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讓我們更加仔細地考察人格主義對自然主義的挑戰。
第一,人格主義比自然主義更加具有經驗性。自然主義傾向於忽視或否認所有經驗的最根本特點,即經驗是人[26]的意識。人是惟一直接有經驗的實在。信仰自然、上帝或其他人的所有證據都是在人的意識中找到的。自然賜予我們的一切和從我們這裏得到的一切都是人的意識。每個斷言無意識和非人的事物存在的人都是在虛構某些在經驗中缺乏證明的事物。他訴諸傳統、本能或“動物崇拜”,這是桑塔亞那的說法,但卻不考慮經驗。引用一句漢斯·瓦辛吉(Hans Vaihinger)的話:“唯物主義無論如何不願依靠純粹的經驗。”[27]我們經驗的處境全都是有意識的處境;如果我們希望相信有無意識的處境存在,那麽我們這樣做是在冒險而無經驗的保證。當然了,許多我們沒有意識到的事物是存在的,但真理並沒有為這種未被意識到的事物——神的或人的意識——提供任何證據。
第二,人格主義比自然主義的範圍廣。可以承認,現代的自然主義比古代的唯物主義範圍廣。唯物主義把實在歸結為原子在空間的移動。它甚至沒有給感覺的生動性質留下一席之地,更不要說理想和價值了。盡管進化到現在這個水平的自然主義比從前貧乏的唯物主義豐富,盡管它的代表人物認為意識和價值都是自然的產物,然而唯物主義者不願意把心靈和價值當作自然的證據。自然主義者從科學中得出他們關於自然的定義,有意將人格和價值從思考中省略,而將注意力集中在物理的對象,尤其是生物有機體上。因此,帶著他們所有良好的意願,自然主義者把人格和價值排除在他們的數據之外,或者至多將它們當作生物現象來研究。實際上,自然主義幾乎完全像舊唯物主義一樣,將經驗削弱為它的空間屬性。而另一方麵,人格主義者把人格和價值當作實在的最根本線索和解釋一切感性觀察的基礎。因此,人格主義比唯物主義範圍更廣,更加真實。而自然主義是對遺忘的讚同。
第三,人格主義比自然主義更具有社會性。經驗的結構是社會的;人格主義和自然主義在這一點上意見相同。但對自然主義而言,社會和社會關係是某個非社會性的實在的顯現。而另一方麵,對人格主義而言,實在是徹頭徹尾社會性的。每一個人經驗中都包括某些東西,這些東西並非由其自身發明或創造,而是來自他與其他人的相互作用和交際。對人格主義而言,社會範疇是最基本的。盡管神聖的人格的存在並不一定需要其他人格的存在,但其道德天性是愛,而愛需要友情。因此,上帝也不是孤獨的、自得其樂的心靈。上帝是愛,是“偉大的夥伴”。因此,人格主義的哲學把自然本身解釋為上帝和其他人進行社會交際的領域。這就不僅給人格主義添加了比自然主義更加寬廣的適用性,也給民主製的社會哲學提供了更加深厚的基礎。如果宇宙是一個相互作用的人格的社會,每一人格都是部分被限定的,部分自由的,那麽民主製就是一種“在與‘無限者’協調中過一種政治性的生活嚐試”。
第四,人格主義和自然主義一樣具有科學性。人們假定自然主義的巨大力量在於它嚴格地堅持科學;但若自然主義者聲稱隻有他們才忠於科學,那是完全錯誤的。每個人格主義者都尊重科學,信賴物理學、化學、生物學、心理學和其他一切科學的成果,並將它們當作通過合理的方法得到的可信的結果,是現今研究領域中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知識。人格主義者和自然主義者在這一點上的差別不是自然主義是科學的,人格主義是不科學的。它們間的差別倒不如說是,自然主義者似乎斷言科學是人類能夠知道或希望知道的一切。科學是知識,科學是哲學,科學是宗教。還有,自然主義就是拉爾夫·巴通·培裏所說的“科學崇拜”。
