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顯然,在崇禎時代擔任政府高級官員——尤其是那種負有獨當一麵重任的高級官員——並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前麵我們業已列舉過崇禎朝非正常死亡的高級官員的名單,那一數字或許遠遠高於中國曆史上的其他時代。朱元璋時期,吏治甚嚴,高級官員常因一點小事掉腦袋。當時的官員每天下朝回家,總要痛飲一番,以慶祝又苟活一日。這事見諸史料,有點誇張。但崇禎朝的高級官員,雖然不至於如此誇張,卻也常有朝不保夕之虞。
洪承疇在打定主意決定投降清朝之前,腦子裏是否走馬燈似的想起過他的同僚們的結局呢?比如熊廷弼,比如王化貞,比如楊鎬,比如楊鶴,比如楊嗣昌——這是一個可以繼續開列下去的非正常死亡的高級官員的名單,他們要麽死於當權者製造的冤獄,要麽死於崇禎的一紙詔書,要麽死於事敗後的畏罪自殺。
但是,與一代名將袁崇煥之死相比,上述官員的死已經算得上非常體麵,非常人性化了。
說及袁崇煥冤死之前,我們有必要回顧一個血腥的詞語:淩遲。古代中國的刑法,可謂集人類殘酷之大成;而淩遲,是其中最令人毛骨悚然者。所謂淩遲,民間通俗地稱為“千刀萬剮”。要言之,就是把受刑人綁在柱頭上,再由劊子手用鋒利的小刀,把受刑人身上的肉一小片一小片地割下來。至於這個倒黴的受刑人到底該挨多少刀,這要由有權決定他的命運的人發話。淩遲作為一種刑法,始於五代,那時一般是八刀到一百二十刀。到了朱明,這一數字升級到了一千刀到三千刀。血肉之軀要想承受一千刀甚至三千刀之後才死去,這需要劊子手的精準技術。顯然,把死亡的過程拖延得如此漫長,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通過受刑者的極度痛苦來警告世人:若敢作奸犯科,這就是下場。
考諸史籍,曆史上最有名的淩遲受刑者大概要數以下三人:
其一,明朝大太監劉瑾。劉瑾被判淩遲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分三天完成。第一天淩遲了三百五十七刀,第一刀從胸部開始,首先割下**。晚上,劉瑾被押回監舍,這個渾身是血,身上少了三百五十七片指甲大小肉片的家夥,居然還有心思喝兩碗粥。第二天,淩遲繼續進行。大約熬不住痛苦,劉瑾大聲向圍觀人群揭發宮中醜事,監斬官隻得令人用核桃堵住他的嘴。又剮了幾十刀後,劉瑾氣絕身亡。
其二,太平天國將領石達開。石達開在大渡河陷入絕境後,主動向清軍投降,想用犧牲自己的方式來挽救數萬部屬的性命。可悲的是,他的部屬仍遭到了大屠殺,他本人和幾個重要將領被處以淩遲極刑。受刑時,石達開的部將吃痛不過,連連慘呼。原本一聲不吭的石達開歎了口氣說:怎麽就不能忍受這片刻的痛苦呢?你想想要是我們把他們抓住,還不是同樣處置!說罷,再不發一言,聽任劊子手將他的肉一塊塊割掉。
其三,就是袁崇煥。那是公元1630年的事情。在明為崇禎三年,在後金為天聰四年。袁崇煥從逮下詔獄到綁赴刑場,其間長達九個月。這九個月的時間足以說明,崇禎一開始並不打算把這位久鎮遼東的名將處死,更沒想到要施以淩遲。最終,袁崇煥不僅被處死,而且還是處以極度慘烈的淩遲,這又說明,崇禎對袁崇煥的仇恨已達極點——僅僅消滅他的肉體已難消解這位寡恩君王的心頭之恨,袁崇煥必須死得很痛苦很難看,崇禎才會稍稍釋然。
霜風淒緊的農曆八月,北京城的深秋一派肅殺,淩遲袁崇煥的消息早就不脛而走。多次遭受後金軍隊騷擾的北京吏民無不歡呼雀躍,在他們看來,袁崇煥這個引狼入室的漢奸終於要遭到應有的懲罰了——袁崇煥是被加以勾結後金、陰謀叛逆的罪名被捕的。
袁崇煥受刑時表現如何,史料語焉不詳。和他同時代的另一個叫鄭鄤的人,也是被淩遲處死的,而關於鄭鄤受刑,計六奇的《明季北略》留下了當時目擊者的珍貴文字,因而我們不妨從鄭鄤的情況來推測袁崇煥的受刑:
二十六日黎明,淩遲鄭鄤的聖旨下達了,外麵原來猜測的判決並不對。許曦那天很早就過來,一同往西市,也就是民間所稱的甘石橋下的四牌樓。天色還早,四周尚無一人,隻有一些地方上的工人在據地搭建,豎起一根有橫枝丫的木頭在東牌坊下。舊規,處斬在西而淩遲在東。篷裏則坐著總憲、大理寺少卿等執行的官員。一會兒,行刑的劊子手每人手裏提著一個小筐來了,筐裏裝著鐵鉤和利刃之類的工具,他們拿出刀和鉤,在砂石上磨起來。辰巳二刻,觀者如山,房頂都坐滿了人,聲音嘈雜。鄭鄤被押到南牌樓下,坐在一隻大筐裏,科頭跣足,還在對身旁的一個童仆絮絮叨叨地交代後事。旁邊觀看的人說:都察院還沒到,還要等一會兒才行刑。
稍頃,鄭鄤從人群中被押進場,看到橫木丫,還在好奇地問:這是幹啥的?人聲鼎沸中,有人宣讀聖旨,最後一句的聲音特別大,“照律應剮三千六百刀”,上百個劊子手一起高聲應和,如同雷震,令人恐怖。炮響後,觀者都踮起腳仰起頭,好像一下子高了一尺多,擁擠之極,根本看不到行刑,也不知道是如何下刀的。那根有橫丫的木頭上,有指頭大的繩子係在上麵,一個人高踞其後,伸手從下麵取來血淋淋的東西放到橫丫上,眾人仔細看時,發現是鄭鄤的肝和肺,都不勝害怕。一會兒,繩子又放下來了,這一次掛上去的是鄭鄤的人頭。人頭之後,掛上去的是鄭鄤的身子,他的背還是全體,隻是被一刀刀地割成了刺蝟狀。須叟,一個拿著小紅旗的人向東邊疾馳而過,據說是到宮中向皇帝匯報淩遲刀數的。
到中午,淩遲結束,天亦暗慘之極。回家途中,看到許多購買鄭鄤的肉的人,聽說是用來作治瘡癤藥的原料。——一個多年來富有才名的士大夫,竟然一刀刀地零割了給人用作治瘡癤的藥。二十年之文章氣節、功名顯宦,竟與參甘皮同奏膚功,亦大奇矣。
《明季北略》對袁崇煥受淩遲記載得較為簡略,隻記載了兩個細節,卻是兩個令人感慨萬千的細節。細節之一,袁崇煥被淩遲到“皮肉已盡”時,還沒有斷氣,“心肺之間叫聲不絕”。細節之二,“百姓將銀一錢,買肉一塊,如手指大,噉之。食時必罵一聲,須臾,崇煥肉悉賣盡”。也就是說,這位在遼東為大明王朝嘔心瀝血的國之幹城,最終的結局是被他所保衛的同胞一人一口吃掉了。
如果說劉瑾受淩遲純屬作惡多端的報應,鄭鄤也算是事出有因,而石達開造反的確對清廷威脅無比的話,那麽袁崇煥的受淩遲則是有史以來最大的冤案。
袁崇煥是廣東東莞人——另一說廣西藤縣人,可能因為生得黑瘦矮小,崇禎曾親切地稱他“袁蠻子”。就像明朝的大多數官員一樣,袁崇煥也是通過科舉考試進入仕途的。他是萬曆四十七年進士,同年被授福建邵武知縣。萬曆四十七年之前一年,努爾哈赤發表七大恨宣布與明朝誓不兩立,它像一座城市的地標,乃是晚明的標誌性事件:對袁崇煥來講,它意味著這位固執自負的南方人,即便身處遠離遼東數千公裏外的福建做地方官,卻依然在處理錢糧與訴訟之餘,對遼東邊事無限關注。《明史》稱袁崇煥“為人慷慨富膽略,好談兵……以邊才自許”。在偏僻的、遠離首都的邵武,他每遇退伍老兵,一定要拉上人家談談邊塞之事。由於禦史侯恂的舉薦,知縣袁崇煥被破格提拔為兵部職方主事——相當於國防部裏掌管疆域圖籍等情報的處長。
袁崇煥和熊廷弼都是以進士出身而後接觸兵事,他們的個性也有頗多相似之處——對朝廷和君主同樣忠心耿耿,也同樣極其自負剛烈。如果要找出他們之間的不同,那就是袁的個性比熊還要咄咄逼人。兩人的最終結局都是悲劇,袁崇煥的結局尤其是大悲劇,這和他們所處的時代雖然不無關係,但究其實質,他們自身的性格因素也要占很大比重。
有兩個關於袁崇煥的細節,可以看出他的處世方式:第一個細節是,天啟二年,剛被提拔為兵部職方主事不久,恰好遇到廣寧戰役中明軍大敗,朝廷商議派人守衛山海關。袁崇煥得知此事後,單騎前往山海關明查暗訪。由於沒給兵部首長請假,部裏竟不知道這位主事上哪裏去了,家裏人當然也不知道。過了段時間,袁主事回來向首長表示:給我軍馬錢糧,我足以守衛此關。第二個細節是努爾哈赤去世時,身為寧遠前線最高指揮官的袁崇煥不經朝廷授權,自作主張派人前往吊唁。雖然究其實質,是想借吊唁之機刺探敵情,但後金畢竟是大明多年來的強硬敵對者,沒有朝廷的命令而擅自與之互通往來,此乃大忌。
這兩個細節可以看出,袁崇煥是一個優秀的實幹家,一個行動主義者。這個行動主義者富於理想和**,卻往往為了理想而置遊戲規則於不顧。作為體製內的高級官員,他喜歡獨行專斷,機杼自出。憑借他的才華和一腔報國**,他也的確幹出了一番成效。但他並不明白一個事實,那就是他是個剛愎自用的人,而他的主子崇禎,恰好同樣也是一個剛愎自用的人。兩個剛愎自用的人成為上下級,當外在形勢緊張時,他們或許可能有蜜月。然而蜜月注定是短暫的,轉瞬即逝的,互相的猜忌一定會隨著時日的流逝而潛滋暗長。這種潛滋暗長的猜忌注定有一天會釀出一場不可避免的大悲劇。
