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蠣竟然沒有落淚,他隻是緊緊地抱著胖頭,竭力讓他暖和些。畢岸在激烈地衝著自己嚷嚷,被公蠣輕鬆地撥開。蘇媚似乎又暈倒了,一張臉蒼白得嚇人。
公蠣聽到自己身上的鱗甲在摩擦,發出動聽的聲音,指尖長長的利爪在昏暗的夜色中閃著幽幽的光。周圍的景色異常清晰,連牆根下蠕動的蛐蛐的觸須都看得一清二楚。他看到背後嚇得逃竄的田鼠,還有躲在樹上的貓頭鷹驚恐地拍動著翅膀。
阿隼來了,還有停住宅子門口的馬車。畢岸將蘇媚送上馬車,又過來搶胖頭,卻被公蠣一擊推開,像個風箏一樣飄了出去。公蠣哈哈大笑,拍著胖頭的臉要他看,並炫耀地道:“快看,我的力氣大吧?”
胖頭卻不應。公蠣抱著他站起來,看到瘋子伏在地上瑟瑟發抖,一腳踩在他背上。
瘋子發出一聲慘叫,僅僅抽搐了幾下便斷了氣。公蠣的腳趾觸到人類軟軟的血肉,帶著一點溫熱,很是舒服。
畢岸撲了過來,將公蠣推開,護著瘋子。
一切都如同在夢中,顯得極其不真實。
瘋子已經死透。
阿隼灰黃色的眼睛狠狠地盯著公蠣。
胖頭在公蠣的懷中微笑。
公蠣同畢岸廝打起來。
畢岸身上發出火焰一樣的光環,他一掌打在公蠣的臉上,火辣辣地疼。
不知道過了多久,公蠣終於冷靜下來,手上身上的鱗片褪去,長長的利爪隱去。
阿隼同蘇媚已經離開,畢岸雕像一般站在黑暗之中。
公蠣的手臂已經麻木,他抱著胖頭坐下,指著趴在地上的瘋子道:“快看快看,死了的瘋子像不像一條死狗?哈哈,不過你也像死狗一樣沉。”
胖頭依然不動。公蠣板起了臉,怒道:“死胖子,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
他拿起胖頭的手晃了一下,喜滋滋道:“喂,說說,你同虎妞到底發展到哪一步了?”畢岸腰背挺得筆直,臉上明晃晃的,泛出淚光。
公蠣朝周圍瞧了瞧,壓低聲音笑道:“我保證不對其他人講去。對了,你說要找李婆婆保媒,我看不妥,找後街的柳嬸吧,人厚道,不亂嚼舌頭。我同畢岸說說,狠敲他一筆。這可是我們忘塵閣的第一樁喜事呢。納彩、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他扳著手指頭,“一步都不能缺!我可是要做長輩的,你同新娘子要給我敬茶。”他手舞足蹈起來。
背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還有強忍住的嗚咽聲。公蠣頭也不回,大聲笑道:“羅小妖!你半夜三更鬼鬼祟祟做什麽?夢遊麽?”
小妖在胖頭跟前蹲下,無聲地流淚。公蠣笑嘻嘻道:“胖頭睡了,你別吵他。這個死胖子,最愛睡懶覺,平日裏睡著了耳朵邊放鞭炮都驚動不了他。”
小妖掩麵而泣。公蠣揉著手臂,慪火道:“定是你跟胖頭說珠兒的事兒吧?你總是不信我。瞧瞧,那是誰?”往瘋子那兒一指。
小妖抽泣起來。公蠣一副不耐煩的表情:“小丫頭片子,愛哭鬼。”又推胖頭,“喂,死胖子,你快起來看看呀。就是這個瘋子幹的,推珠兒到井裏,還襲擊蘇姑娘,我沒騙你們吧。”
他將胖頭的身子擺正,蹣跚著走到瘋子跟前,嚷嚷道:“畢岸,你來看看,這個瘋子到底有什麽古怪,他為何要找珠兒的麻煩?”
一直隱藏在樹蔭下的畢岸,一聲不響地走了過去,點了一個火把插在牆頭上,翻開瘋子的眼皮看了看,道:“他死了。”
公蠣忽然暴怒,跳起來叫道:“他沒死,他睡著了!”他回頭看了一眼胖頭,嘲笑道:“胖頭,就你這身材,成親的禮服都要多費半匹布。”又催畢岸:“快點快點。”
畢岸拿著銀針,道:“他是我們的老熟人。”公蠣隻顧暴跳如雷:“哪個老熟人?”
畢岸不答,在瘋子脖子後的天容穴紮了下去。
周圍極其安靜,連蛐蛐兒也不鳴叫了,隻剩下公蠣氣呼呼的喘息聲。瘋子的臉開始發生變化,扭曲的五官漸漸恢複原位。
一個相當清秀的男子,看起來有些麵熟,隻是麵皮青紫,眼膜充血。小妖忽然叫了起來:“這是——這是小王莊的王秀才!”
