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性並不是一個空洞的、普遍的抽象,而是一個活生生的當下。相對於傳統而言,現代性是一個斷裂,現代性標誌著我們時代獨特的曆史特征。對現代世界的本質性考察是探討當代中國道路的前提性條件。
在曆史唯物主義看來,現代世界的曆史本質是資本主義的性質。大工業是中世紀以來繼工場手工業、商業之後私有製發展的第三個時期的動力。大工業采用機器生產以及實行最廣泛的分工。大工業使競爭普遍化,創造了交通工具和現代的世界市場,控製了商業,把所有的資本都變為工業資本,從而使流通加速,貨幣製度得到迅猛發展,資本高度集中。因此,“它首次開創了世界曆史,因為它使每個文明國家以及這些國家中的每一個人的需要的滿足都依賴於整個世界,因為它消滅了各國以往自然形成的閉關自守的狀態”①。資本主義具有世界曆史的意義,現代世界是一個世界曆史性的事實。“曆史向世界曆史的轉變,不是‘自我意識’、世界精神或者某個形而上學幽靈的某種純粹的抽象行動,而是完全物質的、可以通過經驗證明的行動,每一個過著實際生活的、需要吃、喝、穿的個人都可以證明這種行動。”②世界曆史的進程已經毋庸置疑,因為我們每天都生活在資本全球化這樣的現實當中。
可見,資本主義使現代世界進入了世界曆史,現代世界的本質就是資本主義。沃勒斯坦指出:“我們並非生活在一個現代化的世界,而是在一個資本主義的世界。”③詹姆遜也明確聲稱:“我相信現代性惟一令人滿意的語義學意義在於它與資本主義的聯係。”④如果我們把現代世界的本質定義為資本主義,問題就轉換為對資本主義的理解。馬克思與傳統思想家的根本區別正在於此。傳統思想家“作為資產階級的代言人,他們把曆史的曲折發展單純地歸結為他們夢想加以消滅的宗教迫害和封建專製。他們認為,一旦實現了以上的夢想,社會秩序和政治秩序將永遠合乎理性地建立起來;在這個條件下,進步將得到保障,一切都取決於個人的努力。同所有新興的階級一樣,資產階級把自己的勝利看作是曆史的終結”①。正是在這一基本判定的前提下,西方思想家們進一步認為,資本主義所構成的現代世界是基督教倫理道德的世俗化,是基督教天國在塵世的實現,是人類曆史的終結。與此相反,馬克思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種種罪惡的現實。在《神聖家族》中,馬克思指出,施裏加“看不到,工業和商業正在建立另一種包羅萬象的王國,根本不同於基督教和道德、家庭幸福和小市民福利所建立的包羅萬象的王國”②。可見,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是工業和商業所建立的一種包羅萬象的王國,而不是基督教和道德、家庭幸福和小市民福利所建立的包羅萬象的王國。
正因如此,海德格爾不無讚賞地指出,馬克思的曆史唯物主義深入到“曆史的本質性的一度”中去了。在海德格爾看來,馬克思懂得我們時代的兩重獨特的事實:經濟發展及其背後的邏輯架構。資本的邏輯對現代世界的控製是馬克思對我們這個時代的現代性診斷。“現代哲學和資本主義之間的關係相當於古代哲學和希臘的關係:一個絕對的內在性平麵與一個同樣依內在性行事的相對的社會環境之間的關係。”③割斷現代哲學與資本主義之間的關聯性,也就無法將其稱為“現代”哲學了。任何一種忽視現代世界資本主義本質特征的現代性解決方案,都不免會墮入一種抽象的現代社會救贖當中。
在資本全球化的今天,資本的邏輯已經成為我們無可爭議的生存處境。馬克思的曆史唯物主義揭露了現代社會發展的秘密:資本邏輯及其所導致的資本之鏈。在現代社會中,勞動力占有者把勞動力當作商品出賣,貨幣轉化為資本,必然產生資本增殖的邏輯,資本邏輯在社會中必然引發商品、貨幣和資本三大拜物教。資本無限增殖的本性產生了資本主義社會本身無法克服的基本矛盾:生產社會化與資本主義生產資料私有製之間的矛盾。這一矛盾最終必將導致現代社會的終結。馬克思所揭示的資本之鏈告訴我們:以資本增殖的邏輯為架構的資本主義社會必將滅亡。因此,現代社會如果想實現自我救贖,必須斬斷馬克思所揭示的資本之鏈。我們把斬斷資本之鏈的做法,稱為馴服資本的邏輯。
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指出:“資產階級的生產關係和交換關係,資產階級的所有製關係,這個曾經仿佛用法術創造了如此龐大的生產資料和交換手段的現代資產階級社會,現在像一個魔法師一樣不能再支配自己用法術呼喚出來的魔鬼了。”①資本主義社會已經無力馴服和駕馭“資本”這一“魔鬼”。吉登斯也曾明確地把馴服資本為標誌的現代社會稱為“駕馭猛獸”。吉登斯追問道:“我們,作為整體的人類,究竟在什麽程度上能夠駕馭那頭猛獸?或者至少,能夠引導它,從而降低現代性的危險並增大它所能給予我們的機會?現在我們怎麽會生活在一個如此失去了控製的世界上,它幾乎與啟蒙思想家們的期望南轅北轍?”①無論是馬克思的駕馭或支配“魔鬼”,還是吉登斯的“駕馭猛獸”,都向我們表明,“馴服資本”的問題已經成為現代社會所麵臨的最尖銳的生死攸關的問題。
