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本得以維持的必要條件在於它能夠製造工人的分化與分工,從而使資本最終能夠戰勝工人。這不是資本附帶的偶然性特征,而是它固有的內在趨勢。資本要發展就必須對工人進行分化。資本首先把工人分化為“現役勞動軍”和“產業後備軍”。資本主義社會的對抗性關係——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之間的對抗也隨之逐漸被轉化為“現役勞動軍”與“產業後備軍”之間的對抗。隨著資本主義生產技術的發展,產業後備軍內部開始進一步分化。產業後備軍逐漸被精簡化為“人才儲備軍”,資本主義社會也隨之開啟了對當代產業後備軍的新型治理。產業後備軍被提純為“人才儲備軍”之後,剩餘的產業後備軍由於無法適應現代化生產的需要而成為現代性廢物,最終淪落為徹底的**生命。資本主義社會的對抗性關係又被進一步轉化為“人才儲備軍”和“徹底的**生命”之間的對抗。現代社會對整個人口的規訓與管控最終得以形成。
當代的社會現實是:產業後備軍概念發生了內涵更新,從產業後備軍機製到人才儲備軍機製。工業資本主義時代被替換、排斥、淘汰、剩餘的各種產業後備軍被發達資本主義社會中符合市場需求的單一的人才儲備軍所取代。馬克思指出:“用適應於不斷變動的勞動需求而可以隨意支配的人,來代替那些適應於資本的不斷變動的剝削需要而處於後備狀態的、可供支配的、大量的貧窮工人人口;用那種把不同社會職能當做互相交替的活動方式的全麵發展的個人,來代替隻是承擔一種社會局部職能的局部個人。”①在馬克思看來,這對現代社會來說是一個生死攸關的問題。在這裏,馬克思所闡述的“適應於不斷變動的勞動需求而可以隨意支配的人”和“那種把不同社會職能當做互相交替的活動方式的全麵發展的個人”指的就是經過專業教育或專門培訓之後的符合市場所需的人才儲備軍隊伍。由於科學技術的飛速發展,發達資本主義所需要的後備軍已經不再是素質低下的產業後備軍,而是掌握先進生產力的人才儲備軍。馬克思在工業資本主義時代就已經天才般地預見到了產業後備軍將會發生新的變化:從以傳統失業工人為主導的產業後備軍到以現代人才為主導的產業後備軍。
人才儲備軍通過專業化教育、職業培訓、人才市場等手段被逐步建立起來。在早期工業資本主義時期,產業後備軍指的是涵義更為廣泛的各種各樣的未就業者。產業後備軍不僅僅包括失業工人,還包括流浪者、農民等完全遊離於工業生產之外的“剩餘物”。由於早期資本主義對工人的生產能力和知識水平的要求相對較低,這些群體都有可能進入資本主義的生產領域。但是,在現代社會中,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和生產力水平的提高,對工人本身的素質水平要求越來越高。產業後備軍逐漸被精簡化為現代生產所需要的新生代人才儲備軍。產業後備軍內部開始產生分化,各種職業資格和能力水平證書使得這種分化更加明顯和嚴重。人才儲備軍的構建成為現代社會的一種新的治理方式。這種新的資本主義治理方式反過來又不斷加劇了無產階級內部的分離、對立和競爭。
人才儲備軍的構建不僅包括通過學校機構的培養使其成為合格標準的人才,而且後備軍本身也以“資本(資質)—收益”模式投資自己,使自己成為更為優秀的人才。自由地投資自己、發展自己、自由地參與人才市場的擇業競爭。以能力和資質為標準的人才概念進一步更新了產業後備軍的內涵。產業後備軍不再以失業工人為主導,而是以人才儲備軍為主導。人才儲備軍成為升級版的產業後備軍。在人才儲備軍的形成過程中,個人看似可以自由地投資自己、自由地發展自己、自由地參與市場競爭,但實質上這種主體的塑造和培養是以市場就業,或者更準確地說是以資本的增殖為導向的。人們學什麽不學什麽,不是取決於自己的興趣愛好,而是取決於市場的需求。這種學習和培訓完全是一種資本主義的規訓和管控。
顯然,產業後備軍除了人才儲備軍之外依然包含傳統意義上的“剩餘人口”,但在當代社會結構中,適應資本主義市場需要的人才儲備軍在後備軍範疇中居於主導地位。“人才儲備軍”概念意味著資本主義不僅要對產業後備軍進行管控,而且要對產業後備軍進行主體形塑,把生命構建成為馴順且有效的主體,構建成符合資本主義發展需要的主體。這種微觀規訓和人口調節的政治統治以看似自由的原則和“投資一效益”模式不斷加強產業後備軍對權力機製的認同。對人才儲備軍的形塑,表麵上看來已經不再是對產業後備軍的管控,而是一種旨在提高其能力水平的培養和培訓。但究其實質而言,這種培養和培訓依然是一種資本主義的規訓。對產業後備軍的管控不再是單純的支配與統治,而是應用各種機構和手段提升產業後備軍的知識水平和生產能力,通過學習和培訓(主體形塑)的方式,使之成為資本主義的馴順主體。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發達資本主義社會對產業後備軍的規訓更為隱蔽。
