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在《共產黨宣言》中一針見血地指出:“在資產階級社會裏是過去支配現在,在共產主義社會裏是現在支配過去。在資產階級社會裏,資本具有獨立性和個性,而活動著的個人卻沒有獨立性和個性。”①資本的這一主體性特征標誌著主體性原則在經濟領域的確立,這是近代哲學所確立的主體性原則在現實生活領域的複活。資本的這一本質是內在於整個資本主義社會的,也是資本主義社會的主要特征。馬克思以資本的特性來標識資本主義社會的主要特征,並以此作為現代性批判的實質性內容,這與其對現代社會的理解密切相關。
現代社會是建立在對個人自由的普遍承認的基礎之上的,人們能夠出讓自己的自由和權力是以契約和平等為前提的,而訂立契約的個人是以原子式的個人的存在為必要條件的。作為個人來說,他作為主體的存在主要通過他的財產權體現出來,而財產的擁有權則通過勞動確證。對於普遍的自由的個人來說,他們所擁有的就是他們的勞動。在馬克思看來,在資本主義社會的現實中,勞動者的勞動產品並沒有成為他的財產,反而成為他的對立者的擁有物,這樣,勞動者的權利在某種意義上被剝奪了,所有權和勞動發生了分離。“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的目的之一,就在於試圖解釋,在一個人身獨立的社會製度中,剩餘勞動是如何存在的,以及這種剩餘勞動和剩餘勞動率是如何從人們的視野中消失不見的。”①馬克思尋找到了這一問題的根源,即資本。
馬克思考察了兩種不同的流通過程,即W—G—W和G—W—G,揭示了資本的自我增殖的邏輯,而這一邏輯也是資本主體性的邏輯。
第一個流通過程是不同的商品的使用價值的交換,作為貨幣的貨幣隻是一個中介,隻有在後一種流通過程中,才產生了作為資本的貨幣,商品成為一個中介,被看中的也僅僅是商品的交換價值。因此在G—W—G這一過程中,作為結果的G必然要產生與作為開端的G不同的量,這樣整個環節才有意義,這也就是增殖的過程。如果貨幣僅僅是等價交換的尺度和媒介,那麽就無從論說剩餘價值產生的可能。因為如果遵循的都是等價交換的原則,而且出賣的又是遵循同質的勞動時間的人的勞動,那麽,如何在交換中產生剩餘價值呢?商品本身的增殖隻能是勞動時間的增殖,而不能是在交換中通過貨幣表現出來的增殖。所以,馬克思不是在交換中而是到生產中去尋找剩餘價值的產生的。貨幣向資本的轉化在貨幣去購買作為勞動力的商品時,在與勞動的交換中才能實現。而購買了作為商品的勞動力實際上就等於占有了人們的作為主體的勞動能力,因此等於是獲得了主體的權力。“他就把價值,把過去的、對象化的、死的勞動轉化為資本,轉化為自行增殖的價值,轉化為一個有靈性的怪物。”②
增殖是資本主體唯一追逐的目的,從表麵上看來,遵循等價原則的流通領域是剩餘價值產生的地方,剩餘價值隻有在流通中實現了交換,轉化成為貨幣,才獲得了真實的意義。而由於遵循等價原則,所以對於所有人是平等的交易,這樣就完全堵上了從流通領域中產生剩餘價值的可能,隻能到G—W—G的第一個環節即G—W中尋找。馬克思發現的是勞動力這個能創造剩餘價值的特殊的商品。“勞動(活的、合乎目的的活動)轉化為資本,從自在意義上說,是資本和勞動交換的結果,因為這種交換給資本家提供了對勞動產品的所有權(以及對勞動的支配權)。”①
