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對話
第一節 描述
原初的記憶
我經常做相同的夢,盡管變化各異,有時也會間隔數年。我稱它為“雙重呼喚”之夢。夢的背景總是大體相同的,那是一個貧弱而蠻荒的世界。我覺得自己置身於一個巨大的洞穴之中,就像錫拉庫紮[1]的拉托米亞一般;或者置身於一個泥土房中,醒來後會使我回想起鄉間的農夫;或者在茂密森林的邊緣,我記不得是否真的似曾相識。
夢以不同的方式拉開序幕,常常伴有某些非凡事件的降臨,例如,一隻狀若幼獅的小獸(夢中我知道它的名字,醒來卻忘記了),它撕扯著我的手臂,惟用力方可掙脫。奇怪的是,夢中故事的開端與這些事件的表麵含義相同。顯然,那是整個夢境中最為重要的,但卻總是如此迅疾地展現,仿佛無關緊要。而後突然間又放慢速度:我站在那裏,大聲呼喚。鑒於我清醒的意識所記錄下的事件,我本應設想,我所發出的呼喊聲的變化與以往的事情一樣,時而歡愉,時而恐懼,有時甚至充滿痛苦,但卻又伴著成功的喜悅。然而,在我清晨夢醒後的回憶中,那呼喊聲既不富於表情,也頗乏變化,每一次都是相同的呼喊,語言含混但節奏感強,起伏分明,聲音漸趨洪亮。如果我醒著,嗓子是難以忍受的,聲音悠長,異常的悠遠深長,如此呼喊像一首歌。當它停止,我的心跳也戛然而止。但是,隨即在遠處的某個地方,另一聲呼喊向我襲來,與以前的呼喊相同,卻由另一個聲音唱出。然而,它與我的呼喊絕非類同,當然也不是我呼喊的“回聲”,那是真正的應答。這種應答並非單純地重複我的呼喊,甚至不是以一種弱化的形式,而卻與之相一致,回應著我的呼喊——如此這般,起初傳到我耳中的毫無疑問的我的呼喊,現在卻存在著問題,一連串的問題,好在這些問題一一得到回應。然而,回應也與問題一樣難於解釋。遇到相同的呼喊並不意味著兩聲呼喊完全相同,每一次的聲音都是新的。但是現在,隨著回應的中止,在它消弭的瞬間,我確信——懷著對這個真實的夢的確信——現在,它已經發生了。別無他物,僅此而已。而且,正是以這種方式——現在,它已經發生了。如果我試圖去解釋它,就意味著,現在使我發出叫喊的事件真實地發生了,並且伴有回應者。
此後,這個夢多次重現——直到一次,最後一次,大約發生在兩年前。起初一切依舊(即動物之夢),我的呼喊聲消失,心弦緊繃。然後,隨之陷入沉寂,沒有回應。我仔細聆聽,沒有聲響。頭一遭,我在等待回應;迄今它都令我迷惑,似乎我從未聽到過它。等待,卻無聲響。現在卻發生了一些事情。至今為止,我似乎從未以其他方式進入感觀世界,除了利用耳朵,並且我發現自己不過是一個具有感覺能力的個體,既是附著身體器官的感覺,也是**裸的感覺。所以,我向遠方暴露自己,麵向所有的感知。於是,回應在喧鬧中出現了,不是來自遠方,而是來自環繞我的空氣。事實上,並不是它出現了,它原本就在那裏——所以我應該作出解釋——在我呼喚之前,它就存在。現在,當我向它完全開放時,我又聽到了回應。並且將它完全納入我的知覺之中,就像在原初的夢中領悟其應答者一樣。要說如何傾聽它,應該說用“身上每一個毛孔”去感受。應答者依舊出現在我的夢中,回應我的呼喚。它以一種難於定義的不可知的完滿性超越原初的應答者,因為事實在於,它已經在那裏了。
當我最終聽到它,轟鳴聲比任何時候都大,我愈發確定,此刻它已經發生了。
無言即交流
