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戲曲在人民群眾之間,有廣大深厚的基礎。它們產生於人民群眾裏,植根於人民群眾的肥沃的土壤上,為曆代的人民群眾所喜聞樂見。我們可以說,沒有一種文學形式比戲曲更接近人民,使其感到親切,感到欣慰,而且得到滿足與享用的了。它們在農村的臨時搭蓋起來的戲台上演唱,在城市的廟宇裏或遊藝場上演唱,它們傳達出人民的情感與願望,人民的歡愉與憂戚,人民的憤怒與痛苦。在戲曲裏最能夠看出人民的愛憎是如何的分明。凡是人民所憎恨的昏君權相,貪官汙吏,奸雄惡霸,我們的劇作家也必予以貶斥,使之醜化,使之為人民所唾棄。凡是人民所崇敬所喜愛的正直忠貞的英雄烈士,所同情的負屈含冤的男女,我們的劇作家也必加以褒揚,予以伸雪,使之正義大張,使之感動人民以至於哭泣難禁。人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他們的褒貶往往是正確的,不會冤枉了一個好人,也不會饒恕過一個壞蛋。我們的劇作家們便這樣的與人民的好惡愛憎緊緊的聯係著。亦有若幹皇家供奉之作,頌揚聖德之章,但那是沒有生命的東西,人民不會接受它們。而凡為人民所喜聞樂見的,也就是說,凡能流傳久遠傳唱極盛的,必定是具有活潑潑的生命的東西,這是可以肯定的。中國的戲曲從一開始,便是充滿了人民性的,劇作家們自覺或不自覺地和廣大的人民群眾保有深切的聯係,一部中國戲曲史,基本上是一部中國人民的戲曲史。從宋金時代(約十二世紀)開始,整整的八百多年間,凡有名目可稽考的劇本,總在四千種以上(根據王國維曲錄及任訥曲錄補正)。許多地方戲的劇本,僅有抄本流傳的,或僅憑口傳的,還不計算在內。單就數量來看,就可以知道人民是如何的重視戲曲,喜愛戲曲,它們成了人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東西。戲曲在文學形式中,是高級的複雜的創作,創作家不僅需要文學修養,也需要音樂修養,還需要熟悉舞台藝術。而在八個世紀之間,竟能有那麽大量的劇本產生出來,這不是奇跡,這正是適應了人民的需要而產生的。在過去所謂正統派的文人們,是看不起戲曲的,它們被目為不登大雅之堂的東西。紅樓夢裏的少女們,偶然引用了西廂記裏的辭句,就覺得不該如此。然而曆代人民所創造的戲曲文學的光輝成就,卻不是任何頑固的封建統治者所能加以磨滅的。元曲明傳奇,畢竟受到一部分批評家的注意,而和唐詩宋詞同被稱為一代之奇。有好些文人還做了不少搜集整理和結集刊印的工作。永樂大典裏收有雜劇九十九本,戲文三十三本。元刊古今雜劇三十種,很早的就在元代流行著。明代李開先自誇所藏為詞山曲海,山東於氏,常熟趙清常,山陰祁氏遠山堂,山陰沈複粲鳴野山房,都曾搜集了大量的劇本而加以整理。趙清常合訂的元明雜劇,就在三百種以上。雜劇十段錦刊行於明嘉靖三十七年(一五五七)。龍峰徐氏刊印過古名家雜劇選。臧懋循刊印過元人百種曲。黃正位刊印過陽春奏。童野雲也印行了不少元人雜劇。孟稱舜的柳枝、酹江二集,所收凡五十六種。沈泰編盛明雜劇初二集,所收凡六十種。鄒式金的雜劇新編,所收凡三十四種。
