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在宗教改革和啟蒙運動之後,用尼采的話來說“上帝死了”,人成了自己的主人。但馬克思卻看到了相反的情形:“個人現在受抽象統治,而他們以前是互相依賴的。”①在馬克思的視野裏,他所麵對的資本主義社會的最根本事實就是“抽象成為統治”。但這個“抽象”到底又是什麽?按馬克思自己緊接著的界定,“抽象或觀念,無非是那些統治個人的物質關係的理論表現”。由此可以看出,“抽象”具有雙重內涵:一為理論層麵,抽象實際就是巴門尼德的“存在”,柏拉圖的“理念”,黑格爾的“絕對精神”,也即傳統形而上學作為大全的“一”;二為現實層麵,抽象就是商品、貨幣和資本,也即作為資本主義社會中“看不見的手”的交換原則和交換體係。而二者結合成了作為“普照的光”的“非神聖形象”的“資本邏輯”。這正如科西克所言:“到了十九世紀,至上的實在不再以超驗的上帝(即關於人與自然的神秘化觀念)的身份在天國實行統治;而是下降到地上,以超驗的‘經濟’(即拜物教化的人類物質產品)的身份實行統治。”②在這裏,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與古典經濟學的絲絲縷縷的關聯:正是那個抽象的“一”(本質)——絕對精神幻化成了“資本”在現實經濟中作為“普照的光”的統治地位。③
馬克思的資本批判向我們揭示出現代性的本質就是在資本邏輯統攝下所形成的“抽象對人的統治”。而個人之所以會受抽象的統治,是因為在技術和權力的作用下,資本成為一種普遍的、無形的抽象力量,主宰和控製著人的一切。這種抽象在現實的層麵上,就體現為商品、貨幣、資本等物的形式對人的壓抑和控製。這也就意味著資本文明使商品、貨幣、資本等擺脫了其原本的自然屬性而物化為一種社會關係,這種物化的社會關係反過來成為支配人類生存的統治性力量。由此,物與物的關係贏得了對人與人的關係的主宰地位,人的邏輯完全湮沒在資本的邏輯之中。所以馬克思才說:“在資產階級社會裏,資本具有獨立性和個性,而活動著的個人卻沒有獨立性和個性。”①普殊同在馬克思的基礎之上,進一步指認了資本主義勞動座架下抽象對人的統治。他認為雖然人類的勞動實踐創造和推動了文明的發展和演進,但是資本主義勞動作為一種社會中介,則本身就建構了一種外在於人的、抽象的社會統治形式。“資本主義社會統治,在其根本層麵,並不在於一部分人對另一部分人的統治,而在於人們自己所建構的抽象社會結構對人的統治……在資本主義之下,人類的權力與知識極大增加,但卻采取了一種壓迫人類的異化形式,並將摧毀自然。由此,資本主義的一個核心標誌是,人類事實上無法控製他們的生產活動和他們的產品,反而最終會被這些活動的結果所支配。”②資本文明形成的過程展現了權力與知識如何被建構為各種客觀化的形式,這些形式獨立於構造了它們的個體,並且采取了一種抽象的社會統治形式來統治這些個體。在這個意義上,資本取代人成為整個社會的主體,它不僅結構著整個社會形式,也架構了我們的時代。在資本文明所建構的龐大的“座架性裝置”中,現代社會的目的已經不再是人類解放,而是資本增殖。所以資本主義的社會矛盾絕不能被簡單的階級對立所概括,而必須在根本上指向“抽象對人的統治”。
在《德意誌意識形態》中馬克思曾說過:“在現代,物的關係對個人的統治、偶然性對個性的壓抑,已具有最尖銳最普遍的形式。”①資本對人的統治實質上就是“物的關係對個人的統治”。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更是進一步指出:“個人現在受抽象統治,而他們以前是互相依賴的。但是,抽象或觀念,無非是那些統治個人的物質關係的理論表現。”②所有這些論述都表明,資本形而上學作為一種主體性形而上學,歸根結底就是抽象對個人的統治,這也構成了“現存世界”的根本性質。