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運交織分離的瞬間, 她與哈迪斯,與這個世界最主要的牽扯都化為烏有。
本來就是屍體的身體快速潰散,血與肉, 骨與發絲都化為生機的花瓣, 落到了哈迪斯的手上,他竭力往前,抱住了她化為無數花朵的身體,想保護從身體裏掉出來的靈魂。
小小的一團,圓乎乎的靈魂,裏麵藏著一個沉睡的泊瑟芬。
他現在也是靈魂,能輕易將她擁入自己的心髒深處,然後回到冥府為她重塑身體。
這是哈迪斯一直都在準備的事情, 永生不滅的肉-體,來自純粹信仰凝聚而起的神格,她永遠是血統來源最純正的神明。
可是靈魂的手指伸出,無數花瓣飛來,穿過了他手掌心與半虛幻的身軀四處散開。
這個由無色命運線組成的世界, 被生機的絢爛的顏色所取代。
泊瑟芬的靈魂在這些花瓣裏, 漸漸出現了身形, 不再是軟乎乎的,生怕摔到草地上都會磕傷的一團, 而是具體的,完整的人形靈魂模樣。
哈迪斯伸出的手,在接近她的身體前, 永遠都隔著無限的距離。
明明看得到, 為什麽碰不到?為什麽……要碰她?
他們的交集所產生的任何感情與記憶, 都因為命運斷裂而成為碎亂線頭, 等待命運女神無情的清掃。
加上愛神之箭的消失所產生的恐怖虛無感,將哈迪斯的記憶攪得一團糟,神性自我保護本性立刻啟動,將他所有記憶塞入了黑暗的深淵裏,阻止他繼續深入思考。
死亡之神伸著手,抓著一截命運之線,大腦驟然一片空白。
他在這裏幹什麽?
他想抓住的是什麽?
巨大的空虛緊攥住了哈迪斯,不斷將他往下拖拽,冰冷的黑暗沉默粘稠地湧過來,將他所有的炙熱的情感都覆蓋藏匿下去。
他胸口裏的愛神之箭漸漸化成蒼白的粉末,隨著花瓣飛散出去。飽滿豐盛的欲望,失去了寄宿的對象,直接被按入無情的墳墓裏化為死去的骨灰。
愛意的灰燼在泊瑟芬的麵前散開,她肉-體的視覺消失,靈魂的眼睛已經睜開。
愛神之箭,拔-出來了。
隨著這股澎湃的外來愛意死去,她與哈迪斯的拔箭誓約也解除,有什麽聲音在耳邊清晰地響起來。
是她刻在誓約泥板上的名字,隨著泥板的破碎而化為齏粉。
掙紮了這麽久,在大地上摸爬滾打這麽多天,泊瑟芬覺得自己就是曆經苦難,終於在最後時刻迎來了好結局的主人公,吊著的一口氣總算能鬆下去。
猛然鬆懈後,是席卷而來的悲傷。她看著一臉平靜的他,沒有在他眼裏看到熟悉的狂熱愛慕,隻覺得心裏空****的。失戀失得理所當然又猝不及防。
來不及哭,泊瑟芬耳邊又傳來了古老的呼喚聲。
【當你蘇醒……原來的名字……】
她不受控製回過頭,幾乎要說出自己原來的名字。
梁……又……
最後一個字咬死在嘴裏,如最吝嗇的葛朗台,遲遲不肯將自己最後一個購買車票的銅板給出去。
可是遇到的售票員太過慷慨,她明明還沒有給全名字,一條寬闊的長道已經出現,在她的腳下延伸出去。
泊瑟芬從未那麽清晰地看清這趟旅程的終點站,看到了她原來世界的坐標。
真正的蘇醒不是她在海裏被人撈起來那刻,而是此時此刻,她的靈魂擺脫死亡軀殼的束縛,終於踏上了歸途之路。
化為整個世界基石的卡俄斯,沉默地用了漫長的時間,將他說過的諾言一一化為現實。
她的手上還捧著一團美麗的生機之力。
因為她要離開,這團生機也覺得自己完成了任務,開始自行溶解。
泊瑟芬才發現,她早已經變成生機真正的主人,它的存在都是因為她的存在。
這種突如其來的事實,將她嚇得使出吃奶的勁死死抱住生機,阻止它消失。