金陵唐氏富春堂所刊傳奇,據說有百種。所見的已過三十種。文林閣世德堂、繼誌齋、容與堂、廣慶堂、吳興淩氏、閔氏等,所刊傳奇為數亦夥。毛晉汲古閣所刊六十種曲,流行最廣。惟到了清代,則結集刊印之舉,寂然無聞。
三百年來僅黃文暘輩,曾在揚州把古劇做過一番整理的功夫而已(有曲海總目提要)。清末民初,貴池劉世珩複熾刊印古劇之風,暖紅室所刻傳奇凡二十餘種,吳瞿安先生曾將所藏曲子編為奢摩他室曲叢初集六種,二集二十九種,交商務印書館出版。我亦把所藏清代短劇編為清人雜劇初、二集八十種印出,又影印了明人傳奇六種。此外,匯印古劇四五種為一集的,亦不在少數。但其規模,總沒有臧懋循、毛晉二家之大。我們研究中國戲曲史的人,老想把古劇搜集起來,大規模的影印出來,作為研究的資料,卻始終不曾有機會能夠實現這個心願。今日欲得一部明刊本傳奇,正像乾嘉時代欲得一部宋刊善本那樣的不易。隻有從事搜集資料的人,隻有研究戲曲史的人,方才知道搜集資料是如何的困難。那工作是艱苦的,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是要一點一滴的累積起來的。古劇收藏家的辛勤,誠如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幸而集腋成裘,更幸而曆劫僅存,怎能不急急的要想使之化身千百,俾古劇能為今人所用呢?商之同誌,皆讚其成,乃征集北京圖書館、北京大學圖書館等公私家所藏,並聯合國內各大學、各圖書館、各戲劇團體和戲劇研究者們,集資影印這個古本戲曲叢刊六百部,作為內部參考資料。初集收西廂記及元明二代戲文傳奇一百種;二集收明代傳奇一百種;三集收明清之際傳奇一百種。此皆擬目已定。四、五集以下,則收清人傳奇。或更將繼之以六、七、八集,收元明清三代雜劇,並及曲選、曲譜、曲目、曲話等有關著作。若有餘力,當更搜集若幹重耍的地方古劇,編成一二集印出。期之三四年,當可有一千種以上的古代戲曲,供給我們作為研究之資,或更可作為推陳出新的一助。此願甚弘,但我們是有信心能夠完成這個工作的。
一九五四年二月十一日鄭振鐸序
古本戲曲叢刊二集序
古本戲曲叢刊初集,依靠了公私收藏家們、戲劇作家們、專家們和許多團體的力量,得以如期出版。這部遠遠超過汲古閣六十種曲的煌煌巨編的問世,引起了很多作家們和研究戲曲者們的注意。他們提供了不少寶貴的意見,並供給了不少資料。因此,古本戲曲叢刊二集在這個良好的基礎上,依靠了大家的力量,也就緊接著編成付印,並能夠很快的印成出版,眾擎易舉,於此可證。二集裏所收的戲曲,仍為一百種。除了流行於民間的比較早期的劇本,像彩樓記、劉秀雲台記、範雎綈袍記、高文舉珍珠記、王昭君和戎記等十數種之外,都是晚明時期萬曆初到崇禎末,即公元十六世紀的八十年代到十七世紀的五十年代的作品。將這一百種的劇本集腋成裘,編為此集,大非易事。編目訪書何止三易其稿?亦有久訪未得,隻好待之將來再收的,如沈嵊的息宰河等。即此百種,已是公私收藏家們三十多年來辛勤搜集的結果。
