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楊鎬到袁崇煥,再到洪承疇,大明帝國在與後金的對決中越發頹唐,局麵越發不可收拾。此消彼長,伴隨大明帝國一步步走向衰亡的,卻是後金——大清——的一步步崛起。

甲申前一年,即公元1643年,皇太極去世。皇太極在位十六年,作為承上啟下的一環,他最重要的成就有四點:其一,征服了朝鮮和蒙古,建立了一個穩定的後方,為甲申年滿洲鐵騎入主中原打下了堅實基礎。其二,他的父親努爾哈赤更多時候表現為短視的匹夫之勇,其中一大征兆就是仇視漢族知識分子。皇太極在位期間,一反其父作派,對漢族知識分子優禮有加,起用或收降了範文程、洪承疇等一大批有影響的漢族知識分子。這對甲申年滿洲入主中原後,沒有重蹈蒙元入主中原的覆轍有著深遠意義。其三,他五次進軍中原,雖然沒有從根本上摧毀明朝,但這五次入關卻給了明朝五記重拳,這個垂而不死的龐大帝國已經奄奄一息。他的後人隻需稍加努力,就可以擊倒這個曾經強大無比的大帝國。其四,他正式將族名由女真改為滿洲,將國號從大金改為大清。後者表明,他已經不再滿足於隻做滿人的大汗,他要建立一個足以把大明取而代之的大清,成為天下共主。

正當雄心勃勃的皇太極積極為爭奪整個天下而宵衣旰食時,他的生命卻突然畫上了句號。上天像是要給他留下一個天大的遺憾,那就是不讓他看到甲申年的來臨,不讓他定鼎北京。甲申前一年,皇太極以五十二歲的英年暴死,逝世當天還在處理政務,沒有一點生病的跡象。我們猜測,導致這位天之驕子一夜暴死的,很可能是心腦血管方麵的疾病。

定鼎北京的榮譽,沒能照耀到皇太極頭上。他的兒子福臨——也就是後來的順治——陰差陽錯地被推上了曆史舞台的最前沿。作為清朝十二帝裏享國較短、二十來歲就去世的短命天子,順治因為是大清定鼎北京的實施者而永垂史冊。然而究其實質,甲申年,順治年僅七歲,而一個七歲的天子是不可能真正有自己的施政綱領和施政能力的,實際掌握大清最高權柄的,是努爾哈赤的第十四子,也就是皇太極同父異母的弟弟多爾袞。

距離甲申之變一百三十多年之後,坐在紫禁城寶座上的皇帝是著名的乾隆。乾隆在回憶甲申年多爾袞對大清一統天下所起的作用時,曾做過這樣的評論,他說:“睿親王多爾袞,當開國時,首先統眾入關,掃**賊氛,肅清宮禁,分遣諸王,追殲流寇,撫定疆陲。一切創製規模,皆所經畫。尋即奉迎世祖車駕入都,定國開基,以成一統之業,厥功最著。”乾隆的話說得很明白,那就是多爾袞對大清入主中原,並建立一個統一的大帝國,起到了決定性作用。

多爾袞生於1612年,比哥哥皇太極小二十歲,甚至比他的侄兒、皇太極的長子豪格還要小三歲。他和多鐸、阿濟格是同胞兄弟。當初努爾哈赤去世時,據說曾有遺言立多爾袞為繼承人,但最終坐上皇位的是他的八哥皇太極。為了打擊多爾袞三兄弟,皇太極和另幾位支持者偽造努爾哈赤遺言,把多爾袞的母親,亦即努爾哈赤的大妃用弓弦勒死殉葬。當時,多爾袞還是一個十多歲的少年。

皇太極由於去世得突然,並沒有留下遺囑,確立誰作為大清帝國的繼承人是一個未知數。此時,最有能力也最有人望登上皇位的人有兩個,一是皇太極的長子豪格,一是時封睿親王的多爾袞。豪格和多爾袞各有一大幫支持自己的王公貴族,各有自己的地盤和軍隊。在皇太極死後的議事大會上,雙方各持己見,眼看一場奪鼎的內訌迫在眉睫。這時,鄭親王濟爾哈朗提出一個折衷方案,既不立豪格,也不立多爾袞,而是立皇太極的另一個兒子,即年僅六歲的福臨。對此,知己知彼的豪格和多爾袞都沒有異議。於是,原本離帝位很遠的福臨,莫名其妙地成為大清帝國的最高統治者。這個故事說明,政治常常就是妥協的產物。福臨即位,也就是順治。六歲的孩子無法真正治國,多爾袞和濟爾哈朗就成為名正言順的輔政王。與足智多謀的多爾袞相比,濟爾哈朗顯得忠厚無能,帝國的大權事實上操縱在不是皇帝卻實如皇帝的多爾袞手中。

