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個時辰的工夫,陶家姑娘被燒死,黃長青、常芳、胡鶯兒三個知道實情的人投水,四條活生生的人就此魂歸西天。

阿隼自責不已,後悔沒能及時出手製止。畢岸卻道:“常芳和胡鶯兒,從一開始便沒打算活著離開。即使今日能夠帶他們回去審問,隻怕結局會更加慘烈。”

公蠣已經難以用震驚二字形容。他同常芳不過幾麵之交,難說有什麽交情,但就此看他墜潭自溺,心中難受之餘,還有諸多的不解。對公蠣來說,吃喝玩樂以及容貌便是畢生的追求,他難以想象到底是什麽支撐常芳,他竟能麵帶笑容沉入弱水潭,而不肯對從事的事情透露半個字來。公蠣想,所謂的“視死如歸”,大概就是常芳這種樣子吧。

而對胡鶯兒,除了以上感覺,還有一種突生的惺惺相惜之感——正如自己對容貌的追求,同她對男色的欣賞並無區別,隻不過,隻不過——她是女人,公蠣是男人而已。

一個男子急匆匆地跑了過來,對阿隼低語了幾句,又急匆匆下山。阿隼遲疑了一陣,道:“公子,杜家村人集中在路口,非要離開村子,高陽他們攔也攔不住。”

畢岸似乎突然意識到這個問題,懊惱地拍了一下額頭,急促道:“快放他們走。”

阿隼急道:“放走?那這條線索可就……”

畢岸斬釘截鐵道:“快傳命令,走留自便!”男子匆匆下去傳令,畢岸追著加了一句:“通知高陽,弟兄們也趕緊撤離!”

阿隼卻心有不甘,繼續勸說道:“要是走了,再追查起來可就麻煩了。不如下個禁令,杜家村人暫時不得離開村子,等我們查案結束,再……”

畢岸忽然怒了,道:“再耽誤下去,不定多少人葬身於此!”

阿隼一愣,道:“我去看看村裏有無走不及的老弱病殘。”飛身衝了下去。

公蠣站在一塊石頭上朝下望去,隻見遠處狹窄的山路上,黑壓壓全是杜家村的村民。

畢岸臉色陰沉,一言不發。

過了一盞茶工夫,阿隼滿頭大汗又回來了,道:“杜家村人已經走得幹幹淨淨,弟兄們也已安全撤離。”

畢岸終於長籲了一口氣,道:“好。”

公蠣好奇道:“這麽快?”

畢岸道:“他們應該早有準備。”能夠讓一個村子的人背井離鄉逃離祖輩居住的地方,顯然極不尋常。若不是有人告誡,便是村民們早已知道鏡廟沉入弱水預示著什麽。或許千百年來,村民們世世代代,已經隨時做好準備逃離家鄉,而逃離的信號,便是鏡廟沉入弱水。

阿隼道:“祝家三口和陶家老爹,已經護送城中,暫且安全。”

畢岸點點頭,臉上露出疲憊之色,道:“去查下典籍,看能否查到更多關於鏡廟、鏡神的記載,傳說也可。”這個時候,他才會顯出一個年輕人的力不從心。

公蠣心中忽然覺得愧疚,上去將他懷中的老太爺接過來,誰知手腳發軟,竟然趔趄了好幾步,差一點將老太爺拋進弱水潭裏去。

阿隼氣惱地揪住公蠣,喝道:“你就是跟著來搗亂的是不是?”

畢岸沉下了臉,道:“阿隼,不得無禮。”

阿隼口不擇言,急道:“公子,你確定螭龍公子就是他?”

公蠣聽到“螭龍公子”四個字,心中一動,隻覺得這個名字熟悉之極,卻不知道在何處聽過,下意識反問道:“螭龍公子是誰?”

阿隼指著公蠣,氣惱道:“你看,你看,他……”畢岸嚴厲地看了他一眼,阿隼將未說完的話生生地咽了下去,氣呼呼地捶了石頭一拳:“到底是誰?——我是說今天的陣法被啟動的幕後主使,真沒想到,巫教的人竟然死心塌地到如此地步,寧願死都不肯透露一點訊息。”

畢岸道:“他們不是巫教的人。”

阿隼驚愕道:“不是巫教的人?”想了想道:“也是,若是巫教的人,絕不會這般行徑。他們是另外一股勢力。”

老太爺抽搐了一下,發出幾聲哼哼。公蠣叫道:“趕緊救醒他!他定然知道杜家村的情況!”話一出口,公蠣已然知道是廢話:若是能夠救醒,畢岸早就出手了。

身後的弱水潭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像是個不講究的人大聲喝湯並吧嗒著嘴巴。畢岸眉頭深鎖,遲疑了片刻,從懷中拿出一根銀針,朝著老太爺的百會穴紮去。

老太爺痛苦地呻吟著,渾濁的眼睛慢慢睜開來。公蠣驚喜道:“他醒了!快問快問!”

老太爺循著聲音轉過頭來,但眼神卻空洞地落在公蠣身後的遠處。阿隼伸出雙手晃了晃,他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原來他已經失明了。畢岸輕聲道:“老太爺,我是忘塵閣的畢岸,你感覺好一些沒?”

