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申年八月,地處江南的南京正是菊黃蟹肥之時,不少官宦人家或是殷實富戶,紛紛忙著歡度中秋。名士和詩人尤其熱愛這種秋高氣爽的季節,登高賦詩,賞菊飲酒,都是他們最為熱衷和最為擅長的雅事。雖然就在幾個月前,他們的君父崇禎已經絕望自縊於京師,而關於清軍就要南下的消息也不斷同南逃的士民一起到來,但這座江南最富庶最繁華的城市依然是一派歌舞升平:秦淮河上,畫舫雲集;夫子廟畔,歌吹沸天。

這年八月,禮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人稱史督師的史可法接到一封來自北京的信,信是大清攝政王多爾袞寫來的。這是中國古代史上最著名的信件之一。這封信中,多爾袞一方麵指斥南明君臣有仇不報,有賊不討,卻忙於偏安自立;一方麵則聲稱,大清的江山並非得之於明朝,而是得之於李自成。南明君臣偏安南京,政治上和軍事上都沒有前途。史可法應該審時度勢,及早歸降。史可法當然不可能投降,一個月後,史可法回信給多爾袞,表示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要他或者南明政權投降,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這兩封信最耐人尋味之處在於,它們所傳達的信息嚴重不對稱。多爾袞要史可法投降,史可法卻要求與清朝聯手西向,以討李自成——“伏乞樹同仇之義,全始終之德,會師進討,共梟逆賊之頭,以泄神人之憤,則貴國義聲照耀千古矣”。——也就是說,到了清軍就要投鞭南指、席卷中國之際,作為南明政權中最有聲望者的史可法,依然沒有認識到對南明小朝廷來說,最重要的敵人已經不是農民軍,而是隨時可能渡江南下的清軍。信息的不對稱造成的後果就是讓當事人產生錯覺,進而得出錯誤判斷。於南明而言,自君王到大臣,普遍認為國之大敵乃是逼死君父崇禎的流寇李自成,而已經遷都北京、虎視天下的清朝,則始終被南明認為,他們是可以用裂土納款的方式進行安撫的,甚至可以與之聯合起來共同討伐李自成等流寇。當是時,南明諸公打心底不敢相信清朝會是自己的敵人,因而也就堅決不願相信,清朝入關的目的就是為了奪取大明的整個天下。也就是說,對一個已經經不起任何外來打擊的小朝廷來說,他們隻能采取自欺欺人的鴕鳥政策。

關於南明小朝廷,這裏補充幾句。所謂南明,乃是指崇禎自縊、大明覆亡之後,明朝宗室在南方建立的幾個地方性政權,按順序分別為弘光政權、隆武政權、魯王監國、紹武政權和永曆政權。其中占據地盤最廣、最具實力、最有中興可能的當數弘光政權。但弘光政權和隆武政權及魯王監國都僅僅維持了很短的時間,紹武政權更是一個臨時拚湊起來的微型朝廷,當它在蘇觀生等人的打點下於廣州成立時,由於封官太多而官服供應不上,隻得從戲班子裏借戲裝。維持最長的是永曆政權,長達十六年。但那是一敗再敗,一退再退,最後竟退到了緬甸的苟延殘喘的十六年。

甲申年三月,崇禎麵對日益逼近的京城之圍,曾發布聖旨,要求天下勤王。南京方麵接到勤王令已是三月底。四月初一,經過短暫的準備,時任南京兵部尚書、參讚機務的史可法發布文告,誓師勤王——這時,南京方麵仍不知道京城早已易主。四月十二日,史可法率軍北渡長江,剛剛抵達南京對岸的浦口就因糧草匱乏而不得不駐紮下來籌糧。這時,崇禎自縊、京師失守的消息傳到軍中——一個很有趣的問題是,如果不是及時得知這一消息,這支糧草匱乏的軍隊,在一邊籌糧一邊行軍的方式下,到底什麽時候才能趕到遙遠的京城?