如前所述,當李自成進軍北京的消息傳到大清國都盛京時,多爾袞接受範文程的建議,做出了趁此大好良機進軍關內的決定。

甲申年四月初七,多爾袞在盛京舉行了隆重的誓師儀式,一方麵祭告太祖太宗,一方麵進行戰前動員。儀式上,順治將大將軍敕印賜與多爾袞,並下詔宣布,此次進軍入關,所有大小事宜均由多爾袞全權處理。四月初九,大清軍隊除了留下少量隊伍駐防重要城鎮和邊防外,能夠調動的機動部隊幾乎傾巢而動:史家估算,當時清軍大約有二十萬人,此次出兵人數在十四萬以上。出動如此眾多的軍隊,這在努爾哈赤和皇太極與大明連年累月的戰爭中,都是不曾有過先例的。由此也可以看出,多爾袞深深地明白,這一次入關,不再是以往的掠奪與騷擾,而是旨在萬裏江山的最後角逐。為此,多爾袞一再對手下人強調:“曩者三次往征明朝,俱俘掠而行,今者大舉,不似先番,蒙天眷佑,要當定國安民,以希大業。”此次行動之前,範文程向多爾袞等決策層提出了一個全新的理念:以往入關,都是以明朝為敵人,現在形勢變了,我們的主要敵人不再是明朝,而是推翻了明朝的農民軍。事實證明,後來清朝的決策,正是建立在這一基礎之上的。

四月十四日,清軍快速行進到翁後(今遼寧阜新境內)地麵,前鋒部隊遇到幾個跑得氣喘籲籲的明軍將士,他們要求和清軍最高統帥多爾袞見麵。多爾袞覺得事有蹊蹺,當即予以接見。來人宣稱是明朝副將楊珅和遊擊郭雲龍,他們告訴多爾袞,自己是明朝平西伯、山海關總兵吳三桂的信使,帶了吳三桂的親筆信給多爾袞。這封信中,吳三桂要求向為宿敵的清朝念他一番亡國孤臣的忠義,能夠派兵入關,幫助他消滅李自成。

事發突然,完全在多爾袞等人的意料之外,多爾袞一時間也不知如何決策,於是命令軍隊停止前進,召開緊集會議,討論如何應對吳三桂的請兵。首先,大多數王公貴族和高級將領對吳三桂請兵的真偽表示懷疑。關於吳三桂,清朝上下一點也不陌生,多年以來,這位傳奇式的人物一直就和清朝打交道。現在,對他提出的請兵要求,清朝方麵不能不心存狐疑,既怕有詐,也怕失掉機會。

站在後來者的角度看,吳三桂一生掉入了一個叛字的怪圈。幾百年來,後人加在他名字之前的定語,大抵都是兩個字:漢奸。漢奸之外,更讓後人所不齒的是他的反複無常。他本是明朝高級將領,國破家亡之際不能與江山社稷共存亡也罷,居然引狼入室,遂使萬裏江山為異族掌控。既然投降了清朝,漢奸也做得有始無終,居然在垂暮之年再次背叛,大半個中國又卷入了一場無休止的征戰與殺戮。

然而,如果站在吳三桂的立場,或者說來個將心比心的換位思考,我們就不得不承認,雖然漢奸的罪名無法免掉,但吳三桂畢竟是個不得已的漢奸。當這位熟讀兵書同時也粗通文墨的武夫在麵臨人生的巨大選擇時,夷夏之防不會不讓他心如刀絞。然而生存畢竟是第一要義,要活下去,他隻能做出在他看來是正確的選擇。

吳三桂與多爾袞生於同一年,與多爾袞生下來就是世襲的親王不同,吳三桂出身於一個職業軍人家庭。他的籍貫是今天的江蘇高郵,祖父時為生計而遷往遼東中後所,他的父親吳襄依靠姻親祖氏家族——即袁崇煥所部重要將領祖大壽家族——當然還有必不可少的能力,從而一步步由低級軍官不斷升遷,一直做到了總兵的高級將領位置。至於吳三桂本人,他在少年時起就效力於舅父祖大壽軍中。有一次,他的父親被後金軍圍困,祖大壽不敢救援,吳三桂激憤之餘率少數家丁奮勇闖入敵陣將父親救出,從此名聲大振,被人目為忠勇。總之,從低級軍官到中級軍官再到高級將領,吳三桂多年來,一直和清軍打交道,在甲申之變到來之前,他參加過大大小小數十次戰鬥。當洪承疇奉崇禎之命傾大半個國家的軍力企圖一舉殲滅大清時,他是援助錦州的八大總兵之一,當然他也和其他七個總兵一樣铩羽而歸。

