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縊死煤山,李自成坐鎮北京的消息傳到東北的盛京(今遼寧沈陽)時,已是甲申年四月初的事情了。這時,虎踞關外的大清皇帝是七歲兒童福臨,即史家們所稱的順治。七歲大的小孩當然無法在真正意義上治理國家,大清的國柄執掌在被封為攝政王的睿親王多爾袞手裏。當時,多爾袞三十五歲。

四月初四,清方內院大學士範文程上書多爾袞,主張趁中原動**之機進軍關內,並要改變以往的搶掠屠殺政策,以便奪取天下。

範文程本是漢族讀書人,為北宋名臣範仲淹第十七代孫。努爾哈赤攻下撫順後,他前往投奔,受到努爾哈赤和他的繼承者皇太極的高度信任和重用,乃是清朝前期最重要的文臣之一。

多爾袞接受了範文程的建議。四月七日,在多爾袞主持下,清軍向太祖和太宗神靈祭告出師。九日,多爾袞率其弟豫郡王多鐸、武英郡王阿濟格以及明朝降將,受封為王的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及範文程和洪承疇等共八萬精銳軍隊師出沈陽,以每天三十公裏的速度向山海關長途奔襲。作為統帥的多爾袞深深地明白,這一次進軍關內和以往出兵完全不同。以往的目的不過是為了搶掠財物婦女,這一次卻是為了爭奪關內的萬裏江山和億萬斯民。從父親努爾哈赤開始,愛新覺羅家族幾十年來一直夢想進軍中原,進而定鼎北京。現在,這個宏大的理想終於快要實現了,這個家族幾代人不屈不撓的努力就快得到最為豐厚的回報了。

四月十四日,多爾袞收到吳三桂的乞兵書,才知李自成攻破明都,並要攻取山海關。這種情況下,清軍是進是退,多爾袞內心猶豫不決。他立即召開緊急會議,討論應變措施。原本在蓋州湯泉養病的範文程星夜趕到,並發表了關鍵意見:自從李自成造反以來,中原生靈塗炭,最近李自成又攻下京師,逼死明帝,此乃我們必須征討之賊。李自成雖擁眾百萬,但他有三條足以招致失敗的隱患:其一,逼死君主,必招天譴;其二,刑辱縉紳,拷掠財物,必招士怨;其三,掠民資,**民婦,燒民房,必招民憤。有此三條失敗的理由,再加上驕傲自大,可一戰而擊破。接著他又指出,如果我們隻想守住關東,不圖大進,那就攻掠一番即可;如果想統一天下,則非安撫百姓不可。

範文程的意見得到了以多爾袞為首的大清國重臣們的認可,堅定了多爾袞進軍中原的信心和決心。他決定接受吳三桂的請降,與農民軍爭奪天下。

由多爾袞率軍進發山海關的甲申年上溯,一直到一個叫努爾哈赤的少年依靠父親留下的十三副鎧甲起兵,其間橫亙著六十一年的漫長光陰。明朝萬曆十一年,即公元1583年,二十五歲的努爾哈赤以人不滿百、甲僅十三的微弱力量起兵,拉開了他為建立一個愛新覺羅家族江山而奮鬥的序幕。

明代,今天的東北三省及外興安嶺在內的廣大地區,係女真人地盤。女真人當時分為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三部分,努爾哈赤和他的家族,屬於建州女真。一直到努爾哈赤時期,他們還自稱女真人,到了清太宗執政,方才改稱滿洲。

部落林立,文化上基本處於蒙昧階段,弱肉強食便成為必然。多年以來,強淩弱,眾暴寡,女真各部落之間不斷發生血腥的部族仇殺,剽悍的女真民族像一盤散沙。正如《劍橋中國明代史》中所言:“滿族部落之間的內部衝突是頻繁的。其模式通常是以婚姻關係和聯盟開始,而以背叛和吞並告終。”女真各部落之間的矛盾對處於統治者和宗主地位的明王朝來說,是一個千金難買的機會——幾乎大多數有權力處理東北地區事務的明政府官員,都想盡辦法最大可能地利用女真各部落的不和,他們既然不能避開女真人口日益增長、勢力日益擴大的現實,就退而求其次,常常不是故意激化各部落之間的矛盾,就是於有矛盾的兩方中,不站在中間立場,而是扶持一方,打壓一方,想以這種走鋼絲的方式來換取東北地區的長治久安。

