在這裏,做什麽呢?”
畢岸充耳不聞,陷入沉思。忽然一伸手,將麵具奪了過去,戴在臉上。
公蠣緊張起來,警惕地留意著四周。
周圍靜得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但既沒有惡鬼跳出來,也沒有在石壁上出現大門——什麽也沒發生。畢岸取下麵具,重新放回到棺材中去。
公蠣長出了一口氣,道:“你怎麽找到這裏來的?”
畢岸一邊走一邊觀察,走到一具已經散架了的棺材跟前蹲了下去,細細地翻弄木板中的陶片,良久才回道:“我就在外麵。”
公蠣首先想到的是那一車貨物:“小貨車呢?”
畢岸眉頭微微皺了皺,簡短道:“藏起來了。”
公蠣狐疑道:“你怎麽能進來?我剛才本來想跟著出去,碰了一鼻子的灰。”
畢岸道:“這個地方風脈異常,應該是一處動穴。動作的動。”他強調道。
公蠣道:“什麽是動穴?”
畢岸道:“動穴,它的風口、通道甚至連裏麵的布局都是隨時變動的,所以外麵的人難進來,裏麵的人也難出來。”
公蠣朝旁邊的棺材踢了一腳,恨恨道:“這什麽鬼地方。你怎麽知道我在裏麵?”
畢岸撿起一塊麵具,對著燭光照來照去:“我在外麵嗅到血奴燭的味道。”
公蠣眼珠子差點瞪出來:“血奴燭?就是這個紅燭?”
畢岸出神地看著麵具上的花紋。這塊陶土麵具已經極其陳舊,而且隻有半片。公蠣怒道:“你早知道有不對勁,所以給我這包紅燭。還有胡嫂……”公蠣的手臂一陣酥麻,臉紅了紅,收住不講,將紅燭拿出來放在鼻子下用力嗅著:“有股香甜味。對了,血奴是什麽玩意兒?”
畢岸道:“一種昆蟲,比蚊子略大,培育起來很難。屍體烘幹研磨成粉,加入蠟燭之中。”
公蠣道:“哼,你早計算好的,今天他們會來這裏,便讓我在這裏等著,對不對?”
畢岸終於煩躁起來:“閉嘴。我隻是想讓你跟著胡鶯兒打探消息,誰知道你剛好進入這個動穴?”公蠣本想問問是否加了血奴便能讓縫隙變軟,但見畢岸一臉的不耐煩,隻好悻悻道:“早告訴我不就完了?偏要神神秘秘,故弄玄虛。”別扭了一陣,催促道:“天黑了,回去吧。”棺材裏雖然沒有屍體,但看著這種東西擺得密密麻麻,總歸是不舒服。
但畢岸慢慢悠悠,似乎要將這些棺材一個個看遍。天色越來越晚,洞頂漆黑一片,公蠣急得直跺腳。正等得焦急,畢岸忽然道:“你過來看。”公蠣不情願地走過去,道:“看什麽?”
一塊厚厚的側板,釘子已經漚斷在裏麵。畢岸將蠟燭遞給公蠣,拿起木板,小心地拂去上麵的灰塵。側板上麵,有幾條明顯的劃痕。
畢岸道:“蠟燭近些。”將木板慢慢調整位置。
這下看清楚了,木板上麵有幾個古怪的符號,深淺不一。公蠣不明所以,看了幾眼便失去了興趣。
畢岸慢慢將側板翻轉過來,道:“這麵殘留有漆。剛才有字的那麵,是棺材內側。”重新反過來仔細看了看,繼續道:“筆畫有弧度。是用指甲硬生生劃出來的。”
公蠣正在琢磨如何說服他早點回去,隨口接道:“哦,真會想法子,指甲劃……”看到畢岸射過來的目光,心中一震,結巴了起來:“指甲劃的……棺材側板裏麵……有人!棺材不是空的!”
公蠣手一抖,蠟燭差點掉到畢岸的脖子裏。畢岸默然不語,繼續翻動那些棺材。
一百三十一具棺材,其中十一具形製高級,配有外槨,其他的隻有棺木;在三十五具棺材中發現明顯可見的劃痕、撓痕和字跡。越是年代久遠的棺材,字體越古老,近期有字的隻有兩個,一個全部劃滿了“恨”字,一個亂七八糟刻滿詛咒。
兩人沉默下來。
蠟燭燃盡,公蠣換了一支新的點上,試圖壓製心底的不安:“或者,是製作棺材的人無聊?”但話一出口便知是不可能。
畢岸眯起眼睛,掃視著黑黝黝的洞頂:“你剛才在這裏,可有去看那具新棺材裏有什麽嗎?”