甲申之變前夕,崇禎曾有過調吳三桂拱衛北京的想法。當時,吳三桂統領的關寧鐵騎是明朝唯一還有戰鬥力的部隊。可惜,崇禎召見吳三桂之父吳襄,討論吳三桂放棄關外孤城寧遠而入防京師的可能性時,吳襄提出需要軍餉一百萬。這無疑給了吝嗇的崇禎當頭一棒,隻得悻悻作罷。到了甲申年三月,事態的發展已經到了火燒眉毛的地步,崇禎終於下旨,封吳三桂為平西伯。兩天後,又下令吳三桂放棄寧遠,勤王京師。與吳三桂同時接到勤王聖旨的,還有山東總兵劉澤清、薊遼總督王永吉和薊鎮總兵唐通等人。然而,此時的大明已到了樹倒猢猻散的地步。接到勤王的四位高級將領中,劉澤清謊稱墜馬受傷,拒不奉命;王永吉也不見動靜;唐通倒是響應得快,卻第一個投降了李自成。四將之中,吳三桂勢力最強,作為老謀深算的職業軍人,他不會不明白此時奉旨趕赴北京,與勢頭正盛的李自成對陣是什麽結果。因此,他接到崇禎命令後,先是檢閱部隊,接著又把居住在寧遠城及周邊而又願意隨明軍後撤的百姓一起組織上路。這樣,這支軍民混雜的隊伍,其行動速度遲緩無比——從寧遠至山海關,騎兵僅需一天,吳三桂足足走了五天。到了山海關,他仍然置北京城外圍得鐵桶般的農民軍不顧,向兵部請求再給他五天時間,以便安頓隨軍家屬。

甲申年三月二十日,吳三桂終於抵達距京師不遠的河北豐潤,在這裏,他和已經投降李自成的唐通、白廣恩遭遇,並擊敗二人,收編部隊八千餘人。然而,就在他擊敗唐、白二將的前一天,困守京師的崇禎已經上吊自殺,大明江山已然易主。身為明朝高級將領,吳三桂肯定不願看到這一結果。也就是說,京師如此之快地陷落,出乎這位職業軍人的意料。倘若吳三桂接到崇禎勤王令後,立即輕車簡從,火速入衛京師,以他那支人數雖然隻有幾萬,卻“皆耐搏戰”的軍隊,再憑借北京城高牆厚,即便不能擊退李自成,但堅守一段時間以待各地勤王之師是不成問題的。然而,就在這位身經百戰的高級將領出於私心保存實力時,他所效忠的王朝已經不複存在。

消息傳到吳三桂軍中,將士一片嘩然。作為這支軍隊的最高統帥,吳三桂一時間也進退失據,不知如何是好。最終,他選擇了退回山海關,並據此雄關,以靜製動。

因為出身於軍人世家,吳三桂年輕時,主要精力放在練習武藝上,讀書隻是偶爾為之。有一次,他讀到漢光武劉秀尚未發跡時,曾發誓說“作官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娶陰麗華”,吳三桂感慨地說:我亦遂此願足矣。執金吾是皇帝身邊的近侍,陰麗華則是漢代最有名的美女。做高官,娶美女,這是自古以來不少男人夢寐以求的理想,吳三桂也不例外。後來,隨著軍功的累積,吳三桂剛過而立之年就身居總兵要職,並娶了著名美女陳圓圓。可以說,他少年時那些願望此時都一一成為活生生的現實。

然而,甲申之變,讓吳三桂的人生麵臨重大抉擇:給予他高官厚祿的大明王朝滅亡了,他宣誓畢生要對之忠貞不貳的聖上駕崩了。現在,擺在他麵前的路有兩條,要麽,率領他的幾萬關寧鐵騎,與不共戴天的弑我君父的仇人李自成決一死戰。當然,可以預見的是,敵眾我寡,敵強我弱,這樣的決戰將以吳三桂的徹底失敗告終。誠如是,庶幾可以獲得一個忠君死節的史書上的令名。要麽,像他的同僚唐通、白廣恩等人一樣,向李自成投降,在農民軍建立的新王朝裏討得一杯羹,以保高官任做、駿馬任騎的生活繼續下去……