老太爺渾身戰栗如同篩糠,嘴唇哆嗦了良久,卻隻發出幾個含糊的音節。阿隼沮喪道:“他不行了。”

公蠣急道:“趕緊帶他去城裏,瞧個郎中才好。”

畢岸無奈地解釋道:“郎中要醫得活,早就去了。他不能離開這裏。”

潭水忽然發出一聲尖利的鳴叫,猶如牧笛破音,水麵劇烈**漾起來,巨大的水泡翻滾著上來,又吧嗒一下破碎,散發出一朵朵白色的水霧。

竹子的根部露出濕漉漉的一截,公蠣驚叫起來:“水位在下降!”

畢岸和阿隼對水潭的變化熟視無睹,兩人的腦袋幾乎貼在老太爺的臉上,專心地分辨著他含糊不清的聲音。

汩汩聲不斷,水位越來越低,鏡廟倒塌的亂石漸漸顯露出來。老太爺忽然一蹬腿,幹嚎了一聲,手臂直直地指著公蠣,兩眼一翻斷了氣。

公蠣吃了一驚,結結巴巴道:“指指指著我做什麽?”

阿隼半跪在地上,沮喪道:“線索又斷了。”公蠣見他手臂垂落的方向還指著自己,連忙跳開,看到他指上那塊黑斑很是顯眼,帶著幾分替他不值的口吻,道:“這就死啦?唉,還老太爺呢,村裏人太不義氣,也不說留下一兩個照顧一下。”說完卻有些奇怪,兩根手指拈起他的衣袖,疑惑道:“我昨天在動穴裏明明看到是左手上一塊黑斑,怎麽變右手上了?”

畢岸將他左手的衣袖卷起。他的左手好好的,瘦骨嶙峋,猶如雞爪。

阿隼向來信不過公蠣,嗤道:“看花眼了吧。”伸手去拿老太爺的美人麵具。

麵具紋絲不動,原來已經同老太爺的臉長在了一起,他身上的大紅斂衣前襟上麵血跡斑斑,完全失去了光澤。這種情形,同高氏當初一模一樣。公蠣猜測道:“……莫非老太爺才是這次陣法啟動的真凶?要不就是他暗中勾結巫教,隻是事情敗露,他自己遭受重創,連帶常大哥和胡鶯兒……”

公蠣不敢用手去摸,便指揮阿隼道:“你擦拭一下,他那塊斑是塗上去的還是長在手指上的。”阿隼果然用力摳弄他的右手,道:“黑斑是沁入皮肉中的。”

公蠣不服氣道:“我絕不會看錯,當時他的手突然出來,嚇了我一跳,就是左手。會不會,他昨日被人調包了?”

說話的工夫,潭水已經完全消失,留下一個大坑,坑底除了亂石,還有新鮮的淤泥和淩亂散碎的屍骨,已經難以分出是人骨還是獸骨。公蠣在心中念了一聲佛號,低聲道:“常大哥安息,那幾兩銀子,我一定換成紙錢燒給你。”

畢岸忽然皺了皺眉,抓起老太爺的手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又湊到他的脖子處聞,道:“是個女人。”

公蠣一愣,道:“女人?不會吧?”連阿隼也將信將疑。

畢岸拿出一副白手套,道:“馬上驗屍。”

阿隼依言,將老太爺平放在地上,除去衣服。公蠣連忙捂上眼睛,嘀咕道:“不能看,不能看……”

他倒不是因為“非禮勿視”,而是在他心裏,女子的**應該是美麗而有彈性的,像這等雞皮鶴發、蓬頭厲齒的,實在不忍直視。

隻聽阿隼道:“公子所言不錯,果然是個女人。”

畢岸疑惑道:“看牙齒不過十六七歲,但皮膚、髒器老化得厲害。”公蠣偷偷張開手指縫,剛看到老太爺皺巴巴的手臂,連忙又合上了,道:“還是回去交給仵作檢驗好了……”

話音未落,畢岸將他往後一推,並衝阿隼叫道:“小心!”

一股藍色火焰騰空而起,阿隼躲避不及,眉毛被火燎了一半。屍體燃燒起來,發出刺鼻的焦糊味道,老太爺猶如複活了一般,慢慢佝僂起身子,又伸展開來,很快燒得隻剩一堆灰燼。

公蠣捂著眼睛哇哇亂叫。毫無疑問,老太爺的身體裏,一開始便被人放置了能夠自燃的裝置,隻是等這個儀式結束而已。

畢岸用劍尖在骨灰裏劃拉著,刨出一件東西來,卻是一截被燒得黢黑的指骨。公蠣放開手指縫,口裏隻管亂念佛號道:“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老太爺已經升天,你就不要再折騰她老人家了……”

阿隼已經驚叫起來:“是墨金!”他倒轉刀背,在指骨上一敲。指骨表層裂開,露出一個小小的圓柱體黑色金屬來。

當年巫教禁婆趙月兒死亡,也曾在身體內發現墨金。據說這種墨金可以發射無形的光線,人眼不見,但對經絡會有影響。這塊墨金比趙婆婆身上那個稍小,上麵帶著暗紅色的紋理,已經同指骨完全長在了一起。

公蠣吃驚道:“這麽說,老太爺是巫教的人了?”

