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洛斯從水裏站起來, 又一步一步走到水麵上,天邊已經能聽到黎明女神整理黃色長袍,檢查馬車的聲響。

水流從他勁瘦的身軀上, 流向他赤-裸的腳踝。他白色的羽翅閃著金色的光, 短時間內從少年成長為青年的模樣,是他撕扯下阿佛洛狄忒半邊身體,吞噬下去後擁有的成果。

他精神好得不像話,整個世界相愛的人的細碎低語,都在他耳邊回**著。

手腕增強的力量,更清晰的視野,都讓他確定自己的弓箭比孩童時期更準確,更凶猛。

他看著被死亡力量腐蝕, 而破舊落敗的美神神廟,昏暗的霧氣遮蓋了一切,任何神靈都看不見裏麵的場景。

厄洛斯卻彈了彈自己手裏的愛神之弓,然後抽出最後一根混沌之箭,本來是留給宙斯的, 可是宙斯太糟蹋他射出的箭了, 眾神之父的愛情廉價得可怕, 他永遠沒法在他身上剝下幾絲像樣的愛情力量。

還不如,給泊瑟芬。

厄洛斯彈了彈弓弦, 舉起弓,半眯上眼。他看不見卻能聽到花朵盛開,果實落地, 哈迪斯輕輕撫摸著沉睡過去的泊瑟芬的頭發的聲音。

他的聽力從來沒有那麽好過, 越是愛意深濃的眷侶, 他越是能聽到他們任何細碎的響動。

所以他的弓箭第一次這麽準確的, 在看不見任何目標的情況下,光靠著他們相愛所發出的愛語,就輕而易舉對準了泊瑟芬的心口。

冥王與種子神的愛情,所產生力量讓他一直能茁壯成長,每一次感受到這種純粹的感情都讓他開心得想跳起來。

他嘴裏哼著充滿愛意的詩歌——誰能拒絕我贈與的愛啊,石榴枝下的少女,笑靨動人,你將遇到我為你挑選的美好少年。

醒來的泊瑟芬會在睜開眼的一瞬間,看到自己身側的冥王,她心裏會滿溢出愛意的泉水,從此再也不會出現任何離開他的想法。

他要哈迪斯跟泊瑟芬永生永世在一起,讓他們純粹忠實的愛情,成為他能永遠強大下去的力量源泉。

“快睜開眼吧,你的眉梢與嘴唇,會因為第一眼看到的男人而出現喜悅的光芒。”厄洛斯笑著說,箭在弓上發出吟唱聲,他驟然鬆手,箭飛馳出去。

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強大的愛神之箭,射破了死亡的屏障,眼看就要紮入目標的心口,抱著泊瑟芬的哈迪斯抬起眼,他不緊不慢伸出手,在千鈞一發之時凶狠扣住了箭身。

箭頭甚至沒有碰到泊瑟芬的衣服。

厄洛斯意識到不對,他如遇到天敵前小動物,背脊率先發涼,羽毛都瑟縮著發抖。他轉身立刻張開翅膀,迫不及待要逃離這個地方。

他甚至不明白哈迪斯為什麽要阻止他,泊瑟芬愛上他不是喜事嗎?