人們常常為文天祥之類的忠勇孤臣而感動,但真要自己去步他們的後塵,成為文天祥第二時,大多數人可能都會遲疑不決。忠君死節,談起來容易,寫在史書上也光彩,真正身體力行,卻必須麵對千古艱難唯一死的最大考驗。這場考驗麵前,吳三桂和大多數人一樣,選擇了逃避——逃避的另一種說法是:向逼死君父的仇人李自成投降。當吳三桂退據山海關,彷徨無所依時,他的父親吳襄已經成為李自成的階下囚。這位世故的明朝高級將領及其家人被李自成當作逼迫吳三桂投降的人質。李自成令人以吳襄的口氣寫了封信給吳三桂,直截了當地要求吳三桂投降。此外,李自成還派原明朝密雲巡撫、降李後任兵政府尚書的王則堯等人前往吳三桂營中,試圖現身說法,兵不血刃地解決吳三桂。

一個王朝覆滅之際,固然有不少孤臣或自命孤臣者為它殉葬,但更多的臣子則選擇了與新王朝的合作。對此,赳赳武夫吳三桂與同時代那些麵臨甲申之變而覺得天都塌下來了,必須一死殉國才算不食周粟的知識分子不同——文人更多時候考慮的是名聲和氣節之類的務虛的東西,而武將更多時候考慮的是生存和發展之類的務實的東西。李自成派來的使者向吳三桂轉達了大順皇帝的意思:隻要你投降,不失封侯之位。使者同時帶來的,還有表示了李自成招降誠意的四萬兩銀子。這筆錢對吳三桂這支幾個月沒發軍餉的部隊來說,無疑是一劑強心針。吳三桂已經清楚自己該怎麽做了。

不過,在真正行動之前,他還是要“民主”一番。吳三桂安頓好李自成派來的使者,召集高級將領們開了一個小會。會上,吳三桂神情嚴峻地說:闖王勢力大,唐通和薑瓖等人都投降了,我們這支孤軍無法自立。現在闖王的使者到了,是把他斬了拒降,還是怎麽辦?問了三次,部下無一人答話。其實,所有人都知道吳三桂早就作出了決斷。這時,幾個部下站起來一起說:“今日死生唯將軍命。”——得到了部將們的集體擁護,吳三桂打發李自成的使者回京向李報告願降,然後率眾離開山海關往京師而去。

然而命運又一次捉弄了吳三桂。盡管他已真誠地願意投降到李自成集團,但一個女人改變了他的主意,他終於沒能把投降李自成的事業進行到底。後來吳梅村在他那首長詩裏,用詩人的浪漫把吳三桂投降李自成後反水歸結為“衝冠一怒為紅顏”,這紅顏,就是陳圓圓。

一代名妓陳圓圓是江南人,她和另外七位不僅風姿動人,更兼琴棋書畫俱精的絕色女子並稱,是為秦淮八豔。這八豔也是至今仍然令人津津樂道的秦淮河畔的八位奇女子,陳圓圓以外,還包括柳如是、李香君、顧媚、董小宛等人。自從離別秦淮河畔的青樓,陳圓圓輾轉到京城,後來做了吳三桂的妾,並深受吳三桂寵愛。至於吳三桂為何把她留在京師,而沒有帶往邊城寧遠,這隻能用宿命來解釋——倘若陳圓圓不在京師而在寧遠,自然就不會有後來的一係列變故了。

李自成集團中,地位僅次於李自成的是劉宗敏。鐵匠出身的劉宗敏骨子裏流淌著的是類似於梁山好漢那種殺富濟貧的血。進京後,李自成把向故明文武百官追索銀兩的事情交與劉宗敏。果然,他一麵無所不用其極地拷掠百官,乃至於李自成見了也覺不忍;一麵到處擄奪美女。

農民軍剛進入北京不久,高級將領和謀士們就集體分配了多則幾十,少則幾個宮人,但劉宗敏根本不滿足。其時,他占據了皇親田弘遇的府第,田弘遇的媳婦悉數被他配給了手下的小頭目,他本人則收納了田弘遇從江南買回的小妾數名。劉宗敏早聽說江南大美女陳圓圓也是田弘遇的小妾之一,向其索求,田弘遇告訴他,陳圓圓早送與吳三桂為妾了。此時,李自成剛好派人向吳三桂勸降,作為農民軍的二號人物,劉宗敏無論如何應該考慮到,此時斷不可為了一個美女而激怒手握重兵的吳三桂。

然而,美女的激勵總是無窮的,劉宗敏毫不猶豫地抄了吳三桂的家,並把吳三桂的父親吳襄抓起來嚴刑拷打,逼其交出陳圓圓。令人意外的是,李自成一方麵派人送信送銀子向吳三桂示好,以示安撫,一方麵卻聽任劉宗敏無所顧忌地胡來。宋獻策曾勸諫李自成說:吳襄之子三桂擁重兵鎮守遼東,宜優待吳家,恤其家口,以招降三桂。但“自成不聽”。對此,隻有一點理由可以解釋,那就是被勝利衝昏了頭腦的李自成一方麵在忙著登基做皇帝,一方麵認為走投無路的吳三桂的投降已是鐵板一塊,即便抄其家拘其父奪其妾也不會改變他業已做出的投降大順軍的決定。