貴族出身的努爾哈赤也許沒想到有一天會和明政府分庭抗禮。對於他和他的家族來說,他們幾代人以來一直是明王朝的忠順臣民,忠心耿耿地維護著政府的聲譽和利益。然而,由於當地明政府駐軍最高長官李成梁的一次失誤,努爾哈赤的父親和爺爺均被誤殺。在李成梁眼裏,誤殺了兩個女真部落首領並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大事,何況,事後他還以朝廷的名義對努爾哈赤進行了安撫,給敕書三十道,賜馬三十匹,並另給都督敕書。李成梁以為這樣的安撫已經仁至義盡了,所有明朝官員也以為這樣的安撫已經仁至義盡了——畢竟人是死了,能有這種還說得過去的善後,對一個蠻荒之地的青年來說,足夠了。然而,事實證明,李成梁們的想法完全錯誤,因為他們麵對的不是一個一般的少數民族青年,而是雄才大略的努爾哈赤。

以祖父和父親留下的十三副鎧甲起兵,努爾哈赤沒敢把矛頭對準明王朝,而是聲稱要向引發事端,造成祖父和父親慘遭不幸的尼堪外蘭尋仇——對女真各部落之間的仇殺,李成梁們是樂於坐山觀虎鬥的。這樣,努爾哈赤幾乎沒遇到大的阻撓和抵抗,就輕而易舉地解決了仇人尼堪外蘭。

以解決尼堪外蘭為開端,努爾哈赤采取聯合一部分部落,打擊另一部分部落的各個擊破方式,順者以德服,逆者以兵臨,如同蠶食桑葉一般,基本將女真各部統一在一起,史稱“自東北海濱,迄西北海濱,其間使犬、使鹿之邦,及產黑狐、黑貂之地,不事耕種、漁獨行其是為生之俗,厄魯特部落,以至斡難河源,遠邇諸國,在在臣服”。也就是說,東起鄂霍次克海,西到貝加爾湖,南至日本海,北跨外興安嶺的大約五百萬平方公裏的土地,均成為這個三十年前還在東北密林裏射獵的少年的領地。然而,直到這個時候,努爾哈赤依然覺得向明王朝正式宣戰的時機還不成熟,他以低調的行事風格繼續騙取明政府的信任——與其說是信任,不如說是明朝上下自欺欺人的自我安慰。努爾哈赤盡管手握重兵,地方萬裏,仍然不時派出使節向朝廷進貢,他本人也親自三次往北京朝貢,“當萬曆四十六年以前,太祖雖已極狡展,然朝有嚴命即陽示觳觫遵守”。這就使得明政府的決策者們盲目樂觀地以為:這個滿麵風霜的東北蠻子對朝廷並沒有二心。然而,就連瞎子也能看出來,事業如日中天的努爾哈赤,他的欲望絕不會僅僅滿足於統一女真各部那麽簡單。但是,當一個腐朽的政權麵對一股新生的充滿銳氣的力量時,最大的可能就是高級官員們的集體裝聾作啞或者蒙昧無知。

當明王朝君臣集體熟視無睹之時,正是努爾哈赤和他的女真民族漸次崛起之日。關於女真人,曆史上曾有一句廣為人知的說法:女真兵不滿萬,滿萬則不可敵。對於曆史上曾經與女真對峙的北宋和南宋來說,騎馬射箭是職業軍人才嫻熟的技能,但對以射獵為生的女真人而言,縱馬飛奔馳騁,彎弓搭箭射殺,卻是每個男人自童年起就天天練習的生存的必需技能。以生存的必需技能對陣工作的職責技能,兩者高下立判。而且,就連女真的最基本政治組織——八旗製度,也脫胎於最初的狩獵模式。從八旗製度,可以管中窺豹,看出這個民族的尚武精神。

八旗製度是許多人耳熟能詳卻又不甚了了的東西,有清將近三百年裏,八旗製度相當於清王朝的基本國策。作為一種出則為兵、入則為民的政治軍事體製,“以旗統人,即以旗統兵”。它的創始人就是努爾哈赤。那是1601年,此時距努爾哈赤以十三副鎧甲起兵已經十八個年頭了,當年血氣方剛的青年,如今已是韜略滿腹的中年。

