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代社會的語境中,一旦談起“權力”問題,自然而然地就會聯想起尼采提出的著名概念——“權力意誌”。叔本華把生命(或生存)意誌理解為世界的本質,並認為生命意誌所蘊含的欲望是無限的,而可能滿足這些欲望的環境和資源永遠是有限的,由此而引申出悲觀主義的人生哲學。尼采在批判叔本華哲學的悲觀主義傾向時指出:“什麽叫生命?這就必須給生命的概念下一個新的、確切的定義了。我給它開列的公式如下:生命就是權力意誌。”①在尼采看來,“權力意誌”應該充實進傳統的“力”的概念中。尼采認為,“我們的物理學家用以創造了上帝和世界的那個無往不勝的‘力’的概念,仍須加以充實。因為,必須把一種內在的意義賦予這個概念,我稱之為‘權力意誌’,即貪得無厭地要求顯示權力,或者,作為創造性的本能來運用、行使權力,等等”②。尼采認為,權力意誌引導人生奮發向上,因而人生不是悲觀的、消極的,而是樂觀的、積極的。盡管尼采從“權力意誌”的角度出發去解讀現代人的生命含義這一做法是富於啟發性的,然而他考察生命的著眼點主要是物理學、生理學和心理學。與叔本華一樣,尼采對“權力意誌”的考察沒有深入社會曆史和人的經濟生活中去。正是在尼采躊躇不前的地方,馬克思反而做了深入的研究和探索,並引申出遠比尼采的權力意誌更具穿透力的結論,洞穿了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權力結構”。

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指出貨幣是一種“顛倒黑白的能力”。它使一切人的和自然的性質顛倒和混淆,使冰炭化為膠漆,貨幣的這種神力包含在它的本質中,即包含在人的異化的、外化的和外在化的類本質中。它是人類的外化的能力。正是這種能力使人的能力得以膨脹,並且能夠化為現實。“凡是我作為人所不能做到的,也就是我個人的一切本質力量所不能做到的,我憑借貨幣都能做到。”①在《資本論》中,馬克思揭示了貨幣轉化為資本的過程。資本之所以是資本,就在於它能“增殖自身”。而資本為了增殖自身,就必須與雇傭勞動處於支配與被支配的關係。資本通過支配和控製雇傭勞動,通過具體的生產和流通過程,獲取一定量的剩餘價值。“資本不僅像亞·斯密所說的那樣,是對勞動的支配權。按其本質來說,它是對無酬勞動的支配權。”②即對剩餘價值的掠奪權和控製權。這種權力是資產階級社會中支配一切的經濟權力,並且資本這種權力“不是一種個人力量,而是一種社會力量”。它影響和決定著其他一切社會關係。資本所形成的雇傭勞動關係成為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關係。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及其生產關係都是由資本本身決定的。在此意義上,資本成了萬物的尺度,一切都必須在資本麵前為自己的存在作出辯護或放棄存在的權利。資本搖身變成了現實中萬能的上帝。馬克思曾經引用莎士比亞《雅典的泰門》形象地描述了貨幣或資本這種巨大的魔力。資本作為絕對理念的化身成一種權力形而上學,“權力形而上學”構成了資本形而上學的第三幅麵孔。

馬克思指出:“資本是對勞動及其產品的支配權力。資本家擁有這種權力並不是由於他的個人的或人的特性,而隻是由於他是資本的所有者。他的權力就是他的資本的那種不可抗拒的購買的權力。”①馬克思明確告訴我們:資本家之所以擁有對勞動及其產品的支配權,這與他生理上或心理上的特征並沒有什麽關係,有關係的隻有一點,即他是資本的所有者。也就是說,實際上擁有權力的真正主體是資本,而資本家不過是這種權力的一個象征或一個符號。馬克思認為,資本行使權力的真正的起始點是生產勞動。因為隻有在生產勞動的過程中,資本才能通過對活勞動的吸吮、對工人的剩餘勞動和他們所創造的剩餘價值的攫取而使自己不斷地增殖和膨脹。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強調:“文明的一切進步,或者換句話說,社會生產力的一切增長,也可以說勞動本身的生產力的一切增長,如科學、發明、勞動的分工和結合、交通工具的改善、世界市場的開辟、機器等等所產生的結果,都不會使工人致富,而隻會使資本致富;也就是隻會使支配勞動的權力更加增大;隻會使資本的生產力增長。因為資本是工人的對立麵,所以文明的進步隻會增大支配勞動的客體的權力。”②

