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些友人們裏,我應該個個的感謝他們,永遠地不能忘記他們,特別是張乾若先生和夫人,王伯祥先生,張耀翔先生和夫人,王馨迪先生和夫人!
有一個時候,那位醫生有了危險,不能不把藏在那裏的書全都搬到馨迪先生家裏去!張叔平先生,張蔥玉先生,章雪村先生等等,他們都是那麽懇摯地幫助著我,幾乎是帶著“俠義”之氣概。如果沒有他們的有力的幫助,我也許便已凍餒而死,我所要保全的許許多多的書也許便都要出危險,發生問題。
我也以這部“日錄”奉獻給他們,作為一個患難中的紀念。
我這部“日錄”,隻是從“日記”中摘錄出來的。無關於“求書”的事的,便不錄出。雖然隻是“書”的事,卻也有不少可驚可愕可喜可悲的若幹故事在著。讀者們對於古書沒有什麽興趣的,也許對之也不會有什麽興趣。
且我隻寫著兩年間的“求書”的經過——從二十九年正月初到三十年十二月初——有事便記,無事不錄。現在還不知道能寫到多少。說不定自己覺得不必再寫,或者讀者們覺得不必再看下去了時,我便停止了寫。
以上是序,下麵是按日的日記體的紀錄。
中華民國二十九年
一月四日(星期四)
昨夜入睡太遲,晨起,甚疲。葉銘三來索款,以身無一文,囑其緩日來取。聞暖紅室劉公魯藏書,已售給孫伯淵。此人即前年賣出也是園元明雜劇者。本來經營字畫古董,氣魄頗大,故能獨力將公魯書收下。恐怕又要待價而沽了。擬托潘博山先生向其索目一閱。暖紅室以匯刻傳奇著於世,所藏當富於戲曲一類的書。惟自劉世珩去世後,藏書時有散出,我在十多年前便已收到好幾部曲子;像用黑綢麵裝訂的明末刊本荷花**,就是其中之一。又有黃堯圃舊藏之明初刊本琵琶記及荊釵記,為今日所知的傳奇的最古刊本,亦曾歸他所有。但琵琶已去,荊釵已壞,目中自決不會有的。公魯為人殊豪**,腦後發辮垂垂,守父訓不剪去。時至上海宴遊,偶作小文刊日報上。我和他曾有數麵緣。他嚐有信向我索清人雜劇,作“國朝雜劇”,可知其沾染“遺少”氣味之深。“八·一三”後,敵軍進蘇州。他並未逃走。聞有一小隊敵兵,執著上了刺刀的槍,衝鋒似的,走進他家。他正在書房執卷吟哦,見敵兵利刃直向他麵部刺來,連忙側轉頭去,腦後的辮子一搖晃,敵兵立即鞠躬退出。家裏也沒有什麽損失。然他經此一驚嚇,不久便過世了。他家境本不好,經此事變,他的家屬自不能不將藏書出售。但願能楚弓楚得,不至分散耳。
傍晚,蔚南來電話,說某方對他和我有不利意。我一笑置之。但過了一會,柏丞先生也以電話通知此事,囑防之。事情似乎相當的嚴重。即向張君查問,他也說有此事;列名黑單裏的凡十四名,皆文化教育界中人。(此十四人皆為文化界救亡協會之負責人)予勢不能不避其鋒。七時,赴某宅,即借宿一宵。予正輯版畫史,工作的進行,恐怕要受影響了。夜夢甚多。
一月五日(星期五)
西禾至某宅訪予。他知道了這事,連忙來慰看;談久之,方別去。至新民村訪予同,未遇,複至四合裏,遇之。偕至錦江茶室喝茶。予雲:我輩書生,手無縛雞之力,百無一用,但卻有一團浩然之氣在。橫逆之來,當知所以自處也。予同雲:人生找結筆甚難。有好結筆倒也不壞。這是達觀之論。
十一時許,至中國書店,遇平賈孫實君等數人,知彼輩寄平之書,未到者甚多。且於十二月間,曾在火車上焚失不少郵包。先民文獻,無端又遭此一劫,殊可悼傷!但此後彼輩輦書北去,當具若幹戒心矣。向朱惠泉購得光緒二十八年成都木刻本四川明細地圖一巨幅,價八元,作入川之準備。赴傅薪書店,購得元刊吳師道校注本戰國策殘本一冊,羅漢文征一冊,粵海小誌一冊等,共價十一元。抱書回高宅,翻閱過午,竟未及午餐。書癖誠未易革除也。午睡甚酣,至三時才醒。寫版畫史“引用書目”,以參考材料不在手頭,未能完工;又謄清版畫史自序,未及一頁,即放下,亦以手頭無書之故。似此“躲避”生涯,如何能夠安坐寫作呢?可見在這樣日月失光,滄海橫流的時候,要想鎮靜寧心的從事於什麽“名山事業”,恐怕是不大可能的。夜九時睡。
