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蠣一步步倒退著,出了珠兒的房間,站在大太陽下,卻冷得渾身發抖。
腦袋裏麵如同一把銀針在攪動,疼得公蠣臉部肌肉不受控製**起來,但意識卻很清醒,並未暈厥。透過衣服,公蠣清晰地看到自己身上、臂上一個個烏青的鬼麵蘚爆了出來,逐漸連成一片。
珠兒死了。那個活潑、倔強、心靈手巧的珠兒,那個牙尖嘴利、永不服輸的珠兒,那個公蠣曾經意**嫁給自己的珠兒,那個唯一信任公蠣的珠兒,就這麽死了!
公蠣的耳朵嗡嗡作響,直到胖頭過來找他:“老大,燒雞!第一鍋出爐,還熱乎著呢!”
公蠣呆愣愣地看著他。胖頭得意地晃著油紙包著的燒雞:“叫上珠兒姑娘一起嚐嚐?”並探頭朝房間望去。公蠣倏然反應過來,一把扳過胖頭的臉:“走……快走。”
胖頭不明所以,看公蠣腳步虛浮,臉色極為難看,忙上前扶著。
公蠣抓著胖頭的手臂,下意識朝街口逃去。可是胸口如同壓著一塊大石,每抬一步都呼吸困難,走得極為艱難。
胖頭急道:“老大你這是要去哪裏?鋪子還開著門呢!”他看著公蠣的臉,賠笑道:“跟珠兒姑娘吵架了?”齜牙咧嘴揉著公蠣掐住的部位,“珠兒姑娘可是把你當自家哥哥看呢。這幾個月你情緒低落,她擔心得不得了,天天念叨……”
公蠣再也走不動了,瞠目結舌地瞪著胖頭,淚水在眼睛裏轉了幾轉,竟然自己幹涸了。
胖頭終於從公蠣的抓握下掙脫出來,不可思議地看著手臂上被他抓得青紫的手印,吸吸溜溜道:“走吧,我去替你給珠兒姑娘道個歉……”
腦袋的痛感減輕了些。公蠣做了一個深呼吸,慢慢折回身,嘶啞著嗓子一字一句道:“帶楊鼓,到我們家。鎖好珠兒家的門。我就在,在這裏守著。你去找畢岸,或阿隼。”頓了一頓,又補充道:“忘塵閣,打烊。”
胖頭已經發現了他的不對頭,手足無措地看著他。公蠣忽然發出一聲怒吼:“快去!”
街上一切如舊,隻是幾家店鋪打烊而已。小妖回來了,看到杵在裁縫鋪子前的公蠣,禮貌地問了個好,遲疑了一下,便忙活去了。李婆婆的茶館大門緊閉,偶爾拉開一條門縫,也飛快地重新關上。公蠣如同木雕泥塑,坐在楊珠兒家門口,不吃不喝,從早上一直到午後。
看到畢岸的身影出現在街口,公蠣再也堅持不住,直豎豎倒在了地上。
公蠣不知自己到底是清醒還是昏迷。他看到胖頭手忙腳亂地把自己背到房間,聽到畢岸的低語和風吹過梧桐的聲音,但卻感覺自己在一片濃霧中踽踽獨行,荊棘叢在抽打著自己的臉,濃霧背後無數凶狠的眼睛冒著點點綠光。
公蠣知道,他們在等候時機撲殺自己。但公蠣手無寸鐵,無處躲藏,隻有額上的蛇婆牙發出一陣陣刺痛……
公蠣渾身冒汗,在一片令人眩暈的光團中醒了過來。窗外一陣雞啼,竟然到了第二日的黎明。
胖頭正靠著床邊打盹兒,涎水滴得老長。公蠣一動,他便醒了,爬起來滿臉驚喜道:“老大你醒啦?燒雞在外麵籠蓖裏,我這就端過來。”
公蠣撐著坐起來,道:“畢岸呢?”
