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過去,畢岸仍未回來。忘塵閣不同於如林軒,既有歌舞觀看,還免費供應新鮮水果,生意雖然不錯,但實在無趣,一時間百無聊賴,唯有可勁兒折騰胖頭,惹得汪三財直吹胡子。

這日午後,公蠣實在懷念起如林軒的日子,又惦記房間那些花花草草,索性起來換了幹淨衣裳,將木赤霄攏在袖筒裏,正要出門,想起相貌問題。

如今容貌已經變回來了,阿意還認不認得自己呢?

公蠣想著之前的醜陋樣子,心中有幾分不情願,忽然一瞥鏡子,發現鏡子裏的自己高顴骨,短下巴,低眉耷眼,左眼角和右鼻窩還有兩塊指甲大的黑痣,已經變回了原來的樣子。

正對著鏡子嫌棄,忽聽胖頭在窗外說話,嚇得一激靈,再看鏡子,又恢複了原樣。

可以在兩個形象之間隨意變換,這真是雙麵俑事件之後唯一的收獲。

胖頭翻弄著一個拳頭大的東西走了進來,嘴裏說著:“老大,你看這是什麽?”

公蠣接過一看,原來是個拳頭大的粗糙玩具,短粗的圓柱狀,上下兩端各畫著一張八卦圖。柱身上密密麻麻刻著台階,蜈蚣一般,讓人頭皮發麻。

公蠣丟給胖頭,繼續專心地照鏡子:“哪撿的?”

胖頭一邊饒有興趣地擺弄著,一邊嘟嘟囔囔地嫌棄:“誰做的這玩意兒,一點常識都沒有。瞧瞧這些台階,扭麻花兒一樣扭在一起,就沒一條能同往上下台麵的。”又一條條清點:“七條台階,八條台階……不對,重複了!哦,沒數重複……”

公蠣不耐煩地道:“丟了丟了!”

胖頭卻道:“老大,這是給你的。你看。”拿出一張皺巴巴的草紙,草紙上歪歪扭扭寫著“龍掌櫃收”:“不知道誰拿過來的,丟在門後麵,用這張紙包著。這個‘龍’什麽,是給你的吧?”

公蠣抬眼重新打量了下八卦木刻,見其粗製濫造,一文不值,草紙上字跡也稚嫩,一把抓過隔窗丟了出去:“哪個小娃兒的破玩具,趕緊丟了。”

八卦木刻摔成了幾瓣。胖頭有些可惜,嘟囔著:“修一修可以送給王寶玩……”忽然警覺地看著公蠣:“老大你這是要出門?不行,畢掌櫃說了,他沒回來你哪裏也不能去。”

公蠣敷衍道:“好好,不去,你再拿個鏡子來,我看看這些衣服合不合身。”趁胖頭回屋拿鏡子,一閃身溜出了忘塵閣。

悶了這幾日,連看到磁河邊的野狗衝自己狂吠,都覺得是在歡迎自己。公蠣先滿懷期待地去了一趟土地廟,阿意自然又沒來,之後趁著夕陽西下,在磁河一處僻靜河道裏洗了個澡,躲在樹叢中重新變身為隆公犁,興高采烈地前往如林軒。

剛一拐到大道上,便見路上行人紛紛往兩邊避讓,接著聽到一陣鳴鞭之聲,幾個侍衛奔跑而來,高聲吆喝道:“天後回宮,百姓避讓!凡有犯蹕者按永徽律處置!”

原來因近日因天現異象,武後為了黎民百姓安樂,便由太平公主陪同去白馬寺進香,正好回城。先是一隊騎著高頭大馬的帶刀侍衛,接著是舉著屏風扇、華蓋、旌旗的隨從和仕女,中間是一大一小兩頂裝飾得極為富麗堂皇的轎式車輦,後麵跟著衛隊、太監仆婦等一大隊人馬,陣仗甚大卻安安靜靜,隻聽到馬蹄聲和腳步聲。

但隊伍安靜,圍觀的百姓卻安靜不了,一個個翹首踮腳,恨不得拉長了脖子一睹武後和太平公主的真容。特別是公蠣周圍幾個逛街的小媳婦兒小姑娘,一個個興奮異常,一邊踮腳張望,一邊竊竊私語:“看不到天後和公主啊?”“那個大宮女的發髻真好看!”“看那個腰間的裝飾,我回去也做一件!”