正如最渴望交談卻無法交流(最清楚地表現在一種可以恰當地稱之為辯論的奇特活動中,辯論意為“分開”,那些思考能力頗佳的人尤其沉迷於該活動),對於交談來說,聲音不是必要的,無手勢亦可。言語可以摒棄所有感覺的憑借,並不失為言語。
當然,我並不是指戀人之間的含情脈脈、依偎輕輕、眉目傳情、心有靈犀,事實上,僅僅是一個凝眸,係於彼此心靈的含義也是豐富的。我也不是指神秘主義者享有的靜默,如報道中方濟各會的埃濟底阿斯和法國的路易斯(或者,極為相似的,兩個哈西德教派的拉比),他們相見,一言不發,但是“站在上帝(聖像)麵前”感受彼此。這裏,仍有手勢及其形體語言的表達。
我之所思,我會以實例闡述清楚。
設想在荒蕪之地,兩個人並肩而坐,他們互不搭言,也不相望,甚至從不轉向對方。他們互不信任,亦不相知,隻是在那天清晨,他們在旅途中相識。此時,他們不關心對方,我們也無須了解他人的心思。其中一人一如平常般平和地坐在看似普通的座位上,熱切地等待即將到來的一切。一個人一定已經在那裏了,他的存在似乎昭示著準備的不盡充分。另一個人的態度並沒有與他相悖,那是一個自斂的人,善於克製自己。但是如果我們了解他就會知道,兒童時代他被施以符咒,他的自持不僅僅是一種態度,而所有態度的背後是一種在表達中無法克服的無能為力。現在——讓我們設想,在成功地破除束縛我們心靈的七個鐵箍的時刻——符咒悄然消失了。直到現在,此人仍然一言不發,手指都沒動一下。然而,他在做些事情。符咒的消失已經蒞臨於他——無論來自何方——盡管他沒做什麽。而這正是他現在的所作所為:他解除了自己所保有的緘默,隻有他自己的權利方可施加,信息毫無約束地流淌出來,沉默將它帶給鄰人。這確是給予他的,他毫無保留地接受這信息,正如接受自己所麵臨的真實的命運。他將不能告訴任何人他所經曆的東西,甚至他自己。對於他人,他現在“知道”些什麽?無須再知道什麽。因為在那裏坦誠占據主導,在人與人之間,即使無言,對話的言語也神聖地發生了。
紛紜意見與偶發事實
因此,人類的對話或以語音或以手勢,這些符號都具有獨特的生命力(語言的字母在特例中有其地位,正如聚會中前後傳閱的、描述氣氛的紙條),盡管如此,沒有這種符號,對話亦可存在,不過它的確不以一種客觀的可以理解的形式而存在。另一方麵,交流的一個要素似乎就在於它的本質,無論內在與否。但在其巔峰時刻,對話甚至可以超出這些界限。對話可以在被傳達的內容或可以被傳達的內容之外完成,甚至是最隱私的部分。並且,對話不是在某種神秘事件中完成的,而是在確切意義上的事實中完成,且完全契合於常規的人類世界以及具體的時間序列。
人們確實有可能傾向於承認其對於情欲這一特殊領域的有效性。但我卻無意在這裏把它作為解答。情愛,在現實中,遠比柏拉圖譜係神話的構成更為奇異。情愛也絕不像人們所設想的那樣,純粹是對話的濃縮與展開。我確信沒有其他領域如這一領域那樣(後文將論及),對話與獨白相輔相成卻又背道而馳。許多廣為人知的愛情的迷狂隻不過是戀人之間意想不到的可能性得以滿足時的喜悅。
我寧願去思考那些質樸但有意義的事情——陌生的人在繁忙的大街上擦肩而過,他們瞥視對方,盡管不是宿命的一瞥,卻顯示出兩廂對話的本質。
但是,我能夠通過一些經曆展示我所思考的一切,這些經曆真正完成了信息與信息的交流,也就是說,將對話的信息具體化。
這裏我所關注的不能以觀念傳達給讀者,我將用實例來說明——倘若問題重要,我們不避諱從個人生活的最隱秘處選取例證。除此之外,相似的例子何處可尋呢?