一月六日(星期六)
晨七時起。謄寫版畫史自序,殊見吃力。因為太矜持,反而寫得慢,寫得不大流利痛快了。下午五時許,至文匯書店,得光緒二十一年至二十三年份京報十餘冊,係由新聞報館排印者,價二元。晚至航運俱樂部晚餐。連日天氣很暖和,很像暮春三月,但今天日落後,漸漸的冷起來。睡在**,獨自默念著:家藏中西圖書,約值四五萬元,家人衣食,數年內可以無憂。橫逆之來,心君泰然。惟版畫史的工作,比較重要,如不能完成,未免可惜,且也不會再有什麽人在這幾年內去從事的,自當拋卻百事,專力完成之。因此,便也不能不格外的小心躲避。然果無可避,則亦隻好聽之而已。身處危鄉,手無寸鐵,所恃以為寶者,唯有一腔正氣耳。
一月七日(星期日)
晨起寫版畫史自序三頁,仍極慢,至午後,方才寫畢。即至伯祥處,托他將自序校閱一遍。傍晚,赴東華處。落日如紅球,金光四射,滿天彩霞燦爛。迎之而西行,眼看其落下地平線去,而天色則漸漸由紅而紫而灰。天氣有點冷颼颼的。覺得神清氣爽。八時歸,整理太平山水圖畫及黃氏所刊版畫集上二冊,所缺仍多,非趕印不可。
一月八日(星期一)
晨起,回“廟弄”一行。幾天不曾回去,仿佛隔了幾年,情緒有點緊張,也有點異樣。一推開門,家中人聲嘈雜,正在紛紛議論。一見我回來,爭來訴說,方有巡捕十許人,押一青年人至宅,說曾住此處。其實,並不認識其人。紛擾數刻,剛剛離去。予匆匆取了應用之物若幹,即出。有滿地荊棘之感。“等是有家歸未得”,仿佛為予詠也。下午,至傅薪書店,得皇朝禮器圖式殘本三冊,圖極精細。聞有九冊,前為平賈王渤馥得去。如能合璧,大是快事。若英見予劫中得書記,贈予明刊鍾伯敬、王思任集數種。翻閱數過,百感交集!夜,仍住某宅。
一月九日(星期二)
晨起,陰雲密布,西北風大作,冷甚。赴校辦公,無異狀。作致菊生、詠霓二先生函。午後,楊金華帶了版畫史的錦函來,函尚潮濕,即將書簽貼好,尚為古雅可觀。訪家璧,見他正在校對我所寫談版畫之發展一文。箴有電話來,說,外間情形很緊張,以少出門為宜。在這個“危境”中,寫些研究性質的東西都不可能了麽?真不知人間何世!原來便不該做些“不急”“無補”之務的!憤懣之至!十時半睡。
一月十日(星期三)
晨起,整理版畫史圖錄第一輯各冊頁子,仍缺少十餘頁,應催其早日印齊。今日之事,一天是一個局麵,是一個結束,能夠有一天,便可多作一天的工作,也便是一個意外的收獲。誰知道明天是什麽情形呢?每天早晨看見窗外的太陽光的時候,總要鬆了一口氣,輕唱的自語道:這一天又可以算是我的了!為了要爭取時間,便不能不急急忙忙的在工作著。九時,赴校上課。
是這學期的末一課了,當敦勉各生安貧勵誌,保持身心的清白,為將來國家建設工作的柱石。國家所以不動員青年學生入伍,就要為將來的建設工作打下基礎的。他們似均頗有感動。午後,至上海書林購王綬珊所藏方誌目抄本二冊,價六元。傍晚,過中國書店,遇平賈孫殿起。孫即編販書偶記者,為書友中之翹楚。彼專搜清人詩文集及單行著作之冷僻者,頗有眼光,見聞亦廣。談甚暢。七時許,在暮色蒼茫中,抱所得書及印樣一包歸。十一時,睡。
一月十一日(星期四)
晨七時起,甚覺疲倦,疑有些傷風。十時許,赴中國書店,又赴萬有書店,晤薑鼎銘,得嘉靖本東坡七集,明刊本昌黎集及明仿宋刊本黃帝內經素問,價三百五十元。此類明刊白綿紙書,予以其價昂,而上不及宋元本之精美,下不如清代板之適用,故不甚羅致之。然刻工之精者,往往能魚目混珠,被書賈們染紙加蛀,冒作宋元刊本。且未經刪改,尚存古本麵目,藏書家固應收之。予力薄,僅能偶得一二種耳。吳瞿安先生銳誌欲收此類嘉靖刊本書百種,嚐顏其所居曰“百嘉室”。恐終未能償其願也。鎮日心悶意亂,似覺傷風甚劇。八時即睡。