民間一直以模仿大明宮的服飾裝束為風尚,公蠣見怪不怪,但聽得有趣,便隨著她們的指點一個個看過去。

忽然隊形稍微擺動,一個騎白馬者,從隊伍讓出的道路一側徑直來到車輦旁邊。

這人三十幾歲年紀,身著一襲白色道袍,頭上也隻是簡單地簪了一個白玉發冠,麵如冠玉,眼若流星,在一眾曬得黢黑的侍衛當中如玉樹臨風,煞是醒目;而神態不卑不亢,從容淡定之餘還帶著一份讓人安心的氣質。

沒想到這洛陽城中,還有比畢岸更勝一籌的俊秀人物,公蠣不由暗自垂涎,而旁邊幾位女子再也不看仕女們的妝容服飾,個個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不時發出嘖嘖之聲。

車輦走近,人群**起來。一個壯實的小媳婦問道:“這位是誰?”一位羞澀的女子小聲回道:“這是大名鼎鼎的明道長呢。”小媳婦又問:“明道長是誰?”另一個女子快言快語道:“明道長你都不知道?人長得美不說,本事還大呢!待人也是最和善不過,有求必應,連天後都喜歡得不得了呢!”

公蠣心生妒意,不由看得癡了。

幾個女子看得激動,不由往前擠了擠。她們這麽一擠,後麵的人也跟著往前擠,站在最前排的公蠣一下子被擠得撲了出去。

衝撞天後儀仗,可是大罪,公蠣眼見自己的腦袋要撞在馬腿上,心想這下完了,卻被人一拉,重新站穩。

抬頭一看,原來是那位白衣道長及時出手,拉了公蠣一把。公蠣忙退回到圍觀的百姓群眾。

那人勒馬停了一下,微微一笑,旋即繼續跟隨車輦。公蠣看著他如春風般和煦的笑容,不覺相形慚愧,暗生豔羨之心。

儀仗走完,公蠣惦記著如林軒,很快忘了這個小插曲,興衝衝直奔如林軒而去。一到門口,便聽到了動聽的絲竹之聲,公蠣朝著夥計微一點頭,循聲來到“月下”廳。

“月下”廳燈火通紅,幾個美人兒輕歌曼舞,腰肢兒如同春風下的柳條。公蠣直到站著看完一曲,才留意到旁邊條案上擺著的各色瓜果香茶。

領舞的是一個身著紅色舞衣的女子,模樣兒同蘇媚有幾分相似,長得珠圓玉潤,媚態十足。她看到公蠣的癡相,眉眼含笑朝著公蠣一瞥,嘴角翹起,唇形嬌嫩。公蠣渾身一陣酥麻,哈喇子差點掉下來。

趁著曲子更換的間隙,公蠣終於有時間取食水果,並隨便找了個空位坐下,一邊吃一邊目不轉睛地追隨著紅衣舞姬的身影。正對著她想入非非,忽然肩頭被人一拍。

回頭一看,卻是江源:“隆兄這幾日去了哪裏了?”原來公蠣當時用隆公犁的化名住在如林軒,江源隻道他是“隆公子”。

江源一襲白衣,狹長的眼睛帶著笑意,極為親切。公蠣大喜,忙站起身來行禮,道:“讓江兄弟擔心了!我外出閑逛了幾日。”

有關冉虯和桂家一事,比自己是龍公蠣更難以說明。幸虧江源從不多話,當即隻點頭道:“回來就好。我吩咐夥計,房間還給你留著呢。”

公蠣忙表示感謝,不好意思道:“我還沒回房裏瞧呢。家裏安好?”江源道:“勞煩兄長掛念,外公病情尚且穩定。”

兩人正聊著,樂聲響起,紅衣舞姬掩麵起舞,透過輕柔的煙羅軟紗朝公蠣一笑,眼神火辣。四目相觸,公蠣頓時意亂情迷,呆呆地忘了同江源的對話。江源卻不計較他的失禮,哈哈一笑,在他旁邊坐了下來,陪他一同欣賞。