與漢族地區一家一戶即可進行生產的農耕生活不同,女真地區的狩獵生活麵對的是極其惡劣的自然環境和隨時可能發生的危險,一家一戶的生產方式行不通。可以說,正是狩獵為生的生活方式起到了良好的凝聚作用,它把女真人最終凝成了一個強大的整體。女真人狩獵時,總是每人各出一箭,每十支箭——即十個人設立一個首領,相當於狩獵小組組長,滿語稱為牛錄額真。牛錄是大箭的意思,額真則是首領的意思。以此為基礎,努爾哈赤把牛錄額真設定為一級官名,而牛錄也就成了女真人最基層的政權組織。具體來講,努爾哈赤把三百人整合為一個牛錄,設一牛錄額真管理;每五個牛錄設一個甲喇,設一甲喇額真管理;每五個甲喇設一個固山,設一固山額真管理。固山是女真戶口和軍事編製的最大單位,每個固山都有自己固定顏色的旗幟,因此漢語將固山譯為“旗”。初建時,努爾哈赤隻有四個旗,即黃、白、藍、紅。十餘年後,四旗擴展為八旗,也就是於四個正色旗外,又增加了四個鑲色旗,從而就形成了沿襲兩百多年的正黃、正白、正紅、正藍、鑲黃、鑲白、鑲紅、鑲藍八旗,即滿洲八旗。此後,隨著勢力的進一步擴展,又新編了蒙古八旗和漢軍八旗,故通常統稱的八旗,事實上是二十四旗。

努爾哈赤因時、因地創建八旗製度是一起重大事件。要言之,努爾哈赤和他的子孫們以八旗為紐帶,將全社會的軍事、政治、經濟、行政、司法和宗族都聯結為一個組織嚴密、生氣蓬勃的社會機體。八旗製度是努爾哈赤的創造,是清王朝的一個核心社會製度,也是清朝定鼎北京、入主中原、統一華夏、穩定政權的關鍵。

對關外的女真和關內的明朝來說,1616年(萬曆四十四年)都是一個重要轉折點。這一年,努爾哈赤已經據有東到圖們江,東北達鬆花江和烏蘇裏江,北至開原並括內蒙古南部,南到鴨綠江的廣大地區,一個完整統一的民族政權呼之欲出。這一年歲首,努爾哈赤在赫圖阿拉(今遼寧省新賓縣永陵鄉老城村)接受大臣們所上的“承奉天命覆育列國英明汗”稱號,建國號金,史稱後金,年號為天命。這一年號表明了努爾哈赤相信,他的崛起乃是順應了上天的正義之舉。自從這一天起,努爾哈赤不再奉明朝正朔,所有涉及到明朝的文書,一律將雙方放在平等地位,比如稱明朝為南朝。

中國曆史上的其他任何時代,大一統的政權都絕對無法容忍一個不服王化的少數民族首領僭號稱帝,隻要實力稍微許可,一定要派出大軍加以征剿,以宣天朝威德。然而,意外的是,對努爾哈赤建製稱汗,明朝幾乎沒有做出任何激烈反應。當是時,正值萬曆晚年,這位半輩子和文官們賭氣的皇帝,天天躲在深宮重門之中,連朝廷重臣和地方大員缺職日增,吏兵兩部無人掌印,官員數千人領不到政府文書無法赴任這樣的事情都毫不理會,哪會去管千裏之外的努爾哈赤呢?隻是,如果萬曆能預先想到自己種下的苦果將在幾十年後成熟,並由自己的孫子親自品嚐時,他是否還會如此神情淡定地扔下八百裏緊急塘報去閑看宮女們繡鴛鴦呢?

1616年,在東北,首要大事為努爾哈赤建立後金;在中原,首要大事則為山東、河南、陝西饑民群起反抗朝廷。此外,這一年還有兩個同為世界文學史上的宗師級別的人物去世,一個是中國的湯顯祖,另一個是英國的莎士比亞。

想必許多人都記得那個著名的故事:毛遂向他的主人平原君自薦,平原君說過一句眾所周知的話:“夫賢士之處世也,譬若錐之處囊中,其末立見。”——是人才,就像錐子放進口袋,它的鋒芒早晚要刺破口袋。以此言之,心懷大誌的英雄或梟雄也是一柄裝在口袋裏的錐子,時機一到,自然會鋒芒畢露。為了迎來那畢露的鋒芒,他們已經隱忍得太久。努爾哈赤這柄錐子終於刺破口袋時,已經虛歲六十,起兵三十五年多了。這一年,在明,為萬曆四十六年(1618),在後金,為天命三年。