事實正是如此。前麵我們說,決定明朝與後金生存還是毀滅的戰爭有三場半,三場即前文已述及的薩爾滸、沈遼和鬆山三戰,至於半場,即指由袁崇煥指揮的寧遠之戰。三大戰役均以後金(清)的大獲全勝告終,而寧遠戰役則是明朝取勝。隻是,寧遠戰役之所以隻能算是半場,乃是明軍並沒能趁此大好時機,進一步擴大戰果。
寧遠之戰發生於1626年。之前,袁崇煥在遼東經略王在晉手下任職。王在晉提出要在山海關外八裏鋪築重關,執行所謂“重關設險,衛山海以衛京師”的戰略計劃。袁崇煥力諫不可,主張堅守關外寧遠,保衛關內。袁崇煥的意見受到了時任兵部尚書孫承宗的認可,孫親自出任督師,命袁駐守寧遠,王在晉被調往南京。細數晚明傑出人物,孫承宗無論如何也要算一個。由於有了孫承宗的支持,袁崇煥堅守寧遠的方略得到朝廷認可,寧遠城本身的防務也得到了加強。
就在寧遠之戰前夕,由於閹黨的忌恨,孫承宗被以一個體麵的方式解除了職務,優旨回籍養病。接替他的是一個叫高第的官僚。高第斷言關外不可守,強令諸將統統從關外撤退到關內。作為高第部屬,袁崇煥據理力爭,但力爭沒有結果。這一回,沒有上次和王在晉力爭時那樣能幸運地得到朝廷要員的支持。最後,袁崇煥隻得表示:我是寧前道,在此當官,就在此死,我堅決不撤。當同僚們都奉高第之命撤回關內後,孤城寧遠就像狂風巨浪中的一座孤島——對努爾哈赤來說,它更像一枚眼中釘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後快。
1626年早春,寧遠之戰爆發了。當是時,後金軍有十三萬之眾,寧遠城的明軍則不足兩萬。但決定戰爭勝負的因素是多重的,軍隊的多寡隻是因素之一。盡管我們不能說意誌決定一切,但許多時候,人的意誌,尤其是主將的意誌的確能對勝負起到關鍵作用。西諺說,由一頭獅子率領的一群綿羊,能夠打敗由一頭綿羊率領的一群獅子。顯然,蠻子袁崇煥就是一頭意氣風發的獅子,他剽悍的人生中濃墨重彩的一筆就是寧遠之戰。
戰前,袁崇煥聚眾誓師,他拔出佩刀刺破手臂寫下血書,表示決心與寧遠城共存亡。得到後金發動進攻的警報後,袁崇煥和幾個幕僚,以及朝鮮使者韓瑗一同登上城樓,氣定神閑地迎戰。他先令守城將士偃旗息鼓以待,等到後金兵進入射程後,一聲令下,城上的紅夷大炮發出驚天巨響。
依憑堅定的意誌和令人膽寒的紅夷大炮,盡管後金軍隊一次次如同海浪般地撲上來,小小的寧遠城卻像一隻永不沉沒的航空母艦,後金軍隊的多次衝鋒都被擊潰。身經百戰的努爾哈赤大為惱怒,他不相信寧遠這個彈丸之地能夠阻擋自己的十萬鐵騎,親往前線督戰。然而,寧遠城注定是努爾哈赤的滑鐵盧,他此生的一次次勝利在這一天走到了盡頭:後金軍的衝鋒又一次被擊退。如果說努爾哈赤是一柄鋒利的劍,那麽袁崇煥就是包容和遮蔽劍的鞘。對努爾哈赤來說,最不幸的事發生了:他在指揮攻城時被紅夷大炮的流彈擊中,身負重傷。皮肉之傷還不算最重,對一生心高氣傲,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努爾哈赤而言,寧遠之敗給他帶來的更大打擊是精神上的挫敗感。幾個月後,努爾哈赤鬱鬱而終。接替他的,是八子皇太極。
原本已決定放棄的孤城寧遠,竟然取得了一次大捷,這是明朝的一個意外驚喜,相當於撿垃圾的乞丐原本隻想撿幾片廢紙,卻意外地發現廢紙中藏著一大疊鈔票。寧遠告捷的消息傳到北京,再一次暴露了這個政權的腐朽和當權者的無恥——按規矩,取得如此大捷,朝廷要獎賞有功之臣,以便彰顯朝廷恩義。稍有常識的人都應該明白,功勞最大,從而獎賞最豐的人也理應首推袁崇煥,其次是和他一同堅守寧遠的前線將士。但官場的舉動往往有悖於常識,因為官場本身就不屬於常識所能解釋的另一個係統,它有自己古怪深奧的潛規則。
天啟下旨說,寧遠之戰屢挫敵軍,並打傷其頭目,此乃七八年來絕無僅有。論功行賞,袁崇煥提升為遼東巡撫,另賞銀四十兩,紵絲三匹。奇怪的是,與此戰毫不相幹者卻得到獎賞最多:首輔顧秉謙晉光祿大夫、太保;次輔丁紹軾和馮銓各加少保兼太子太保,改戶部尚書,晉武英殿大學士。最荒唐的是,閹黨領袖魏忠賢被認為是此戰運籌帷幄的幕後指揮者,被加恩三等,蔭其弟及侄一人任錦衣衛都指揮。