現在需要考慮一下促使人格主義者拒斥這種科學崇拜的原因。科學是對現象及其可證實的普遍法則的描述。人格主義者和大多數不接受自然主義者的哲學家都相信有些問題是科學或科學的綜合體無法提出的,但隻要人的心靈開始理解它本身並且透視科學,這些問題卻一定會提出來。這樣的問題有:什麽是科學的前提?它把什麽東西當作不證自明的來接受?如果科學有所省略,那麽被省略的是什麽?在和人類其他興趣和活動的關係中——比如社會生活、藝術和宗教——以及與意識的關係中,科學處於什麽樣的位置?什麽是自然、結構、標準和知識的基礎?我們為何能夠判定真正的善、正義、美、神聖和真實?我們該如何把科學的成果向他人敘述,並將其與人類為之奮鬥的正確目標聯係起來?我們該如何正確定義被我們所有經驗——科學的和超科學的——揭示出來的整個實在?有些科學家反對提出這些問題,因為他們不能用實驗或因果關係的解釋來回答。有些科學家斷言不存在關於善或上帝的知識。但隨著認知、質疑、評價和崇拜等經驗的繼續,僅僅因為它們不能用科學的方法加以證明,或因為自然主義者不想討論它們給這些經驗打折扣是武斷的。
自然主義者就是那個把經驗和那些不能用科學方法加以處理的問題擱置的人,或者至少是加以簡化。在人格主義者看來,這種做法似乎有悖於熱愛真理、自由探索和經驗主義這些科學本身的基本精神。尊重科學是一回事,將科學視為人類追求真理的惟一途徑是另一回事。前者對有理智的生活是最基本的,而後者帶來的結果是排它的,教條主義的,狹隘的。
一個在德國的美國學生曾經評論說:德國人好像認為整個宇宙似乎都能在德國的科學實驗室中發現。德國人似乎忘了實驗室的方法不能回答這個問題:什麽是善?
人格主義者和自然主義者對科學的解釋有另一個不同的方麵。自然主義者把有意識的人格當作本質上無意識、無人格的宇宙的微小的、偶然的產物。自然主義者認為這個觀點基於他們對科學的理解。原子、電子、質子、能量場以及其他一些最基本的東西難道不是無意識的實在或事件?然而,即使是人格主義者也必須承認科學並沒有把心靈或人格歸結為自然。在這一點上一個富有生命力的問題產生了:為什麽科學要對宗教和形而上學這樣的重大問題保持緘默?為什麽科學從來不討論這個問題:宇宙是一個其他心靈的王國還是一個無心靈的物體的王國?答案很清楚:科學的方法把一切關於自然的物質和能量的源泉問題精心挑選出來,以便把自身局限於對可檢驗的規律的觀察與實驗。
在這一點上,人格主義者要求人們注意科學的某些基本的預設。自然的世界存在的一切證明都是在人的有意識的經驗中找到的。一切實驗性的觀察、對實驗的一切解釋、構成科學的一切知識,都是在人的有目的的、有意識的經驗中找到的。經驗表明,“物理能量”的惟一證據是通過觀察有意識的個人經驗的類型變化找到的。衡量了這些科學的預設,人格主義者提供了這樣一個假設,總是在意識和對人的影響中顯示自身的能量本身便是一個有意識的和人的動因。科學中找不到任何東西可以證明或證否這個假設;然而,它與所有科學的事實與方法一致,而且可以接受檢驗,即使不是通過科學的試驗,也是通過它組織和解釋個人生活的全部證據的能力、一切證明的能力——即個人生活的整體、個人生活的價值和目的。
換言之,人格主義的信念是,一切自然的能量都是一個宇宙心靈的活動,我們的價值經驗著的這個心靈是永恒的上帝。每一條自然法則都是上帝的法則,每一自然的能量都是上帝的行為。自然主義者可以在這一點上進行反駁:如果願意,你可以稱之為上帝,但除了給自然施洗你又做了些什麽?稱之為上帝對你有什麽好處?對這些經常重複的挑戰,兩個簡單的回答就足夠。第一,我們得到了一個完整的世界;據此我們可以把自然同我們的理想價值聯係在一起考慮。