晚明劇作多半是孤本流傳,像陳與郊的詅癡符四劇,汪廷訥的環翠堂七種,孟稱舜的貞文、嬌紅二記,範文若的鴛鴦、花筵等三劇,阮大铖的詠懷堂四種,此四種雖有近刊,而經妄人肆意竄改,大失本來麵目。今悉依原本影印,足以發複。以至於王稚登、吳世美、鄭之文、葉憲祖、周履靖、史槃、金懷玉、陸華甫、王驥德、吳德修、佘翹、姚子翼、朱宗藩、鄒玉卿、朱九經、沈自晉、西湖居士諸家所作,都是研究戲曲的專家們求之多年萬難全獲的。
今有此巨帙陳之案頭,搞晚明戲曲的人,當不會再有書闕有間之歎了。其中若卜大荒的冬青記,雖殘缺過甚,以無他本可補,也隻有照原來殘本印出了。
雖未必珠璣盡收,網羅無遺,而晚明七十多年間的劇作,於此已可見其代表。
大抵這一時期的劇作,約可分為兩大支:第一支是文士的創作。逞才情者,多瓣香臨川湯濕祖,求本色者,則祖述寧庵沈璟,而若士的影響尤為深遠。
別有一部分有誌之士,則關懷當時政局,大不滿於明帝國沒落期的種種腐敗黑暗的現象,而於其所作劇曲裏,加以大膽的暴露,加以直接的攻擊與諷刺,或借古人之酒杯澆時人之塊壘,像喜逢春磨忠記,像雙烈、玉鏡台、精忠、厓山、冬青諸記,都是有感而發、有為而作的慷慨悲歌,光彩動人。同時以佳人才子的遇合為題材之作,也產生不少。無非是始戀中阻終得團圓的場麵,陳陳相因,極少驚人之筆。第二支是修改舊劇或重編流行於民間的劇本。這些作者們多半是默默無聞的,至少是並無赫赫之名的。這些劇本則都能反映人民的要求與願望,表揚善良,打擊壞人,敢於揭露封建社會的黑暗麵,且富有人民的尖銳的機智與諷刺,長期地在各地演唱,深為人民所喜聞樂見。
二集兼收並蓄這兩大支的劇作。緣是內部資料,故亦不廢若幹靡靡之音。我想這二集的印行,不僅可助戲劇作家們的推陳出新之資,可供戲曲研究的專家們一大批的研討的資料,而對於要論述明帝國沒落期乃至中國封建社會的沒落期的社會曆史的曆史學家們,也可提供出不少活潑真實的史料來。
一九五五年六月十三日鄭振鐸序於昆明
古本戲曲叢刊三集序
古本曲叢三集一百二十冊,又得借大家的同心協力而告成了!這次的出版,遲之已久,延期再四,主要的原因,是紙張供應的困難。幸賴商務印書館的努力和當地負責同誌們的幫助,最後才得解決。摩挲著這部巨編,於興奮喜悅之餘,不禁重有感焉。這部三集所收傳奇,以明清易代之際的十幾位大作家的劇本為主。恰在酣歌醉舞,沉溺於燕子春燈,秦淮夜月,恣意盡情地享受著世紀末的歡樂的當兒,受不住壓迫的農民起義了。緊接著,滿族的鐵蹄又奔進關內。他們的霓裳羽衣舞的好夢驚醒了。他們舊的依靠,像冰山似的消失了。在喘息稍定之後,便不得不像三百年前的蒙古時代似的,再一次的把他們的運命和才華,交給了廣大的市民階層,把他們的生活,寄托於廣大的市民階層的喜愛與同情之上。於是從吳炳的綠牡丹、療妒羹,範文若的花筵賺、鴛鴦棒,沈自晉的望湖亭、翠屏山,阮大铖的燕子箋、春燈謎等等,沿襲著玉茗的宗風餘緒的,一變而進入李玉、二朱兄弟、邱園、張大複、葉稚斐、周坦綸、盛際時、陳二白他們的一個新的大時代。