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半圓形洞穴,綠草如茵,繁花遍地,藍色、紫色的花朵帶著點點熒光,如夢如幻,便是不打火折子,也絲毫不影響視力。
矮胖子捧著肚子,砸巴著嘴道:“他娘的,這是哪兒啊?”
老鐵匠麵無表情,低頭整理著他的錘子和釘子。矮胖子拍著圓滾滾的肚皮,用手肘捅捅他:“對不住哈,害你損失了一顆玄鐵釘。喂,你看看,這裏怎麽這麽多喇叭花?”
老鐵匠頭也不抬道:“大凶之地,才出妖異之像。”
矮胖子又轉過頭來,對公蠣擠眉弄眼道:“下次叫上你的小娘子來這兒踏春約會,可比城外洛水湖畔好多了,又沒人打擾,想做什麽就做什麽。”
公蠣活動著手腳,胡扯道:“好,等我八十了,就帶她來,兩人直接往這兒一埋,也算尋得一處好墓穴。”
矮胖子哈哈大笑,將洞頂的泥土震得撲簌簌往下掉。
老鐵匠忽然歪了歪頭,一個箭步朝前衝去,伸手一探一抓,隻聽“刺啦”一聲,手裏多了一塊布;接著一個鷂子翻身回跳回來,吼道:“閃!”而公蠣已經感覺到腳下的變化,抓住矮胖子的肩頭,身子一擺一拖,兩人滑出半丈來遠,緊貼石壁站著。
剛才三人站立的地麵漸漸沉陷,冒出一連串的水泡來,如同沼澤。公蠣摳出一個石頭丟了進去。石頭吱吱冒著熱氣,四分五裂,很快化為齏粉。
矮胖子抹了一把汗,喃喃道:“好他娘的險!真是處處陷阱。”
公蠣越發佩服老鐵匠,道:“多虧鐵大提醒。”話音未落,忽覺頭頂一陣風,正要抬頭看,老鐵匠忽然飛起一腳照著矮胖子的屁股狠狠踹了出去,道:“走!”
公蠣同矮胖子緊挨站著,他這麽一踹,兩人一同超側麵的石壁撞去,隻覺得腦袋一暈,鑽入了隔壁一個山洞之中。
一個灰衣男子正低頭敲打,一看到公蠣和矮胖子,表情一滯,閃身往後跳去。他的衣襟少了一塊,撕痕尚新。
矮胖子一個蛙跳撲了上去,將他整個壓在身下,罵道:“我說老子怎麽這麽倒黴,原來是你小子搗的鬼!看老子不壓死你個鬼鬼祟祟的臭玩意兒!”
公蠣認出來了,這個男子,正是那晚在鷹嘴潭見過的巫教禁公尹獲。他連忙護在矮胖子身後,以防尹獲突然出什麽陰招。
兩個石洞之間的隔斷消失了,老鐵匠出現在公蠣身後。
尹獲如同見鬼了一般,表情極其驚恐,忽然將腦袋一縮,矮胖子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地麵之上,隻有那件撕破了的衣服。矮胖子恨恨地踩了幾腳,道:“他媽的,逃得倒快!”
公蠣心中一動,不由看向老鐵匠。
老鐵匠臉色越發難看,冷冷道:“他是我鐵利莊的外家弟子。”所謂外家弟子,是指鐵氏外嫁女的後代。
矮胖子跳起來道:“我說呢,這家夥也一身鐵匠打扮!鐵大,這事你得負責,好歹要清理一下門戶。”
老鐵匠哼了一聲,未置可否。公蠣忽然後怕起來。他見識過巫教新任頭目的法力,若不是今日碰巧同老鐵匠一組,剛好遇到的是對老鐵匠極為忌諱的尹獲,或許他們早已葬身石縫之中了。
這個山洞雖美,終歸不是久留之地。老鐵匠拿出地圖,看了一陣,卻隻皺了皺眉頭,一言不發。
矮胖子煩躁道:“媽的,這地方跟個馬蜂窩一樣,一個接一個的山洞挨著。”
公蠣忽然想起玲瓏那間被燒毀的桃林古宅,似乎也是這樣的結構。這種布局,若要能夠跳出圈外看,一目了然,很好突破,但身在其中時,四麵都是牆壁,隻能如無頭蒼蠅般亂闖。
三人不敢輕舉妄動,唯有背靠著背往對麵縫隙處移動。
地麵忽然震顫了一下,依稀聽到一聲慘叫,似乎從地下發出。公蠣屏住呼吸,趁兩人不備,探出分叉的舌頭。
聲音是從四麵八方傳來,嚎叫中夾雜著翻滾踢打聲,似乎正在進行一場惡鬥。老鐵匠沉聲道:“在下麵!”