更離譜的是接下來的寧錦之戰。皇太極即位後,加緊對遼東用兵。這一回,他先攻打錦州,但錦州久攻不下,隻好又回兵攻打袁崇煥防守的寧遠。寧遠是塊硬骨頭,雙方均有一批高級將領負傷。二十餘天後,清軍無功而返。寧錦保衛戰的勝利,再一次給朝廷大佬們帶來了升官發財的機會。但這一次袁崇煥不僅沒有得到任何升遷,反而被人抓住把柄,不得不辭職回家——寧錦守衛戰時,袁崇煥親自堅守最重要的核心堡壘寧遠,沒有派兵營救錦州。這原本是他作為遼東主帥的戰略籌劃,然而早就對他不滿的閹黨卻以他沒有及時派兵援錦為由,再加上他曾經派人借為努爾哈赤吊唁之名到後金刺探情報,這些都成為他的罪名。盡管他為了保住自身地位,也曾在遼東為魏忠賢建生祠,卻仍然不能得到閹黨的“諒解”,袁崇煥隻好向朝廷提請病退。
當袁崇煥在軍營裏黯然神傷地向朝廷寫病退報告時,與寧錦保衛戰毫不相幹的眾多官員或升官或得到賞賜,連魏忠賢的孫子也被封為伯爵。兵部尚書霍維華為袁崇煥鳴不平,向天啟提出把自己的賞賜讓給袁崇煥,這當然隻能是發發牢騷,於事無補。
盡管曆史不容假設,但有時候我們仍然未免浮想聯翩,在給出一個事實上並不曾發生的假設條件後,再推測曆史或許可能會呈現出迥然不同的新麵目。比如說,假設天啟享國不是那麽短暫,不是二十多歲就急急忙忙辭世,而是一直活到六十歲。那麽,魏忠賢和他的閹黨就有可能把持大明朝政長達半個世紀,而作為閹黨深惡痛絕的人物之一,隻要閹黨一日不倒,袁崇煥就一日無東山再起之機。這樣,辭官歸家的袁崇煥很可能從此遠離官場,遠離晚明政治旋渦,在老家廣東燦爛的陽光下,做一個受人尊敬的致仕官員,過著詩酒相隨的平淡卻幸福的生活。當然,就既不會有後來名著青史的轟轟烈烈的英雄偉業,也不會有後來慘無人道的千刀萬剮。
然而曆史沒有給出這種假設條件。身體健壯的天啟在位才幾年工夫,就被夜以繼日的花天酒地掏空了身子,二十多歲便一命嗚呼。崇禎被推上了曆史舞台,成為這個四麵楚歌的大帝國的所有者和經營者。與乃兄的不問政事迥異,崇禎過度熱愛政治。他以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姿態接過亡兄手裏至高無上的權力時,麵對的卻是一個爛攤子。
解決來自東北邊境的威脅,是崇禎必須解決的最重要問題之一。這樣,曾經在遼東幹得風生水起的袁崇煥進入了崇禎的視野,再一次麵臨曆史的機遇。當魏忠賢集團這個長在帝國身上的惡瘤剛剛被清除,還遠在家鄉的袁崇煥一下子成了搶手貨——幾個月前朝廷的高級官員們還對他不聞不問,現在一窩蜂地爭著向求賢若渴的崇禎大力舉薦。對此,《明史》用了這樣幾個字:廷臣爭請召崇煥。
崇禎元年(1628)四月,崇禎任命袁崇煥為兵部尚書兼右副都禦史,督師薊遼,兼督登、萊、天津軍務。七月,經過幾十天的長途跋涉,袁崇煥從家鄉來到了熟悉的北京城。崇禎立即在平台召見,並十分謙虛地向他請教治遼策略。然而,此次平台召問,再次暴露了袁崇煥的性格弱點。他不假思索的豪言壯語,成為日後遭受極刑的誘因之一。
這次著名的平台召見是在崇禎元年七月。崇禎禮貌地和袁崇煥略事寒暄後,就迫不及待地問袁崇煥:建部(指後金)跳梁已有十年,封疆淪陷,遼民塗炭。卿萬裏赴召,忠勇可嘉,所有平遼方略,可具實奏來!袁崇煥回答說:所有方略已另寫奏本。臣受皇上知遇之恩,召臣於萬裏之外,倘皇上能給臣便宜行事之權,五年而遼東外患可平,全遼可複。
這肯定是第一個被朝廷上下視為能吏的人在崇禎麵前為平定遼東定下日期。一聽說隻要五年時間就能化解遼東大麻煩,被洶洶天下搞得焦頭爛額的崇禎喜悅之情溢於言表,一旁陪同接見的內閣重臣們也莫不歡欣鼓舞。然而,也有人對袁崇煥的五年計劃表示懷疑,此人就是職位相對低下的兵科給事中許譽卿。他趁崇禎接見中途回後宮休息的間歇,悄悄問袁崇煥:你說五年可以平遼,到底有些什麽胸有成竹的方案?袁崇煥的回答大出許譽卿的意料,他不假思索地吐出五個字:聊慰聖心耳!——也就是說,袁崇煥的五年計劃,僅僅是為了寬慰崇禎的心。許譽卿大為震驚,提醒袁崇煥說:皇上英明之極,你豈可浪對?到時按期責功,你怎麽辦?這時,袁崇煥才感到後悔,剛才在皇上麵前把牛皮吹大了,皇上肯定以五年為期,到時沒能複遼,拿什麽來交代呢?