李玉他們,像關漢卿,像高文秀,像鄭德輝,是以寫作劇本供應劇團的演出為生的。他們的創作力極為充沛,取材極為廣泛。有一人而寫作三十多本傳奇的,像李玉,那是空前未有的盛況。(關漢卿寫了六十多本雜劇,但都比較的短。)假如不是一位專業的劇作家,那是不會有那麽弘偉而夥多的成就的。在他們的手裏,任何內容的題材,都運用得生動活潑,深入淺出。他們寫繡戶傳嬌的情事,也寫需以鐵板銅琶伴唱的熱鬧非凡的大戲。他們的造辭遣語,也不複像香囊、玉玦那麽駢四儷六,句句掉書囊,可以當得起出奇製勝,雅俗共賞的讚許。沒有比這個時代這些作家們的劇本,更受梨園子弟們的歡迎的了。往往是看家戲,演出準不會失敗。雖然這些作者們大多數是蘇州人,用的是水磨調的昆山腔,對白有時還用的是蘇州話,但照樣地流行於全中國。凡有井水飲處,沒有聽不到這些吳儂柔語的昆山腔的。但有一個特點,這個時期的傳奇流傳下來的,畢竟以梨園傳抄本為最多,刻本僅占少數。是不是不曾有過刻本呢?我想不是的。朱素臣的秦樓月,就題著笙庵傳奇第十五種。可見在當時,那些劇本可能大多數是都曾刊印出來的。那麽,是什麽原因使他們大量的刻本不傳了的呢?主要是,作為梨園子弟們習唱的腳本,最容易消失,最難於保存下來。當原本成了流傳很少,或僅是孤本的時候,梨園抄本便出現了。今日所賴以延一線之脈者,往往獨借此種潦草破爛,魯魚亥豕連篇累牘的梨園傳抄之本耳。更有任意刪削,不成完書,名目雖是,內容已非的。
我們采用的時候,十分慎重。一劇每搜集兩三種抄本以資對勘比較。棄其殘闕不全者,用其最近於原本麵目者。實是孤本流傳,無可取舍者,則即不全之本,亦複收入,惟為數不多耳。我們研究戲曲史的人,獨以對此輝煌異常的一個大時代的劇本,最難讀到。今則,凡有可搜得者,已畢集於此。有此一集,則李玉他們的傳奇,便得以傳播於世,延命若幹世紀了。然此集之成,較之初二集為功尤巨,經曆過程,尤為艱苦。有些合印者們,對於這部三集的內容,起了懷疑,覺得這是成為若幹劇作家的專集了。又有些人,根本上對於這種影印的方法有了意見,感到這樣的印刷方法是浪費。我們以為,這部叢刊本來是內部參考資料性質的圖書。凡是參考資料,應該是要盡量地搜集更多地可能得到的一切資料,和供給一般讀者們作為精讀之用的選本或讀本,基本上是不相同的。又這些參考資料,原來也可以用鉛印、油印或抄寫的方法流傳的。但鉛印費力太多、太大,絕對不適宜於隻印行幾百部的書籍,且排校費時費力,不知在何年何月才有出版的可能。油印和傳抄,則浪費更大,錯誤更多,且極不方便。試想傳抄或影抄或油印一部一百頁左右的傳奇,要浪費多少時間財力和人力呢?這種用照相石印的印刷方法,乃是用以替代抄胥之勞和油印本子的費多而不精的辦法,且足以解除鉛印工廠的緊張情況的比較最可能想到的最經濟而且最省時省力的方法,似乎是應該堅持下去的。我們非常感謝最大多數的合作者們努力地支持我們。他們給我們以熱情的鼓勵,也給我們以力量。如果沒有他們的合作,這部三集的巨編是不會繼續出版的。謹於此謝之!