我與一位亡友的友情源於一次偶然的事件,如果你不介意,可以把它稱為一個被突然中斷的談話。時間是在1914年的複活節。來自歐洲不同民族的人們聚集在一起,由於一種莫名的大難臨頭的預感,他們試圖為建立一個超國家的機構而做些準備。會談是坦誠的,在此之前我從未深切體驗過如此主旨鮮明而又成效卓著的會談。所有與會者都深受其影響,沒有虛偽之辭,字真句實。當我們討論到組成更大的集團,並發出公開倡議時(確定同年8月聚會),我們中的一個人**澎湃,頗具仁愛與公正之心,提出了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那就是,得到提名的猶太人太多,這樣一來有幾個國家似乎就要由他們的猶太人來代表了。盡管類似的反思與我的意見毫不相關,這是因為,我始終主張猶太人在維係世界持久和平所作出的努力是有效的而不是膚淺的。這種努力隻應在他們自己的共同體中,而不應分散在成員之中。在我看來,他們這種方式的表達,是對其公正性的玷汙。作為一個頑固的猶太人,我對他們的異議表示反抗。我已經無法記起我是怎麽講起耶穌來的了,我說我們猶太人打從心底裏認識他,他是猶太人,這令我們衝動和興奮,這種認識方式對那些皈依他的民族來說仍舊是無法企及的。“以一種你仍舊無法達到的方式”——我直截了當地對前麵那位牧師說。他站起來,我也站起來,我們從對方的眼睛中洞悉心靈。“好吧”,他說。在所有人的麵前,我們兄弟般地親吻對方。
猶太教徒與基督徒關於彼此間境遇的討論轉變為猶太人與基督徒之間的聯盟。在這種轉變中,對話得以實現。意見消失了,偶發事實以一種具體的形式發生了。
宗教爭論
這裏,我設想會有兩種反對意見:一種頗具影響,一種現實有效。
在這兩種反對意見中,一種反對我的觀點采取這種形式。當論及根本性的宇宙觀問題時,談話絕不能以這種方式中斷。每個人必須完全真實地展示自我,在人們無法自拔的偏好中,以真實的方式體驗自我常常會受到他人的限製。於是,二者共同承受我們受製約的本性的命運,並在其中相遇。
對此,我的回答是,受限的經驗包含在我所提到的那些東西中,共同克服它們的經驗亦包含其中。這不可能在宇宙觀層麵上完成,而是訴諸現實層麵。二者都無須放棄其觀點;隻是,當他們做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或者有一個可稱之為協約的意外事件發生時,他們進入了一個所持觀點的原則失效的領域。他們也遭遇了我們受製約的本性的命運。但是,當他們為了某個永恒的時刻而擺脫宿命,就像我們所被允許的那樣時,他們其實是無比崇尚這種命運的。當每個人都在心靈深處轉向他人,與他人交談,彼此接近,使對方顯現時,他們就相遇了。
另一種反對意見來自一個相當不同、甚至是對立的方麵。我之所言在這種觀點所及之處或許是正確的,但止於承認對信仰告白的正確性。信仰對立者所關注的是奉行神旨,而不是短暫的人與人之間的爭論。對於那種篤信信仰,不惜犧牲自我、屠戮他人的人來說,沒有信仰的法則支配不到的領域。他為真理的勝利而努力,而不允許自己被情感所誤導。信念不同於他即為錯誤,必須改宗,至少要接受教導;與他直接的契約不能由信仰的主張出發,而隻能於其外達成。宗教論證的觀點不容忽視。
這種反對意見從其對相對精神的無約束特征之漠視中獲得力量,這種特征被認為是一個過程問題。我隻要通過懺悔就足以回答這個問題。