京師失守、崇禎蒙難的消息傳到南方,一石擊起千層浪,南方反應之劇烈出人意料,《劍橋中國明代史》中說:“這個消息不僅震動了南京和南直隸的官場和社會賢達,而且傳遍南方,在晚明的社會動亂中掀起新浪潮——城市暴亂、佃戶和奴仆反抗主人、工場和礦廠工人罷工、土匪襲擊、各式各樣地方武裝集團造反——這浪潮在許多地區幾十年都沒有平息。”

具體到史可法,這一消息令他錐心蝕骨。眾人吃驚地看到,史可法放聲大哭,他以頭碰柱,把頭撞得鮮血淋漓,一直流到他的腳背上。後人解釋史可法的忠誠時,記載了他母親的一個夢,說他的母親懷著他時,夢見文天祥走進家中。這一記載見之於作為正史的《明史》。在史家們看來,史可法的盡忠報國,如同文天祥一樣,乃是宿命和天意。

即便以今天的標準來考察,史可法仍然是一位值得稱道的、恪盡職守、克己奉公的優秀公務員。因堅決反對魏忠賢閹黨而慘死獄中的左光鬥,史可法一向師事之。左光鬥打入死牢時,史可法重金賄賂獄卒,化裝成清潔工人得以進入死牢和左見麵。酷刑之後的左光鬥已經“麵額焦爛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盡脫”,史可法眼見導師如此慘狀,不由抱著左光鬥痛哭起來。是時,左的雙眼已無法視物,但還能聽出是得意門生史可法的聲音。左光鬥大怒:“庸奴!此何地也,而汝來前!國家之事,糜爛至此,老夫已矣,汝複輕身而昧大義,天下事誰可支柱者?”——彌留之際的左光鬥認為,像他這樣的精忠之臣冤死後,天下事必然更加糜爛不堪,而史可法則是最後的希望。

甲申之變前,史可法曾做過多年地方官,並以地方官的身份配合盧象升等人進剿農民軍。他後來的軍事經驗,大約就是那時候積累下來的。在進剿農民軍時期,史可法表現出的不是傑出的軍事才能,而是管理能力和管理智慧。這個短小精悍的中年人,有一張黢黑的臉龐,目光犀利。他“廉信,與下均勞苦”,行軍途中,隻要士兵們還沒吃飽,他絕不端碗。士兵們還沒領到禦寒的被服,他絕不先領。這種品格在明末文官貪汙腐化成風、武將作威作福成性的大環境下,不僅使他出汙泥而不染地一枝獨秀,更重要的是,“以故得士死力”。一句話,士兵們願意為這樣的領導去吃苦,去賣命。換言之,後來在南明軍隊中起凝聚作用的,不是這個小朝廷的前途與恩威,甚至也不是這個小朝廷的法製和紀律,而是史可法這樣的高級將領的個人魅力。

以個人魅力而凝聚軍隊和政府,對史可法個人而言,是極大的成功,但對這個政府來說,無疑是極大的失敗。把軍隊和政府的凝聚力建立在個人魅力之上的最大弊端在於,將士和官員們隻知有明公而不知有朝廷,隻知有私人恩德而不知有國家權柄。

史可法給多爾袞的回信理所當然地義正辭嚴,一如這位短小身材的高級官員嚴肅的臉。然而,在一個以實力說話的年頭,無論多麽義正辭嚴的回信都顯得蒼白無力。最終,這兩個敵對政權之間的所有矛盾,唯有用武力來解決。

多爾袞接到回信後,他失去了繼續勸降的耐心,遂於甲申年十月二十四日,直接向南明君臣下了戰書。這道傳檄江南各地的文告中,多爾袞曆數南明君臣身負三樁罪責:“爾南方諸臣,當明國崇禎皇帝遭流賊之難,陵闕焚毀,國破家亡,不遣一兵,不發一矢,如鼠藏穴,其罪一;及我兵進剿,流賊西奔,爾南方尚未知京師確信,又無遺詔,擅立福王,其罪二;流賊為爾大仇,不思往討,而諸將各自擁眾,擾害良民,自生反側,以啟兵端,其罪三。唯此三罪,天下所共憤,王法所不赦,用是恭承天命,爰整六師,問罪征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