一九五六年八月二十五日鄭振鐸序於青島黃海路。時濤聲大作,海麵上的遠燈,有規律地時明時滅,大似乘舟破萬裏浪時也。
古本戲曲叢刊四集序
這篇序是鄭振鐸先生於一九五八年十月十七日出國訪問,途中飛機失事遇難的前一天寫的,是他的最後一篇遺作。
古本戲曲叢刊第四集,收集了元、明二代的雜劇,共三百七十多本,幾等於臧晉叔編印的元曲選的三倍半以上。其中,以元人雜劇為最多,凡傳世的元雜劇,幾乎是網羅殆盡。明人雜劇也收了一部分。凡我們所見和所知的明代刊印或傳抄的元人雜劇,除了傳本甚多的臧晉叔編印的元曲選和罕見或未見傳本的李開先編印的名賢傳奇和童野雲編印元人雜劇選之外,可以說是已經全部收集在這個集子裏了。但這第四集仍然是僅供專家們研究需要的內部參考資料,所以,還是本著“求全求備”的主張,有好些本雜劇,是同時收入了好幾個本子的,像喬吉的玉簫女兩世姻緣,馬致遠的漢元帝孤雁漢宮秋和白仁甫的唐明皇秋夜梧桐雨等,就一見再見地出現於這個集子裏。這隻是對專家們的研究有些用處,對於一般讀者們是完全沒有意義的。像這樣範圍狹窄得隻是供應專家們研究參考的書籍的印行,在此時有沒有這個必要呢?普及是當前的最主要的任務。但普及工作的本身就在不斷地提高。“在普及基礎上的提高”,“在提高指導下的普及”是原則性的指示。看不到廣大的人民群眾的文化科學事業的迅速向“提高”發展,就如同忽視廣大的人民群眾的文化科學的普及運動浩浩****的進軍的絕大的氣勢一樣。廣大的人民群眾一旦掌握了文化科學之後,便會立即向“提高”發展的。運動不可能在原地踏步不前,而是永遠地前進,再前進的。所以,在“普及”的同時,提高並不能加以忽視。他們是車的二輪,鳥的雙翼。有矛盾,但會迅速地統一,而且必需統一的。我們不能說,印行少量的這類戲曲集子便是“提高”
工作之一。但不可否認,乃是為“提高”的研究事業準備的條件之一。元代和明初的雜劇,在中國戲曲史上是有其光輝燦爛的篇頁的。關漢卿、王實甫等大劇作家的姓名是永垂不朽的。他們生長於人民群眾裏,為人民群眾的鬥爭服務。他們輝煌地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現象和人民生活。廣大的人民群眾的在封建統治的官僚地主階級壓迫和剝削下的痛苦與呼號,在許多作家的作品裏都能或多或少地表現出來。當然,也有若幹是專為官僚地主階級或統治的王室服務的劇作,像明朝教坊編演的寶光殿天真祝萬壽和明朱有燉寫的瑤池會八仙慶壽等等的宮庭戲,祝賀戲,那是全無意義的東西,但在其間,為數畢竟很少。絕大多數的題材是為人民所喜愛的。前人有“唐詩、宋詞、元曲”
的讚評。元曲的確是代表了“元”這一個時代的文學的。其影響到了明代中葉,即十六世紀之末,而尚存在。把這三百多年的戲曲文學加以有係統的整理和研究,對於我們戲曲工作者們是有意義的,對於新的戲曲創作,也會有些啟發的。當然,我們必須說明,像這樣的戲曲集子,隻是供給專家們的研究需要的,對於一般讀者們是用處不大,甚至沒有用處的。故遂采用了少量印行的辦法。實際上,隻是代替“抄胥”之勞而已。
一九五八年十月十六日
附錄
西諦書目序
趙萬裏
西諦同誌離開我們快近五周年了。他的全部藏書在他墜機遇難以後不久,即由高君箴同誌遵照他的遺誌獻給中華人民共和國文化部,轉送北京圖書館庋藏。西諦書目五卷、題跋一卷,今年十月將由文物出版社排印出版。文物出版社認為我和西諦在搜訪、整理、探討祖國文化遺產方麵,是多年在一起的。對於他的藏書內容,比較熟悉一些,特地要我寫一篇序文。
