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非公蠣矯情,實在是他心理上尚未做好準備。對他那一點腦仁來說,吃喝玩樂才是正事,再加上念念不忘的丁香花女孩阿意,便是生活的全部,至於其他,都是生活中的點綴;什麽巫教害人、攰氏使命,作為獵奇故事聽聽便罷了,像昨夜這種突發變故,莫名其妙摻和其中還推脫不掉的,不僅讓人惱火和惶恐,簡直便是倒黴到家了。
公蠣性格矛盾,小事上輕浮自大,大事上又膽小自卑。小聰明雖然有些,但懶散、貪吃、不上進,除了鼻子靈敏逃得快,幾乎一無所長,哪能承擔如此的重擔?莫說巫教眾人心狠手辣,手段陰毒,便是冉虯,自己同他又無甚交情,憑什麽要白白幫他完成遺願?再說,一心追殺自己的桂和已經死了,沒了安全方麵的威脅,何苦給自己找麻煩?
公蠣想來想去,最好的辦法便是將這枚蛇婆牙取出來丟給畢岸,然後一心一意找到阿意,管他巫教六教、攰氏賤氏,統統與自己不相幹——至於如何取出蛇婆牙,公蠣自作聰明地認為,畢岸一定有辦法;或者回洞府找到老龜,老龜雖然迂腐呆板,但見識還是不錯的。
找到阿意之後呢——浪跡天涯抑或繁世為家,隻要和阿意在一起,怎麽都好,到時再議。
主意既定,公蠣心頭的煩悶輕鬆了些,頓時覺得有些想念街坊鄰居,踱著方步走了出去。
汪三財正在清點這月的賬目,一見公蠣便道:“畢掌櫃交代了,要你哪裏也不要去。剛好安喜門劉大官人遞了帖子來,要我去給一批玉器估價,今兒的生意就交給你了。”
他口裏雖然叫著掌櫃,但顯然把公蠣當做夥計使喚。公蠣沒好氣道:“別打我的主意,我忙著呢。”
汪三財卻不理他,隻管夾著一個包裹出了門。
公蠣不服氣地朝門框踹了一腳,疼得抱著腳趾亂跳。
陽光雖然明亮,但暑氣尚未升騰起來,微風帶著雨後的清新,相當愜意。
街道一切照舊,對麵酒樓客人尚且不多,流雲飛渡已經開門迎客,隻見小花進進出出擦拭擺弄,卻不見蘇媚和小妖;楊珠兒的裁縫鋪子大門半掩,楊鼓蹲坐在門檻上,抖抖索索地用長指甲在地麵上劃拉著;王寶吊著鼻涕瘋跑,嘴裏唱著什麽“蟬兒動動,人兒靜靜”的歌謠;李婆婆一邊生火煮茶湯,一邊大聲同街口王二狗媳婦聊天,竟無一人留意曆經磨難“凱旋”歸來的公蠣。
公蠣意氣風發地站在忘塵閣的牌匾下,連咳了好幾聲,李婆婆終於回頭,但隻是隨意朝他點了點頭,便繼續大聲地講今早看到的皂角樹成精事件。公蠣有些無趣,衝著楊鼓搭訕道:“珠兒姑娘呢?”
楊鼓鬆鬆垮垮的身體一顫,頭也不抬朝著背後亂指一氣,巨大的膝蓋關節來回碰撞著,抖成一團。
自從珠兒娘死後,他便是這麽一副傻呆呆的樣子,公蠣也不以為意,往前踱了幾步,來到流雲飛渡的門口,一邊往裏瞄著,一邊同楊鼓無話找話:“你吃飯了沒?”
楊鼓蜷縮起來,將臉埋在**嘟嘟囔囔不知說些什麽,拱起的脊骨像條瘦骨嶙峋的敗家老狗。李婆婆本正同王二狗媳婦說得口沫飛濺,仿佛那棵老皂角樹是她劈死的一般,聽到公蠣同楊鼓搭話,轉過頭插嘴道:“他?天未亮就起來了,就這麽坐在門檻上發傻,不知著了什麽魔了。”
早就著急抽身的二狗媳婦終於找到機會,領著王寶回家忙活去了。李婆婆談興正濃,忽然沒了聽眾,便把注意力轉到了公蠣身上:“龍掌櫃你這些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跟個大家閨秀一樣,都不知道我們這裏發生了好多怪事呢。”
公蠣以為她要繼續說皂角樹之事,擺擺手表示沒興趣。李婆婆卻不依不饒,湊過來嘴角朝著楊鼓一努,壓低聲音道:“楊珠兒這才安生幾天,又發起浪來啦。你瞧瞧把她爹給氣的。”
公蠣見她一臉幸災樂禍的表情,有些不爽,正色道:“人家一個未嫁的姑娘,你還是積點口德吧。”
李婆婆急了,賭咒發誓道:“我要說一句誑語,死後下拔舌地獄。”
公蠣心裏惦記蘇媚和小妖,正思忖找個借口去問問小花,卻聽李婆婆得意道:“楊珠兒鬼鬼祟祟不是一天兩天了,這幾天晚上公然把野男人往家裏領,其他人不知道,哪裏能瞞得過我?”