竟然是王俊賢。
過去的事情公蠣最清楚不過。鯉魚蘇青嫁給了王俊賢,因為一點婆媳矛盾,王俊賢的寡母用剪刀刺死了蘇青,王俊賢為保住母親性命,聯名上書官府稱蘇青是妖怪,蘇媚氣不過,利用香粉神不知鬼不覺地處死了王婆[2]。
公蠣一邊咬牙切齒,一邊咯咯地笑:“老熟人,果然是老熟人。嘿嘿,我知道啦。別人當王婆死亡是意外,王俊賢卻不傻,知道是蘇媚動的手腳,所以就裝瘋賣傻,騙過眾人,伺機來找蘇媚報仇。”他朝胖頭得意地叫道:“胖子,你老大厲害吧?”
小妖的眼淚又下來了。
王俊賢心思細膩,又讀過書,一旦發起狠來,自然非常人能比。這一年多的時間,他裝瘋,失蹤,學習法術,跟蹤蘇媚,處心積慮要報喪母之仇。畢岸道:“王俊賢知道柳大同蘇青的淵源,便故意模仿柳大,以刺激蘇媚,不料卻首先被珠兒留意到。”
柳大對珠兒來說,乃是一生的噩夢,她對柳大的聲音、背影、舉止都極為敏感。王俊賢在附近一出現,便被珠兒看到。或許王俊賢被珠兒留意次數多了,唯恐暴露,所以隻好先行除掉珠兒。
畢岸蹲下,一邊翻弄著瘋子的屍體,一邊道:“小妖,關於他的身份一事,你回去先不要同你家姑娘講。已經過去了,還是不要讓她憂心的好。”
小妖抹幹眼淚,哽咽道:“是。”
公蠣冷冷道:“你早知道瘋子是王俊賢了,是不是?”
畢岸直視著他,道:“是。”
公蠣手背上的鱗甲慢慢豎了起來:“你為何不早一點揭穿?為何不早些抓了他?”一個巨大的蛇頭從公蠣的腦後探出,衝著畢岸吐出蛇信。
畢岸轉頭對小妖道:“天色已晚,我叫阿隼護送你回去。”
小妖正用手帕擦拭胖頭臉上的血跡,聽了這話,回了一個固執的表情:“我不回去。你們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會透漏出去。”
公蠣過去拍了拍小妖的腦袋,臉上帶笑,眼睛卻像兩團火。
畢岸緩緩道:“我一直懷疑王俊賢,但他行蹤詭異,捉摸不定,找不到證據,直到珠兒墜井那晚才確定是他。”他看著公蠣:“你說珠兒受蠱惑那晚,曾跑去城南一戶尋常人家,我查了之後發現,那家主婦的娘家與王俊賢同村,當年她曾經中意王俊賢,並著人提親,隻是王俊賢……王俊賢彼時執意要娶蘇青。”
他停滯那一下,眼中的悲憤一閃而過。公蠣冷笑道:“原來如此。這麽說,王俊賢這是後悔當初娶了蘇青,沒娶那個婆娘了?嗬嗬,蘇青認你這個哥哥,認得好,被婆婆殺了還要被丈夫否認,替她出麵的姐妹也遭人暗算,哥哥連個屁也不敢放,還說什麽公平正義呢!這世道,不過是弱肉強食罷了,哪個弱,那個便活該倒黴!”仰頭叫道:“蘇青姑娘,當初因為我偷吃一塊醃肉,導致你無辜被害,今日我殺了王俊賢,算是給姑娘的補償!”
畢岸並不反駁,沉默了片刻,道:“憑他一個書生,殺不了胖頭。”
公蠣冷冷道:“說。”
畢岸道:“今晚現場還有另外一個人。”他走到一處斷牆之後:“王俊賢不是凶手,至於他為何會來這裏,或者是有人透露給他,或者是他跟蹤過來的。但另一個人在這裏潛伏了很久,不過他很是小心,連倒伏的草都記得扶起來。”畢岸繞到另一側一叢濃密的荊棘後,遠遠地道:“裝瘋的王俊賢,來的時間並不長,他在宅子門口十分不安地走了兩圈,聽到馬車聲之後,躲在了這裏。”
畢岸小心地從青草叢中撿起一根細小的幹稻梗:“王俊賢在這裏等著襲擊蘇媚,未料到胖頭跟隨,三人撕扯之間,胖頭被人襲中腦後,同時蘇媚被刺,兩人昏倒在地。”
公蠣冷酷得像換了一個人:“王俊賢同那人,是同夥嗎?”