一月十二日(星期五)
連日天陰,欲雨不雨,正如予心境之灰鬱。上午,整理版畫史圖錄。下午,訪家璧。自覺體力不支,頭涔涔欲暈,勉強歸所寓。即解衣睡倒,晚飯也不能吃。熱度高至三十八度許。疑是傷寒,故以不吃為上策,吃了兩顆阿司匹靈,中夜出了一身大汗。但熱度仍不退。雙眼耿耿待旦,殊無聊。倚枕讀東坡詩。
一月十三日(星期六)
仍陰雲滿天,昨夜艱於入眠。偶一闔眼,即又醒來。天尚未明,微見朦朧之晨影。一燈煢煢,臥聽遠雞相繼而鳴。心頭感觸萬端,覺得時間過得格外的慢,聽得出床頭小鍾,一秒一分的在慢吞吞的走著。讀東坡詩。不知不覺間,放手釋卷,複又熟睡。八時起,熱度仍在三十八度。請了鄭寶■醫生來診。他也疑是傷寒。吃了蓖麻油,洗清腸胃。終日不想吃什麽,亦不覺饑。
下午,服藥兩次。熱度反而高到三十九度。柏丞先生來一信,說蔣複璁先生從渝來,有事亟待麵洽。勉強打一電話給他,說明病情,請他先與張鳳舉先生談洽。終日倚枕讀東坡集,頗有所得。時睡時醒,竟不知是晝是夜。
一月十四日(星期日)
微有日影。熱度已退,覺精神清爽,惟四肢無力耳。僅發熱兩天,不知如何,竟會這樣的疲弱!鄭醫生雲:心髒甚弱,肺部亦不甚強。向來好勝,今後當靜養少動了。上午,十一時許,柏丞先生來。說起蔣複璁來此,係為了我們上次去電,建議搶救,保存民族文獻事;教部已有決心,想即在滬收購,以圖挽救。擬推舉菊生先生主持其事。惟他力辭不就,已轉推張詠霓先生。此事必當進行,惟亦須萬分機密,且必須萬分謹慎,免得將來有人說話。
我不想實際參與其事,但可竭力相助。當與柏丞先生約定,在後天中午,與蔣、張諸應在菊生先生宅商談此事。終日以牛奶、豆漿代飯,甚覺乏力。
一月十五日(星期一)
晨,天陰,下午,微雨。三時許即醒來,不久,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五時半,又醒來。天色尚未發白。倚枕聽雞聲陸續而作,又聞窗外鳥聲漸漸的喧鬧起來。熱度已退淨,惟全身仍覺軟弱無力。十餘年來,未有大病過,以此次臥床兩日,最為嚴重。早吃西米粥,中午,吃掛麵及鯽魚湯,漸覺體暖有力。然上下樓梯,足尚顫戰,不大得勁。午時,柏丞先生來電話,說複璁先生正在菊生先生處勸駕,未知有效否。要我下午也去一趟。午餐後,至潘博山先生處。談起暖紅室劉氏藏書事,說,中有元刻元印本玉海(劉世珩得此書,名其居為玉海堂),又有劇曲不少。惟書賈居奇,恐不易成交。但他必力促其成。又談起群碧樓鄧氏書,亦欲出售,中多精抄名校本。他想,將為此事赴蘇一行。他說,意在不任中國古籍流失國外耳。保存文獻,人同此心。博山為我輩中人,故尤具熱忱。至良友,晤家璧,與他約定,每四個月,可出版畫史四冊。想來不會失約的。但須看第一輯銷路如何而定繼續與否。予向來有一自信:但肯做事,不怕失敗。且往往是不會失敗的。予計劃頗多,每甚弘巨,且憐於不自量力。然竟每每成功者,以具有此種勇猛直前,魯莽不顧之毅力也。予已過中年,然此毅力至今猶旺。不似其他中年人之競競於小利害,亦不似老年人之徘徊卻顧,遇事不敢下手。以此,往往弄得生計窘迫,室人交謫。然天生好事,終未能改變也。四時許,至柏丞先生處,談了一會。又至菊生先生處,以病辭,未見。頗為不快。至鳳舉先生處,相見甚歡。將此事經過,詳細的告訴了他,他也十分的高興。我們隻負發動,鼓吹之責,成功則不必自我。當初一念發動,茫無把握,或已覺無望,乃至絕望,但卻會意外的在灰心失望之後得到了成功。“自古成功在嚐試”,此語誠不誣也。六時,歸,仍吃掛麵。八時許,即睡。
一月十六日(星期二)
陰雨終日。身體已複元,精神亦佳。四時許,醒。很早的便起身梳洗。