產業後備軍被提純為人才儲備軍後,剩下的產業後備軍就成為被現代生產所淘汰的徹底的剩餘物。這種徹底的剩餘物由於無法適應現代生產的需要,成為現代性的廢物,雖然依舊具有產業後備軍的稱謂,但是卻再也無法進入資本主義生產,從而淪落為徹底的**生命。“他們幾乎沒有我們通常歸於人的存在的所有的權利和期望,但在生物學的意義上人仍舊活著,所以他們處在生命和死亡、內部與外部之間的一個界限性地帶中——在這個地帶中,他們不再是任何東西,而隻是**生命。”①阿甘本在政治的意義上揭露了**生命的狀態。阿甘本指出,希特勒通過一係列的手段,包括《紐倫堡法案》剝奪了猶太人的公民權,使他們重新回到**生命的狀態。任何人都可以隨意處置他們,而無須承擔任何法律責任。當我們在一個共同體中獲得了政治保護之後,這一保護又被剝奪,這就是政治意義上的**生命。**生命最本質的特征就是人被貶低為動物。馬克思揭示的無產階級也是一種“**生命”。我們可以反駁道:無產階級是在政治和法律保護之下的,所以他們不是**生命。難道隻要在政治和法律的保護之下,一個人就可以免於淪為**生命嗎?無產階級之所以能夠活著,是因為資本家想讓他們活著,想讓他們充當資本增殖的工具。資本家僅僅提供給無產階級最基本的生活資料,這些生活資料隻夠讓他們勉強活著並進行生產勞動。無產階級就是動物,他所擁有的隻是“活著”。即便一個人受到政治和法律的保護,但是在經濟上一無所有,從而無法獲得任何自由全麵的發展,那麽他同樣也是一個“**生命”。產業後備軍的剩餘物由於無法適應現代生產的需要,而成了徹底的剩餘物,他們喪失了進入現役勞動軍的機會,從而成為徹底的“**生命”。
人才儲備軍和徹底**生命的對立成為資本主義社會的一種全新的治理方式。從產業後備軍的普遍貧困轉移到人才儲備軍的專業培養,使“聯合起來的個人”孤立為“原子式的個人”“自由的個人”。在這種治理方式下,新自由主義的治理策略成為資本主義社會中占主流地位的統治方式。新自由主義的隱性策略是:“我要為你產生出自由所憑借的東西。我將使你自由地成為自由的。”①這種新的治理方式對後備軍的形塑是一種權力生產性,由此在權力生產性和主體生產性之間形成了一對張力。資本主義治理方式把無產階級分化為產業後備軍和現役勞動軍之間的對立,進而把產業後備軍分化為人才儲備軍和徹底**生命之間的對立,最終又把人才儲備軍分化為孤立的、原子式的個人。資本主義社會的本質矛盾——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之間的矛盾在經過一係列的矛盾轉移後,最終被資本主義社會所遮蓋,消弭於無形。資本主義最重要的生命治理技術就是分化:把無產階級徹底分解為孤立的、自由的個體,以方便被監視、被訓練、被利用、被規訓。傳統產業後備軍由於深度貧困而有聯合革命的願望,現在人才儲備軍被分化為原子化的個人,有深造發展的訴求,聯合的需求已經褪去往日的色彩。馬克思所提出的無產者聯合起來的革命路徑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
然而主體要想走出被資本權力宰製、被資本權力構建的困境,聯合是必要的。“一旦工人識破秘密,知道了他們為什麽勞動越多,為他人生產的財富越多,他們的勞動生產力越是提高,他們連充當資本增殖手段的職能對他們來說也就越是沒有保障;一旦工人發現,他們本身之間競爭的激烈程度完全取決於相對過剩人口的壓力;一旦工人因此試圖通過工聯等等在就業工人和失業工人之間組織有計劃的合作,來消除或削弱資本主義生產的那種自然規律對他們這個階級所造成的毀滅性的後果,這時,資本和它的獻媚者政治經濟學家就大吵大叫起來,說這是違反了‘永恒的’和所謂‘神聖的’供求規律。也就是說,就業工人和失業工人之間的任何聯合都會破壞這個規律的‘純粹的’作用。”①正是工人的聯合能夠破壞資本主義所特有的人口規律,能夠摧毀資本權力的統治。
產業後備軍的生命政治闡釋深刻揭示了現代社會的權力構型。“產業後備軍”概念意味著處於資本主義生產關係“例外狀態”的“剩餘物”(過剩人口)並沒有遊離在資本之外,而是被納入資本主義生產的規劃中,被資本統治權所管控和規訓。資本主義把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之間的對抗性關係轉移為現役勞動軍和產業後備軍之間的對抗性關係。“人才儲備軍”的概念意味著資本主義不僅要對產業後備軍進行有效管控,而且要通過學習和培訓的方式對產業後備軍進行主體形塑,使之成為適應資本主義的馴順主體。相比較而言,這是一種更為隱蔽的規訓方式。資本主義社會的對抗性關係又被進一步轉化為人才儲備軍和徹底**的生命之間的對抗。權力的最高功能從頭到尾地控製生命。通過對“產業後備軍”的生命政治分析,我們能夠發現資本主義社會生命政治的整個權力譜係。
通過對“產業後備軍”發展過程的分析,我們可以發現,在現代社會,資本對工人的分化越來越嚴重。無產階級被分化為現役勞動軍和產業後備軍,產業後備軍又進一步被分化為人才儲備軍和徹底**的生命,人才儲備軍又進一步分解為孤立的、原子化的個體。另外,現役勞動軍本身也越來越分化為不同的階層。這種分工和分化使得產業後備軍逐漸淡化了自身的階級意識,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階層意識。產業後備軍的存在成為資本主義社會生命政治的一種安全機製,它不僅挾製現役勞動軍,其本身也被資本主義主體塑形。產業後備軍的這種獨特性作用和它在無產階級中所處的獨特性地位,決定了它有可能會成為打破資本主義統治的關鍵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