畢岸道:“不是,若是同夥,他便不會倉皇逃走了。”他往前跨過矮牆,頓了一下腳,“矮牆上有痕跡,王俊賢在這裏被人撲倒。然後那人拖著他,將他放在了我剛才發現他的地方。”
公蠣的指關節發出哢哢的聲響:“王俊賢殺蘇媚情有可原,另外這人,動機何在?”
畢岸道:“我猜測有兩種可能,一種是蘇媚一直在協助我追查冥花蠱一事,得罪了巫教或者是常芳那夥人,他們派人來暗殺。另一種,或許跟這個仙人哨有關。”他變戲法一般,拿出剛才丟掉的仙人哨。
公蠣剛才已經看出他並未丟掉仙人哨,但卻沒說破。
畢岸繼續道:“仙人哨能夠發出次聲,可引誘聽者迷失本性。”
公蠣想起那晚珠兒的表現:“王俊賢一介書生,從何處得來的仙人哨?”
畢岸輕歎了一聲:“這也是我想問的。”
王俊賢已經死去,這條線索自然又斷了。公蠣情知自己又魯莽了,嘴上卻不肯服軟,暴躁道:“這種人死有餘辜!你不肯下手,自然是我下手。”劈手奪過仙人哨,回到胖頭身邊,低頭笑道:“死胖子,我知道你喜歡這個哨子。送給你啦。”細心地將仙人哨重新戴在胖頭的耳朵上。
小妖的淚珠撲簌簌掉在胖頭身上。
想了想,公蠣又將仙人哨摘了下來,雙手用力一合,將仙人哨握成了碎片:“這樣才好,免得再有人惦記。”
公蠣將仙人哨碎片一點點裝在胖頭的荷包裏,又道:“胖頭皮糙肉厚,扛揍得很呢,我一天揍他三頓,都一點事兒沒有。這點傷並不致命。怎麽回事?”
小妖終於“哇”一聲哭了出來。剛才阿隼送蘇媚回家,她聽說胖頭死了,公蠣急火攻心,死活非要跟著過來。一來便看到公蠣抱著胖頭嘮嘮叨叨說的那些話,字字句句痛徹心扉,可是又不敢開口相勸,隻有默默垂淚。如今看到公蠣終於能夠冷靜麵對胖頭死去的現實,再也忍不住了。
可是公蠣衝她笑了笑,豎起食指,認真道:“噓,別哭,會吵醒他。”
小妖的哭聲生生咽了下去。但忍得住哭聲,卻忍不住淚水。
畢岸冷靜異常,道:“你脫去胖頭上衣,看他背部心髒位置是否有針孔狀的紅點。”
胖頭的前襟已經被血染成暗紅。公蠣扶起他,語氣少有的溫柔:“趕明兒得去瑞蚨祥做兩件新衣服去。這馬上要做新郎官了呢。”
小妖打開火折子。
胖頭背上,果然有兩個小紅點,針孔大小,位置相差不到一寸。若不是畢岸提醒,誰也不會留意。
畢岸道:“王俊賢的胸口,也有這麽一個針孔。”
公蠣的臉**起來,聲音卻保持如常:“有何說法?”
畢岸道:“巫教有一種殺人不見血的手法,通常用來處罰作為祭品的人牲。用中空的銀針刺入祭品的心髒,然後注入空氣,隻要片刻,祭品便會死去。”
小妖捂住了耳朵。可畢岸隻頓了一頓,便繼續說道:“胖頭應該是在後腦被擊打的同時,心髒被刺入銀針,因他劇烈反抗,導致銀針偏離,刺入了肺部,所以才會臨行之前口吐鮮血。那人唯恐胖頭不死,在胖頭昏迷之後二次插入銀針。”不用說,王俊賢也被用了同樣的辦法,隻是他是被正麵刺中。
公蠣跪在地上,佝僂著身體渾身顫抖,發出鬼哭一般的笑聲:“這主意妙。”他抖抖索索將胖頭的血衣穿上,笑道:“死胖子,你等著,我會找到今晚那個人的,到時你也給他身上刺上幾百幾千根針。”他血紅的眼睛瞪著畢岸:“那人既然為的是人骨做成的哨子,為何哨子還在?”
畢岸沉吟道:“或者我們正好闖進來,他還來不及取走。”
公蠣搖晃了一下,差點摔倒。小妖抱住了他的胳膊。公蠣推開她,笑嘻嘻道:“胖頭說了,我力氣見長。不信你看。”
他搖搖晃晃站起來,彎腰一把抱起胖頭,朝小妖得意地挑眉:“我沒騙你吧。”他身子搖晃,腳步卻極為穩當,吆喝道:“回家囉,回家囉。”
[1]故事詳見本係列第二部《玲瓏心》之“烏玄晶”。
[2]故事詳見本係列第一部《噬魂珠》之“錦鱗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