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馬克思主義文明理論誕生之前,西方的文明解釋理論主要是從理性的角度出發,遵從一種理性主義傳統來理解人類文明的發展和演進的。雖然這種理性主義的文明解釋模式也代表了人們對於文明的美好期冀,但卻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同現實相對抗的抽象層麵,仍然是用一種形而上學的思維方式來理解整個現實世界。而恩格斯的文明論斷——“文明是實踐的事情,是社會的素質”,不僅發揮著認識人類文明進程的重大世界觀和方法論價值,也實現了文明解釋理論的重大變革:首先,恩格斯的文明論斷實現了文明理解範式的變革,不再以觀念論為範式,而是以實踐論為範式來解釋文明的發展的演進,更新了文明的具體內涵,實現了文明範式的曆史唯物主義轉向;其次,恩格斯的文明論斷實現了文明研究立場的轉變,以無產階級為文明發展的支柱,揭示了一種真正的普遍的文明必然是代表大多數人利益的文明,對資本主義文明形態進行了科學的分析並對未來社會的文明類型進行了合理的揭示;最後,恩格斯的文明論斷實現了文明發展形態理論的創新,超越了“歐洲中心主義”文明解釋模式,變革了以歐洲文明為中心的解釋框架及其所形成的切割世界和排斥他者的文明傳統。馬克思主義打破了各種不同文明類型之間的不平等關係,確立了新的文明解釋框架。

從文明理解範式的角度來看,對文明的發展及其演進問題的探討,是人類進入文明時代以來亙古不變的重大課題。雅思貝爾斯在論述軸心文明時,突出強調了人類理性精神的覺醒對認識人之存在的重要作用,可以說整個軸心文明都圍繞人類理性精神的進步而展開。柏拉圖以理念論為基礎,認為人的理性思維及其外化的城邦製度標誌著人類文明的進步,由此對城邦文明進行了一係列的製度設計。黑格爾也從絕對精神的演進和發展出發來理解整個世界文明。可以說,人類走向文明的標誌是理性,理性的養成是人類從野蠻社會走向文明社會的轉折點。在這種理性主義傳統的影響下,眾多西方學者都認為理性是人類文明進步的動力,理性的完善程度直接決定文明的發展程度。孔多塞、福澤諭吉等學者甚至直接把文明進步的曆程歸結為人類精神進步的曆史。以傅立葉、聖西門為代表的空想社會主義者也期望由少數天才人物建立起理性充分的社會秩序。而當文明的發展帶來理性所解決不了的矛盾衝突時,則又從消極的角度將文明看成社會罪惡的根源。盧梭就認為正是人類文明的發展才帶來了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導致了人類自由的喪失。弗洛伊德更是將文明看作一種心理結構,認為人類文明的曆史就是人的本能受壓抑的曆史,人的不自由和受壓製是文明進步的必然後果。

與上述思想家從理性的範式出發對文明的內涵和實質所作的理解和把握不同,恩格斯強調“文明是實踐的事情,是社會的素質”,變革了文明的理解傳統,強調文明不是某種文化或心理層次上的概念,而是一個實踐範疇,具有社會性的內涵。文明不是單純依靠人的理性來推動的,更不是某些天才人物的單獨創造,人類文明的發展過程是基於實踐的人的曆史活動的展開過程,文明的成果是人們在自己的社會性的生產活動中創造的。“曆史過程中的決定性因素歸根到底是現實生活的生產和再生產。”①人類文明發展的曆史就是以實踐為基礎的人的自我認識和自我解放的曆史,文明的進步以社會物質生產實踐發展為基礎,實踐是文明進步的源泉,是文明發展的動力,社會性是文明的根本屬性,由此實現了文明範式的唯物主義變革,為理解文明真正提供了一個基本的理論維度。

從文明研究立場的角度來看,在西方理性主義文明理論的視閾中,文明是少數有閑階級的事業。文明是由少數具有理性頭腦的精英人士創造的,所以文明的成果必然由他們享有。在柏拉圖和亞裏士多德所設計的城邦文明中,城邦並非代表全體人民的福祉,而隻是代表某個特定階級的利益。湯因比也將文明的進步視為少數人的創造,指出“在每一個生長中的文明社會裏,其中絕大部分成員個人都是處於一種停滯不前的無聲無息的狀態中,像靜止的原始社會中的成員一樣”①。這種文明進步的“精英論”思想從社會上一小部分人的利益出發,沒有看到無產階級在文明發展過程中的地位和作用,將文明的理想狹隘化了。而一旦我們將文明理解為實踐的事情,理解為社會的素質,就意味著文明是內蘊了每個人自由全麵發展和全體人類共同解放的價值理想的實踐活動,它必然關注人類的共同利益和精神需求。恩格斯指出,在資本主義社會,文明隻是屬於少數資本家的特權,它代表的隻是資產階級的利益,而不是全人類的共同利益。因此,工人階級被資本主義社會排除在了文明的範疇之外,與自己創造的文明成果相隔絕。在這樣的文明發展進程中,文明的進步不僅沒有提高無產階級的生活水平,反而使無產階級的生活狀況變得越來越差。在這個意義上,資本主義文明形態就是一種代表資產階級利益的偽善的、少數人享有的文明。站在曆史唯物主義的立場上,文明的理想應該是關於大多數人的理想,應該是關於整個人類的理想。