在黑格爾那裏,個人現在受抽象的統治表現為個人受到絕對精神(抽象理性)的統治。黑格爾曾深刻指出:“在這種抽象的世界裏,個人不得不用抽象的方式在他的內心中尋求現實中找不到的滿足,他不得不逃避到思想的抽象中去,並把這種抽象當作實存的主體,——這就是說,逃避到主體本身的內心自由中去。”③在馬克思這裏,個人現在受抽象的統治表現為“人與人的關係”受“物與物的關係”(即資本)的統治。在根本而重要的意義上,“抽象成為統治”也正是資本主義社會“拜物教”——商品拜物教、貨幣拜物教和資本拜物教的凝練概括。“抽象”之所以能成為“統治”,在馬克思看來,與資本的本性有關。資本的唯一本性就是無限增殖自身,而資本為了增殖自身,就必須把一切都納入資本邏輯的強大的抽象同一性之網中。在資本主義社會裏,這種“抽象的力量”是以資本增殖為核心的市場交換價值體係具體體現出來的。“交換價值”和“交換原則”成了壓倒一切的主宰力量,在它的無堅不摧的強大同一性“暴政”下,人與物的一切關係都被顛倒了,不是人支配和使用物,而是物反過來控製和奴役人。馬爾庫塞曾強調:“抽象是資本主義自己的傑作。”①而在此意義上,我們確實可以說“一部資本主義的曆史,也就是一部抽象的曆史”②。
而資本形而上學之所以能夠構成一種現實性的同一性力量,從生產力的角度來看就是因為技術的加持使其突破了自身的諸種界限,將自己的意誌作為決定生產關係的唯一決定力量。借助於技術,資本獲得了巨大的生產力,實現了對人類生活世界的殖民。“作為資本的權杖,科技空前強化了資本盤剝大自然和勞動者的能力,它以空前激化人與大自然的矛盾為代價,為資本贏得了極大的階級空間和利益空間。”③資本文明統治和支配人類的特殊之處就在於資本與技術聯合而形成的“同質化”的抽象的同一性力量,這種“抽象的力量”是以資本增殖為核心的市場交換價值體係具體體現出來的。在對資本增殖的盲目追求中,生產的目的從追求具體的特定的使用價值變成了追求一種抽象的交換價值,現代技術也由特定的技藝轉變為單純的操作技術,並采取了統一化、標準化的形式,以一種強製性的姿態,消解了人生命的特殊性和差異性。由此,資本與技術的邏輯共契在現代社會就具體體現為:一方麵,資本借助技術實現自己的增殖和擴張,將一切主體存在轉化為客體資源,並進一步將人的生命力同質化為生產力;另一方麵,一切現代技術則服從和服務於資本生產,技術為資本增殖服務,技術支配是資本主義治理的主要手段。在資本邏輯的統攝下,技術成為無所不在的支配性和控製性力量。在這個意義上,“當代世界的基本麵是由技術決定的。我們的日常生活、我們的心思和身體、我們的社會組織和治理方式,眼下都被技術控製了,都被技術化了”①。
馬克思發現了資本主義社會的秘密——作為同一性形而上學的現實“附體”的資本邏輯主宰一切,揭示出了形而上學的同一性邏輯與資本主義社會的交換原則的深刻的內在“同構性”這一為古典經濟學家和哲學家所忽略的最為根本和重要的“事實”。而造成這一“事實”的根本原因,就是“貨幣形態的中心化”——貨幣形態所賦予的形而上學。②作為形而上學的“現實幽靈”主宰世界的資本邏輯,實質乃是一種啟蒙的理性神話所造成的強大的“同一性邏輯”,它與理性形而上學具有內在無法割舍的“姻親”關係。資本邏輯是形而上學的動力和世俗根基,而形而上學是資本邏輯的靈魂和理論框架,資本邏輯就是形而上學的現實體現或現實的形而上學。
資本形而上學成為資本主義時代的哲學表征。資本形而上學把人的所有的一切都沉浸在金錢的冰水當中,人的精神與自由被遮蔽得如此之深遠,以至於我們忘記了人是具有“神性”的存在,而完全墮入了“物性”之中。消解人在非神聖形象中的異化,反抗資本形而上學的統治,這構成了我們時代馬克思主義哲學最真實的理論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