我辭不獲命,因把他的藏書特點就個人見到的擇要寫在下麵,以就正於讀者。
西諦藏書的主要類別,有曆代詩文別集、總集、詞曲、小說、彈詞、寶卷、版畫和各種政治經濟史料等,範圍十分廣泛。除去外文書打算另編專目,通行常見的舊版書和新版書暫不列入外,總達七千七百四十種。其中明清版居多數,手寫本次之。宋元版最少,僅陶集、杜詩、佛經等數種。
就數量和質量論,在當代私家藏書中,可算是屈指可數的。
詩經、楚辭,到戲曲、小說、彈詞、寶卷,麵麵俱到,齊頭並進,四十年如一日。他不但重視作家的別集,還特別強調總集和地方藝文類書籍所起的作用。他認為總集類書籍不但可和各家別集互相比勘,取長補短,而且還可看出各個曆史時期文學流派的特色和選家對文學批評的傾向。在解答具體問題時,兩者之間,更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例如漢魏六朝文學,除了各家別集和薛應旂、汪士賢、張燮、張溥等編校的各家別集叢書,還兼收昭明文選各種版本三十三種,玉台新詠各種版本八種,和明人馮惟訥、劉成德、張之象、張謙、曹學佺等編選的總集。唐代文學除廣收各家別集,和朱警、黃貫曾、許自昌、毛晉、席啟寓、劉雲份等編校的各家別集叢書,還兼收唐宋人選唐詩,和明清人卓明卿、吳琯、吳勉學、胡震亨、曹學佺、季振宜等編選的總集。對宋以後和近代文學作品也是如此。他特別留意地方藝文類書籍,前後收得的達二百多種。其中不少是長期被人們忽視的,經他發掘出來,遂得重見著錄。
西諦收藏的明清人詩文集,數量也相當可觀,其中較大的一部分是僻書。他保存這些僻書的目的,是為了不讓它默默無聞地被大家遺忘掉,以便去蕪存菁,做到古為今用。此外,他對於畫家的集子如沈周的石田集、陳淳的白陽集、董其昌的容台集、吳曆的墨井詩抄、金農的冬心先生集;戲曲家的集子如水滸記、橘浦記作者許自昌的臥雲稿、四豔記作者葉憲祖的青錦園文集選、臧改四夢和元曲選編輯者臧懋循的負苞堂文集、桃花扇作者孔尚任的湖海集、玉湖樓傳奇作者裘璉的橫山詩文抄,非常重視,都是他經常向人津津樂道的。他對曾遭禁毀的明遺民的著作,也一向留意搜訪,如方以智的浮山文集、李確的潛夫先生遺文、杜濬的變雅堂詩集、葛芝的臥龍山人集,內容都很有史料價值。
西諦很早就開始收集唐宋以來詞人的著作。記得一九三○年夏天,我在他上海虹口東寶興路寓所中,看到他新收的天一閣舊藏的幾種明版詞集。中有明人夏言的桂洲詞、夏暘的葵軒詞、陳德文的建安詩餘,紙墨俱佳,十分漂亮,但作品功力不深,風格不高,值得一讀的寥寥無幾。引起我注意的,倒是那厚厚的一冊明嘉靖間四川嘉定九峰書院刻本元遺山編的中州樂府,字大如錢,刻工於粗獷中寓有質樸氣息,後來毛氏汲古閣本、朱氏疆邨叢書本,都以此為祖本。解放後,他又在北京收得明代石村書屋藍格抄本宋元明三十三家詞,前後有清初浙派詞人朱彝尊竹垞老人藏印,又有竹垞親筆題識和眉端評語。竹垞和汪晉賢合編的詞綜,就是依據這些資料為素材的。這兩種書,用他的話來講,是他詞藏中的兩朵燦燦發光的奇葩。此外他為了全麵評介明清人詞,采取雙管齊下辦法,除了搜集孫默編的留鬆閣名家詩餘、聶先和曾王孫合編的百名家詞、龔祥麟編的浙西六家詞和詩餘廣選、倚聲初集、瑤華集、清平初選、今詞初集、眾香詞等總集外,又廣收明清人詞別集。其中有獨到成就的名家如汪氏環翠堂刊本陳大聲的草堂餘意、康熙間初刊本納蘭成德的飲水詞集、道光間初刊本項鴻祚的憶雲詞、龔孝拱手寫本龔自珍的定盒詞,都因本子罕見,惹人注目。