胖頭口氣輕鬆道:“珠兒家裏發生盜竊案,畢掌櫃忙著呢。不過幸好珠兒不在,家裏也沒丟什麽東西。”
公蠣一愣,瞬間明白,畢岸隱瞞了珠兒已死的消息。
看著胖頭像一隻護崽的老母雞,進進出出,又是端茶又是擺碗筷,公蠣心裏舒暢了些,掙紮著下床,起身往珠兒家裏走去。胖頭要跟來,卻被公蠣喝止了。
天色蒼黃,洛陽城尚未完全醒來,隻遠遠傳來些賣早點的梆子聲。珠兒家大門緊閉,悄無聲息,並不見畢岸等人的身影。公蠣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珠兒家門口,卻站住了,手伸出又放下,遲疑起來。
對麵李婆婆家大門發出輕微的響動。顯然,她正躲在門後偷窺。
公蠣無心理她,正要推門進去,大門忽然開了。
珠兒穿著家常衣服,一手扶著門柱,一手拉著門栓,看到公蠣,粲然一笑,施禮道:“龍掌櫃早。”
公蠣愣在了原地。珠兒繞過他,嫻熟地取下裁縫店的門板,將燈籠和招牌布幔掛上。
對麵李婆婆已然忘記了掩飾,露出半邊臉,目瞪口呆地看著珠兒,那一臉的難以置信,如同見鬼了一般。
珠兒淡淡看了一眼,道:“李婆婆也早。今日不做生意嗎?”
李婆婆渾身一顫,差點摔倒,手忙腳亂拿起門後的一隻水桶,訕訕笑道道:“做呢。今日起晚了,茶湯都沒準備。”
公蠣用力掐了一把自己手心,好久才憋出一句話來:“珠兒……早。昨天……”
珠兒極其自然地接過話頭,微微笑道:“昨天有些不適,便休業了一日,去城外白馬寺上香許願。誰知晚上竟然失竊,害得畢掌櫃忙了半宿。”說話之間,嘴巴微微嘟起,帶著一絲嬌羞。
公蠣看著她嬌嫩的嘴巴,一時間忘了心中疑慮,神態恢複了正常:“今日感覺怎麽樣了?”
李婆婆似要說什麽,看了公蠣的反應,張開的嘴巴“吧嗒”一聲合上了,飛快將剛拎出的水桶水瓢等物塞回門後,手搭涼棚看了看天,敷衍道:“今日天氣不太好,我回去睡個回籠覺。”鑽回店鋪,“哐當”一聲關上了門。
珠兒將衣料擺弄好,道:“龍掌櫃,我看你精神大好了,改日我做一件新衣服給你吧。”拉一起一匹白色布匹摩挲著,道:“這個是新進的雪緞,質地極好,用來做罩袍最好不過。”她眼睛明亮,表情真摯,除了帶著些疲態,模樣神態同以前一模一樣,絕無半點摻假。
楊鼓耷拉著腦袋蹲在牆根下,鬆鬆垮垮的四肢不自然地疊在一起,渾濁的眼睛茫然地看著街外,嘴裏不知嘟噥著什麽,聽到兩人談話,照樣一動不動。
公蠣腦袋有些混亂,用力揉了揉眼睛,勉強笑道:“好,到時你要幫我做成當下最時興的樣式。”
珠兒抿嘴一笑,轉身回了店鋪忙活,將做好的繡品往屋頂的竹竿上懸掛,露出一截滾圓的手臂,白白嫩嫩,並無異常。
公蠣恨不得上前去摸一摸,好證實自己看到的沒錯。
一定是哪裏出了問題。公蠣呆了片刻,折身回去,剛走到流雲飛渡門口,一盆水嘩啦潑了出來,若不是公蠣跳得快,隻怕要淋個落湯雞。
小妖拎著盆子,吐舌嬌嗔道:“大清早的,你怎麽垂頭喪氣一副倒黴相?”
公蠣有心事,懶得同她玩笑,抖著腳麵上的水珠沒好氣道:“你才一副倒黴相呢!”不過他見小妖笑容明媚,又開心了些,探頭往流雲飛渡看去:“你家姑娘呢?”
小妖癟嘴道:“管你什麽事兒?”嘴裏說著,卻開開心心地走了過來,上下打量著公蠣:“我瞧你……這是好徹底了?”