畢岸小心地用帕子將墨金裹起來,道:“看來是了。”

忽然腳下一陣沉悶的震動,接著隻見杜家村塵土飛揚,哢嚓、轟隆之聲不絕於耳,竟然發生了地動。

幸虧地動持續時間不長,半不到半個時辰,隻聽到地下的隆隆聲,震動幅度越來越小,三人這才小心翼翼,重新來到已經成為廢墟的杜家村。

杜家村房倒屋塌,一片狼藉,全然沒有村莊的氣息,隻是勉強可辨認出街道。來不及帶走的小狗小貓一聲聲哀嚎,原本蔥翠蒼勁的竹林樹木發黃發枯,了無生機。

三人沿著街道走著。街心的大皂角樹已經傾覆,半熟的皂角和枝葉散落滿地,公蠣撿了一大把,用衣襟兜著。阿隼看到又皺起了眉,嫌棄地走到前麵去。

走到一堆亂石前,阿隼忽然咂舌道:“多虧公子提前安排,說服一名抬棺人帶路,不然今日還不知道會怎麽著。”

公蠣道:“什麽怎麽著?”

阿隼用腳踹了踹門口已經爛成兩半石臼,道:“這些村民,每家門口都放著一臼弱水,隻要門外有什麽風吹草動,一下子便知道了,難怪我多次進村找陶家姑娘,都尋不到任何蛛絲馬跡。”

胡鶯兒家房子相對完整,但屋頂塌陷,院子裏出現一個大坑。公蠣鼻子有些發酸,心想胡鶯兒音容笑貌宛在,人卻已經香消玉殞。

勉強進入屋內,那碗茶水已經摔了粉碎。畢岸拿起一個碎片聞了聞,道:“還是弱水。”

房屋後麵,公蠣踹開的洞口早已不見,三人拉著草木爬上,無論如何再也踹不開,隻好放棄。

畢岸道:“動穴的入口已經自動封上了。”

公蠣可不想再進那個倒黴的棺材塚裏去,但又想表現的積極些,硬著頭皮道:“昨晚我出來是在後山溪水的山石處。不過山石上一條縫隙也沒有,要不,再派個人去打探打探?”

畢岸道:“動穴的出入口原是不停變動的。如今遭此大變,隻怕一時半會難以再找到入口了。”他沉默了一陣,忽然說道:“杜家村,原來是杜門。”

公蠣不解,阿隼則瞬間明白過來,道:“下一個對應的,是開門!”

杜門,乃是八門之中藏形之門,適合隱身藏形,躲災避難,其餘諸事皆不宜。地下巨大的陣法,自然首先從杜門開啟,其他的幾個方位才能顯露。

公蠣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還納悶怎麽杜家村沒一個姓杜的,原來他們是看守杜門的遺民。”

畢岸道:“走吧,再去看看老太爺住的地方。”

阿隼一邊走一邊道:“希望今天有點收獲。昨天等於白看了。”

公蠣心情不好,巴不得早點回去,再說他們已經去勘察過一次,便道:“整個村子好幾百家人呢,我們這樣一家家看,得看到什麽時候?還是阿隼回去叫些人,專門過來勘查。”

阿隼遲疑了一下,臉色有些為難,看著畢岸道:“今日來的幾個弟兄,都是日常關係好的,我已經交代過了,算是私人事件,不讓他們透漏出去。”

畢岸點點頭:“好。免得引起民眾恐慌。”

阿隼躊躇道:“杜家村整村坍塌,村民出走,這麽大的動靜……若是上麵問起來,該怎麽回?”

畢岸道:“裝傻便可。”

遠遠守在路口的王進忽然跑了過來,附耳對阿隼說了幾句,阿隼頓時眉開眼笑,道:“明道長交待過了,說此事不用擔心。”

畢岸笑了笑,道:“好。改日我要登門拜謝才好。”

公蠣聽這個意思,今日請來的官兵捕快都是阿隼私下叫的,並非公務,又聽他二人提起“明道長”,言語頗為敬仰,忙道:“明道長是誰?”

阿隼嗤了一聲,道:“井底之蛙,連明道長是誰都不知道!”

畢岸卻仔細解釋道:“不,他原名明崇儼,父親明恪做過豫州刺史,是完完全全的士族子弟,因精通神鬼之事,深得當今武後信任,故被欽封為明道長。”

公蠣忽然想起那日伴隨天後儀仗的道長,恍然大悟道:“哦,我還以為他是哪個道觀的主持呢。”他平日裏除了吃喝玩樂,哪裏會留意這些,聽畢岸說他聲名顯赫,隨即隻想到他英俊的相貌以及花不完的銀兩、吃不完的美食,不由垂涎道:“明道長倒真是個人物。”

畢岸遲疑了一下,道:“等過了這些時日,我帶你去拜訪他。”

[1]故事詳見本係列第一部《噬魂珠》之“翡翠串”。

[2]故事詳見本係列第三部《雙麵俑》之“引兒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