八時許,到校辦公,清理積牘。晤柏丞先生,談及購書事,已決定由菊生、詠霓、柏丞、鳳舉四位及我負責。下午,回家一行,撿出幾部需用之書攜帶在身邊至中國書店,晤姚石子先生,談甚暢。傍晚,至萬宜坊,訪蔣複璁先生。我們第一次見麵,但暢所欲言,有如老友。他說起,這次戰事中中央圖書館的損失;說起內地購書的困難,說起將來恢複的計劃;說起內地諸人要他來此一行的原因,然後談到我們的去電事。予則談起江南各藏書家損失的情形,談起平賈們南來搶購圖書的情形;談起玉海堂劉氏,積學齋徐氏藏書散失的經過;然後說到我們發電的原因和我們的購書計劃。最後,說到我個人在劫中所得的東西,說到某某書,某某書失去了的可惜。我們談到九時許,竟忘記了吃飯。出門,細雨霏霏。至大三元晚餐,用二元。回家,已近十一時,親戚們很恐慌,不知予何在,恐怕會有什麽事故。心頭覺得慘愴而溫暖。
即睡。
一月十七日(星期三)
昨睡甚遲,意今晨必可晏起,但不到四時,又已醒來。眼睜睜的看電燈,看天花板,看黑漆漆的窗戶,思潮起落不定。六時,穿衣起床。天色方見灰白。倚窗,見屋瓦皆潤濕,知雨絲又在飛灑矣。九時,赴圖書館辦公。翻閱幾種書目。午餐後,回家一行,看望貝貝的病。他熱度不高,惟大便未通,愛睡愛哭。在三樓,整理小說書及半。鼠糞甚多,灰塵不少。雙手墨黑,屢洗屢黑。不知何故,老鼠總喜歡在書堆裏做窩逞其破壞的慣技,恨不一一撲殺之。四時許,至中國書店,知有一批書要售出,群碧樓書亦要在年底以前出脫。當囑以款可設法,惟不能售給平賈或分散零售。八時許歸。博山有電話來,說玉海堂劉氏書,可以談判成功,目錄可於星期日上午送來,聞之,甚為興奮。晚餐,仍進掛麵。
一月十八日(星期四)
陰雨終日。今晨又是睜了眼看天亮。此實生平所未有之經驗。六時,起身。作一函。致菊生先生。清理太平山水圖畫二份,擬贈給慰堂先生。九時,赴校辦公。陳某來談,態度頗可疑,或有刺探之意。說起前日所傳綁架事,謂出蔚南誤會;又說不過是神經戰的一種。我不欲聽他的話。但亦須十分戒備。“我有筆如刀”,書生的筆的誅伐的力量,也許還在戈矛之上。惟為了工作的關係,尚不能不隱忍自重,不欲多言招患。午餐後,回家整理小說書。
大致已完畢,共凡九箱,普通本子的小說已經應有盡有,惟“善本”尚不甚多耳。中國小說如此之貧乏可憐,實在令人駭異。曆史不為不久,作家不為不多;然而數量卻是那麽少。曹雪芹隻寫了一部紅樓夢,吳敬梓也隻寫了一部儒林外史。為什麽他們不能多寫些呢?為什麽中國小說家沒有像狄更司、托爾斯泰諸人的魅力呢?四時後,過中國書店。石麒雲:來青閣收到碧山樂府一部,後附曲三種。立至來青閣取閱,乃是崇禎本之至後印者;所附者為南曲次韻遊春記及中山狼。予原藏有兩部,即棄之不顧。至傅薪書店,得清詞數種。八時歸。十時睡。
一月十九日(星期五)
小雨連朝不止,有暮春落花時節的樣子。未明即起。九時許,赴校。至張詠霓先生處,商談購書事。他提出兩點意見:(1)對外宜慎密;以暨大、光華及涵芬樓名義購書。(2)款宜存中央銀行。他因小病,未能赴菊生先生宅,故托我代達其意。正午,與柏丞先生同赴張宅。慰堂、風舉二位亦到。
談甚久。原則上以收購“藏書家”之書為主。未出者,擬勸其不售出。不能不出售者,則擬收購之,決不聽任其分散零售或流落國外。玉海堂、群碧樓二家,當先行收下。我極力主張,在陰曆年內必須有一筆款匯到,否則劉、鄧二家書將不能得到。又主張,購書決不能拘於一格,決不能僅以羅致大藏書家之所藏為限。以市上零星所見之書,也盡有孤本、善本,非保存不可者在。不能顧此失彼。必須仿黃蕘圃諸藏家的辦法,多端收書。但他們的意見,總以注意大批的收藏為主。
最後,一致同意,自今以後,江南文獻,決不聽任其流落他去。有好書,有值得保存之書,我們必為國家保留之。此願蓄之已久,今日乃得實現,殊慰!