公蠣同楊珠兒素有交情,而且知珠兒心高氣傲,雖表麵潑辣,卻不是個**之人,忙站住嗬斥道:“婆婆越說越不像話了!再胡說八道,我可惱了!”
李婆婆嘴巴撇到了耳朵根:“喲,幾天不見,成了正人君子啦?”她忽然頓住,盯著公蠣的臉道:“你,你好像跟前幾天不一樣,不是,是和以前一樣……尤其是一臉賤笑的樣子。”
公蠣哼了一聲。李婆婆卻未在此事上糾纏,繼續興致勃勃地嚼舌根兒:“你猜我昨晚看到什麽了?”她唯恐公蠣打斷他,緊接著快嘴快舌說道:“一個野男人進了珠兒房裏,那男子的背影,同當日的柳大還真有幾分像呢。”
公蠣原本要走開,聽了這話心中一驚。
在他賭氣離開洛陽之前,珠兒告訴過他曾見有人疑似柳大,公蠣自己也曾遇到過,可惜總是未能當麵確認。
李婆婆見公蠣神色有異,隻當他暗戀珠兒,更加得意起來:“你病著這些日子,我可都幫你看著呢。”她將公蠣拉到一邊,悄聲道:“我這可是第三次看到,都是同一個人。那背影兒,真跟柳大一模一樣,要不是我同阿隼側麵打聽過他還在牢裏,還以為是柳大回來了呢。”
公蠣壓住心底的不安,道:“婆婆你說仔細些。”
李婆婆“咯咯”笑了起來,像一隻炫耀下蛋的老母雞:“昨晚不是暴雨嗎,我唯恐窗戶沒關好,打濕昨天買的新米,就趁著中間一陣雨勢稍微小些,起來查看,剛走到窗前,便聽到外麵有腳步聲。”
李婆婆家的灶房,位於臨街鋪子的一角,灶台處有個正對著街麵的大窗口,方便對外售賣。“我想著誰這麽晚了,電閃雷鳴的,還在街上溜達?透過窗戶一看,一個男人站在珠兒家門口。”
李婆婆撇著嘴道:“他站在那裏輕輕一推,珠兒家大門便開了。你看,定是兩人約好了,珠兒給他留的門。”
公蠣急道:“可看到臉了嗎?”
李婆婆腦袋一晃,道:“哼,有什麽能瞞過你李嬸?我貼著門縫,正想跟過去看看,那人剛好轉過頭。湊巧一個閃電,將他的臉照得清清楚楚。”
公蠣緊張道:“什麽人?可認識嗎?”
李婆婆的表情忽然變得很是奇怪,低頭嘟囔了一句,搖了搖頭,臉上隨即掛滿不屑:“還以為這丫頭找個什麽樣兒的呢,誰知是個醜八怪,臉就像老樹皮,滿臉褶子,粗糙不堪,醜得不忍直視。”
不是柳大,公蠣竟然鬆了一口氣。但轉念想到,不知這人什麽居心,說不定比柳大還麻煩,忙追問道:“大概多大年齡?身形打扮怎麽樣?”
李婆婆鼻子一抽,驚叫道:“啊呀糊了!”手忙腳亂去攪動沸出來的茶湯,眼見一鍋茶湯毀了,心中惱怒異常,見公蠣仍跟在後麵追問,“劈裏啪啦”一陣奚落:“我說你堂堂一個掌櫃,幹點正事兒行嗎,跟著我嚼什麽舌根兒?都怨你,害得我忘了正事兒……你賠我的茶湯!”
公蠣哪有心思同她爭辯,隨手將荷包裏的十幾文錢給了她:“好好,都怪我,你快說,你還發現了什麽?”