江源對舞蹈造詣深厚,從舞姬的眼神、動作、表情,到舞蹈的技法、要求,無一不精,偏偏出言評論時又極注意措辭,既不傷了公蠣的自尊心,又點評得恰到好處,不讓人覺得聒噪,幾曲下來,公蠣隻覺得如沐春風,身心俱醉。

後麵幾首曲子,卻換了領舞。

公蠣心中失望,看到一半,終於忍不住道:“這麽跳一晚上,也是辛苦。剛才那個領舞的,估計更累。”

江源點頭道:“正是。我想去後台看看,以示慰問,隆兄可願意同去?”此話正中公蠣下懷,哪有不應允之理,當即起身,兩人朝後台走去。夥計伸手欲攔,卻被江源打斷:“我等隻表示下傾慕之情,絕不驚擾了姑娘們。”拿出半個小銀錠丟給夥計。

兩人繞過客人,穿過便門,便看到不遠處小亭子一角掛了燈籠,底下人影綽綽,身姿曼妙。

公蠣看到紅衣舞姬正在對月起舞,不由大喜,三步並作兩步便要過去打招呼。但順著河道而來的清風一吹,酒力上湧,頓覺眩暈,忙扶著小徑旁的花樹站住。江源隻當他故作矜持,上前施了一禮,微微笑道:“我的這位兄長感念幾位姐姐今晚辛苦,特命我送上微薄禮金,請姐姐們笑納。”說著拿出一錠金子奉上。

這話真是給足了公蠣麵子,公蠣自然十分感激。

舞姬們對此顯然見怪不怪,嘰嘰咯咯笑著地推了紅衣女子出來。

公蠣額頭的蛇婆牙突突跳動,頭暈得更加厲害,隻隱約看到紅色身影,確定是她無疑,但麵目五官卻瞧不清楚,心中著急,唯有一邊賠笑一邊猛掐自己的手心。

幸好這陣兒眩暈很快過去。公蠣定了定心神,鄭重其事地上前行了個禮,道:“姐姐好,在下隆公犁,這廂有禮了。”

聽到紅衣舞姬吃吃嬌笑,公蠣臉兒發燒,心兒狂跳,癡癡地抬起頭來。

公蠣的笑容凝固在了臉上。麵前站著做掩口笑狀的,哪裏是剛才那個嬌媚如花的紅衣舞姬,而是一隻毛色豔麗的紅腹錦雞,故作姿態地扭來扭去。

它的身後,圍簇著兩隻白色的兔子,一隻青灰色的水耗子,嘻嘻哈哈正發出少女一般清脆的笑聲。

青衣女子推紅衣女子,低聲嬌笑道:“快瞧他的這個呆樣!”

——公蠣看到的卻是,水耗子用前肢扒拉著地麵,吱吱地叫著,露出尖利的牙齒。

一個神態嬌憨的白衣女子嘟起嘴巴,滿臉豔羨之色,嗔道:“我怎麽就沒碰到如此癡迷的愛慕者?”

——公蠣看到,一隻兔子的三瓣嘴翕動著,正繞著自己嗅來嗅去,道:“好肥嫩的一盤肉!”

另一個白衣女子探出頭來,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江源身上,臉上露出一絲冷豔的笑意:“好,好。姐姐好手段!”

——公蠣看到,這隻兔子**邪地看著江源,紅彤彤的眼睛如同魔鬼:“我挑食,不喜歡那個醜的,這個英俊的歸我了!”

紅衣女子美目含情,紅唇輕啟,款款回禮道:“多謝公子厚愛。”

——公蠣看到,紅腹錦雞得意地拍動翅膀,發出咯咯的叫聲,向兔子和耗子炫耀自己的獵物。

公蠣手忙腳亂地回禮,眼睛的餘光朝周圍掃去。

——富麗堂皇的如林軒,竟然是幾間破舊的低矮茅屋,甚至連個茅屋也稱不上,不過是利用歪倒的樹枝和藤蔓加上一些稻草、白茅,搭了一個低矮的窩棚而已;那些名號響亮的客房更是簡陋,如同狗洞。至於什麽花草樹木、小橋流水,原是一蓬蓬野生的荊棘、腐朽了的木材和飄著死豬死狗的臭水溝。散亂的荒灘野石間,散落著帶著腐肉的不知名骨架,發出一股令人作嘔的氣味。碧綠的磷火四處飄**,幾朵大些的鬼火聚在一起,便是所謂的亭角燈籠。