公蠣見她關心自己,忙皺起臉,一手按住太陽穴,做出極其痛苦的表情:“唉,還是不行,頭疼得厲害。”
小妖眉頭一皺收了笑容,扭身回了流雲飛渡。公蠣自覺討了個沒趣,正要離開,卻見小妖又衝了出來,將一個半舊的貝殼盒子往公蠣懷裏一丟,道:“喏,凝神香,給你的!”“咚咚咚”跑著回去了。
公蠣打開一看,卻隻有半盒,叫道:“等等,不會是你用剩下的給我吧?”撚出一些來放在鼻子下細細的嗅。
香粉質地不如以前用的細膩,但味道卻好,很是清雅,用料也仔細。公蠣也不管小妖聽得到聽不到,高聲道:“瞧這質地,刺手!你自己做的吧?製香技藝同你家姑娘差遠了。整日裏不學無術,就會跟人鬥嘴……”嘴裏嫌棄,心裏卻有些高興。
小妖忽然從門後閃出,伸長了手臂去搶:“要飯的還嫌飯不好!不想要就還給我!”
公蠣躲開,將凝神香放入懷中,嘻嘻笑道:“想反悔?沒門!”
小妖衝他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回去整理貨架了。
經小妖這麽一鬧,公蠣心情不知不覺好了起來。回到忘塵閣,將胖頭拉到門外梧桐樹下,仔細詢問他昨天自己暈倒之後的事情。
胖頭道:“昨天你去找珠兒姑娘,珠兒姑娘不在,你就站在門口等,還說要我將忘塵閣和珠兒的裁縫鋪子都關了,一直站在那裏發呆,再後來……就暈倒了。”
公蠣催促道:“然後呢?”
胖頭道:“然後你一覺睡到了剛才。”公蠣道:“畢掌櫃怎麽說?”
胖頭睜大眼睛,道:“珠兒家失竊,畢掌櫃忙活了一陣子,就急匆匆走了,隻交代說讓你在家等他,千萬不要亂跑……”
難道真是自己眼花了?公蠣推開胖頭,又去找李婆婆。
敲了老半天,李婆婆始終不應。公蠣一時起急,拿了根燒火棍去撥她家的門栓,李婆婆忍無可忍,終於將門開了一條縫。
公蠣把著門縫,勉強擠進去半個身子,道:“婆婆,我們昨天去珠兒家,你可看到什麽異常?”
李婆婆忽地一鬆手,公蠣守不住勢,一頭紮了進去,趔趄了好幾步才站穩。李婆婆轉過身,慢條斯理地收拾著碗筷,道:“你看到什麽了?”
公蠣急忙忙道:“我看到珠兒臉上身上已經骨化,以為她已經遭受不測,誰知一覺醒來,她竟然……”話未說完,頓時後悔了,心想自己太過冒失,與其這樣找李婆婆求證,還不如問畢岸,甚至直接去問珠兒好些。不過話已說出,無法收回,隻要硬著頭皮繼續道:“聯想到婆婆昨日同我的講的話,我便想著這裏麵是不是有什麽蹊蹺。”
李婆婆背對著他,用刀背壓著桌麵上的調料,驚奇地“哦”了一聲,道:
“是嗎?”
公蠣覺得她這聲“哦”有些誇張的意味,心裏更加後悔,改口道:“我……我可能眼花了……婆婆可有看到什麽?”
似乎有蠓蟲飛過,李婆婆拿著刀在空中呼來扇去拍打了一陣,終於回過身來,輕捶著胸口,一臉驚恐道:“那當然,可嚇死老婆子了。”
公蠣激動道:“什麽?”
李婆婆拍著大腿,氣急敗壞道:“我老婆子最怕耗子喲,家裏可是幹幹淨淨,一根耗子毛都沒見過!誰知道!”她雙眼圓睜,驚懼異常:“珠兒這死丫頭,表麵看鮮亮,房裏竟然招老鼠!床下竟然有這麽大一隻大耗子跑來跑去!嚇得老婆子魂都丟了!”
李婆婆確實是極怕老鼠的,這點整條街的人都知道。
看來真是自己眼花了,當然,更大的可能是頭部病痛引發幻視而致。公蠣走出李婆婆的茶館,看對麵珠兒手腳麻利,談笑自如,心下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