當崇禎再次回到平台時,袁崇煥立即對五年計劃提出了相當的條件:第一要戶部保證錢糧;第二要兵部保證武器;第三要吏、兵二部保證給他用人上的主動權。對這些近乎苛刻的條件,崇禎都一一應允,並進一步賦予了袁崇煥便宜行事之權,賜給他先斬後奏的尚方寶劍。正是這把令人望而生畏的尚方寶劍,後來斷送了袁崇煥的性命,也在某種意義上斷送了大明的江山。
現在來考察,袁崇煥的確是晚明時期少見的將才和邊才,他的人品和工作能力都無可挑剔。然而,有些時候,業已成為定勢的曆史潮流,並不因主事者的敬業和忠誠而稍加改變。早在薩爾滸之戰以後,大明和後金的攻守之勢就已經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袁崇煥的敬業、能幹和對朝廷的忠誠,無法動搖這種早已形成的根本性變化,就好比一列高速奔馳的列車,無論我們的信心和決心有多大,我們都沒法伸手拉住它。與時代潮流這列列車相比,個人的力量總是過於渺小,甚至渺小到了可以忽略不計的地步。
曾親曆過甲申之變的明季文人張岱在他的著作裏對這次平台召問和袁崇煥本人的悲劇性格作出了深入的剖析,他認為:“袁崇煥短小精幹,形如小猱,而性格躁暴,攘臂談天下事,多大言不慚,而終日夢夢,墮幕士雲霧中,而不知其著魅著魘也。五年滅寇,寇不能滅,而自滅之矣。”張岱的評價略嫌刻薄,卻基本符合曆史的真實。知識分子出身的袁崇煥盡管久在沙場,過著鐵馬甲衣的行伍生活,卻仍然有著知識分子特有的誇誇其談、好為大言的特性。這樣的知識分子,他們對國家和君主的忠誠無可置疑,對所負責任也竭盡全力——總之,就人品看,他們基本無可挑剔。但他們談起動**的天下就涕泗縱橫的慷慨激昂,卻無法掩蓋一個鐵定的事實,那就是他們往往有誌大才疏的嫌疑。他們過於自信,過於相信自己的忠心與赤誠能夠挽狂瀾於既倒,卻不知道大廈將傾時已是獨木難支。
更何況,手捧尚方寶劍,在崇禎熱切的期望裏遠赴遼東的袁崇煥麵對的是一個極其麻煩的爛攤子。這爛攤子就像宇宙中的黑洞,足以吞噬一切不小心靠近它的天體。
首先是錢糧。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盡管袞袞諸公都清楚要想馬兒跑就得讓馬兒吃草的淺顯道理,守衛遼東的將士卻長年領不到軍餉。無糧不穩,何況是守衛邊疆的軍隊呢?因此,幾乎橫貫了晚明時期明軍軍史的主線就是缺餉的士兵不斷嘩變、逃亡。就在袁崇煥趕往遼東時,遼東最高行政首長畢自肅和總兵朱梅等人被缺餉四個月的士兵抓住後打得血流滿麵。畢自肅獲釋後,又氣又怕,憤而上吊自殺。袁崇煥到任後,朝廷的確給遼東撥發了部分軍餉,但與巨大的開支相比,仍屬杯水車薪。袁崇煥不得已向崇禎上書,要求崇禎能把內帑用於遼事,否則兵變還會不斷發生。但崇禎最恨大臣們提議動用他的私房錢,哪怕這私房錢是用來保衛他們朱家的江山和朱家的性命。可以想象得出,袁崇煥的提議根本不可能被崇禎采納,反而在崇禎心裏投下了第一道不滿的陰影。然而,像曆代大忠臣那樣懷有道德潔癖的袁崇煥依然我行我素。
其次是坐大於皮島的毛文龍已成尾大不掉之勢。處理毛文龍問題的輕率與專斷,乃是對袁崇煥悲劇命運起過重大作用的因素,我們不妨敘述詳細一些。皮島又稱椴島、東江,是位於渤海中的一座長十五裏、寬十裏的島嶼,它與鴨綠江口的獐子島和鹿島遙相呼應,呈三足鼎立之勢。由於皮島地處當時的後金、朝鮮和明朝的遼東、山東登州、萊州之間,戰略位置十分重要。
毛文龍原是杭州的一個無業遊民,三十歲時經其舅推薦給遼東巡撫王化貞,很快脫穎而出,一直升任到副總兵之職。此後,他率軍進駐皮島,利用該島的交通要樞條件,召集流民,通商開發,幾年間就使該島“遂稱雄鎮”。皮島地處後金海上咽喉之地,當明軍在遼東的幾座重鎮相繼失守後,皮島的戰略意義更加突出。應當說,毛文龍盡管有過殺良冒功的行徑,但他治理的皮島對後金仍是極大的牽製,朝廷——包括對政事一向不感興趣的天啟——都充分認識到了這一點,不僅把他提升為總兵,還多次派人前往慰問。對毛文龍的作用,翰林院編修薑曰廣認為:“建州之有東江,猶人身之有蚤虱也。撮之則無處著手,聽之則吮膚而不寧……使無東江,則彼得用遼人耕遼土矣。”也就是說,毛文龍像叮附在後金身上的一隻跳蚤,雖然不至於使後金為此喪命,卻可以不斷地騷擾它,使它不得安寧。