如果自然是行動著的上帝,我們便有理由相信人的價值是上帝的目標,即使自然滅亡了,上帝完全改變了他的行動方式,人格與價值仍會存活。愛是“創世的終極法則”。第二,我們獲得了宗教的基礎。宗教本質上是崇拜、祈禱,及其在生活中的成果。針對無意識的自然體係的崇拜和祈禱不僅不能令靈魂感到滿意,而且是不合理的。因此,大多數自然主義者要麽不祈禱,要麽祈禱;但若他們祈禱了,就隻能使用理性的語言和采用理性的態度,而僅當自然是有意識的、有人格的上帝的行為時,他們使用的語言和采取的態度才可能是理性的。一個做禱告的自然主義者是不正常的。在結束關於這一要點的討論時,我們可以再次重複,人格主義的信念與科學精神完全和諧。如果自然就是行動著的上帝,那麽不需要對任何科學規律或科學方法進行修改。但是人格主義者認為,科學不是全部真理,生活包含的內容大於科學。
我們已經相當充分地論證了人格主義與自然主義同樣是科學的。現在我們還要加上第五點:人格主義比自然主義更具有宗教性。自然主義者確實經常(並非總是)可以感受到為精神和社會價值獻身的崇高,也可以經常體驗到對一切存在之源的感性的、神秘的崇拜。不可否認,當自然主義麵對人的生活和思想時,它可以是宗教的,比如亨利·尼爾森·維曼稱自己是自然主義的有神論者。他是虔誠的,神秘的;他獻身於基督,獻身於基督教的教堂;他在一種超越他自身的力量中找到了他的一切價值的基礎,這種力量他稱之為上帝。那麽他為什麽是一個自然主義者呢?因為他的上帝是自然界的非人格的能量的無意識的秩序,而不是永恒的、有意識的超越自然的精神。
在這一點上,任何人都會遇到障礙,無論他有多麽高尚。一個被限製在自然中的無意識的上帝不能與一個涵蓋自然而又超越自然的、有意識的、人格的上帝相提並論。用感覺揭示的自然界是神奇的;但用人的理想的經驗揭示的精神世界是高尚的。僅在自然中發現上帝的人限製了精神的作用。自然主義在一定意義上可以對推崇精神、貶低自然的宗教禁欲主義起到糾偏的作用。然而在美國,這樣的糾偏沒有必要。禁欲主義並不是一種全民的危險。在印度可能需要反對禁欲主義。但斯瓦米·維夫卡南達(Swami Vivekananda)也許做得太過分了,他在“超越感覺的局限性的鬥爭中”[28]發現了宗教的真正病菌。然而印度的哲學家似乎比美國的自然主義者更貼近宗教的本質。僅僅在自然中看到上帝的人能看到的東西比尋求精神的集中、掌握和發展的人看到的要少得多。從中國聖人孟子的話中甚至可以得到更加深刻的啟示。他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也。”[29]孟子建議說,如果我們徹底地探索我們的感覺和我們的靈**,神就會向我們顯現它們。
人格主義建立在自然與精神統一的信念的基礎上。這樣的信念開辟了一條在奧秘的、倫理的、理智的社會的最高水平上與上帝合作的道路。它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可以信賴的上帝,能夠理解和滿足孤獨的靈魂和整個世界這個大社會的需要,無論是最卑微的人的還是最聰明的人。曆史上的宗教經常擱置形而上學和科學,不加探究,而現代人格主義正在處理許多過去從未觸及的問題。不管怎麽說,人格主義的上帝比任何自然主義的上帝都更加接近先知運動的公義的上帝,更加接近耶穌的天父。當然,僅就此而言並不能證明人格主義的正確;但若可以用其他理由證明人格主義的正確,那麽這一事實可以成為一種巨大的宗教優勢。一個充滿愛的上帝,一個把人類從精神的罪惡和貧窮中解救出來的上帝,一個與人類在曆史中合作的上帝,一個尋求與人交際的上帝,這才是值得人類為之獻身的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