鳳舉與予,負責采訪;菊生負責鑒定宋元善本,柏丞、詠霓則負責保管經費。
予生性好事,恐怕事實上非多負些責不可。三時許散。至中國書店,又得皇朝禮器圖式四冊,裝潢與前在傅薪所得者相類,仍是從一部中拆散出售者。
葉銘三以鈔本唐宋詞六本見售,價四十元。向校借一百元,以須付富晉書款也。歸來甚倦,晚餐後即睡。
一月二十日(星期六)
夜眠甚酣,六時方醒。窗外雪片飄舞。今年第一次見雪,天氣要逐漸寒冷了。十時,至來青閣,購四庫標注一部,價三十元,即著人送到慰堂處。
下午,至中國書店,與石麒談購書事費庚生送來裝訂好之玉夏齋十種曲,甚精雅。此書在平購得,久受“風傷”,觸手即破,今則可翻讀矣。每本裝訂費二元,似甚昂。四時,赴良友晤家璧,商版畫史事。他覺得第二輯能否繼續出版,尚未甚把握。五時歸。六時半,赴胡詠騏宅晚餐。吳耀宗談到內地旅行的經過,覺得前途有無限的光明,許多地方可指摘,但大體上還不錯。
我們對於現狀,應該以望遠鏡看,不應該用顯微鏡看。樂觀的成分究竟居多,很覺得興奮。九時半歸。雪尚未止。十時半睡。
一月二十一日(星期日)
雪止,微雨。天氣又轉暖。七時許起。博山來談,約定下午至孫伯淵處看玉海堂書。二時許,偕博山同赴孫處。先看目錄,不過十多部書,佳品不少。按目看書,一部部的翻閱一過。玉海二百冊,確是元刻元印本。與後來所謂“三朝本”,補刻極多,字跡模糊不清者截然不同。其他元刻本數種亦佳。戲曲書凡二十餘部,以明刻本董西廂,張深之本西廂記,及有附圖的原刻本畫中人為最好,餘皆下駟耳。劉氏嚐刻暖紅室匯刊傳奇,意其收藏善本戲曲必多而精,實則,浪得虛名也。伯淵索價二萬五千金。當答以考慮後再商談。歸時,已萬家燈火矣。
一月二十二日(星期一)
晨起,即致函菊生、詠霓二位,詳述玉海堂所藏的內容。因購書款須俟慰堂歸渝後方能匯來,現在尚不能與書賈有何具體的商談與決定,隻能力阻其不散售,留以待我們全數收購耳。九時,赴校,與柏丞先生談此事。他的意思,最好由菊生先生再去看一遍,作最後之決定。下午,赴中國書店一行,無所得。九時睡。
一月二十三日(星期二)
晨起,見薄霧蒙蒙,萬家瓦上皆霜,胸襟寥闊淒清。讀蘇詩自遣。九時,赴校授課。飯後,至中國書店一行。無意中得林下詞選二本,為之大喜。我收詞集不少,未見此書。今得之,於“詞山”中又增一珍石了。林下詞選為吳江周銘編集,凡十四卷,刊於康熙辛亥,首有尤侗序。所選皆閨秀詞,自宋至清初,搜輯甚備。葉仲韶有填詞集豔,沈慕燝有初蓉集,皆未刊,銘得之,遂增益之,以成此選,其間明清二代詞,頗多失傳之作。四時,歸、燈下,閱詞選,頗高興。
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三)
晨,赴校。飯後,至孫伯淵處,再細閱玉海堂書。菊生先生亦來。他見多識廣,普通書甚難入眼。這批書似無甚足以使他留連驚喜者。玉海雖初印,然外間尚不難得。我自己則獨戀戀於董西廂及張深之本西廂記。我自己搜集西廂異本已十年,所得不過二十種,明刊董西廂,迄未得一本,而張深之本西廂,圖出陳老蓮手,精采奪人;曾於北平一見,遍訪未能獲之。今睹此本,數數翻閱,未肯釋手。如得之,必當將圖收入版畫史圖錄中。武進董氏嚐印“千秋絕豔圖”,中亦收入張本插圖,然刷印不佳,且有半頁係補繪的,神采已失,故有重印必要。歸時,已萬家燈火矣。
一月二十五日(星期四)
與詠霓、柏丞先生商購玉海堂書事,決定不任流散。書價則托博山與孫伯淵磋談。博山說,伯淵已允減讓,但必須於廢曆年內解決。我們不能肯定的答複,怕那時候渝款未必能到。但又不能不姑允之,以免他人下手。下午,赴中國書店等處,見平賈輩來者不少,殆皆以此間為“淘金窟”也。今後“好書”當不致再落入他們手中。