這一問題在現代中國尤為突出。我國建立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製,引入市場或資本這一現代社會最有效的資源配置方式和擴大再生產的手段,就不可避免地要麵對資本邏輯的支配力量以及其所帶來的種種後果。在利用、彰顯和建構資本增殖的邏輯,達到推進國民財富的增長和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的目的的同時,要製約、駕馭和馴服資本增殖的邏輯,實現財富的合理分配和社會的公平正義,讓資本為民生服務。馴服資本的問題已經成為當代中國的現實問題和理論問題,一言以蔽之,就是“社會主義對資本力量”的問題。從總體上說,隻有當社會主義力量足夠強大,能夠引導、利用、駕馭、製約資本力量,才有可能斬斷馬克思所揭示的“資本之鏈”,才有可能保持和發展我國的社會主義製度,才能建立起真正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反過來說,當社會主義力量無法引導與駕馭資本力量時,資本力量反過來就會成為全社會的主宰力量。
簡而言之,所謂“馴服資本”就是要發揮資本的正麵作用,規避資本所帶來的負麵效應。馴服資本的可能性和必要性就在於資本所具有的這種二重性特征。如果對資本進行一種單向度的負麵理解,那麽唯一的解決方法就隻有消滅資本。馬克思從來都沒有對資本進行絕對的否定性理解,馬克思對資本的理解是雙向度的。換言之,馬克思揭示了資本的雙重本性及其雙重作用。在《資本論》中,馬克思把資本的正麵效應稱之為“資本的文明”,並且高度地評價了資本的這種積極作用。馬克思指出:“資本的文明麵之一是,它榨取這種剩餘勞動的方式和條件,同以前的奴隸製、農奴製等形式相比,都更有利於生產力的發展,有利於社會關係的發展,有利於更高級的新形態的各種要素的創造。”①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讚賞毫不遜色於任何一位捍衛資本主義的學者。馬克思指出:“資產階級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一切世代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自然力的征服,機器的采用,化學在工業和農業中的應用,輪船的行駛,鐵路的通行,電報的使用,整個整個大陸的開墾,河川的通航,仿佛用法術從地下呼喚出來的大量人口——過去哪一個世紀料想到在社會勞動裏蘊藏有這樣的生產力呢?”②顯而易見,資本主義的文明作用及其對人類世界的開拓是以往任何一種社會製度和生產方式所無法望其項背的。但是,同時資本也產生了巨大的負麵效應:“它使人和人之間除了**裸的利害關係,除了冷酷無情的‘現金交易’,就再也沒有任何別的聯係了。它把宗教虔誠、騎士熱忱、小市民傷感這些情感的神聖發作,淹沒在利己主義打算的冰水之中。它把人的尊嚴變成了交換價值,用一種沒有良心的貿易自由代替了無數特許的和自力掙得的自由。總而言之,它用公開的、無恥的、直接的、露骨的剝削代替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蓋著的剝削。”①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社會使人的本質的異化,人與人之間的衝突和對抗達到了人類曆史發展的極致。
馬克思對資本二重性的揭示決定了我們對待資本的態度完全可以采取“馴服資本”而非“消滅資本”的策略。站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上,資本主義是沒有辦法或無力馴服資本這一“魔鬼”的,馴服資本隻有在社會主義製度的前提下才能完成。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的一項重要任務就是“馴服資本”,這是解決問題的關鍵所在。現代的世界是資本主義的世界,現代性的文明就是資本的文明。因此,“馴服資本”的道路就是一條超越“資本的文明”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