矮胖子卻叫道:“在上麵!是臭牛鼻子!”公蠣側耳細聽,指著右邊道:“不對,是在這邊!”老鐵匠臉一沉,道:“別爭了。”
三人麵麵相覷,心中都是一驚。
八卦瓠啟動了。無上無下,無左無右。
花朵歡快地搖動著,越來越亮,每一朵花蕊都像一顆小小的蠟燭頭,發出藍瑩瑩的光。
老鐵匠伸出一腳將一顆花踩得稀爛,從皮囊之中抽出三條髒兮兮的手帕,甩給公蠣和矮胖子:“蒙上眼睛,免受幹擾。”
矮胖子聳著鼻子嘟囔道:“一股子鐵鏽味兒。”嘴裏說著,還是老老實實將眼睛蒙上。
三人背靠背站著,公蠣張開鱗甲,收集著空氣中最微弱的震顫。哭嚎聲已經越來越微弱,但可以基本確定,聲音是從下方傳來的。
老鐵匠反應更快,輕聲道:“腳下。”
公蠣昂起腦袋,小聲道:“有風。”有風則意味著出口。
矮胖子卻單腳跺了跺地,驚恐道:“有耗子!”隻聽吱吱聲不絕於耳,公蠣褲管一緊,一隻毛茸茸的東西鑽了進來。接著隻覺得頭頂、肩上,無數隻耗子鋪天蓋地地湧來,咬衣服,鑽脖子,一隻小耗子甚至往公蠣的鼻孔裏鑽,被公蠣分叉的舌頭一卷,囫圇吞了下去。
還來不及惡心,矮胖子那邊早已炸了,聽響動如同皮球一樣跳起落下,卻強忍著不叫出聲,唯恐一張嘴巴耗子便鑽了肚子裏。
公蠣不怕,但渾身上下爬滿耗子的感覺實在令人忍無可忍,更何況是數千數萬隻耗子一同磨牙一同發出吱吱的叫聲,簡直是地獄。公蠣一把扯開眼罩,將耳朵堵上。
但一睜眼,公蠣又覺得自己錯了。三人竟然是倒立著的,腦袋朝下懸空,距離地麵足有一丈高;每人身上都掛滿了耗子,像穿了一件肥厚的皮毛大衣,矮胖子已經成了個扁圓的球狀。
陸地為下的慣性讓公蠣不由自主想顛倒過來,稍微一搖晃,頓時頭暈目眩,站立不穩,一隻耗子鑽進了公蠣的鱗甲之下,狠狠地咬了一口,公蠣發出一聲慘叫。
矮胖子已經顧不上耗子鑽不鑽嘴巴,慘叫聲比公蠣聲更大,他抱著腦袋捂著臉,雙手上掛的老鼠猶如糖葫蘆一樣,還帶著血跡。
一時間猶如鬼哭狼嚎,整個山洞都在震顫。
看似漫長,其實從耗子進來到公蠣被咬,不過兩三句話的工夫。老鐵匠那邊,一邊抖摟著身上的耗子,一邊點燃了火把揮舞,並試圖幫助矮胖子。但如此密集攻勢之下,任你什麽法器都施展不開手腳,火把很快被前仆後繼的耗子們撲滅,並發出一陣腥臭的焦糊味道。
再耽誤下去,三人會被耗子活活吃掉,公蠣打了一個寒噤,搖身一變化為原型,猛地探出舌頭,發出嘶嘶的恐嚇聲。身上的老鼠收到驚嚇,紛紛墜落。
老鐵匠一個跳躍,抖摟掉身上的耗子,伸手去幫矮胖子,兩人共同終於將矮胖子臉上的耗子扒拉下去。他露出一張血肉模糊的臉嚎叫起來,嚎的卻是:“老子最怕這些玩意啊。”
而老鐵匠身上瞬間又被耗子爬滿,他衝公蠣叫道:“撒豆成兵!法門!”
公蠣一激靈。撒豆成兵之術,但是法門在何處?如今鋪天蓋地都是耗子,莫說要找法門,睜眼都極其困難。
媽的,你們都欺負老子!胖頭被殺,蘇媚被擄,畢岸下落不明,為何老子想過個尋常百姓的生活都如此之難?
公蠣忽然怒了,他發出一聲長嘯,身體忽然暴漲,周圍的耗子吱吱叫著躲過公蠣,卻更猛烈地朝矮胖子和老鐵匠攻擊,特別是矮胖子,似乎耗子也知道他害怕它們,直接上去將矮胖子堆成了一座小山。
矮胖子已經站不起來,滿地打滾,老鐵匠那邊也狼狽不堪。公蠣怒火中燒,尾巴一掃一卷,將矮胖子拉了過去,然後噗地一口氣吹過去。
耗子們燃燒起來,“劈裏啪啦”地響。公蠣咬牙切齒,伸手將老鐵匠拉了過來,又一口火噴出。
耗子們終於開始失控,相互之間撕咬起來。公蠣哈哈大笑,看著一條長長的螭龍護著老鐵匠和矮胖子,眼睛通紅,口裏冒火,端的是威風凜凜。
什麽狗屁法門,最直接有效的辦法,便是氣勢上的碾壓和力量上的蠻橫。公蠣準確地噴出一條條火舌,看著那些招人厭煩的耗子們一顆顆變成了炒豆子。
山洞旋轉起來,老鐵匠和矮胖子趔趔趄趄,拚命貼著石壁才不至於跌倒。公蠣冷笑起來,一口火噴出去,怒喝道:“出來!”