坐鎮一方的時間稍長,這隻跳蚤就變得不那麽容易控製了。朝廷上下開始對毛文龍由腹誹到口誅筆伐,而毛文龍本人,的確由於久鎮一方而變得驕橫不法。其一,他幾乎把皮島的駐軍變成了毛家軍——軍中擔任要職的,大多是他的子侄或義子,將領全部姓毛;其二,他虛報兵額二十萬,其實不到五萬,其他十幾萬人的軍餉,大多數落入他的私囊;其三,他利用皮島地處海上要衝的優越地理位置,向來往商船征稅,而這並沒得到朝廷的授權。
袁崇煥對毛文龍的這些不法情況了如指掌,而且,這位有道德潔癖的忠臣在還沒有正式接觸毛文龍前,就已經定下了應對之策。還在京城期間,閣臣錢龍錫和袁崇煥談天,問及如何處理和毛文龍的關係,袁崇煥脫口而出:可用則用之,不可用則殺之——作為全權處理遼東事務的最高指揮官,袁崇煥在赴任之前就畫地為牢式地定下了對付毛文龍的簡單處理方法。不難看出,驅使他這樣做的,當然不是個人私利,而是個人的道德好惡。他看不慣毛文龍的驕橫不法,更看不慣毛文龍對朝廷詔命的陽奉陰違。但無論如何,毛文龍罪不致死,更何況,大敵當前,毛文龍也算是獨當一麵的方麵大員。如此草率地加以戮殺,袁崇煥何其失策也。
果然,袁崇煥到任後,和毛文龍關係極為緊張。他首先派官員到皮島對毛文龍的經濟進行審計,接著又宣布海禁,不許商船徑直開往皮島。這第二招頗為毒辣,其直接後果就是毛文龍原本十分豐厚的稅收從此顆粒無收。毛文龍當然不願就此服輸,他多次上書崇禎訴苦,但崇禎態度含糊,不肯表態。奏章中,毛文龍悲憤地說:諸臣獨計除臣,不計除奴,將江山而快私忿,操戈矛於同室。以後發生的一係列變故證明,毛文龍這一介武夫的激憤之語並非虛妄之詞,隻是那時的變故,不僅毛文龍看不到,袁崇煥也看不到了。
袁崇煥上任伊始,首先對付的竟是自己人毛文龍,這是很令人驚訝的事。它隱約向我們表明,這位以忠勇自詡的高級將領,大概也信奉攘外必先安內的信條。毛文龍不願服輸,袁崇煥理所當然地認為這就是“不可用”。不可用如何處置呢,那就是像他和錢龍錫說過的那樣:殺之。
對付毛文龍一事,充分體現了袁崇煥的智謀。可惜的是,這智謀對付的不是虎視眈眈的後金,而是同一戰壕裏的戰友。袁崇煥一麵對毛文龍動了殺機,一麵為了麻痹他,還主動給他送上一大批軍餉。緊接著,袁崇煥以閱兵為名,於崇禎二年六月深入皮島。對此,毛文龍全然不備。當毛文龍手下的將領前來參見袁崇煥時,袁當即煽動——毛文龍手下將領全都姓毛,有的本是毛文龍子侄,有的則是改姓依附——說:你們都姓毛,是出於不得已。像你們這樣的好漢,哪裏用得著這樣。我在寧遠前線的官兵,軍餉比你們高,都還吃不飽,你們在海上更加勞苦,軍餉卻更低,還要靠它養家糊口,我對此感到心酸。你們受我一拜吧。毛文龍手下將領對袁崇煥一席話,既有幾分感動,又有幾分畏懼,古人所謂恩威並施,大抵如此。
就是在這次會議上,袁崇煥當眾宣布毛文龍有十二大罪。不論是現在的我們還是比袁稍後一點的明清人看來,這十二大罪真正沾得上邊的不過二三條而已,其他大多是捕風捉影的羅織之詞。更何況,真正要處死一個高級將領,隻要有一條坐實的大罪就行了,何苦拚湊這麽一大堆呢?過多的罪名反而暴露了一個事實,那就是羅織者生怕罪名不夠充足,理由不夠充分。被認為是這個帝國最有能力的的袁崇煥也未能免俗。
毛文龍當天即被斬首於帳前,死在他苦心經營了十年的皮島上。毛的部眾被袁崇煥整編,毛家軍從此不複存在。處死毛文龍後,袁崇煥繼續做了兩件和此有關的事,其一是向崇禎報告。崇禎接報後大為震驚,史書上說他是“意殊駭”——雖然此前他賜予了袁崇煥可以便宜行事的尚方寶劍,但袁崇煥在不作任何匯報的情況下,擅自處死一名被朝廷和崇禎本人均認為可以獨當一麵的高級官員,這不僅是簡單的越權,簡直就是擅作威福的草菅“官”命。