李自成和劉宗敏太不了解吳三桂的為人。吳三桂多年來身為邊防軍重要將領,憑著一腔熱血衝鋒陷陣,把腦袋掖到褲帶上,方才混成深受部下擁戴的高級軍官。現在,他打算投奔的李自成竟然把他的家抄了,把他的父親抓了,把他的愛妾也奪去了,即便他能咽得下這口氣,也無法麵對三軍將士。

吳三桂在前往北京投降李自成途中,獲悉了發生在京師的一係列變故。據記載,他在路上遇到了從京城逃出來的一個家仆,於是問仆人:我們家還好吧?仆人回答說,抄了。吳三桂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又問:我父親還好吧?仆人說,被農民軍抓起來了。吳三桂沉吟良久,突然厲聲問:我那個人還好吧——那個人,就是陳圓圓。仆人說,也被抓去了。這時,吳三桂臉色大變,勃然大怒:大丈夫不能保一女子,何以生為?於是乎,本已按李自成的設想走上歸順之路的吳三桂終於拍案而起,甲申年又一起富於戲劇性的變化發生了。

可以假定的一個事實是,如果劉宗敏不曾擄走陳圓圓,而李自成用高官厚祿安撫好吳三桂,誠如是,則多爾袞的清軍縱使想趁火打劫,恐怕也不會討到多少便宜,更不可能一戰而入京師,進而一統天下。李自成則可在擊退多爾袞之後,再派大軍南下,收拾南京那個岌岌可危之下卻仍作雞蟲之爭的南明小朝廷。這樣,李自成的大順王朝,庶幾也能成為一個真正的統一王朝。但這樣的假定根本不可能存在,因為鐵匠劉宗敏不可能考慮得那麽深遠。即便他的大哥李自成,也不可能考慮得那麽深遠。曆朝曆代農民起義領袖,大多因曆史的因緣際會倉促間脫穎而出,他們根本不具備長遠的眼光。這是他們囿於造反就能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樸素造反觀決定了的。

吳三桂令部眾掉轉馬頭,徑往山海關而去。此前,他遭遇了李自成派出的唐通部。唐通不是吳三桂的對手,吳三桂獲勝。這隻是一場無關宏旨的局部小勝,對事態的發展於事無補。這位鬱悶的將軍所麵對的,是一個極其嚴峻的現實:一方麵,他所效忠的明王朝已不複存在;另一方麵,他曾打算效忠的大順軍也已成為水火不相容的敵對勢力。以山海關這座孤城和區區幾萬軍隊,要想和李自成的數十萬大軍抗衡,他深知自己沒有半分勝算。很容易的,吳三桂就想到了關外的清朝。對吳三桂來說,這的確是很容易想起的。一方麵,早在明朝還沒滅亡之前,清朝就曾多次給他寫信,向他暗送秋波,希望他站到清朝一方。另一方麵,他的舅舅祖大壽家族已在幾年前投降清朝,並受到清朝的重用。

然而,吳三桂的自我意識中,仍是一條血性漢子,投降李自成雖然亦屬不情願,畢竟是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更有一個深層的原因在於,李自成和他都是漢人。改朝換代的事經常發生,然而隻要是漢人承繼漢人大統,做臣子的換個主子也不是什麽稀罕事。縱然會被人非議,也不會留千載罵名。而投降這個異族卻要嚴重得多,吳三桂又怎能不慎之又慎呢。

李自成的大軍即將前來討伐,他必須拿定主意。吳三桂拿定的主意就是:不向清朝投降,而是向清朝借兵。這方麵,曆史上曾有申包胥的典故可以援引——

申包胥是楚國大夫,與伍員、也就是伍子胥關係很好。楚平王聽信讒言,以莫須有的罪名殺害了伍員的父親及兄長,伍員隻身逃亡。逃亡途中,他對申包胥憤然發誓說:我一定要滅了楚國。申包胥說:你能夠滅楚國,我一定能再次複興它。此後,伍員投奔吳國,果然於公元前506年率軍攻入楚都郢,已故的楚平王被掘墓鞭屍,楚國滅亡。申包胥為了複興楚國,獨自前往秦國借兵。但秦哀公不願與吳國為敵,拒絕了申包胥的請求。申包胥就在秦廷放聲大哭,一直哭了七天七夜,秦哀公大為感動,終於答應借兵與申包胥。在秦軍的幫助下,申包胥如願以償地複興了楚國。