西諦藏曲,可分兩個時期。一九三九年以前為第一期,一九三九年起直到全國解放後為第二期。他曾經把第一期藏曲中的精本,編為西諦藏曲目寫刻出版。劉龍田本西廂記、玩虎軒本琵琶記、浣月軒本藍橋玉杵記,和孟稱舜編定的酹江、柳枝二集,是其中白眉。抗日戰爭期間,為了解決生活問題,他把這批藏曲的一部分作價售去,去書之日,心情非常難過。
稍後又重整旗鼓,大事補充。那時從徽州、蘇州、揚州、浙東等地流到上海的雜劇傳奇中的精本,十之六七都歸西諦所有。除了西廂、琵琶、四夢等等著名曲本不嫌重複,有見必收外,它如施惠的幽閨記、蘇複之的金印記、姚茂良的雙忠記、高濂的玉簪記、梁辰魚的浣紗記、徐霖的繡繻記、周朝俊的紅梅記、張鳳翼的紅拂記、屠隆的曇花記、沈鯨的易鞋記、金懷玉的合襟桃花記、徐複祚的紅梨記、史槃的鶼釵記和無名氏的破窯、鸚鵡、四美、異夢等記,都有版式精美插圖工致的明刻本。
西諦對於散曲的搜集,也非常努力。天一閣舊藏明抄本張小山樂府、汪廷訥校刊本陳大聲樂府、嘉靖間刊本秦時雍的秦詞正訛,和楊廷和的樂府餘音、楊慎的陶情樂府、王九思的碧山樂府、殷士儋的明農軒樂府,以及金鑾、王磐、梁辰魚、馮惟敏等四詞宗樂府,他所收藏的本子,不但是很有名的,而且是非常罕見的。
除了戲曲與散曲,西諦還是提倡搜集和研究俗曲的第一人。三十多年前,他從周氏言言齋發現華廣生編選的白雪遺音,從那裏抄出了一些內容比較清新健康的作品,出版了白雪遺音選一書。不久有人在徽州一帶得到了馮夢龍編選的山歌,這是中國俗曲寶藏中一個新奇的發現,中有不少戀歌,可和國風、子夜歌、讀曲歌等媲美。他不但慫恿書主排版重印,還把原書作價收歸己有。他又在招子庸的粵謳和乾隆末年王廷紹編選的霓裳續譜等書裏發現了不少思婦懷人之曲和其他描寫婦女堅強意誌的作品,給中國俗文學增添了許多光輝的篇幅。
西諦很早就開始研究三言、二拍等平話體小說和三國誌、水滸傳、西遊記、嶽傳等故事源流,寫了很多文章。那時他收藏的曆代短篇小說和長篇小說還不夠多,後來逐步發展,遂成為一個比較有係統的專藏。其中明版忠義水滸傳最負盛名。記得一九三一年八月,我們同到寧波訪書,偶然在林集虛大西山房的書架上發現棉紙印本忠義水滸傳殘本八回,西諦大喜過望,認為這就是嘉靖年間武定侯郭勳的校刊本,在現存水滸傳版刻中,再沒有比它更早的了,是一個新的重大的發現。當時我就表示異議,覺得嘉靖刊本是十分可能的,但武定侯郭勳刊的可能性並不大,因為它和郭勳刊的元次山文集、白樂天文集字形和版式都不相同,和嘉靖本雍熙樂府比較,也有顯著的差別。過了幾年,西諦在書友郭石麟的幫助下買到了其中的五回,但其他三回,卻為一個五金商人豪奪而去。直到一九五八年,才由北京圖書館從上海購回,大家多年來的願望,終於得到實現。
西諦在青年時代就對寶卷、彈詞、鼓詞等講唱文學發生濃厚的興趣。