公蠣沮喪道:“我哪裏敢去看……”
畢岸忽然一躍而起,手腳並用,如同壁虎一般地攀爬在石壁上。
蠟燭照亮的範圍有限,畢岸越爬越高,陷入黑暗中不見。
公蠣突然想到那個光柱,大聲叫道:“那裏有個反光的大石頭!”聲音嗡嗡回響,細小的灰塵和幹枯的樹皮草屑撲簌簌往下掉,公蠣連忙躲開。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接著火光一亮,半空之中映出畢岸的影子來。
畢岸一手舉著蠟燭,慢慢調整位置。燭光從鏡麵反射過來,形成一個光柱,落在公蠣前麵的新棺材裏。
幾乎過去一盞茶工夫,棺材裏並沒有任何變化。
公蠣沮喪道:“算了,下來吧。估計燭光不行。”
畢岸跳了下來,道:“是塊大的天然晶玉,中間凸起,人工打磨過。”
公蠣驚喜道:“啊?你怎麽不撬下來,拿去打首飾或佩飾都好。”垂涎地看著晶玉所在的位置,兩眼放光:“這麽大一塊,我們要發財啦!”轉臉看到畢岸臉色不善,忙小聲道:“我開玩笑的。”
畢岸道:“那些棺材送進來時,裏麵是有人的,隻是不知怎麽回事,屍體很快不見,如同蒸發了一般。”
公蠣心不在焉,依然惦記著那塊在暗處微微閃光的晶玉。畢岸聲音平緩,像是自說自話:“最早送來的人,大多是活著的,隻是到了近些年,才沒有再采取活人祭祀……有些性子剛烈,不甘就此死去,死前一定進行了一番劇烈掙紮,所以才在棺材內板留下了各種劃痕和字跡。但沒一個人逃出來。”
公蠣回過神來,打了個寒噤,啞然道:“……那這些人的屍骨都到哪裏去了?”
畢岸對著燭光出神,喃喃道:“那今天送來的,會是誰呢?”
公蠣突然明白過來,愕然道:“陶家姑娘不是失蹤了嗎?”
畢岸點點頭。
公蠣想了想,猜測道:“會不會是杜家莊的人意識到有人有惡意,故意將陶家姑娘藏起來了,然後今天趁機送了進來?再者,杜家莊這麽古怪,有高人能夠看出陶家姑娘中了冥花蠱也不一定。”
畢岸雙手按在了太陽穴上,道:“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但是杜家村人世世代代生活在這裏,他們何必要摻和巫教的事情呢。”
出神一會,他又表情輕鬆起來,道:“明天去會一會那個老太爺。”
公蠣想起老太爺那雙皴裂皺巴的手,有些嫌棄,道:“這老太爺也太不講究了。”走到剛才老太爺進來的那個石縫前,伸手一探,硬邦邦的,並不能進出。公蠣無奈地看著畢岸,道:“怎麽辦?”
畢岸忽然蹲了下去,嘴裏道:“什麽東西?”拎出一隻血肉模糊的老鼠來。公蠣不耐煩道:“老太爺踩死的。嗬,那老太爺顫顫巍巍的,走路都費勁,踩老鼠時反應飛快……”
畢岸驚愕地看著公蠣,喃喃道:“老鼠?這是一隻老鼠?”
公蠣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沒好氣道:“你是傻了,還是中冥花蠱了?普普通通的老鼠,也不認得了?”
畢岸一把丟了老鼠屍體,那副失望的表情,好像曆盡艱辛終於見到了傳說中的絕世美人,打開麵紗卻發現她滿臉麻子一樣。公蠣嘲笑道:“你以為是什麽,難不成還會變成個人?”
畢岸臉色鐵青,冷冷道:“水蛇還成精呢,比如你。”
畢岸竟然拿自己同那隻已經死的老鼠比,公蠣大怒,把手中的蠟燭朝他投擲過去,吼道:“老子不奉陪了!”看到石壁上一條縫隙大開,想也不想衝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