然而,崇禎也有他的苦衷,既然他剛把遼事全盤托付給袁崇煥,把袁崇煥確定為力挽狂瀾的不二人選,袁崇煥本人也立下了五年平遼的軍令狀,那麽,追究處死毛文龍之罪,不但毛文龍人已死而無濟於事,反而有可能影響五年平遼大計。也就是說,當崇禎迫不得已地下詔對袁崇煥的行為表示讚許時,這位君主的內心有一條基本的底線,那就是袁崇煥必須兌現五年平遼的諾言。
如此一來,袁崇煥相當於把自己推上了絕路,因為不要說五年平遼,即使五年內守住遼東,不讓後金勢力進一步滲透都得打上大大的問號。袁崇煥在請出尚方寶劍斬首毛文龍之前,曾當著眾人的麵向著京師方向叩首請旨:臣今天誅毛文龍以嚴肅軍紀,將領中再有如毛文龍者,必將同樣處置。臣五年不能平奴,求皇上也像臣斬毛文龍那樣斬臣吧。後來的事實證明,袁宗煥不僅被崇禎所殺,而且比毛文龍死得更為悲慘。史家談遷總結說,袁崇煥殺毛文龍乃是“適所以自殺也”。
袁崇煥做的第二件事是在返回遼陽途中寫了一首詩——未曾殺敵一人而斬自家一將卻有心情賦詩,這同樣是頗令人驚訝的事。不過,在袁崇煥的這首詩中,他表達的也是我們想表達的,那就是痛心於大敵當前而同室操戈:邊釁久開終是定,室戈方操幾時休。
以後來人的視角看,袁崇煥的權位在崇禎時代才達到巔峰,但他事業的巔峰卻在天啟時代就畫上了句號。他被認為是名將和邊才的最主要依據就是他在天啟時代指揮的寧遠之戰。可以說,他在崇禎時代的二度被重用,根本沒能如他和崇禎所願的那樣消弭邊患,平複遼東。
事情的發展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當袁崇煥處心積慮地解決他認為尾大不掉的毛文龍時,後金抓住這一有利時機,在安撫了漠南蒙古之後,皇太極親率十萬大軍,繞開袁崇煥重兵防守的寧遠和錦州,從遼西經蒙古地麵,由薊門一帶明軍防守的薄弱地帶入侵。當皇太極的大軍越過喜峰口長城兵臨距北京隻有兩三百裏的遵化城下時,袁崇煥才如夢初醒,急忙親率主力進入山海關增援。
這時的北京早已人心惶惶。崇禎二年十一月初四,也就是袁崇煥星夜馳往關內的前一天,山海關總兵趙率教為免北京被圍的困境,在遵化與皇太極激戰,不幸戰敗而全軍覆沒。次日,也就是袁崇煥大驚之餘入關那天,遵化守軍崩潰,巡撫王元雅自殺,副總兵朱來同等人棄城逃跑,總兵朱國彥與夫人一同自殺。朱國彥自殺前,把臨陣脫逃將領的名字一一書寫在案。
幾個月前,袁崇煥在平台召問時,信誓旦旦地向崇禎表示五年平遼,剛愎而又多疑的崇禎正是看在這一點上,才對袁崇煥冒失誅殺毛文龍不加計較。而今,不但平遼成泡影,後金大軍竟然兵臨城下。崇禎氣惱之餘,還多了一種被欺騙的憤怒。崇禎一麵起用孫承宗守衛京師,一麵下令調外地軍隊勤王。事已至此,如果袁崇煥能夠及時打退皇太極,估計崇禎雖然仍會對他心懷不滿,但多半不至於將他撤職,更不至於下獄。可怕的是,袁崇煥一不小心又犯了個錯誤——導致他犯這個錯誤的,不是能力,而是他的忠心。
當時,京城已有謠言,說皇太極此次入侵,是袁崇煥暗中降了後金。袁崇煥從關外星夜趕往京城,他本應在京城以外的通州地麵和後金軍隊決戰。沒想到他怕北京有所閃失,徑直率大軍直抵京師門外,並要求軍隊入城。早就對謠言半信半疑的崇禎自作聰明地認為,袁崇煥果然沒有和後金決戰的意思。手握重兵的大將要求深入京城,多疑的崇禎哪裏信得過?在袁崇煥而言,他以為自己是十足的忠誠,是在為君王考慮;而在崇禎和朝廷大臣而言,袁崇煥不在城外退敵,卻想率軍入城,誰能保證他真的和後金沒有瓜葛?再者,由於不少皇親國戚和太監都在城外修有別墅,這些別墅大多遭到後金軍隊的洗劫和焚毀。皇親國戚和太監們沒法找後金討說法,卻可以遷怒袁崇煥:就是你袁崇禎引狼入室才導致了今天的局麵!