這一年,明朝地盤上先後發生了幾起較大的地震,首先是山西和甘肅,緊接著是天子所居的京城。在天人合一思想指引下,地震不僅是自然災害,更是上天對世人尤其是對聖上的示警。隻不過,這種小小的示警已經不會再對幽居深宮幾十年的萬曆起任何作用了。萬曆比努爾哈赤小四歲,然而,當努爾哈赤親冒彈矢衝鋒陷陣、帶領自己的子孫們開疆拓土時,萬曆正舒服地躺在雕梁畫棟的後宮,無聊地和宮女們打打紙牌或是喝酒看歌舞。梁啟超曾呼喚過少年中國,以晚明的氣象來說,努爾哈赤的後金正是少年,而萬曆的大明則已垂暮。這一年新年的一次宴會上,努爾哈赤對滿堂王公貴族和文武官員宣布:諸位貝勒大臣,你們現在不要再安閑下去了!我已決定,從今年起,我們要向大明國開戰了!

這個簡潔的講話,是努爾哈赤在世人麵前第一次公開宣布後金和大明之間有不可調和的矛盾。不久,他又在不同的場合提出了後金和大明勢不兩立的七大恨。兩個月後,四月十三日上午,剛在五天前做完六十大壽的努爾哈赤全身戎裝,帶領他的二萬精銳部隊舉行了莊嚴的告天儀式。儀式上,努爾哈赤宣讀了“七大恨”。如今,七大恨原文已失查,但《明神宗實錄》《滿文老檔》和《清太祖武皇帝實錄》等史書都有間接轉述。鑒於這是中國曆史上一篇著名的檄文,故全文轉述於此:

我父祖於皇帝邊境一草未斬,寸土未損,明朝無故生事,殺我父祖,此其一恨。雖然殺我父祖,我仍願修好,使立碑盟誓說,無論大明與珠申(珠申,即滿洲——引者注),凡有越過皇帝邊境者,見即殺之,見而不殺,罪及不殺之人。明朝背叛誓言,派兵出境,助守葉赫,此其二恨。又自清河以南,江岸以北,明人每年偷出邊境,侵奪和為害珠申地方,我以有盟言而殺之,明人背叛盟言責我擅殺,拘捕我派往廣寧叩謁的使者綱古裏、方吉納二人,並以鐵索拴係,逼我執十人殺之邊境,此其三恨。派兵出邊,守衛葉赫,把我已經行了聘禮的女子轉嫁到了蒙古,此其四恨。將我世代看守皇帝邊境而居住的柴河、三岔、撫安三堡,珠申耕種的糧食,不令收獲,遣兵驅逐,此其五恨。邊外的葉赫,受天之譴,乃偏聽其言,遣人持信,書種種惡言對我侮辱,此其六恨。哈達幫助葉赫,兩次出兵侵我,我反擊,天將哈達給我。明朝皇帝又助哈達,逼我恢複他們的原地。我送還的哈達人,葉赫數次擄取去。天下各國的人,互相征討,天非者戰敗而亡,天是者戰勝而生。在戰爭中被殺的人,使其複活,已得的俘虜,強迫歸還,有這種道理嗎?如果是天任的大國皇帝,就應是所有國家的共主,怎麽單獨為我之主?從前扈倫部都站在一起侵略我,因而引起戰爭。天譴扈倫而以我為是,明朝皇帝助天罪之葉赫部,以非為是,以是為非,妄為剖斷。此其七恨。淩辱至極,實難容忍,故以此七恨興兵。

從上述引文看,努爾哈赤所謂的與明王朝不共戴天的七大恨,除了第一恨,即其父祖被明軍誤殺,有比較實質性的內容外,其他六大恨均是女真內部的紛爭。努爾哈赤所不滿者,乃是當其統一女真各部時,明王朝沒有站在中立立場,而是站在了他的敵人一方。但從明朝角度來說,要想保證東北的和平與穩定以及朝廷在這一地區的權威,必然會采取扶持弱者、削弱強者的策略。究其實質,七大恨隻是努爾哈赤起兵的理由。在講究名不正則言不順的古代中國,身為異族的努爾哈赤必須給他的起兵反明尋找到一個最為名正言順的理由——畢竟,他的家族世受明朝封賞,自己也三度進京朝貢。這些割裂不斷的曆史都在向他和世人提醒:你曾經是接受明王朝統治的藩屬。如果沒有最為正當的理由,你的興兵討明就是逆天而動的叛亂。