公蠣腿腳一軟,差點摔倒,被江源扶住。

幾個女子掩口而笑,那個嬌憨的白衣女子調皮地將手絹兒朝公蠣臉上一甩。公蠣一把接住——手絹隻是一片已經漚朽得隻剩脈絡的桐樹葉子,帶著一股子臊味。

公蠣定了定心神。

萬物有靈,眾生平等,獨獨人居萬靈之上。那些鴻蒙初開的花草樹木、家禽野獸,無一不把修煉成人作為畢生追求。但要想真正成為非人談何容易,不僅受天分、機緣影響,至少還需要幾百年甚至上千年的修煉,漫說化為人形,大多終其一生也不能克服天生的壽命界限,更不用說早早被道行更高的同道發現被采了靈氣。

這幾個尚未修煉成功的精怪,可能便是原本居住在灘塗上的動物,想走些捷徑,便入了妖道,生生造出個如林軒來迷惑他人。看周圍散落的骨架,估計不止凡人,隻怕有些道行不深的非人也著了道。

公蠣心中飛快地盤算。自己好歹是得道的非人,還有江源在一旁相助,即便對付不了這些精怪,逃跑定然沒問題,心下稍安。

有了江源在,氣氛自然而熱烈,倒省了公蠣絞盡腦汁應付場麵。江源談吐優雅,舉止得體,哄得幾個女子個個高興:“我兄弟兩個,今晚一見姐姐們便驚為天人,實在難以用語言表述一二……”他忽然誠摯道:“姐姐們定然累了,我兄長在聽風閣備了些酒水點心,請姐姐們賞臉。”說著朝麵紅耳赤的公蠣眨了眨眼。

看來江源對如林軒的虛實一無所知。公蠣心中驚懼,臉上卻不敢表現分毫,勉強笑道:“正是呢,上好的杜康老酒,請姐姐們移步。”

青衣女子變戲法一般捧出一個玉壺,挑逗地朝公蠣麵前一湊,嬌滴滴道:“比我們自己釀的酒如何?”撥開酒塞,香氣撲鼻。

公蠣轉了轉頭。眼前的這隻水耗子正朝自己的臉上吹氣,它手裏拿的,是個殘破的石臼,裏麵汪著一窪屍水,散發出陣陣腥臭之氣。

年紀小些的白衣女子“咯咯”笑著拿了個酒盅過來,斟了一杯遞給江源,撒嬌道:“公子嚐嚐看。”

江源伸手接過,放在鼻子下嗅了嗅,讚道:“好酒!”

公蠣見酒水翻騰,冒出一股黑氣,見江源仰頭欲飲,嚇得雙腿一軟,身子撞上江源手臂,酒水全部灑在了地上。江源笑著圓場道:“兄長見了姐姐們,沒喝酒便醉了。”幾個女子一同笑了起來,各種嘴臉,醜陋無比。

一個中年夥計快步走了過來,躬腰笑道:“江公子,您要的酒水點心已經在聽風閣備好啦。”

公蠣已經無心久留,搶著道:“姐姐們請。”朝江源一使眼色,一抬頭看到夥計,頓時驚住。

這個所謂的夥計,竟然是個粗製濫造的稻草人,臉部一片空白,五官全無,隻用破麻布包裹紮製而成。

能夠說話、移動、如同真人的稻草人!

公蠣心中莫名驚慌,語無倫次解釋了幾句,大意是身體突然不適,失陪了,推開那個稻草人,拉起江源拔腿便逃。隻聽桀桀一聲幹笑,剛在門候著的小夥計出現在兩人麵前:“月下廳歌舞正酣,公子要不要留位?”他的樣子同剛才那個夥計一模一樣,沒有五官,唯有個頭和聲音有些微差別。

公蠣忽然想起二丫說過的話:“……這些夥計,都沒有臉[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