我沒有可能判定路德或加爾文的行為,路德在馬堡拒絕與烏爾德利希·茲溫利[2]合作,加爾文則促成了塞爾維特[3]之死。因為路德和加爾文認為,基督的話語臨在於眾人,清晰明了,人們應當不容置疑地擁護它。我不相信這種說法,基督的教義流星般穿過我的視野,隕石可以作證,雖然它不能發光。而我自己隻見到光亮卻無法創造隕石,就說“正是它”。但是信仰的不同絕不能僅僅理解為個體的差異,也不能歸因於現代人信仰的脆弱;即使我們的信仰大大加強了,差異依然存在。確切地說,世界已經發生了變化,從嚴格意義上講,體現在上帝與人的關係之中。僅僅考慮我們所熟知的黯淡、無上之光、生存之黑暗、啟示之虛無,肯定不能從本質上把握這種變化。這是期待中的黑暗——不是模糊的希望,而是期待。我們期待神的顯現,並且知道顯現之地,我們將其稱為共同體。在這個期待中的共同體中,被清晰地了解、被擁護的惟一福音是不存在的。在人類麵對他人境遇的過程中,口傳之詞得以詳述。沒有對其創造物的忠誠,就沒有對神的皈依。我們的方式是去經驗之。
一次真正的宗教交談在進行——不是那些徒有其名虛有其表的交談,事實上沒有人關注同伴的話語;真正的對話從肯定到肯定,亦從一開放心靈者到另一開放心靈之人。惟有此時,真正平凡的生活才會出現——不是在一切宗教中提煉出具有相同信仰的生活,而是在一定境遇之中感受痛苦與期待的人生。
問題之提出
對話的生命力並不局限於與他人之交流;而如其所示,是人們之間的相互關係,且僅僅表現在與他人的交流之中。
同樣,即使免除語言和交流,僅從我們可以感知到的來看,對話的生命力似乎也不可避免地與之相結合,並作為其最微小的組成構成內在行為的相互性。對話中連接在一起的兩個人一定會轉向對方,他們一定業已轉向對方——無論以任何行為作為衡量標準,或實際上隻是以其行為意識作為衡量標準。
如此直接和正式地提出問題是有益的。在討論關於範疇之界限這一被明確闡述的問題背後,隱藏著一個新的問題,它使得所有規則分崩離析。
觀察 旁觀 意識
我們可以通過三種方式感知一個眼前生活的人(我不考慮將科學知識作為客體,這裏不涉及這一點)。我們感知到的客體沒有必要了解我們的存在。由此,他是否與感受者有所關聯或者對感受者有某些看法都不重要。
觀察者為了將被觀察者牢記於心,孜孜以求地去“關注”他。觀察者探察並且記錄,就是說,他勤於記錄盡可能多的“特質”。他嚴陣以待,無一疏漏。特質構成客體,可以獲悉特質背後所隱藏的內容。人類所表達的係統的知識不斷收錄層出不窮的個體的新變化,以保持其適用性。麵部隻代表容貌,動作僅表現姿態。
旁觀者並不專注。他的立場是讓自己自由地觀看客體,安然地等待其呈現於他。僅在開始有其目的性,超乎目的的一切都非其所願。旁觀者不是四處搜羅、漫無選擇地記錄,他放任自己,絲毫不怕忘記什麽(“忘記才好”,他說)。他不去回憶,隻依賴於感觀去存留值得保存的東西。他不像觀察者那樣,以青草作為草料;相反地,而是讓陽光去照耀它。他不關注特質(“特質會使人誤入歧途”,他說)。客體向它所顯現的是那些非“特質”、非“表現”的東西(“興趣並不重要”,他說)。所有偉大的藝術家都是旁觀者。
然而有一種截然不同的感知。
旁觀者和觀察者都具有定向性,他們的立場即期望去感知生活在我們麵前的人們。此外,對他們來說,此人乃是與他們自己、他們的生活相分離的客體,也正是由於這一原因,他才能夠被“恰當地”感知。隨之,他們以如此方式體驗到的東西——無論是從觀察者角度得來的眾多特質,還是旁觀者所認為的存在,二者既不強求他們的行為,也不將命運施加其上,而是將整體交付於感覺。