這時,皇太極僅僅套用了《三國演義》中一個並不高明的離間之計,就使得袁崇煥從封疆大吏一落而為階下之囚。與其說這是皇太極的高明,不如說是崇禎對袁崇煥的所謂信任原本就是鏡花水月。
後金進逼北京前,曾俘虜了幾個明朝太監,其中一個地位較高的太監叫楊春。皇太極安排了兩個部將在楊春的隔壁高聲談天,有意讓楊春聽見。楊春果然在隔壁悄悄偷聽,兩個部將聲音越說越低,卻也足以讓楊春聽清楚。一個姓鮑的部將說,今天我們暫時撤兵,那是皇上的計謀。剛才我看到皇上在接見兩個人,他們說了很久的話才走,聽說是袁督師有密約,那件事不久就可以成功了。第二天,看守士兵故意疏忽,楊春得以成功脫逃。楊春回宮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崇禎報告袁崇煥和後金之間有密約,這位總攬遼事的高級官員竟然是後金的內應。生性多疑的崇禎把前後的各種事情稍一分析,很容易就相信了楊春帶回來的“情報”:看似忠心耿耿的袁崇煥,他似乎已經是皇太極的人了。
崇禎沒有立即對袁崇煥動手,這倒不是他相信袁崇煥,而是後金軍隊還在北京城外。崇禎於十一月二十三日在平台召見袁崇煥——一年多以前,他在這裏和袁崇煥第一次見麵,現在是第二次。袁崇煥此時也深知自己處境不妙——當然他肯定不知道皇太極的反間計,而是自己曾在這裏誇下五年平遼的海口,沒想到現在卻是後金兵臨城下。因此,他極力向崇禎和其他大臣渲染後金如何強大,如何勢不可擋。他甚至向其他大臣說,滿洲人此來是想做皇帝,已選定在某天準備登基了。——如此犯禁的話由袁崇煥之口說出來,在場的戶部尚書畢自嚴吃驚得張口結舌。袁崇煥之所以如是說,並不是他懼怕後金,而是希望藉強大的後金脅迫朝臣們向崇禎提出與後金議和,爭取緩衝時間以備戰。有記載說,這是袁崇煥想以議和為自己找退路。如此一來,他的五年平遼的宏偉計劃也許就不會再有人去追究了。然而,已經對袁崇煥和後金有密約半信半疑的崇禎隻是顧左右而言他。
深究君王與大臣的關係,很容易就能感受到其中難以用語言描述的微妙。他們之間也是一種博弈,隻是這種博弈往往被噴上了忠誠和賢明之類的油彩。盡管崇禎已對袁崇煥心生惡念,但他在平台召見時仍然做出和藹可親的樣子,還把他身上的貂皮大衣脫下來,親自給袁崇煥披上——中國曆史上,經常可以看到的一個細節就是,主子脫下自己的衣服給臣子披上,而臣子此時除了感恩戴德,那就是暗暗下定決心,要為主子流盡生命中的最後一滴血。總而言之,主子們那件名貴的衣服,最終都獲得了難以用金錢計算的回報。
僅僅過了幾天,當崇禎安排好接替袁崇煥的人選之後,這位和藹可親的人君一下子變得聲色俱厲:十二月初一,袁崇煥被召進宮,依然是前兩次召見的平台。這是他和崇禎的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見麵。當袁崇煥來到平台時,崇禎直截了當地問他和皇太極之間有何密約?密約原本就是不存在的莫須有的東西,袁崇煥一下子有點摸不著頭腦,無言以對。崇禎卻以為袁崇煥默認了,指責袁崇煥擅殺毛文龍、引皇太極進犯京城、指使手下人射傷滿桂。崇禎越說越激動,不容袁崇煥分辯。事實上,震怒中的皇帝不可能聽得進任何形式的分辯。最後,這位暴怒的君主下令:著錦衣衛拿擲殿下!
此後大半年時間裏,袁崇煥一直關押在獄中。種種跡象表明,崇禎最初似乎並無意處死袁崇煥。當他聽說袁崇煥的部將祖大壽等人擊退皇太極的消息時,還在興奮之餘親切地說:守遼非蠻子不可——蠻子,係崇禎對袁崇煥的昵稱。但是,袁崇煥所處時代和環境之險惡,完全不是當事人以外者所能想象的。朝廷大臣中,為袁崇煥喊冤者固然有之,必欲除之而後快的政治對手更是不少。何況,還有一些人堅信袁崇煥已經投敵,他們正義凜然地上書崇禎,要求予以嚴懲。前者,如與毛文龍交厚、曾收受過毛文龍大量賄賂的溫體仁,他對袁崇煥殺毛文龍而斷了自己的一條生財之路早就恨之入骨,這時候落井下石是情理中事。後者,如山東道禦史史範,他在奏章中認為袁崇煥的罪過比秦檜還有過之而無不及。袁崇煥是秦檜,那當今聖上豈不成了忠奸不辨的趙構?對這一說,自視甚高的崇禎不由怒不可遏。一旦曾經脫下衣服給臣子的主子變得怒不可遏,縱然他脫過一千件衣服,臣子的命運也不容樂觀。
接下來,就是我們前麵說過的明末大悲劇。崇禎下旨,將袁崇煥“依律磔之”。至於其妻子,崇禎宣布將她們和袁崇煥的兄弟一起,流放二千裏以外。那場“大快人心”的淩遲就這樣不可阻擋地發生了。當袁崇煥在劊子手冷漠無情的數刀數的聲音和周圍看客們興奮的斥罵聲中,慢慢地承受著死的煎熬時,大明帝國注定了隻有毀滅才是它最終的結局。
許多年以後,作為勝利者的後金(清)向天下宣布了袁崇煥與皇太極密約的真相,已經習慣了清朝統治的人民才隱約想起,不久之前的晚明,曾經有過一位叫袁崇煥的忠臣,他為那個日薄西山的帝國無辜斷送了自己的身家性命,卻依然無法挽住帝國墜向深淵的車輪。因為一步步墜入深淵是他效忠的那個帝國不可避免的宿命。
清人所修的《明史·袁崇煥傳》中,對袁崇煥之死作出了簡潔而又一語中的的評價,那就是——
自崇煥死,邊事益無人,明亡征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