正是資本的這種作為主體的權力,再加上在流通領域的平等交換原則,使得從表麵上看來剩餘價值似乎消失或者不見了,這也是資本主義與前資本主義的重要區別,因此,對於要進行現代性批判的馬克思來說,他既要揭示在交換領域的平等原則,這體現了資本主義社會與前資本主義社會的異質,又要揭示在這種平等交換原則之下隱藏的不平等,這是資本主義社會與前資本主義社會的同質。“對於馬克思而言,資本主義的突出特點在於,盡管它是一種具有人身獨立、有著自由契約的競爭性市場的社會製度,然而,它同時也是一種有著剩餘勞動或者未付酬勞動(或剩餘價值,即由剩餘勞動所創造的價值)的社會製度。他的問題是:這是如何可能的?它是如何在經濟係統日常交換的表麵下隱秘地發生的?”②馬克思是從製度層麵的政治架構出發來批判資本主義社會的,“資本製生產與奴隸製和農奴製的不同,在於依靠‘勞動力商品’進行商品生產”①。他抓住的這一與以往製度不同的東西,正是資本主義的核心問題。而這個問題,也隻有在資本主義社會才真正成為問題。資本主義的特殊的問題,不是人成為商品,而是在人是自由的前提下,人的勞動力成為商品,這一內容很容易被掩蓋掉或者使人被表麵的幻象所迷惑。
為了說明剩餘價值的產生,馬克思作了連續的幾種分割。首先是排除掉所有社會條件的,對於勞動作為價值的源泉的考察。馬克思所考察的不是千變萬化的使用價值的質的不同,而是作為人類的一般的抽象勞動的量的改變,而這也是掩蓋剝削秘密的主要原因。其次是區分勞動力作為商品的不同之處,即它能夠被附加進價值,附加的前提是“勞動隻是在生產使用價值所耗費的時間是社會必要時間的限度內才被計算。”②這樣,勞動按照社會必要勞動時間計算,那麽多出來的那部分就成了獲得的增殖的部分。馬克思還通過紡紗過程作了一個形象的假設,即“包含在勞動材料和勞動資料中的勞動時間,完全可以看成是在紡紗過程的早期階段耗費的,是在最後以紡紗形式加進的勞動之前耗費的”③。這樣,“如果價值形成過程超過這一點而持續下去,那就成為價值增殖過程”④。再次是這個價值的具體的附加出現在不變資本和可變資本的區別上。通過使用價值的消耗和交換價值的轉移,實現了新產品的出現。而就這一點來說,生產資料和勞動力的不同就在於,生產資料消耗和轉移的過程中沒有價值量的增加。“工人不保存舊價值,就不能加進新勞動,也就不能創造新價值,因為他總是必須在一定的有用的形式上加進勞動;而他不把產品變為新產品的生產資料,從而把它們的價值轉移到新產品上去,他就不能在有用的形式上加進勞動。”①生產資料的價值的轉移,是以它原有的價值量為基礎的,它並沒有生產價值,“生產出來的是舊交換價值借以再現的新使用價值”②。而勞動力,這個勞動過程的主觀因素,在生產過程中是可以生產新的價值的,是一個新的價值的生產過程。“由於加進價值而保存價值,這是發揮作用的勞動力即活勞動的自然恩惠。”③雖然剩餘價值不在流通領域中產生,但是它又必須在流通領域實現。在流通領域中實行的是等價交換,這裏隻有分配者的分配的改變,所以實現出來的就是價值在分配者之間的改變,最終演化成了剝削與被剝削的關係。
在古典經濟學那裏,資本的產生是一個純粹的物的過程,“把表現在物中的一定的社會生產關係當作這些物本身的物質自然屬性,這是我們在打開隨便一本優秀的經濟學指南時一眼就可以看到的一種顛倒”④。資本之所以被稱為資本,不隻是因為它所固有的作為客體的物質存在,更多的是因為它的主體化本質。而缺少對於資本的主體這一維的考察,隻看到資本的實體性質,就容易滑入對於資本的物性闡釋,把資本的增殖本性看作同自然物的屬性一樣的自然性質,從而使其獲得永恒性,而掩蓋了它背後的人與人的關係,進而把資本主義社會當作一種永恒的社會形式而論證其合理性。在馬克思看來,“資本顯然是關係,而且隻能是生產關係。”①資本不僅僅是一種物質存在,還是和一定的曆史發展階段,和勞動這一人的存在方式緊密地聯係在一起,反映人們的一定的社會關係的範疇。資本的發展過程與人本身的發展過程密切相關。“凡是資產階級經濟學家看到物與物之間的關係(商品交換商品)的地方,馬克思都揭示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②因此,馬克思的研究對象和研究旨趣不是揭示財富產生的源泉和過程,而是要揭示在這一過程中人的存在和社會關係,這是一個根本的轉換和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