李婆婆頓時眉開眼笑,道:“這一點可不夠,剩下的我暫且記下。”她索性拉過一個小凳坐下,道:“那人手上不知道戴的什麽東西,金閃閃亮晶晶,晃得我眼花……”遲疑了下,接著強調道:“肯定是個金鐲子。要是我有這麽大個鐲子,後半輩子都不愁啦。”
公蠣提醒道:“他進去之後呢?”
李婆婆瞪大眼睛道:“那人去了珠兒的房間裏了呀。無非是鬼混,還能有什麽?”她輕蔑地斜了對麵楊鼓一眼道:“過了一陣,不下雨了,那人還沒出來,我等得腿酸,正打算回房,見楊鼓出來了,一屁股蹲坐在門檻上,嘟嘟囔囔的,倒像是替人守門一樣,就這麽一直坐到現在。這個窩囊廢!”
公蠣吃驚道:“這麽說,那人竟然還在珠兒家裏?”
李婆婆正想借他人之口說出珠兒風流之事,聽了這話笑得眉毛都彎了,指著公蠣的鼻子道:“這可是你說的,我老婆子隻說我看到的事實。”抓了把破蒲扇搖著,得意道:“這條街上,就沒有我不知道的事兒!”
一個青年婦人在珠兒家門口站定,詢問楊鼓:“老掌櫃,我前日定的裙子,可做好了沒?”
楊鼓茫然地抬起頭,嚅嚅喏喏不知說些什麽。李婆婆不等她繼續詢問,大聲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珠兒姑娘哪裏舍得起來呢。”
那青年婦人露出感興趣的目光來,笑道:“不會吧?珠兒姑娘嫁人了?婆婆你又來編排人家。”李婆婆嘬著嘴巴,拿眼睛往公蠣身上一溜,道:“嫁人不嫁人有什麽要緊?嘿嘿,嘿嘿。龍掌櫃都知道這事呢。”
青年婦人掩口笑道:“那我就不打擾了,改日再來取。”
估計明日關於珠兒留宿男子之事便要傳遍整個敦厚坊。公蠣氣急敗壞,懊悔地自己抽了自己一嘴巴,深恨剛才未加思索多嘴說了一句,指著李婆婆半日,終於怒道:“婆婆既然懷疑,找珠兒當麵問問不就得了!”不由分說,拉了李婆婆去找珠兒。
李婆婆正巴不得進去看看珠兒的臥房,最好捉個現行以作談資,推辭了一下,便同公蠣擠過楊鼓,一起來到珠兒的窗下。
房門緊閉,裏麵靜悄悄的,動靜全無。李婆婆嫌棄道:“都什麽時辰了,還不起床!”
空氣中有一股甜絲絲的味道,混合著窗欞上掛的丁香香包,很是好聞。隔著窗紗,可隱約看到珠兒蓋著一條紅色薄被,臉朝牆裏側臥在**,一頭青絲散落,正睡得香甜。
這一副恬靜模樣,讓公蠣不由怦然心動,轉念又後悔自己魯莽了,忙攔住李婆婆:“你看看,家裏哪有他人?定是你老糊塗了,把做的夢當了真。”
李婆婆眼睛滴溜溜淨朝衣櫃、床下看,嘴裏叫道:“珠兒,有人來取活計啦!”推開房門闖了進去。
公蠣不好跟進去,隻好站在外麵,欣賞院子裏晾曬的繡品。看到窗台上放著珠兒的繡花鞋,雖然上麵有些泥漬,但鞋尖兒一朵粉紅的牡丹、兩片翠綠的葉子,嬌豔欲滴,公蠣恨不得上去摸一摸、嗅一嗅。
正在胡思亂想,房門“哐當”一聲響,公蠣回頭一看,李婆婆倒退著出來,差點被門檻絆一個跟頭。公蠣忙上前扶住,不耐煩道:“什麽也沒有吧?!以後別在嚼這些亂七八糟的閑話了。”
李婆婆臉色發白,抖抖索索半日才站穩,空洞地看了公蠣一眼,忽然叫道:“我沒看到,我什麽也沒看到……”用力推開公蠣跳了出去。雖身子趔趄著,竟然跑得比兔子還快,衝進茶館,閂上門栓,隔窗丟出個“打烊”的牌子,動作一氣嗬成,留下公蠣一人站在院子裏。
公蠣忽然有一種不好的感覺,衝進去一把扳過珠兒的身體。
珠兒表情僵直,眼睛微睜,下頜肌肉已經化去,露出白森森的下頜骨,整個是一具未死透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