不能讓它沒了,不然這個世界就長不出菜,也沒有了糧食,那這裏的人都吃什麽。
這裏的神這麽坑爹,一看人類沒有東西吃,第一反應肯定是要拋棄他們,去創造不用吃飯的種族,來繼續崇拜他們供應信仰之力。
對人類來說,就是再一次滅世的大洪水。
而且人的大量死亡,冥府也會因為冥土重量增加繼續下墜。
她看過泥板資料,冥府一開始與大地的距離並沒有那麽遠,是後來增加的亡靈與屍骨將整片冥土不斷往下拉,越來越接近塔爾塔羅斯。
一旦與塔爾塔羅斯融合在一起,作為冥府象征的哈迪斯,就要跟深淵之神一同沉睡,化為自然的一部分。
泊瑟芬沒有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要操心拯救世界這種大事,她上輩子是幹了什麽缺德事,才會那麽精準踩中狗屎運,啥魔幻玩意都往她頭頂砸,也不怕將她給砸殘了。
必須將生機給予另一位神明,讓他負擔起繼續守護人類的神職。
沒有任何猶豫,泊瑟芬快速回頭,在破碎的命運絲線外,看到了站那裏的哈迪斯。
他抬著雙手,緊緊攥著一段絲線,剛才的平靜已經消失了,眼神裏透露出一股巨大的茫然感,似乎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麽。
這是從未在他身上見過的情緒,遲疑到無措,像是迷了路的可憐人,在尋找失去的回家之路。
時間緊迫,泊瑟芬也沒有空去思考他為什麽是這個神情,抱著一團生機,從卡俄斯的手指上探出身體,用盡力量,將自己所有的光明都塞到他的懷裏。
等到將力量一股腦塞給哈迪斯,剝離神格與神權的泊瑟芬心頭驟然猛跳,靈魂發麻般炸起來,虛弱感隨即湧來,給出的好像不是力量,而是將自己割了一大半送出去。
命運斷裂後,她也有這種虛弱感,可是很快的新的命運編織完成,材料用的就是她單戀哈迪斯的愛意纏繞出來的線。
愛還是同樣的愛,就是線再也沒跟哈迪斯纏在一起,這就是我愛你,與你無關的悲催現實版。
龐大的生機之力,給及任何神,都會得到熱烈的歡迎。唯獨對冥神來說,是千刀萬剮的痛苦。
哈迪斯被這份突如其來的力量凶狠撞了一下,靈魂的模樣都扭曲渙散了一會。
生機與死亡碰撞所產生的衝擊力,化為喜與悲的混沌漩渦,將哈迪斯的神職卷入其中,互相爭奪權力主位。
這不是生機在接觸撫摸他,而是直接變成一把利刃,直接刺入他的身體裏,強迫他接受一個全新的位置。完全相反的力量,讓他的本位神權瘋狂抵觸起來。
泊瑟芬對這種事情是很陌生的,她在冥府的時候,哈迪斯也很少陪她深入研究神權轉換的知識。
所以當她義無反顧將自己所有力量,傾泄到他的靈魂裏的時候,根本不知道這種衝擊力不亞於將哈迪斯分屍焚煮了。
冥王本來可以拒絕這種堪稱謀殺的贈與,可是當看到泊瑟芬伸出手來,觸碰到他的臉的時候,混亂的視線開始清晰起來。
黑色柔軟的長發,無害圓潤的深棕色眼眸,清秀小巧的女性臉孔。在他眼裏,她甚至還帶著些稚嫩青春的氣質。
這個少女的靈魂外貌是陌生的,他卻沒有任何抵觸,幾乎是本能地將臉湊過去,渴求她進一步的撫摸。
就像是做了千萬次那麽熟稔而自然。連她給的痛苦都褪成了蜜般的安心。
泊瑟芬費力碰到他的臉時,就直接感受到他的疼痛,如淩冽的颶風,刮過她的手。後知後覺才想起,她的力量對哈迪斯來說過於極端。
本來想給他個美好的離別禮物,沒想到卻是狠狠折磨了他一把。哈迪斯這倒黴催的,遇到她後就沒好事發生。
泊瑟芬自嘲地抿著嘴角,其實還想給他離別吻,又想到他們現在跟過路擦肩者沒什麽兩樣,這不是純騷擾犯嗎?