足尖剛離開水麵帶出一連串水珠,淡金色的血液跟著大片揮灑而下,厄洛斯愣愣低頭,看到一根熟悉的箭矢從他後背穿透過來。

閃亮的箭尖在刺破他身體的同時,永生血就從傷口裏大量湧出。

傷口被死亡用惡意的手法撕裂開,好讓愛的力量進入得更順利。

哈迪斯身披隱形的力量,無聲無息站在他身後,他的手腕上戴著一根黑色的鐵鏈,上麵吊著迷你的隱形頭盔。

他離開了生機身邊,身體也開始快速崩潰。

可哈迪斯卻像感受不到新生的強壯身體,一塊一塊被摧毀的痛楚,他麵容平靜到見不到任何情緒波動。

手臂化為了銀蓮花,腳踝落成金盞花,胸膛的血肉飛出去,濺出一大片金雀花。

厄洛斯回過頭也隻看到滿地鮮花在盛開,他重重倒在地上,伸手拚了命去掏那支進入自己內心的黃金箭,卻隻掏出了滿手的神血與瘋狂的愛意。

他的眼睛所到之處,就是他愛意傾泄的地方。

厄洛斯對自己的箭的力量太熟悉,他連忙將手捂住自己眼睛。

在因為傷口的劇痛而滿地打滾的時候,心裏竟然還慶幸哈迪斯離開得快。

不然他剛才回頭就直接變成哈迪斯的俘虜。

被嚇壞的小愛神又再次身高縮水,青年人的漂亮的身體,變得單薄消瘦,臉上的線條也更加圓潤可愛,他變成了一個弱不禁風的美麗少年。

生怕哈迪斯去而複返,將他扔到冥府深淵裏,厄洛斯立刻忍著疼痛,隨便往一個方向就拚命跑起來。

必須將自己藏起來忍耐愛的折磨,不能看到任何神靈,人類,動物。

哈迪斯回到了側躺著,頭枕在柔軟枕頭上的泊瑟芬身邊,這是她最舒服最喜歡的一個睡姿。

他見半邊被子從她的肩頭滑落,想給她蓋回去,卻發現自己的手臂又化為了影子。

黑霧非常會看眼色,立刻化出兩隻黑色的小手手,規規矩矩幫忙將被子拉上去。

赫利俄斯的馬車出現在黎明女神身後,曙光開始從天邊出現。

哈迪斯坐著,手托著臉頰,眼睛動也不動凝視著泊瑟芬的睡顏。

好似世間萬物的一切都不及她的呼吸聲與睫毛的數量。

隨著她身體裏的熱潮滿足褪去,強烈需求他的願望也在消逝,很快的那種熟悉的巨大排斥力又開始降臨。

霧氣在這種重壓下一點點消散開,陽光從宛如廢墟的神廟石縫裏透進來,落到了泊瑟芬的眼皮上。

她輕皺起眉頭,側過臉去避開突如其來的光線。

哈迪斯想為她遮掩這點微不足道的的影響,卻發現自己待在大地上的時間已經超出極限,連帶神魂的力量也無法自如地凝結出實體來。

光還是穿過他的手,來到她的臉上。

哈迪斯需要回去汲取黑暗與死亡的力量,才能與整個大地對抗,再次回到泊瑟芬身邊,跟隨她的腳步。

還有也需要整理一下亡魂的情緒,冥府的亡靈在他的暴走下,全部都掀翻泥土與木棺,隨著他的意願往上攀爬,去摧毀泊瑟芬走過的每個地方。

他是他們的王者,如果不想這些冤魂一直跟隨泊瑟芬,就要回去安撫(踩碎他們的頭顱)這份瘋狂的怨恨。

黑色的霧氣消散開,金色的小蛇重新爬到泊瑟芬的腳踝上,圈繞起來,首尾相銜,靈魂的金色鱗片不斷黯淡下去,最終成為一塊普通的黃金,毫無生命的跡象。

哈迪斯伸手撫摸了下小蛇的頭顱,將惡毒的死亡詛咒放入蛇的牙裏,低聲對它吩咐,誰碰觸泊瑟芬都要被咬死,靈魂無需葬禮也會被拉入冥府,接受最殘酷的刑罰審判。

做完這一切,哈迪斯的靈魂也被撕扯開,僅存在他身上的生機落到泊瑟芬四周,開出了無數的雛**。

他殘碎地墜回冥府,進入自己的身體裏後立刻睜開眼。黑暗還披蓋在他身上,他跪在泊瑟芬的神像前,臉靠在她冰冷的大腿上。

哈迪斯仰起頭,親吻了她的唇一下,才再次閉上眼,繼續倚靠在她身邊睡過去恢複力量。

比起一開始他尋人的暴躁怨恨不同,重新歸來的冥王平和而溫情,黑暗的王宮也迎來難得的死寂。

靠著塔爾塔羅斯的深淵青銅門的死神驟然睜開眼,意識到哈迪斯沒有帶回泊瑟芬,他的手都要打開了大門了,可是下一刻他又放下手,再次閉眼沉睡。

因為哈迪斯隻是回來恢複神魂神力,並沒有帶不回泊瑟芬的絕望。

泊瑟芬睡得很不安穩,她翻了下身慢慢醒過來,發現自己眼皮上被一層白蒙的光壓著,是天亮了嗎?

她睜開眼,發現自己躺在殘垣斷壁的神廟中。而四周到處都是橫倒碎裂的石柱,化為碎塊的彩色壁畫,還有癱破在地上的美神神像,攀附著各種鮮花。

泊瑟芬像是生了一場大病,又一夜之間痊愈了。

她撐著殘敗的巨柱站起來的時候,沒有感受到熟悉的疼痛,也沒有疲憊感,更沒有喝了不明酒水後產生的昏沉感,她才後知後覺去想昨天的一切事情,亂糟糟的神明與糟糕的經曆,喝酒後的經曆有一大段時間處於斷片的狀態,隱約她隻知道自己很急切,很熱,還有很渴。

泊瑟芬重新坐回特意放置在空闊處的臥榻,從迷你袋子裏掏出水跟洗漱用品,她清理自己,又拿出外袍包裹住身體,最後才拿出食物就著水吃起來。

所以昨天晚上她幹了什麽?