申包胥的故事在古代中國廣為人知,兩千年間傳為忠君愛國的佳話。現在,當吳三桂麵臨當初與申包胥相差無幾的局麵時,他最能想出的辦法就是向關外的清朝借兵,就像當初申包胥向秦國借兵一樣。借兵不是投降,哪怕在事成之後割地並饋以大量財富都是理所當然的。

於是,吳三桂寫了封信,派人火速送給清朝的實際執政者多爾袞。這封信中,吳三桂主要表達了這樣幾層意思:其一,對李自成農民軍的不共戴天之仇;其二,希望清朝看在人倫道義的分上,出兵施以援手;其三,給出了清兵入關的具體線路;其四,許諾一旦清朝同意借兵,事後將裂地以酬。後代史學家從民族道義立場出發,把吳三桂描繪成一個國家覆亡即降異族的鐵杆漢奸,這其實有違史實。從吳三桂致多爾袞的這封信看,他在信中稱清朝為北朝,與我國——也就是明朝——對稱,根本看不出他有投降的蛛絲馬跡。

接到吳三桂的信,多爾袞驚、疑、喜,三味俱全。驚者,他沒意料到如此短的時間裏,中原變故如此之大;疑者,他對吳三桂的借兵心存疑慮,昔日皇太極在位時,曾多次向吳三桂拋出橄欖枝,吳三桂均不為所動。現在主動乞兵,其中是否有詐?喜者,如果吳三桂乞兵是真,則自從父親努爾哈赤以來,幾十年的夙願和努力終於可能成為鮮活的現實,那就是入主中原。

大舉入關之前,範文程向多爾袞指出,此番進軍中原,清軍的主要敵人變了,已經不再是明朝,而是農民軍。在四月十四日多爾袞召集的會議上,從蓋州趕來的範文程再次發表意見,指出農民軍必敗的理由,建議大軍應當前進,禁殺掠以收人心。另外,進軍途中,多爾袞曾找洪承疇商量如何對付農民軍,洪承疇指出,“我兵之強,天下無敵,將帥同心,步伍整肅,流寇可一戰而除,宇內可計日而定矣”。也就是說,在洪承疇眼裏,農民軍盡管看上去勢力強大,其實不足以畏,在軍事上,清朝擁有絕對的勝算。洪承疇想要告誡多爾袞的是另一個問題,那就是不能再像以往入關那樣,僅僅滿足於搶掠財帛子女,騷擾一番又退回關外。換言之,這一次,清軍應該以王師的姿態進入中原,安撫人民,秋毫無犯,以此爭取人心。

範文程和洪承疇的意見正合多爾袞之意——當八旗的不少王公貴族們還在吵嚷著怎樣更大規模地趁明朝被李自成推翻之機大撈一把時,多爾袞比他們更敏銳地看到了未來的局勢,這局勢就是如何實現自從努爾哈赤以來的夢想:定鼎北京,一統天下,建立一個包括廣大漢族地區在內的統一大帝國,而不再僅僅滿足於關外的千裏之地。

焦急的等待中,吳三桂終於等來了多爾袞的回信。仔細對照兩人的信件,有一個有趣的發現,即兩人基本自說自話。吳三桂要借兵——“乞念亡國孤臣忠義之言,速選精兵……滅流寇於宮廷,示大義於中國”;多爾袞對此避而不答,反過來要求吳三桂投降——“今伯若率眾來歸,必封以故土,晉為藩王,一則國仇得報,一則身家可保,世世子孫長享福貴,如河山之永也”。

盡管對吳三桂的借兵還心存疑竇,但多爾袞仍然不會放過這千載難逢的機會,他一麵給吳三桂回信,一麵令部隊加速前進。當多爾袞行進到連山驛城(今遼寧錦西)時,吳三桂的特使再次送信前來。吳三桂致多爾袞的第二封信中,陳述情況緊急,請求多爾袞速速發兵,對多爾袞此前信中的勸降卻未置一詞。

接到此信後,清軍的行軍速度更快了,這支所向披靡的鐵騎直奔山海關而來。

與此同時,李自成也親率農民軍前往山海關討伐吳三桂。按理,以李自成即將成為開國皇帝的身份,他用不著自己“禦駕親征”,但劉宗敏、李過等人都在忙於拷掠百官,追索贓銀,沒人願意帶兵去打仗。無奈之下,李自成隻得親自出馬。甲申年四月十九日,李自成農民軍從西、南、北三麵包圍山海關,二十一日,李自成發動進攻,並派唐通為偏師,從一片石夾攻山海關。當天晚上,多爾袞率清軍抵達山海關外。