在我個人生活的某個接受性的時刻,某人來見我,對我“說某些事情”,這些事情是關於我的,但我卻根本無法以任何客觀的方式加以把握,這是一件不同的事情。這並不意味著,告訴我一個人的行為舉止如何,他會做什麽樣的事情,等等;而意味著,告知我某事,向我講述某事,論及那些進入我生活的事,可以是關於此人之事,例如他需要我;也可以是關乎自己的事。與我相關的這個人本身與所說的東西毫不相關。他與我沒有關係,他的確根本沒有注意我。於我而言,不是他像孤獨者一般無聲地向鄰人**心機;而是其在講述他自己。
把“說”作為隱喻並不能夠真正理解它。這句“對我沒說什麽”是一個過時的隱喻;我所說的話則是真實的言語。言語的大廈有很多公寓,這是其中之一。
將它告知我與旁觀、審視而得知所產生的效果是完全不同的。我不能夠描繪、概述或描寫一個人,如果事件都是通過他告訴我的。如果我試圖去做,這將是話語的終點。此人不是我的客體,我不得不與他相關聯。或許,我必須完成與他相關的事件;或許我隻是了解一些,這隻是讓我“接受”的問題。或許我必須立刻作出回答,對於那個我麵前的人;或許所言要經過長時間、多方麵的傳送,我會在其他時間、地點回答他人的問題,用他知曉的那種言語。現在僅僅要做到獨自擔當,回答問題。而我每每遇到的情形卻是:每一句話都需要回答。
我們可以將這種感知方式稱為意識。
我所意識到的不一定是人,可以是一種動物、植物,或者一塊石頭。沒有什麽現象或事件從這一係列中被剔除,正是通過它們告知我一些事情。沒有什麽能夠拒絕成為福音的化身。對話可能性的範圍即意識之界限。
符號
我們每個人卻都被包裹在甲胄之中,這些甲胄的任務是防止符號進入。符號不斷地湧向我們,或者意味著被告知,我們隻需去感知、去展示自己。但是對我們來說這種風險過大,無聲的驚雷似乎要以毀滅作為代價,我們隻有一代代地去改良防護器械。我們所有的知識向我們保證,“鎮靜,所有的事情都如其所願地發生,沒有什麽是針對你的,你並沒有被指定;它就是世界,你可以任意體驗,你用之在自我身上的一切僅僅源於自己,不需要你的任何東西,你不被告知,一片寂靜”。
我們每個人都被包裹在甲胄之中,但我們很快就對其不再熟悉,不再關注。有時穿過甲胄,激**心靈去感受些什麽。每當它把自己強加給我們,於是我們就注意到它並且問自己,“有什麽奇異的事情發生了嗎?不是我們每天所遇到的那類事情嗎”?而後我們回答自己,“沒什麽特別的,的確沒有,每天如此,隻是我們不在場而已”。
交流的符號並不是異乎尋常、超乎秩序的,即使摻雜那些在任何場合下、經常發生的東西,交流也並沒有增加什麽。以太之波不停地吼叫,但是絕大多數時候我們拒絕接受。
對我呈現的東西在對我說話。在對我呈現的事物中,這個發生著的世界在對我說話。隻有從中剔除告知的種子,使其荒蕪,我才能將我之所想作為與我無涉的世界的一部分。建立一個隻需與之相契合的密切關聯的貧瘠係統是人類巨大的工程。人類已將語言強製置於這項工程的施行之中。
在年代久遠的城堡之外,反對意見朝向我,如果一些衛士對這一係列思想稍加留意,就會發現它不過是一種原始迷信的變形,這種迷信認為,宇宙和大地之上的時間對於人類生活來說具有可把握的直接含義。為代替從物理學、生物學、社會學上理解一個事件(對此我思考很多,我一直崇敬真正的研究行為,隻要研究者在僅知其所為的同時不忘進入其領域的範圍),這些守門者說,人們試圖去了解宣稱一事件的意義,而這在理性的連續時空中並無位置。