與尼采的“權力意誌”概念比較起來,馬克思關於“資本是資產階級社會的支配一切的經濟權力”的理論更為深刻、更為全麵地揭示出現代人本質的異化和現代社會矛盾的激化。如果說,尼采哲學把對個人生理和心理特征的分析作為考察現代社會的出發點,那麽,馬克思的《資本論》則把社會曆史分析作為考察的出發點。馬克思在敘述作為“經濟權力”的資本的曆史作用時,從來也沒有把它理解為由個人的生理或心理特征導致的結果。相反,馬克思告誡我們:“正如人類勞動力並非天然是資本一樣,生產資料也並非天然是資本。隻有在一定的曆史發展條件下,生產資料才取得這種獨特的社會性質,正如隻有在一定的曆史發展條件下,貴金屬才獲得貨幣的獨特性的社會性質,貨幣才獲得貨幣資本的獨特的社會性質一樣。”①在任何社會中,資本都是一種經濟權力,但是隻有在資本主義這一特定的曆史發展條件下,資本這種經濟權力才會膨脹為整個社會的最高權力。

因此,馬克思不僅把資本理解為現代社會的“經濟權力”,同時也把它理解為支配一切的社會權力和政治權力。人們的全部認識、理解和交往活動,都是以資本為前提和基礎的,是在宏觀權力和微觀權力編織而成的“權力場”中展開的。因此,根本不存在純粹的經濟學理論,現實的生活領域是十分複雜的。權力分析的維度表明:以往的社會發展理論撇開“權力場”的背景來理解和詮釋現代資本主義的活動是十分膚淺的。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馬克思的《資本論》是一種對資本主義社會的權力分析。現代社會的全部權力都是在作為“經濟權力”的資本的基礎上形成並發展起來的。任何一種思想若要站在當今時代的高度上,若要獲得關於現代社會的真正的批判性的識見,就必須對它自己置身於其中的這個無所不在的“權力場”先行作出深入的反思。整個資本主義社會的“權力場”是圍繞“資本”權力建構起來的。資本形而上學作為一種權力形而上學滲透到了現代人日常生活的微觀領域和政治生活的宏觀領域。曆史和實踐都已證明,資本已經按照自己的意向,運用自己所擁有的巨大的權力資源,為自己塑造出一個嶄新的現代世界。

現代社會的本質是資本主義,資本的文明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本質性特征。在《1857—1858年經濟學手稿》中,馬克思告訴我們:“隻有資本才創造出資產階級社會,並創造出社會成員對自然界和社會聯係本身的普遍占有。由此產生了資本的偉大的文明作用;它創造了這樣一個社會階段,與這個社會階段相比,一切以前的社會階段都隻表現為人類的地方性發展和對自然的崇拜。”①資本產生了偉大的文明作用,開創了世界曆史。哲學是時代精神的精華,是思想中所把握到的時代。因此,考察一個時代,集中地表現為考察一個時代的形而上學。資本與理性形而上學的“聯姻”與“共謀”,乃是最具有世界曆史意義的事件。它不僅將資本改造為由理性形而上學武裝起來的“現代資本”,還將形而上學重塑為憑借資本力量而不斷繁殖的“現代形而上學”。資本形而上學構成了我們這個時代的理論謎底。

當代資本主義的理論表征就是資本形而上學。因此,從哲學的意義上講,當代資本主義批判就是資本形而上學批判。相對於理性形而上學批判,對資本形而上學的反思和批判則具有更為重要的理論意義和現實意義。資本形而上學既是主體形而上學,又是欲望形而上學和權力形而上學。從主體形而上學角度來看,當代資本主義批判就是要恢複人的主體性地位,不是資本控製人,而是人駕馭資本;從欲望形而上學的角度來看,資本為了實現其無限度的增殖,讓人的欲望膨脹到極致,當代資本主義批判要把資本的增殖或人的欲望限製在合理的範圍內;從權力形而上學的角度來看,我們要警惕經濟權力對政治權力的侵蝕,尤其是經濟權力與政治權力的媾和,從而成為整個社會權力場的核心。從資本形而上學批判的角度理解馬克思的資本主義批判,並不意味著要排除馬克思社會曆史批判的維度,而隻是想從“原則高度”去理解馬克思的資本主義批判。隻有當人們認識到,正是資本形而上學主宰著現代社會的全部日常生活和思想意識時,他們才有可能對現代社會作出真正有分量的、批判性的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