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政治層麵上,民主與國家的問題一直是馬克思共產主義的重要理論視角,對民主理論的設想和建構則集中地體現在“真正的民主製”的概念當中。一方麵,這種民主構想在政治上激活了馬克思的共產主義概念;更進一步地,共產主義意義上的政治必然是一個揚棄政治異化的完整的政治概念,而馬克思的“真正的民主製”的提出,則超越了由政治異化所引起的公人與私人之間的對立,恢複了人的存在的完整性。這不僅是對通向完整的政治的一個積極探索,也蘊含著人類解放的共產主義理想,凸顯了馬克思關於共產主義理論的核心觀念。

對民主理論的思考源於馬克思對市民社會和國家間關係的分析。在現代世界中,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在本質上是分離的,在國家層麵上,這種分離造成了國家的形式與內容的對立;而在個人的層麵上,它更深刻地導致了人的本質和存在相分離。在思想史上,黑格爾第一次明晰地闡釋了市民社會與國家的這種分離,並得出了國家決定市民社會的結論。在《法哲學原理》中,黑格爾指出:市民社會的聯合是“通過成員的需要,通過保障人身和財產的法律製度,和通過維護他們特殊利益和公共利益的外部秩序建立起來的”①。因此,對黑格爾來說,市民社會就是一個利益的追逐場,人們之間彼此聯合隻是為了達到獲得利益的目的。同時,作為個體的私人利益同作為集體的國家利益也處於互相衝突的狀態。黑格爾將這種衝突的解決訴諸國家對市民社會的超越之中。因為國家作為人類生活的最高的形式,是自由的真正實現,隻有在國家中才能消除市民社會固有的矛盾,實現私人利益與普遍利益的結合。馬克思在一定意義上認可黑格爾對市民社會的診斷,肯定了黑格爾對市民社會與國家對立狀態的揭示。但在市民社會與國家的關係上,馬克思認為黑格爾犯了“主謂顛倒”的唯心主義錯誤,因為黑格爾是從國家、法等抽象的觀念出發去推導現實的人和社會的。而馬克思則認為,在政治領域,人民才是真正的主體與實體,國家隻是抽象的東西。現實的個人不僅是構成國家的前提和基礎,也是促進國家發展的真正動力。比黑格爾更進一步,馬克思揭示出市民社會與政治國家的對立在根本上導致了人的存在狀態的分裂。人被撕裂為公人與私人兩種存在,過著雙重的生活,這是人在政治上的徹底異化。“人在其最直接的現實中,在市民社會中,是塵世存在物。在這裏,即在人把自己並把別人看做是現實的個人的地方,人是一種不真實的現象。相反,在國家中,即在人被看做是類存在物的地方,人是想象的主權中虛構的成員;在這裏,他被剝奪了自己現實的個人生活,卻充滿了非現實的普遍性。”②也就是說,人在政治生活和世俗生活之間充滿了對抗和掙紮:雖然在政治生活中,人被看作抽象的國家中平等的成員,過著自己的類生活,但是在現實生活中,人卻是作為一個不斷追逐私利的個體同他人更同自己的本質相對立。

在馬克思看來,要真正超越這種現代市民社會和政治國家之間的分離,克服政治異化,必須訴諸“真正的民主製”。因為隻有民主製才能實現內容與形式、普遍與特殊的真正統一。在這個意義上,巴迪歐指出:“共產主義的假設意味著,與市民社會相分裂的強權國家,顯得不再有什麽必要存在下去了:一個基於生產者的自由聯合之上的長期重組過程,將使其逐漸消亡。”①也就是說,在“真正的民主製”中,國家不再是作為淩駕於人民的生活和意誌之上的強權,而是對人民生活意誌的表達和對人的自由個性體現的聯合體。奈格裏在結合資本主義社會新的勞動和生產形勢的基礎上也將共產主義定義為反對國家的鬥爭。“成為共產主義者意味著反對國家。國家是這樣一種力量,它既始終正常地又始終例外地組織那些構成資本並規訓資本家與無產者勞動力量之間的衝突關係……反對國家首先意味著,表達以徹底的民主的方式管理整個生產體係包括勞動分工和財富積累與再分配的欲望與能力,——作為一種‘一切人的民主(‘democracy of all’)’。”②這與馬克思的觀點是一致的,馬克思所要達到的就是一種屬於一切人的真正的民主。在馬克思看來,“民主製是一切形式的國家製度的已經解開的謎。在這裏,國家製度不僅自在地,不僅就其本質來說,而且就其存在、就其現實性來說,也在不斷地被引回到自己的現實的基礎、現實的人、現實的人民,並被設定為人民自己的作品。國家製度在這裏表現出它的本來麵目,即人的自由產物”①。由此,我們可以看出,馬克思“真正的民主製”思想的核心是人及其自由的實現,人民在國家中享有天然的民主自由。既然民主以自由為旨歸,那麽國家的根基就必然是現實的個人,人民是國家的真正的主體,在國家中有真正的、現實的自由,這種自由真正使個人利益和普遍利益、市民社會和國家實現了統一。

既然一種真正的民主製是對人的自由的表征,那麽這種民主的貫徹就必然要進入共產主義的程序當中。在社會領域,當民主的原則取代利益原則成為整個社會的主導原則時,人也就從一種抽象的存在被提升為一種社會的存在,這樣人才作為一個完整的人而存在,政治也將成為一種揚棄異化的完整的政治。共產主義“是人向自身、向社會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複歸,這種複歸是完全的,自覺的和在以往發展的全部財富的範圍內生成的”②。將社會性重新整合到人的本質當中,是在政治上克服人的異化,實現人的解放的重要途徑。可以說,對真正的民主製的探索,就是對人的存在的完整性的恢複。這樣的民主製本身就蘊含著以人的社會存在為基礎的共產主義的解放訴求。同時,“倘若我們今天尋求民主,我們需要把它徹底重思為對共體的公共管理。這種管理包含對(世界性)空間與(製憲性)時間的重新定義。它不再是定義社會契約形式的情形:一切事物是每個人的,從而不屬於任何人;而是,一切事物,由於是每個人生產的,所以屬於一切人”①。這也就意味著,從人的社會性的角度去理解民主的概念,馬克思的共產主義不僅僅是要從人的類存在的層麵使人作為一個整體的人在社會中實現自身,更要將其作為共同體的一員給予其充分的、普遍的自由。在這個意義上,國家已經不再是一種契約式的簡單締結,而必須是建立在新的生產形式基礎上的共同體。馬克思的共產主義就是要通過揚棄國家,重新把人的世界歸還給人,構建一個民主的共同體。所以,真正的民主製是共產主義的理論表達,是在政治層麵上實現人類解放的積極探索。而共產主義在政治上就是要超越市民社會和國家的對立,實行真正的民主製,讓人在政治上作為一種共同體實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