就在那時,我意想不到地遇到一群占卜師,眾所周知,他們中的很多都是現代型的。
但是無論他們是內髒占卜還是占星,他們的符號都具有特定的含義,即它們都包括在詞典之中,即使不必有書麵形式。流傳下來的信息無論多麽深奧都無關緊要:探尋符號意義者對於這一符號或那一符號所意指的人生關鍵之處諳熟於心。由一些不同符號結合所造成的分與合的特定困難也無關緊要。因為你可以在“字典中查找”。這一切事物的共同特征就是它適用於任何時間:事物保持不變,它們被一次性揭示出來,規則、法則及其類推的結論可以隨處運用。人們所共稱的迷信,即不正當的信仰,對我來說則是謬知。從關於數字“13”的迷信中,可以看到完好的懸梯能夠直達真知的眩目高度。這甚至不是現實信仰的狂熱。
真正的信仰——如果我所定義的現實信仰是指展示我們自己與感知——始於放下字典而無所用之際。我想到的東西向我訴說,但所言不能夠為任何深奧的知識所揭示;因為它從未被說出,也不曾由發出的聲音所構成。它既不能闡釋也不能翻譯,我既不能去解釋也不能去展示它;它根本不是一個什麽東西,據說它進入了我真實的生命;它不是一種可以孤立於情境而記憶的經驗,那時,告知依舊存留,不可分離,詢問者的問題尤在並且會有答案。
(問題尤在,因為這是另一個重要的矛盾,此矛盾存在於解釋符號的一切事物與我所涉及的符號語言之中,這種語言沒有帶來知識或滿足。)
信仰位於“一次性經過”的河流中,知識可以跨越河流。類推和類型學的一切緊急事件結構對人類精神來說都是必不可少的。但是,當詢問者的問題臨近你我,卻又要逃開之時,緊急事件的結構就會起作用。有生之命僅於這種河流中得以驗證、實現。
懷著對延續時空世界的尊重,我知道我每時每刻所麵對的恒常的現實世界都是真實存在的。我可以將其分成相應的部分,比較它們,按照類似現象將它們分組,我可以從簡單中推導並最終歸結為更簡單的現象;不過,當我為所有一切而付出時,我並沒有觸及具象的現實世界。現在它用一種令人恐懼的目光凝視我,不可分離、不可比較、不可簡化,隻發生了一次。所以,在斯特拉文斯基的芭蕾舞劇中,四處跳動的牽線木偶的導演想要告訴年度集市上的人們,它們所懼怕的醜角不過是一束穿衣的稻草而已:他將其撕碎——他也崩潰了。棚頂之上,活著的彼恰契卡坐在那裏嘲笑他,喋喋不休。
具體現實真實的名字是一種創造,它被交付於我和每一個人。告知的符號於其中被賦予我們。
一個轉變
早年,“宗教的”事情對我來說是異常的。這樣一些時刻常常超出時間進程:日常的外殼從某處或它處被擊碎,隨後,表麵可靠的永恒性破滅了,所發生的攻擊將其法則衝擊得七零八落。“宗教經驗”是對不合生命情境之他性的體驗。它可以始於平常事物,始於對尋常客體的思考,但隨之卻出人意料地變得神秘而不可思議,最終照亮了進入一條神秘的閃電般穿出黑暗的道路。然而,時間同樣不需要中間階段就能夠被撕裂——首先是牢固的世界結構,而後,更為牢固的自信心飄然而去,你被引入到一片充盈的天地之中。“宗教”使你升騰。現在,那裏盤踞的事物是習以為常的存在,這裏則被啟示、迷狂、欣喜所占據,沒有時間或順序。這樣,你自身的生活就包含現實的生活與超然的生活,除了轉變的時刻之外,沒有任何聯結。