從我們今天的立場來考察,努爾哈赤起兵伐明卻有著傳統的封建倫理和封建道統以外的積極意義:明王朝的滅亡乃早晚的問題,而不是亡與不亡的問題。努爾哈赤和他的子孫們堅持不懈地對明用兵,加速了明朝滅亡,而滅亡的加快,對掙紮於末世的天下兆民來說,未嚐不是一件好事。當然,至於後來清軍入關所帶來的血腥暴政,乃至於中國遭遇亙古未有之慘烈巨變,那是另一個層麵上的問題。

努爾哈赤發表七大恨之後,進攻的第一座明朝城池乃撫順。地處遼西走廊的撫順是明朝和後金邊境要地,鎮守者係明軍遊擊李永芳。當時,明軍守邊將領大多數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紛紛在軍事之外搞起了第三產業。比如李永芳就在撫順大開馬市,好像與他對峙的不是虎視眈眈的後金,而是一個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遼闊市場。一句話,這位邊防軍將領沒看到敵人的殺機,卻不合時宜地看到了商機。

努爾哈赤依照第八子、也就是他後來的繼承人皇太極的計謀,派出五十個精明部下扮作馬商,驅馬進入撫順城。皇太極隨後帶五千精銳兵臨城下,努爾哈赤率中軍跟蹤而來。在皇太極的精心策劃下,撫順城基本上兵不血刃就被後金拿下,李永芳本人投降。攻下撫順,努爾哈赤俘虜明朝三十萬人畜,並拆毀了撫順城。被俘的人中,有一些來自內地的商人,努爾哈赤從中選出十六人,分別給銀子作路費,令他們帶著寫有七大恨的文告回鄉。

正當努爾哈赤班師之際,明朝遼東總兵張承胤、副將頗廷相、參將蒲世芳、遊擊梁汝貴等率一萬人追來。這其實才是明朝和後金之間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次交鋒。從武器、地形和兵力看,明軍處於優勢,他們不僅據山險居高臨下,而且還擁有後金軍所缺少的火炮。此外,明軍人數一萬,後金軍隻有留下打掩護的一千人。但從士氣和指揮官的水平看,後金軍則遠非明軍可比。

最終的結果是,十倍於敵且擁有火炮和鳥槍的明軍幾乎全軍覆沒——總兵張承胤和副將頗廷相陣亡,原本已突出重圍的蒲世芳和梁汝貴見兩位長官戰死,於是重返戰陣,直到最後戰死。後金方麵,據一份可能有所誇張的資料說,僅陣亡兩人。一個戲劇性的細節是,明軍原以為後金缺少的火炮將起到重要作用,沒想到實戰中僅僅打死後金兩個小兵,由於風向轉變,反而把自己的炮手炸死七人。

努爾哈赤撫順之戰的最重要收獲其實不是以一千人擊敗明軍一萬人並獲馬九千匹、甲胄七千副——想想努爾哈赤起事時隻有區區十三副,此時彼時何止天壤之別——更重要的收獲是他把一個年輕的讀書人收羅到了帳下。努爾哈赤特地指著這個讀書人對自己的兒子和王公貴族們說:此名臣後也,善遇之。此後的事實表明,努爾哈赤的倚重一點沒錯,這位讀書人一生曆仕四朝,對清朝定鼎中原以及治理中國的文治武功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這位讀書人就是本章開篇提到的範文程,他乃北宋名相、著名詩人範仲淹之後。耐人玩味的是,範仲淹當年領軍駐防北宋與西夏邊疆,令西夏人聞風喪膽。幾百年過去了,他的後代輔佐的不再是一向被視為正朔的中原漢族王朝,而是多年來被目為韃子的少數民族政權。與其說這是範文正公的後代不再有夷夏之防,不如說時勢與運道的滄桑巨變之下,知識分子不得不做出新的抉擇。範文程後來做到內秘院大學士,權位相當於以前的宰相,這是清朝漢人任相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