即將到來的甲申年四月二十二日,將是決定兩國三方的一場決戰。三方之中,吳三桂勢力最弱,他必須依靠多爾袞,才有勝算可能。二十一日夜裏,他多次派使者到清軍營中,懇求多爾袞火速出兵,“三桂遣使者相望於道,往返凡八次”。但老謀深算的多爾袞早已有他的如意算盤,那就是吳三桂不投降,就決不會發兵。他明白,麵對李自成大軍的逼迫,吳三桂除了投降清朝,已經別無選擇。現在他要做的隻是拖延時間,讓吳三桂充分感覺來自農民軍的巨大壓力,然後從借兵過渡到投降。

吳三桂果然無計可施,焦急中,他派出五名鄉紳,以民間的名義再次去敦請多爾袞。多爾袞對這五名鄉紳以禮相待。接見時,範文程向鄉紳們表明了清軍出兵的意圖,乃是為了消滅流寇,為大明報仇,這五位鄉紳為此感動不已。會見結束後,多爾袞派範文程回訪吳三桂。然而範文程和吳三桂到底做了什麽樣的交涉,並未見諸記載。一個順理成章的事實是,兩人交涉完畢,二十二日天剛亮,吳三桂立即奔赴多爾袞營中。據一些筆記的說法,吳三桂和多爾袞達成的協議是,清軍幫助吳三桂消滅李自成,作為回報,雙方以黃河為界,以北歸清,以南歸明。此外,清軍進入北京後,不得侵犯明朝曆代皇帝陵寢,也不得傷害百姓。吳三桂有權尋找崇禎的太子,並帶到南京重建大明政權。

筆記的記載真偽難考,或許這種說法在當時的坊間頗為流行,是故筆記作者把它當作信史記錄在案。但就在同一個早上,吳三桂的行動從另一個側麵反證出,筆記的記載很可能並不真實——當天早上,吳三桂在多爾袞營中剃發,而剃發之舉的含義隻有一個,那就是向清朝投降。既然投降,就成了清朝的臣子,也就自動失卻了達成協議的對等前提。

二十二日,吳三桂率先從山海關衝出,與李自成軍隊展開決戰。雖然吳三桂已剃發請降,但多爾袞仍然沒有立即發兵。當吳三桂和李自成的決戰到了白熱化,吳三桂快要支撐不住時,多爾袞一聲令下,以逸待勞的八旗鐵騎突然殺出,強弩之末的李自成農民軍立即潰敗,李自成率殘部往京師方向退卻。

當天,多爾袞下令,晉封吳三桂為平西王,這標誌著大明山海關總兵、平西伯吳三桂正式變臉為大清平西王吳三桂。對吳三桂來說,當初他決定投降李自成時,就說明他在心理上已經說服了自己,邁過了忠臣從一而終的道德門坎,此後再降誰也是降,並沒有本質區別。如果硬要說有區別的話,那區別就是多爾袞遠遠比李自成更重視自己。吳三桂受封之時,多爾袞同時下令山海關內的所有原明朝將士,一律剃發易幟。鑒於吳三桂部死傷慘重,多爾袞拔馬步兵一萬歸吳三桂指揮,令他作為前鋒追擊李自成。

吳三桂從借兵到投降的過程,是一個類似於自由落體的過程:人生的墮落就像自由落體,一旦開始下滑,就注定再也無法挽回,隻有一頭碰到冰冷而堅硬的大地。

山海關大戰的最大輸家是李自成,原本可以政治解決的吳三桂問題終於以戰爭的形式出現,而戰爭的結果則是李自成兵敗如山倒,這個原本有機會於甲申年建立一個統一大帝國的陝北農民,終於因吳三桂這步棋沒走好而導致了滿盤皆輸的下場。

第二個輸家則是吳三桂。表麵看,他通過和清軍的聯手擊敗了李自成,但更深層次地看,首先,他借兵複明的理想全部落空,自己隻得上了清朝這條異族之船。其次,他雖然受封為平西王,但究其實質,不過是清朝借以掃平南明和農民軍的爪牙而已。多年以後,當群雄滅盡,他的日子也就越來越不好過,最終隻得在垂老之年再次叛變。

真正的贏家隻有一個,那就是多爾袞。從努爾哈赤開始,清軍雖然多次進入中原,但直到甲申年,他們才終於有了問鼎天下的資本——這資本,掌握在了多爾袞手中。

多爾袞剛剛作為兩大輔政王之一主持清朝國政時,曾婉言謝絕了朝鮮國王的一筆厚禮。多爾袞向其他王公大臣解釋說:“朝鮮國王因予取江華,全其妻子,常以私饋遺。先帝時必聞而受之,今輔政,誼無私交,不當受。”並因此而“禁外國饋諸王貝勒者”。這件軼事說明了兩個問題:其一,多爾袞是一個有原則的人;其二,多爾袞是一個能夠自律並從自律引申成製度的人。與明朝的高級官員們相比,多爾袞無疑高出多個層次。