無常生命趨於死亡和永恒,隻有實現其無常方能麵對這一切。通過一個日常事件、一次判斷——由緊閉的雙唇和冷靜的一瞥中作出判斷,諸如,由此認識到現實生活如此劃分的不合理性。
所發生的事情僅僅是在一個上午。在一個充滿“宗教”**的早晨之後,始於一位素昧平生的年輕人的造訪。他心不在焉。我當然會讓這次見麵顯得親切,所以對待他不像對待他的同齡人那樣有一絲冷淡;那些年輕人習慣於在每天的這個時候見我,他們把我當作聖賢一般,聆聽教誨。我專注而坦率地同他交談——隻是我忽略了去猜度他未提出的問題。隨後沒多久,我從他的一個朋友處得知問題的本質內容——他已不在人世。我知道他的拜訪絕非偶然而是宿命,不是為了聊天而是抉擇。他曾經到我這裏,在一個時刻。當我們在絕望中走進他人,我們期待的是什麽?一定是一種顯現,借之我們被告知仍有意義。
從此,我放棄了這種宗教,它不過是一種異常、精粹、升華與迷狂;或者說是它放棄了我。除了未被帶走的日常生活外我一無所有。神秘不再被揭露,它已經遁逃或留駐於事物的發生處。除了需求與責任等重要時刻之外,我不知道別的什麽時候是充實的。盡管與它並不等同,不過我懂得在需求中我被需求,在責任中我要承擔責任,我知道是誰說話,是誰需要回應。
我不知道更多。如果那就是宗教,那麽它就是一切,不過是作為對話可能性的一切。這裏同樣有宗教最高形式的空間。因為當你祈禱時,你不是將自己置於這種生活之外,而是在祈禱中針對它去思考,即使最終放棄;空前驚悸的事亦是。當你被上天召喚,它需要你,於是去選擇、受準許、被派送。當涉及你以及生命中至關重要的部分時,這一時刻不是從生命中抽取出來的,而是依賴於那些幸存者的示意;你不是湮沒於沒有義務的完滿之中,而是願意過一種交流的生活。
誰在說話
在生命的符號中,我們被告知。可是,是誰在說話?
把“上帝”作為回答於我們無益,如果我們沒有給出個體存在關鍵時刻之外的答案,這種關鍵時刻要我們不得不忘掉我們所知道、我們所能夠想象到的所有事情,我們敢於不流傳、不學習、不自謀發展,也不存有知識,我們被擲於黑暗之中。
現在,我用一個笨拙的比較來說明,因為我知道沒有恰當的方法。
當我們真正理解一首詩時,我們對於詩人的了解是在詩句中所了解到的——沒有什麽傳記智慧,它對於我們完全理解我們所要理解的東西是有價值的:走近我們的自我就是這詩歌的主體。但是,當我們以相同的正確方式品味詩人的其他作品時,主體在結合的過程中具有多重性,它們相互完善,相互說明,形塑了一首個體實存的複調音樂。
以這樣一種方式,從符號的給予者,即過往生命中的語詞的言說者中,在諸神以單一身份為我們升起的時刻,這聲音的主,太一,出來了!
上與下
上下相聯。期望與人而不是與上帝交談,他的話不能實現;期望與上帝交談,而不是與人,他的話會引人誤入歧途。
有一個傳說:一次,一個受上帝啟示的人離開生命界進入一片荒地。他在那裏遊**,直到來到一個神秘門之前。他敲門。裏麵傳出問話:“你到這裏想得到什麽?”他說:“我向人類稱讚你,但是他們對我的話充耳不聞。所以我來到這裏,向你訴說並想得到答複。”“轉身離開吧”,裏麵傳來聲音,“這裏也沒有人聽你訴說,我已經將我的聽力融入常人的充耳不聞之中。”
來自上帝的真正的訴說將引導人類進入活生生的言語之境,在那裏,生命的聲音依稀而過,如此錯過卻真正獲得了永恒的夥伴。
責任
責任的觀念會從專門的倫理學領域、從自由翱翔的“應然”領域中帶回現實生活領域。真正的責任隻存在於有所回應的地方。
對什麽作出回應呢?