他曾經編了一個自藏的彈詞目錄,登入小說月報中國文學專號。還編了寶卷和鼓詞的目錄。“一二·八”敵機肆虐,這些書籍被炸毀了一部分、不久又續有增益。寶卷中有明寫彩繪本目連救母出離地獄生天寶卷和嘉靖刊本藥師本願功德寶卷,他認為這是流傳最早的兩個寶卷。彈詞中名作尤多,吳語文學三笑姻緣、玉蜻蜒、珍珠塔等,西諦都有藏本。由於作者把人物的形象和個性精雕細琢得十分生動、描寫生活瑣事,以細致具體見長,備受群眾歡迎。以後就出現了彈詞婦女作家。最有名的,當推陶貞懷的天雨花、邱心如的筆生花。對婦女們所遭受的封建壓迫,提出了強烈的控訴。這是他所藏彈詞中壓卷之作。鼓詞中也有不少內容比較健康的作品。外邊罕見的有福州本荔枝陳三歌全傳、潘必正陳妙常村歌、潮州本雙白燕等。還有各種南音和時調唱本。這些民間藝人文學創作,如果沒有他大力進行搜訪和發掘,怕早就湮沒無聞了。
西諦對於曆代版畫書籍,有豐富的收藏和深邃的研究,這是人所共知的。他早年留意徽派版畫,從明朝歙縣虯村諸黃如黃德時、黃應光、黃一楷、黃一彬、黃伯符等著名木刻家雕製的插圖書,直到清初徽派殿軍鮑承勳父子的木刻畫,他都有獨特的藏品。稍後又廣收宗教畫。他藏的宋版陀羅尼經、元版磧沙藏的扉畫,以及明初北京出版的帶有圖像的佛教宣傳小冊子,線條剛柔兼施,刀法明快流利,代表著各個不同時地的藝術風格。
此外上圖下文的通俗小說,附有插圖的雜劇傳奇和科學技術用書,各種靜物寫生和富有生活氣息的故事畫,凡是木版書中有插圖的,都在他刻意搜求之列。前後得書甚多。進入他的書齋,如百卉逢春,花團錦簇,令人目不暇接。
明代和明清之際,許多著名畫家為木刻家創作的畫稿,如丁雲鵬為黃鏻、黃應泰等畫的程氏墨苑、陳老蓮為黃子立和其他木刻家畫的博古葉子和水滸葉子,蕭尺木為湯尚、湯義、劉榮畫的太平山水圖畫,除了老蓮的博古葉子,西諦都有刻印絕精的本子。他藏的那部彩色印本程氏墨苑,一部分圖版是把幾種顏色塗在一塊板上印的,絢麗奪目,開後來短板法的先河。水滸葉子著墨不多,卻能深刻而傳神地勾勒出梁山英雄們鮮明的個性和大無畏的反抗精神,是一部現實主義傑作。太平山水圖畫畫麵峻秀奇拔,刀法變化莫測,把祖國雄偉富麗的山川景色,刻劃得超神入化,百觀不厭。
西諦還藏有明末胡正言編印的十竹齋畫譜和箋譜,這是中國古代版畫藝術舉世聞名的劃時代的傑出作品。它巧妙地運用了當時流行的短板、拱花二法,把彩色木刻畫印刷術推向新的高峰。書中春風楊柳、秋日芙蓉、碧樹凝煙、寒梢籠月、鬆下聽濤、籬邊訪菊等富有詩意的圖像,和一草一木、一拳一石等彩色木刻畫,都用短板法來顯示畫麵的深淺濃淡和陰陽向背的痕跡。他如山際行雲、江上流水、禽類羽毛、花朵輪廓等則兼用拱花法。此後王蓍等編印的芥子園畫傳,文美齋主人編印的百華詩箋譜,用餖板而不用拱花,他也有十分精美的藏本。
西諦對於政治經濟史料,也經常留意搜集。如劉錫玄的黔牘偶存,是明代萬曆末年統治階級殘酷鎮壓貴州少數民族農民起義的血淚紀錄。程任卿的絲絹全書,是反映明代上層統治者通過實物征收對徽州地區農民進行剝削壓榨的文獻匯編。它如明崇禎朝縉紳便覽、北新關商稅則例、閩海關則例、淮鹽分類新編、同治間廣和號刊丸散膏丹集錄,和明代坊本萬事不求人、四民備觀翰府錦囊等書,都是比較罕見的參考資料。名目繁多,不一一列舉了。
西諦一生節衣縮食,費盡心力,為國家為人民積累了這麽多的精神財富,對我國學術研究和社會主義文化建設事業無疑將作出重要的貢獻。喝水不忘鑿井人,我們摩挲陳編,緬懷過去,不能不對他表示無限的欽敬和感激的心情。
這部書目是由北京圖書館王樹偉、朱家濂、馮寶琳、冀叔英四位同誌
合力編成的。分類上的失當,和著錄上的不妥之處,在所難免。希望讀者們多予指正。
一九六三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