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葉青魚實在不知道該如何來表達自己心底的憤懣!

她回頭,看見枕頭,抓過來就狠狠摜在了地下!

老葉他為了讓馮婉茹活下來,他就放棄了自己逃生的機會……

那老葉難道就沒想過她麽?

他放棄了他自己逃生的機會,那他豈不是同時也放棄了她!

在馮婉茹和她媽媽之間,老葉已經選了馮婉茹一回;

在她和馮婉茹之間,老葉難道又選了馮婉茹!

如果真是這樣,那這個世界,她還回來幹什麽!

她寧肯真的死了,她寧肯就留在1994年的那個世界裏。

而眼前的這個世界,她就算終於回來了,可是她卻已經沒有老葉了啊!

那她為什麽要回來,為什麽啊……

如果她能留在1994年的那個世界裏,至少,那裏還有老葉在陪她啊!

她轉回被窩裏去,將臉蓋在枕頭裏。

她不想讓醫生馮春看見她的臉。

醫生馮春尷尬地站在那裏,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最後他還是輕聲說,“……你別擔心,你父親的後事都已經辦好了。等你好起來,我會帶你去看他的墓。”

葉青魚手指攥緊枕頭。

“……可是這一切,你是怎麽知道的?”

醫生馮春,那就隻是個醫生啊,他又不是辦理案件的警官。

那些老葉落水前後的細節,他一個醫生是怎麽能知道的?

更何況,老葉既然是落水,放棄了逃生的機會,那老葉應該都沒被送進醫院來過,那這位醫生馮春是怎麽知道得這麽詳細的?

即便退一萬步說,老葉被打撈上來之後,就算警方也可能還把老葉送進醫院嚐試搶救過,而且那麽巧就是送進醫生馮春他們醫院來。

而且就是他為老葉診治過的話……那馮春也不應該知道老葉的後事啊。

沒聽說那個醫生還管病人後事辦理的。

醫生馮春被問得站住。

葉青魚深深吸口氣,轉過頭來看向馮春。

“馮醫生你姓馮,我爸車上拉著的那位也姓馮。該不會,你們兩位是親戚吧?”

這關係,她是在1994年的那個世界裏曾經遭遇過的。

如今兩個世界忽然成為兩麵鏡子一般,互相映照。

馮春終究還是歎口氣,默默點頭,“小葉老師你雖然是剛醒過來,可是你還是這樣的敏銳啊。”

“你猜對了。我跟馮婉茹的確是親戚。”

葉青魚的心狂跳起來,“她是你的什麽親戚?我能知道麽?”

馮春咬住了嘴唇。

這一刻,這位年輕的男醫生竟然有那麽一刻的,像個孩子。

“馮婉茹她,是我姑姑。堂親。”

柳城深秋,遍地棕黃。

葉青魚已經出院,經馮春為中間人,聯係了馮婉茹。

兩人在墓園碰麵。

遠遠看著穿了一身黑,連頭上頸上也圍了黑色紗巾而來的馮婉茹,葉青魚這一刻心下都不知道是個什麽心情。

她討厭馮婉茹。

她恨馮婉茹拆散了她的家庭。

她剛剛聽說老葉為了救馮婉茹而放棄了他自己的逃生機會時,她甚至忍不住腦補要親自跳進水裏去將馮婉茹的腦袋給摁回水裏……

可是這一刻,看著眼前這樣的馮婉茹,竟然宛若一身重孝而來。

不,她不是老葉的未亡人,有她葉青魚盯著,老葉這麽多年來也沒跟馮婉茹真的走到一起去過。

可是馮婉茹今天卻還是穿成這樣。

比她葉青魚這個當女兒的,穿的還要鄭重其事。

如果是昨天的葉青魚,她會毫不留情地當麵拆穿馮婉茹的念想,告訴馮婉茹不用把自己穿成這樣。

因為,就算馮婉茹把自己穿成這樣,她也成不了老葉的未亡人。

可是……

該怎麽說呢,也許是因為這蕭瑟的秋意,又或者是馮婉茹麵上眼底深刻的哀傷和疼痛吧。

總之葉青魚終究是什麽也沒說出口,隻是搖了搖頭。

——她抱怨老天不公,讓她在那個晚上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可是其實仔細想想,馮婉茹她何嚐不也是如此?

馮婉茹在那一天當中失去了她唯一的兒子,也失去了她這一生的情感寄托。

或許就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她與馮婉茹也還算是同病相憐。

她垂下頭去,心裏告訴自己:算了,就不說了。

那天,馮婉茹帶著葉青魚去看了老葉的墓地。

說是墓地,卻其實壓根兒就沒有墳墓。

隻有一片茵茵草地,還有一棵剛剛才散開枝葉的小樹。

馮婉茹靜靜地望著那棵小樹。

“這是他自己的心願。他說這或許就叫‘葉落歸根’。”

葉青魚瞬間便明白了。

誰讓他們姓葉呢。

馮婉茹歪過頭來看葉青魚,“……我這一輩子沒鬥過的人,其實是你啊。”

“在你爸爸心目中,你才是那個最重要的人。為了你,他什麽都肯。”

葉青魚笑起來,掩不住愴然。

“雖然你這麽說,我心裏挺高興的。可是,我也沒忘了我爸最後是怎麽走的!馮醫生都告訴我了,你別以為我什麽都不知道……”

“你和我爸一起落水,其實還有逃生的時間。可是我爸把逃生的機會讓給了你,他自己選擇了放棄生命。”

她霍地轉頭,盯住馮婉茹的眼睛。

“他壓根兒都沒想過我吧!他隻想著讓你活下來,卻忘了這個世上還有我這麽個跟他相依為命的女兒!”

“那你還好意思這麽說麽?”

馮婉茹一向要強,可是這一刻臉上卻刻滿了悲哀和疲憊。

“其實馮春那孩子,也隻是知道其一,並不知道其二。”

她別開目光,看向遠處那鬱鬱蒼蒼的山林。

“……不過也不怪他,因為當時那生死的瞬間,隻有我跟你阿秋在一起。他說過的話,他所做的決定,乃至他那一刻的心意,都隻有我一個人才知道。”

葉青魚都想輕啐一聲了。

馮婉茹怎麽這麽說話?

她是在炫耀麽?

不過馮婉茹還是及時地收斂住了。

她收回目光來,轉回頭來又看了葉青魚一眼。

這一眼,終於叫她的蒼老和憔悴都再也掩蓋不住。這是多少名貴的化妝品,多少先進的醫美都沒有辦法做到的。

這種蒼老來自於心底,透過眼睛表達出來。

那是一種——生命都將枯槁的,荒涼的疲憊啊。

“阿秋那時候,其實已經得知了你的死訊。”

葉青魚攥緊手指,“我沒死!”

馮婉茹努力笑笑,“是啊,不過我也隻是一個月前才知道你沒死的。”

葉青魚緊咬牙關,“我一年前就沒死!”

馮婉茹卻輕輕搖頭,“其實,一年之前,就有醫生已經判了你的死刑。你那時候跟死了沒有區別,而且所有的醫療儀器都傳達出同一個訊息——就連它們都不敢保證你還有醒來的可能。”

“所以在你一個月之前醒來的那天之前,你其實就是死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