泊瑟芬剛才穿衣服的時候特意檢查了一下身體,沒有任何痕跡,連她先前走長路磨蹭出來的傷口都消失了。

這完全不正常,泊瑟芬喝了一口泉水後,抿了抿有些幹燥的唇瓣,一個殘破的記憶片段猛然浮現出來。

她的手穿過了柔軟的黑發後,用力攥住,雜亂的呼吸聲在她耳邊響起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急切重複著,看著我,泊瑟芬……

泊瑟芬身體一僵,低頭看到腳邊的花,又一個記憶碎片出現。

她掐著誰的脖子按到花叢裏,低著頭強迫對方與她的舌尖共舞,用吻點燃彼此暴烈的情-欲。隱秘安靜的黑暗空間都沸騰起來,連石頭都要軟成一灘甜水。

手裏水袋,啪一下就落到腳邊。泊瑟芬伸手抱著頭,不太確定地張了張唇,一個名字呼之欲出,然後她看到自己腳踝上的蛇。

蛇,好像纏繞的腳跟昨天不一樣。

不看到蛇還好,一看到更多的畫麵就自動跳出來。淩亂的黑發,黑得幽沉的眼睛裏浮出激烈的渴求,好像還帶著幾絲可憐的水汽,白色的皮膚被掐出的痕跡,帶著破碎的淩虐感……

泊瑟芬抓著自己的長發,滿頭花簌簌掉落,她已經沒臉見人了,“哈迪斯。”

昨天晚上她被美神暗算,導致腦子不清醒的時候,是哈迪斯跑來救她。

結果她恩將仇報,強迫他做出各種不可言說的糟糕姿勢,隻是為了滿足自己旺盛的需求。

而哈迪斯就真地任由她予取予求,身為一個神,倒是支棱點,怎麽她說幹嘛就幹嘛。

真是她說撒鹽他就翻身,說掐點檸檬汁入味他直接躺平。還自帶盤子,給自己裝飾上香料,像是一條醃製入味的魚,恨不得直接將自己切碎了塞到她嘴裏,就怕她餓死。

泊瑟芬憑借著眼前的場景,加上記憶片段推斷出了真相,這還不如直接失憶,她完全不願意回想自己那麽狂野的一麵。

泊瑟芬尷尬得吸了好幾口空氣,才勉強冷靜下來。她滿臉通紅地抬頭看向四周,陽光撒了一地,到處都是金粉般的顏色。

她揉了一把臉,希望揉厚實點,然後鼓起勇氣站起來,走向陰影之處,小聲叫道:“哈迪斯,你來了嗎?”

沒有回應。

泊瑟芬想到大地對哈迪斯的排斥,不會是被大地趕回去了吧。如果不是這個原因,她想不出哈迪斯為什麽不在她身邊。

而且他也不知道她離開的原因,好不容易追逐上來,不是該將她拖入冥府嗎各種懲罰嗎?

泊瑟芬叫了好幾聲,在神廟裏到處亂跳,尋找黑暗之處,最後確定哈迪斯不在。

不知道是擔心還是失望,她站在黑暗縫隙邊好一會,才拉緊了頭布,將能傷到神的短劍塞到內袍腰帶上。

阿波羅與美神的出現給她敲醒了警鍾,這個片土地並不友好,必須加快步伐。

她抬頭看向殘破的神廟屋頂,雨水已經停止,地中海的陽光泛濫地到處敲門入戶。

泊瑟芬走出神廟,又開始了新一天的旅程。

她坐在石階梯上用硬筆在自帶的莎草紙上畫地圖,大概確定方向就牽著馬往前走。

走了一會,她才回過頭去看。

被死亡褪去一切光鮮之色的巨大神廟,倒塌在原地如某個潰敗後散開骨架的巨人殘骸,有一種冰冷殘酷的神性。

泊瑟芬突然想起阿波羅的預言,雖然聽不太懂,但是不太靠譜翻譯一下是不是在告訴她,她在雨夜的時候會遇到阿佛洛狄忒,然後喝下她給的酒,然後發生了啥戰鬥之類的。

那第二個預言又是什麽意思?黎明的時候,她媽來找她了?

泊瑟芬覺得阿波羅的預言不太可能是這種意思,所以為什麽算命的都不說大白話。

她躍上馬,摸了摸馬鬃毛,然後飛馳而去,陽光落在馬蹄印上,新的種子在上麵萌芽生長。

【冰冷的雨水鞭打在生機與死亡凝結的身體上,你騎上駿馬飛馳過愛情的爭鬥戰場,愛與美的神明將拿出血紅的酒水招待你,為你閉上暗夜的門扉。

亡靈之主來到你身側,為你澆灌下甘甜的熱情,你贈與他愛的種子與花朵,他化為柔軟的植物,盛開在你潔白的身軀上。愛欲與純美,是命運贈與你們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