一月二十六日(星期五)
晨起,精神不振,恐怕又要傷風了。連忙喝熱茶數盅。下午,至中國書店,無一書可取。又至他肆,也沒有什麽新到的東西。在來青閣偶見明黃嘉惠刊本山穀題跋四卷,姑購得之。我對於宋人題跋,很喜觀看。汲古閣本津逮秘書裏收得不少。但單行明刊本卻不多見。這些題跋,在小品裏是上乘之作,其高者常有“魏晉風度”,著墨不多,而意趣自遠。燈下,讀山穀題跋,不覺盡之。
一月二十七日(星期六)
博山來電話,雲:玉海堂書,伯淵已允減讓到兩萬元。與張、何二位相商,仍覺得太昂。下午,至來青閣,聞平賈某曾購得愛日精廬舊藏書數種,為之詫然,即追蹤覓之,已不可得。僅知其中有紅洛抄本廢元條法事例。絕佳。某賈必欲輦之北去,售給董康。跡其來源,知係得之老書賈汪某。汪與我交易有年,絕無好書。前偶得雜劇新編一部,為之驚喜欲絕。但隻是“曇花一現”耳。今聞其數數至虞山,得書不少。皆售之平賈,堅不肯說出為何家之物。此人連年潦倒,能稍得潤餘,聊慰晚景,我也要為之高興的。即訪之,堅囑其有好書必要為我留下,價可不論。
一月二十八日(星期日)
連日無甚動靜,恐怕隻不過是謠言。住在外麵,種種不方便。晨起,即回家。想把書籍整理一過。但堆積太多,無可下手處。我向來買書,不加編目,也無排列次序,除了小說,戲曲及詞,均分開來入藏外,別的書都是亂堆亂放的,故找起來很不容易。要決心編目,已不止三四次,但總是中途而廢。今天起、想要徹底的清點一下。不知有此恒心否。整理了半天,倦甚。
夜,住在家中。中夜,還有些不安之感。
一月二十九日(星期一)
博山來電話雲:孫伯淵催解決玉海堂事。當答以書價如能再減讓若幹,即可成交。九時,至校。即與柏丞先生詳商。以待渝款寄來,恐必不及,擬先付給定洋若幹。歸飯時,即致函詠霓先生,說到我們的意見。他也表示同意。無論如何,這一批書必須由我們截留下來。下午,博山來談,說,伯淵已肯減讓到一萬七千金,不能再少,且須早日解決。否則,他因年內需款,有意他售,我說,三天以內,一定有確定的回答給他。博山走後,我躊躇了好久;三天後果有辦法麽?款果有著落麽?玉海堂書固未必為上乘之收藏,但棄之也十分可惜。但我相信:到了那個時候一定會有辦法的。
一月三十日(星期二)
晨起,即致函詠霓先生,述昨日交涉經過。九時,赴校又與柏丞先生談起這事。他們都主張,書價一萬七千金可以同意;此時隻能先付定洋若幹。
餘款須俟渝款到時再付。當即致電慰堂催款。下午,至中國書店,得遵生八箋一部。此書,我少的時候很喜歡它;雖然包含明人的淺薄的“養生”知識不少,但其中也有很有用的材料。關於鑒別古書的一部分,很有見識。燈下翻閱,如見故人。童年好弄,嚐信其言,欲植小荷花於碗中,終於無成。然在北平,實親見小杯中,所植之紅白荷花,蓮葉,花藕,無不具體而微,則其所說固非無稽也。
一月三十一日(星期三)
未明即起,四無人聲。梳洗後,閱王徽譯的遠西奇器圖說錄最。此書刊本甚多,以崇禎間武位中刊本為最可靠,圖式皆準確無錯。後來新安書坊所刊者,已大為改動,謬訛百出,像齒輪之類,刻工每圖省事,往往刻作圓形,與原意已大為不同。如果按圖製器,必當終歲無成。所謂差之毫厘,失之千裏,此等事可作為一例。圖書集成曾收入此書,亦係用新安本,故圖式亦均大錯。可見此書出後,一時頗為流行,而好事之徒,按圖作器者,則恐鮮其人,故能任其謬種流傳也。否則,一經試作,繼謬立見,必不至將“偽圖”
