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何種文明,隻要到達反思階段,就會有唯物主義者和唯心主義者之間的衝突,或者用比較現代的術語來說,自然主義者和人格主義者之間的衝突。在希臘有德謨克利特和柏拉圖;在印度有唯物主義的查瓦卡(Charvaka)體係和唯心主義的吠檀多體係[21],喬達摩是一位自然實證主義者,但他的後期追隨者中有大乘派的唯心主義者;在中國有唯心主義者陸象山、王陽明和原始的自然主義者莊子[22];在羅馬,盧克萊修寫了《論自然》,而西塞羅寫了《論神性》;在德國,有唯物主義者費爾巴哈反對唯心主義者黑格爾。如今在美國,約翰·杜威是一位偉大的自然主義的領袖,而W.E.霍金是一位偉大的唯心主義者。我們看到,縱貫各個時代,人一直生活在兩個世界中,尚未達到統一。人的世界仍舊是分割的——這種分割不僅存在於戰爭及戰爭的後果中,而且也存在於大多數虔誠的真理的探索者中。
傳統的觀點把唯物主義者和自然主義者視為缺少崇高誌向的人,認為他們總是試圖剝去事物崇高的一麵,貶之為卑賤與低劣。而僅僅唯心主義這個詞就表明他們高舉的旗幟是事物的原因,盡管他們的思想可能是不切實際的,但他們是這個罪惡的世界中僅存的理想的保護者。這種傳統並非全無根據。當人們希望以靈魂為代價而沉溺於肉體,以他人為代價而滿足個人私欲時,作為一條定則,他們必定會轉變為某種形式的唯物主義,作為他們過一種邪惡生活的最好借口。當他們想要背叛人的更高的天性時,他們很少訴諸唯心主義或人格主義。當這種情況發生時,比如阿道夫·希特勒把自己說成“宇宙創造者的工具”,他的目的也在於說服民眾,而這些反叛理想的民眾本身也是唯心主義的,是“上帝的作品”,這是希特勒說過的話。[23]
在當代混亂的鬥爭中,近代的自然主義者熱誠地宣稱他們對價值的忠心。按照傳統的或不加批判的說法,古代的德謨克利特是一個有著高尚道德理想的人。奧古斯特·孔德為自然論的實證主義辯護,同時宣揚秩序、進步和愛的社會理想。共產主義者宣傳辯證唯物主義,並且為了消滅剝削做了比許多唯心主義者更加有效的努力。曆數美國最重要的自然主義者,如麥克斯·C.奧托、勞倫斯·西爾斯、歐文·埃德曼、羅伊·伍德·塞拉斯、西尼·胡克和約翰·杜威,同時也就是在列舉美國為實現更美好的世界而奮鬥的高尚鬥士。最近有15位自然主義者聯合起來提出了他們的綱領,他們選擇了《自然主義和人類精神》作為綱領的標題,似乎表明了他們最關心的問題是靈**在自然中的地位。
今天,在自然主義者和人格主義者之間不存在關於人類和社會價值的有效性的真正分歧。兩個陣營都不想低估或摧毀價值。理想是否有效已不是問題,但這個問題有了其他形式。人們問道:我們如何才能協調我們對自然的看法和我們已接受的價值?我們應當為之獻身的價值有沒有什麽範圍?比如,有沒有崇拜、祈禱、與上帝的神秘交際的位置,有沒有為神聖的目的獻身和信仰永生的地方?對第一個問題自然主義者沒有清楚統一的回答,而對第二個問題也隻是給出了一個模糊但卻基本上否定的答案。自然主義的這種不能令人滿意的狀態可以從下列現象看出:桑塔亞那稱杜威的自然主義是“半條心的”,杜威說桑塔亞那的自然主義是“斷了脊梁骨的”[24];上麵提到的那次題為“自然主義和人類精神”的學術會議;羅伊·伍德·塞拉斯和西尼·胡克[25]之間的激烈爭論。一個思想派別中有不同觀點確實不會讓這個學派名譽掃地。基督徒對許多事情有不同看法,但一切基督徒都追隨耶穌。而自然主義者的觀點有如此巨大的差別,以至於所有自然主義者都不會接受任何共同的看法,但拒絕相信一位有人格的上帝除外。我將要論證的是,人格主義要比任何形式的自然主義更加清晰真實地對待經驗,更加合理地解釋價值。
在最廣泛的意義上,人格主義是這樣一種信念,有意識的人格既是最高的價值又是宇宙中的最高實在。在此意義上,一切有神論者實際上都是人格主義者,無論他們是經院哲學家、巴特主義者、宗教實在論者,還是唯心主義者。甚至希特勒也是一個邪惡的人格主義者;他使人格——“雅利安人”類型的——成為最高的價值,甚至是最高的實在。
但在這種表麵的一致下,還有重要的不一致之處。他們麵對這樣的問題:理性是對真理的檢驗嗎?所有的實在都有人格嗎?有些人格主義者懷疑理性,把對理性持有信心視為有罪的傲慢和膽小的懦弱。有些人格主義者拒斥唯心主義的形而上學,以及一切實在都有人格這個重要假設。本書站在那些為理性辯護的人和唯心主義一邊,其根據就是一種合理的、唯心主義的人格主義比自然主義或新超自然主義更加接近經驗和人的合理向往。由於和自然主義的衝突比與新超自然主義的衝突更加根本,更加普遍,因此我們把重點放在前者。新超自然主義是混亂的真理,自然主義是混亂的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