因此,代表人類文明前進方向的將是超越資本主義的新型文明,這是一種真正的普遍的文明,是能夠把無產階級解放和全人類解放相結合的文明,是一種把個體利益和全社會普遍的共同利益相結合的文明。恩格斯在分析英國工業革命時曾指出:“18世紀在英國所引起的最重要的結果就是:由於工業革命,產生了無產階級。”①在尋求文明新形態的過程中,無產階級肩負著推翻資本主義社會、推動文明繼續進步的曆史使命。隻有通過無產階級的社會革命,用共產主義代替資本主義,才能從根本上解決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矛盾,實現自然、社會和人的和諧發展,從而實現人類文明的跨越式進步。因此,無產階級的產生和解放具有世界曆史的意義。“無產階級用事實表明,它而且隻有它才是現代文明的支柱,它的勞動創造了財富和豪華,它的勞動是我們全部‘文化’的基石。”②無產階級的勞動實踐創造了人類豐富的文明成果,隻有建基於無產階級立場上的共產主義才能開辟超越資本文明的人類文明新形態。在這個意義上,恩格斯的文明論斷實現了文明研究立場的轉變,不再從社會的某個單一階級利益的立場出發,而是以無產階級為文明發展的支柱,從而去尋求能夠代表全人類共同利益的文明類型。

從人類文明發展形態的角度來看,隨著社會的發展,文明進步的“社會精英論”進一步演變為西方文明中心論。在處理西方文明與世界其他文明的關係時,西方中心主義逐漸將世界切割開來,將自身的文明形態視為真正的文明,而將自身之外的他者文明視為野蠻,否定其他民族對於人類文明發展所做的貢獻。資本主義社會是市民社會充分發展的社會,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市民社會史本身就是一部西方基督教文明轉化史,一部歐洲中心主義自我鞏固的曆史”①。在這種文明解釋模式下,文明的產生和發展都是以歐洲為中心的,歐洲成為文明的同義詞。在對待其他文明形態的時候,這種西方中心主義不是以“他者”為鏡來反觀自我,“他者”反而呈現出一種低劣的樣貌,文明也開始有了等級之分,最後這種歐洲中心主義文明觀的發展帶來的就是種族主義,這樣的文明形態必然是封閉的、排斥他者的。

如果僅從某個單一個體或某個特殊民族的視角出發來理解文明,文明必然將世界切割為不同的部分,並具有高低優劣之分。“舊唯物主義的立腳點是市民社會,新唯物主義的立腳點則是人類社會或社會的人類。”②曆史唯物主義所秉承的是一種“人類社會或社會的人類”的立場。當我們尋求合乎人性的未來文明形態時,必須要超越歐洲中心主義的狹隘視域,不是從某個單一的文明、某種特定的價值觀念出發,而是從整個人類的視野來思考。在人類解放的層麵上,共產主義所創造和引領的文明類型是真正的人類文明。這種文明不再切割世界,也不再排斥他者。“現實中,存在一種人類的共同命運,人類共同向文明匯集。”③曆史轉變為世界曆史之後,人類文明發展的趨勢必然是寬容的、開放的,並且與“他者”共存共生。狹隘的地域中心主義和種族主義文明觀念應當是被人類所批判和摒棄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觀念是一種順應曆史潮流的新文明觀念。

哲學是理論形態的人類自我意識,它的實質內容是對人類文明的理論總結和升華,它的基本功能是批判地反思人類文明,從而塑造和引導新的時代精神。總的來看,恩格斯的文明論斷,正是在曆史唯物主義的基礎之上對人類文明進行了反思和升華。無論我們以什麽樣的方式給文明下定義,以人的自由全麵發展為核心內容的人類解放都是文明發展的題中應有之義。文明發展的曆史一方麵是人類以實踐為基礎的自我認識和自我解放的曆史,另一方麵也是以實踐為基礎的人類社會變遷和社會進步的曆史。文明形態變革,就其本質來說,就是人的自由發展和社會結構變遷相統一的形態變革。其中每個人的自由全麵發展以及全人類的自由解放是文明形態變革的價值目標,而人類社會結構尤其是生產關係變革是文明形態變革的現實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