輾轉翻刻也。此本亦是新安刊本之一,題新安後學汪應魁校訂,刻工為黃惟敬,圖中符記,尚用AE,未改甲乙,但圖式亦均失原形。武位中本並不難得,不知圖書集成編者何故收新安本而不收正確之武本?王徽序雲:“奇器圖說,乃遠西諸儒攜來彼中圖書,此其七千餘部中之一支。”在明末時代,西學本來可以大盛,所譯各書亦多可觀者。惜未能大量譯出。且不久便遇“國變”,科學之萌芽遂遭摧殘以盡,遷至二百餘年後,方再有“西學為用”的口號提出,百事遂都落人後了。閱此,感觸萬端。下午,至中國書店,無所得。
二月一日(星期四)
晨起,赴校。博山來電話,催問玉海堂書事。當與柏丞先生商定,先借數千金為定洋,餘款允於舊曆年內付清。下午,至中國書店,得寶古堂重修宣和博古圖錄卷第二十三,卷第二十四殘本兩冊,極為得意。此是明刊白綿紙初印本,已均挖去“寶古堂”三字,且都是竹紙本,神采還不及此本。明刊書籍,其版片往往輾轉販賣,得之者每挖去原刊者姓氏及齋名,即作為自刻之書。論述版本者常易弄錯。像博古圖錄和所謂仇繪列女傳便是轉手最多的。其實,及本隻是一個,後印者所加種種堂名齋名,皆是幻化之物。根本上,原書版片並不曾改動過。列女傳版片,至清代猶存,嚐為知不足齋所得,重印若幹部,故今往往誤為知不足齋本,實則仍是明刊原本也。我曆年得到博古圖錄好幾部,今始發現其祖源,其喜悅可知!列女傳我亦收到了三本,一是後印之“知不足齋本”,二是明刊竹紙本,三是明刊白綿初印本。後二者雖均是殘本,然可考見其授受之跡,故甚珍之。由平南歸後,一本為孝慈假去不歸,一本亦遍尋不得,至今惆悵不已!
二月二日(星期五)
晨九時,赴校。下午,至中國書店,又至三馬路各古書肆,無所得。知平賈輩南來者不少,有所企圖,目的在蘇州群碧樓鄧氏書。鄧氏書曾刊有書目二種,群碧目中所有者已掃數售於中央研究院,其寒瘦山房鬻餘書目中物,則方在“待價而估”之中。此目所載,宋元本不足道,明本頗多,而佳妙者亦少,其精華所在為若幹精抄名校本。有全唐詩集一部,為季滄葦稿本,全唐詩全竊之,卻不說明來曆。如能得此,可證斷三百年前的一重公案。惟恐所求太奢,不易應付耳。然必當設法得之,不任其零星售出,散失四方。
二月三日(星期六)
晨起,博山來電話,說,孫賈催促甚急,以早日決定為宜。當答以三日後必可有確定之辦法,即致函詠霓先生,並到校與柏丞先生商談,決定先付給定洋三千金,餘款一萬四千金,於半個月內付清取書。下午至博山處,將此辦法告訴他。他覺得孫賈當可同意。至中國、來青等肆,得殘本六十一家詞六冊,係愚園圖書館散出者,初印甚精。我從前所用六十一家詞是博古齋石印小本,取其廉,便,頗想得原本一讀。此雖殘帙,亦足快意。淮海、小山二家,均為予所深喜,亦均在其中。燈下,披卷快讀,渾忘門外是何世界。
二月四日(星期日)
晨,有書賈某來談,謂群碧樓書求售甚急,平賈輩亦誌在必得,有集資合購說。孫伯淵亦為此事赴蘇州。此事殊感棘手。這批書一旦落於書賈之手,必將抬價甚高,我輩或不易有此力量購得之。惟其中抄本,校本,佳者極多;如失了去,大是可惜,故仍須用全力設法購致。下午,至三馬路各書肆,無所得。
(原載1945年上海《大公報》)
中國曆史參考圖譜序
我國史書,素不重圖譜。七略隻收書不收圖。後世藝文之目,自隋誌以下,遞相因習。故古人之圖,日益亡佚而無紀。宋鄭樵氏通誌始創立圖譜一略,其識至偉,誠屹然特立風雨不移之一二人也。樵雲:“見書不見圖,聞其聲不見其形;見圖不見書,見其人不聞其語。後之學者,離圖即書,尚辭務說,故人亦難為學,學亦難為功。”又雲:“辭章雖富,如朝霞晚照,徒焜耀人耳目;義理雖深,如空穀尋聲,靡所底止。二者殊塗而同歸,是皆從事於語言之末,而非為實學也。以圖譜之學不傳,則實學盡化為虛文矣。”