於山海關擊敗李自成後,多爾袞接連發布了好幾道文告,從這些文告,不難看出這位被中原士人目為異族、多見牛羊少見人煙的滿族將領的深謀遠慮:

一道文告曉諭他統率的將士們,他試圖要讓每名士兵都明白,這次入關和以往完全不同,以往不過為了掠奪財物人民,這次卻是要定國安民,以成大業。故此,將士們不能再像以往那樣胡作非為。凡是歸順城池,不許殺害,除剃頭而外,秋毫無犯;明令將士不許擅掠財物,不許拆毀民舍,不許妄取民間器用。以往入關,燒殺搶掠是清軍的“必修功課”,有時甚至連地裏還沒成熟的莊稼,也要全部破壞掉才罷休。這道文告想要傳達的信息隻有一點,那就是多爾袞和他的清軍要以明朝的繼承者的身份來統領萬民。

一道文告是進入京師次日發布的,旨在向故明人民表明清軍此來的目的:今本朝定鼎燕京,天下罹難軍民,皆吾赤子,出之水火而安全之。——對京師人民來說,甲申年的確是水深火熱的災變之年,先是李自成圍城,複次是清軍進京。多爾袞這道文告對安定民心,肯定能起到一定的作用。鑒於這道文告還很籠統,很草率,稍後,多爾袞又發布了《安民令旨》。這道洋洋近兩千言的文告,最核心的內容就是大清政府出於對百姓困頓的同情和哀恤,自順治元年始,把明政府於正額之外加收的一切加派如遼餉、剿餉和練餉等永遠停止征收。——多爾袞的這一決定,是深得民心之舉。縱觀晚明數十年,三大餉的征收無疑是竭澤而漁,是政府在把越來越多的破產後走投無路的農民逼上梁山。其結果是,三大餉的征收不僅沒能像朝廷想象的那樣在有了足夠的經費之後,就能一勞永逸地解決遼東問題和農民問題,反而使揭竿而起、鋌而走險的老百姓日多一日。從某種意義上講,明朝實亡於飲鴆止渴式的三餉加派。

一道文告是給清朝有關部門的,多爾袞提出“古來定天下者,必以網羅賢才為要圖,以澤及窮民為首務”。這可以看作是多爾袞的施政綱領,也說明清朝定鼎北京之際,需要起用大量原明朝官員——一方麵是為了籠絡漢族士人之心,一方麵是王朝本身的建設也需要官員來充實到各個崗位。這一政策的指引下,多爾袞大量納用願意為清朝服務的故明官員。他在接見一部分故明官員時說:你們不要害怕我,我絕不殺你們任何一人,各官都可以照舊供職。此後,他又確定以甲申年五月二日為限,凡是五月二日清軍進京以前發生的任何事情,都一律不再追究,隻要樂於為清朝效力,朝廷都表示歡迎。

公正地說,多爾袞的政策有極大的**。在老百姓一方,到底是朱家做皇帝還是李家做皇帝,並沒有本質區別,老百姓照樣種田讀書或是做生意,照樣要交納皇糧國稅。相比之下,新政權的皇糧國稅還要少得多,他們又何樂而不為呢?在官員們一方,除了少數舊政權的既得利益者外,大多數官員在新政權裏仍然有官可做,有位可坐,他們的損失似乎也並不大。

表麵看,清軍入關,李自成敗走,明朝畫上句號,這些變故雖然都讓人觸目驚心,但清朝接管京師後的政策和行動卻一再向故明臣民們表明,你們的生活不會偏離以往的軌道。但是,一個鐵的事實是,清人後來不僅遭到了南明政府,更遭到了來自民間的頑強抵抗,這又是什麽原因呢?

原因在於,最要命的事實是,清人是異族,是從語言到風俗都與漢族完全不同的異族。他們的一個不容爭辯的原則是,既然你們表示臣服,那就一定要像我們這樣剃掉頭發。隻有如此,才是真正的歸服,否則就是亂臣賊子,就不能見容於大清王朝的陽光下。而漢族士庶則認為,他們上千年來的規矩都是束發;並且,他們持之以恒的一個觀點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豈能輕易損傷?因此,有一種現象今人看來很可笑,但在當時卻完全正常,那就是既然亡國投降,為什麽還要顧惜區區一束毛發?但彼時的故明子民不這樣看,他們是把反剃發的鬥爭當作維護兩千載純正的儒家道統,是漢賊不兩立,是夷夏之大防。於是乎,當兩個王朝、三種勢力之間由政治引發的軍事對峙漸行漸遠後,由兩種文化之間引發的軍事衝突開始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