他還能一動不動站在原地,乖乖讓她摸臉,已經算是個奇跡。
明明……他看她的眼神已經陌生到可怕的地步。
“以後……”才說個開頭,泊瑟芬的聲音就破碎起來,“不用怕陽光了,哈迪斯。”
大地也會眷顧你,天空也不會排斥你,所有生命都會歡迎你。
以後啊,在沒有她的日子裏,也能好好生活。
泊瑟芬艱難地將撫摸他的臉的手收回,遲疑了一會,終於狠下心攥緊手指,又驟然鬆開,按在他的胸膛上。
“快回去吧。”
這個破神話世界到處都是危機,生機這玩意肯定也有神在覬覦,大地上的哈迪斯力量不足,又被硬塞了一堆跟他相反的生命之力,很容易遭受覬覦被打悶棍。
說完,她露出一個不成功的笑容,企圖給他留下最後一個好印象,可是靈魂會流淚這件事她忘記了,淚水不受控製拚命冒出來。
哈迪斯受到混亂記憶衝擊的大腦開始恢複運轉,劇痛依舊像把斧子,一下一下往他的頭顱上劈來,阻止他自毀式去搜索那些碎裂開的記憶與感情。
可是胸膛裏抽緊的窒息不會騙人,他還沒意識到眼前這個人對自己多重要前,就**了所有的柔軟之處,用受到致命攻擊就會沉睡死去的靈魂,去接近她,想要不顧一切去擦去她的眼淚。
她需要歡樂女神的一截衣袍或者一個花冠。
哈迪斯的手剛抬起,靈魂就不受控製往後仰倒,一股不容他拒絕的溫柔推力,將他直接送入大地縫隙下。
他眼睜睜看著她慢慢轉身,一步一步走遠。
沉睡的蓋亞似乎察覺到了什麽,伸出了手,輕輕托著哈迪斯的靈魂,將他送入更深的冥土,去尋找他本來的身體。
熟悉的黑暗與腐爛的冰冷包裹著歸來的冥府王者,極致的熱與極致的冷,化為絞殺的刑具,將他的靈魂當作戰場肆意屠殺。
瘋狂的痛楚讓哈迪斯難以忍受地伸手撐著額頭,他咬緊牙,忍著這份對神來說也算恐怖的折磨,吃力地睜開眼,發現自己靠在女神神像的大腿上。
這是祭祀屋,剛剛這麽想,一段他繪製祭祀屋壁畫的記憶就出現,要禁錮自己,不能傷害所愛的神靈。
哈迪斯眼裏的茫然開始消失,被轉換神權的痛苦撕扯的疲憊出現,他低著頭,淩亂濕潤的黑發垂在臉頰邊,模糊的視覺開始聚焦起來。
他看到自己的手,真實的知覺。從大地上回冥府了,這是他的身體。不止是靈魂回來了,他還帶回來了「生機」。
他的手指上,捧著一團生命本源之力,是所有大地神明都趨之若鶩的寶物。
可是他不該帶這個東西回來,他要帶回的是……泊瑟芬。
這個刻入骨髓的事實,如砸開所有混亂眩暈障礙的武器,讓哈迪斯一下清醒過來。
隨著意識重歸於正常,有什麽東西比生機更膨脹,更鼓動地在破體而出——是他對泊瑟芬的愛意。
哈迪斯抬頭,看到自己製造的神像,是泊瑟芬在冥府的象征,是他要給她聚集信仰的容器。而這個容器,卻在他麵前一片一片裂開。
這代表,這個神明不存在,容器也失去了意義,開始自我毀滅。
哈迪斯渾身血液如過了一遍冰水,他的記憶是亂的,可是熟悉的感情卻沒有一絲變化。
他死死抓著生機,肌肉都**起來,如輸了一切的賭徒握著自己最後的籌碼。
記憶再亂,他也清晰地意識到,自己被拋下了,又一次被泊瑟芬拋下了。
哈迪斯絕望地看著一團糟的記憶,表情不受控製陰暗猙獰起來,他將手插入生機裏,不顧灼燒的疼痛,抬頭往上看。
在生機的作用下,大地不再成為障礙,而是成為他真正的「母親」,所看之處,不再有排斥,隻有祝福。
他終於看到命運屋宇,也看到那條與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長道,而長道盡頭,泊瑟芬伸手碰觸一扇湧動著潮水的門。
“我叫……”
他聽到她低聲說。
“梁又綠。”
誓約完成,門破裂開,潮水從門裏湧來,開始淹沒了泊瑟芬的身體。
哈迪斯眼瞳裏滲出血水來,他終於意識到,泊瑟芬去的地方是另一個世界,而她依托的力量,是他們這邊整個土地產生的信仰力。
還有時間,要快點,更快點——毀了這個世界!
讓她腳下的土地失去力量,無力送走她。
哈迪斯滿眼血紅地低頭看向深淵,語氣冷靜得無比殘酷,“塔那托斯,開門。”
手指上的戒指也快速轉動,所有河流山川圖案都在變化,冥河與惡鬼一同湧向大地,不顧一切去追逐那個遠去的身影。
他站起身,快速狂奔出去,黑色的亡靈之馬拖著戰車慌忙趕來,哈迪斯跳躍上去,帶著沒有消化完的生機,身後跟著浩**的亡靈,砸開大地往上飛馳。
大地分開,為他的願望而做出了支持的姿態,生機永遠都是蓋亞最深愛的孩子。
哈迪斯衝出大地,發現陽光燦爛,他睜著眼,卻沒有感受到熟悉的刺痛,而隻有無盡的溫暖。
他才想起什麽伸手摸著胸口,裏麵的箭消失了,可是……
“為什麽還是這麽痛呢?泊瑟芬。”
哈迪斯咬著牙,渾身顫抖著,眼裏的血被透明的**所取代,他抓著生機,沐浴在太陽下,卻宛如墜入最深的黑夜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