其言切中學者之蔽。宋人所刊禮書、樂書、博古圖、三禮圖、營造法式以及若幹醫書、佛典,均有插圖。元、明二代,則圖之應用尤廣,旁及小說、戲
曲、類書(如圖書編、三才圖會、事林廣記、永樂大典)、琴、棋譜以及兵
書,農書、地誌,訓蒙之書,無不附圖。清代崇尚樸學,圖譜之作,繼起無人。然皇家所鐫圖書集成、萬壽盛典,南巡盛典、皇朝職貢圖,皇朝禮器圖式以及避暑山莊、平回諸圖,猶稱浩瀚。惟近代則圖與書始鮮並行耳。史學家僅知在書本文字中討生活,不複究心於有關史跡、文化、社會、經濟、人民生活之真情實況,與乎實物圖象,器用形態,而史學遂成為孤立與枯索之學問。論述文物製度者,以不見圖象實物,每多影響之辭,聚訟紛紀而無所歸。圖文既不能收互相發明之用,史學家遂終其生於暗中摸索,無術以引進於真實的人民曆史之門。且如三禮圖,三才圖會諸書,考訂未精,往往憑其意象,向壁虛構。明人之作,多不注出處,尤為可疑,固未足引以為據也。
嚐見明末新安刊本奇器圖說,所附各圖,與原本校之,輒乖誤百出。凡有齒輪,皆畫作圓形。誠所謂差之毫厘,失之千裏矣。翻刻當代之圖,尚謬訛至此,況摹古乎!而盜掘古墓者,於金玉實物則取之,於有關考古之小器物,不為世重者,則盡棄之。學者則唯知注重有款識之器物,而遺其重要之圖紋、形態;於碑版塑像,亦往往僅拓錄其文字,而忽視其全形與圖型。在此種非科學之發掘與整理之下,古之遺物,被毀棄者多矣。嚐聞壽縣發掘時,土人競取鼎彝諸器,而於木格之有彩畫者,則任意拋毀之。又古墓中嚐發見銅環,聞皆古漆器之附屬物,而原器則胥遭**矣。言之,何勝慨憤!近二三十年來,考古之學大興。我國乃漸有科學方法之發掘。而法、英、日諸學者,亦多專門之著述。時則地不秘寶,古藏大啟。古器物、古文書大出不窮。周口店北京人之發現,仰韶文化、小屯文化之重見光明;樂浪古墓之開啟,西陲漢簡之獲得,敦煌文庫之整理,正倉院遺物之研究,乃至各地史前遺址之相繼發見,河南之洛陽、輝縣、汲縣、新鄭、濬縣,河北之易縣,山西之渾源,陝西之寶雞,湖南之長沙,安徽之壽縣,浙江之紹興,廣東之廣州諸地,亦疊有重要古器、古物之出土。論述我國上古殷周秦漢三國六朝唐五代宋元史者,乃有文獻足征之喜矣。而內閣大庫之門既開,清代禁毀之書複大集,明清檔案,內庭珍秘,亦均公開於世。加之以近代印刷術之進步,凡昔人所未得一睹之寶繪墨跡,鼎彝磁皿,石像泥俑,壁畫零縑,亦悉得傳其真相。我人讀Chavanne,Steine諸氏之書,安陽、樂浪、通溝、城子崖諸地之發掘報告,梅原末治之古銅器及舟車武器之研究,常盤大定之佛教史跡,文化史跡之巨編,雲崗、龍門石像之攝影,以及白鶴帖,泉屋清賞,東瀛珠光,爽籟館欣賞,故宮書畫集,月刊、周刊,與乎現代諸家之關於古器物之專著,殆有神怡心醉,應接不暇之感。以視數十年前,諸學者僅能以摩挲金石拓文自喜者,誠有幸生此代之歡欣!惟考古圖版之書,多至千百,卷帙繁重。每非一般學者力所能致,且亦不能悉致。曆史教學諸君亦尚有墨守舊規,未窺新地者。餘因發願纂輯中國曆史參考圖譜一書,化繁為簡,取精擷華,俾人人皆能置此一編,而親炙於古人之實際生活。雖非專家之作,或可為入門之助。
倘於當代曆史教學諸君,有微末之貢獻,則餘所殫之心力,為得償矣。
中華民國三十六年二月一日鄭振鐸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