那些亮閃閃的花草不見了,地麵上灑滿了金黃的豆子,對麵石壁上之上,一個人形漸漸顯露出來。公蠣一甩尾巴,將他從石壁上拉下,摔了個狗趴。
他比矮胖子好不了多少,甚至更甚,渾身上下無一塊好肉,尤其是臉上,一張黑臉全是被燒起的大水泡,隻痛得滿地打滾,卻不敢抓撓。
公蠣得意地看了一眼矮胖子,等著他誇張地讚揚自己。矮胖子卻沒說話,眼睛瞪得溜圓,嘴巴大張著,目瞪口呆地看著公蠣。
公蠣異常冷酷,盯著那人的眼睛:“無常信使潁中!你的法術破了!”
潁中抬起眼皮看了一眼,瞳孔突然放大,就地兒蠕動著往後挪了幾下,保持著驚恐的姿勢,七竅出血,再也不動。
他的瞳孔之中,映出一條巨大的雙頭怪蛇。不對,是一條螭龍,那個人已經從螭龍身上掙脫下來,如影子一般可以自由移動。
公蠣哈哈大笑,手一揮,螭龍騰空而起,尾巴甩出,潁中藏身的石壁嘩啦啦塌陷,露出另一個山洞來。
渾身是血的雲道長握著一把寶劍,紮著一副防禦的姿態;他身後地麵之上,到處是斑斑點點的血跡,兩具屍體一具隻剩一副骨架,另外一人被咬得麵目全非,依稀看得出是刀疤臉王大有。
公蠣哆嗦了下,一搖身,重新化為人形。
果不其然,雲道長一行比起公蠣等人更慘。他們直接遭遇了紅水暗溪,雖然勉強生還,但刀疤臉與跟隨的侍衛受傷嚴重,之後經曆了迷路、被稻草人圍攻等,闖入了一處擺滿棺材的洞穴,又在此處遭遇耗子群,雲道長尚且自保,但刀疤臉與侍衛體力不支喪命鼠口,若不是穎中突然改向襲擊公蠣等人,隻怕連雲道長也十分危險。
公蠣越發忐忑。這一路走來,處處留心,卻沒有發現畢岸的蹤影,也沒有任何留下的記號或者痕跡。六日前在明府,公蠣明明聽到說畢岸為救蘇媚下來了金蟾陣。
老鐵匠和矮胖子將身上幾處稍大的傷口包紮了一下,幸虧都不是致命傷,並無大礙。但一個時辰不到,折損了三條人命,大家心裏都有些不好受,默默地撿了一些石塊,將刀疤臉和侍衛的屍體就地兒埋了。
矮胖子頂著一臉的血痂子,搬來一塊大石頭壓上去,喃喃道:“刀疤兄弟,我們雖然不熟,但也算有緣分。你放心,你的妻小包在老子……我身上。我要能回去,每年給你燒金山銀山……”又念叨侍衛:“年輕娃娃們,就不該跟著下來!……”
雲道長臉色鐵青,一言不發,朝著刀疤臉的墳拜了拜。
那張草圖,並無任何用處,因為根本不知道目前所處的方位。不過聽雲道長講,他們當時到達的山洞,除了這條,還有另外一條縫隙。四人商議了一番,認為既然此處走不通,不如返回選另外一條。
說走便走。雲道長帶路,老鐵匠押後,大家小心翼翼,穿糖葫蘆一樣穿過五六個形狀各異的山洞,走了足有大半個時辰,終於來到雲道長所說的地點。
這個山洞較大,頂部高而空曠,垂下的藤蔓和樹木根須纏繞拉扯,如同蛛網。地麵之上,有條清澈的溪流,發出清脆的叮咚聲。
矮胖子躡手躡腳,試探著往溪流前走。公蠣叫道:“別去!是紅水!”
矮胖子忙退回來,拍了拍公蠣的肩,道:“多謝兄弟!”說著眼睛往雲道長臉上一溜。
雲道長卻不改傲慢,照樣用鼻子哼了一聲,道:“這邊走!”帶頭朝隔壁那條狹窄的縫隙走去。
矮胖子緊隨其後,剛走了幾步,雲道長忽然停下,擺了擺手。四人安靜下來。人的說話聲和雜亂的腳步聲,正朝著這邊而來。
矮胖子大喜,叫道:“是不是明道長他們?”他聲音洪亮,在空闊的山洞裏形成一個強烈的回音。
四人連忙退回到山洞,給他們讓出一條路來。
腳步聲越來越近,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是不是明道長他們?”四個人魚貫而出,出現在公蠣等人麵前,四目相對,大家都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