對發生在一個人身上的事情,對所見、所聞、所感作出回應。由於從世界和命運那裏獲得了一些內容,每一個分配給他的具體時刻對於執著於他的人來講,都是語言。之所以需要專注,不過是因為需要從仔細觀察入手。由此,正如我所指出的,文明這一大容器使人們遠離這種專注及其所帶來的後果是非常必要的。因為依其習慣,專注的人“掌握”緊隨其後發生的事情;進入其中是強求的。此外,他所信任、所擁有的一向有用的東西中沒有一個可以幫助他,沒有任何知識、技術、係統、程序可以幫助他,因為現在,他必須利用那些不經分類的東西,自身也被具體化。這種語言沒有字母表,每一個聲音都是新創造的並且以這種方式領會。
期待一個專注者的出現,他在事件發生時能夠直麵創新。它以語言的形式出現,不是充溢頭腦的語言,而是準確針對他的語言。如果一個人問另一個人是否聽到,他說聽到了,那麽他們隻是在經驗行為而不是在被經驗對象上一致。
但是,語言由聲音構成,這些聲音——我重複是為了消除誤解,或許誤解依然存在,我指的是那些異乎尋常、大乎生命的東西——就是個人日常生活中的事件。其中,我們被告知這些事件或“偉大”或“渺小”,而那些偉大的事件並不比他者運用更重要的符號。
然而,我們的態度並不是通過我們意識到的符號而被決定。關於自己,我們依然可以保持沉默——答複富於典型的時代特征——或者退讓至習以為常的類型之中;盡管二者都會令我們沉迷於創傷,這種創傷不會在任何清醒與昏迷的狀態中被忘懷。可是,這種情況也可能產生於我們冒險作出的、或許是結結巴巴的回應之中——心靈幾乎不能夠獲得清晰的發音——然而,這是一種真誠的結巴,當含義與嗓音相合時可以說些什麽,然而喉嚨過於緊張無法完全表達出成型的含義。我們的應答用言語表達出來,或有所行為抑或有所阻礙,如告謂一樣無法翻譯——由此,行為類似阻礙而阻礙也類似行為。我們以此方式所說的存在的是我們走向、進入此刻臨近我們的情境之中,如此情境我們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因為沒有類似的存在。
至此並未完結,我們必須放棄那樣的期待:我們意識到的情境永遠不會被完成,但我們可以把它納入到現實生活的實質之中。隻有那時,那個真正的時刻,我們才能體驗生命,一種不同於諸時刻之總和的生命。我們對該時刻作出回應,同時也對那一時刻的行為作出回應,並對其負責。一個新創造的具體實在物被放置在我們的懷抱中,我們要為它負責。一隻狗看著你,你要對它這一瞥負責;一個孩子抓住你的手,你要對他的觸摸負責;一群人向你走來,你要對他們的需要負責。
道德與宗教
不對一句話作出回應的責任是道德的一種隱喻。事實上,隻有當我必須要對彼處的法院行使責任時,責任才存在;隻有當我所負的“責任”由明朗變得不容置疑時,“自我責任”才具有現實性。但是在對話的人生中,真正對事件負責的他並不需要說出他所回應的言說者的姓名——他在言辭實體中了解到他,該實體強加其上,並采取一種心性中的音調,攪動他的內心深處。一個人可盡力摒棄“上帝於彼”的信念,他在對話的嚴格聖禮中悉心體味他。
不要認為我置疑道德而榮耀宗教。當然,宗教是一種現象而非假定,進一步地,它既包括沉著也包括鎮定,在這一點上,它優於道德。道德實在,即要求者的要求,在宗教中有一席之地,但宗教實在,即要求者無限的存在,在道德中卻無位置。然而,當宗教自盡其能、維護自我的時候,較之道德,它依然曖昧不明,恰恰因為它更為實際而廣泛。宗教作為一種準備放棄自我的冒險,乃是富於養料的河流要道;作為係統、擁有、保證與被保證,宗教乃是不循環的靜脈血液。如果說沒有什麽能夠像道德那樣隱藏人類的麵孔,那麽也沒有什麽能夠像宗教一樣掩蓋上帝的麵容。道德擁有原則,宗教則有教義對應,我欣賞教義的“客觀”的簡潔性,但是二者背後所潛藏的——世俗的或神聖的——是有關對話情境的戰爭,也潛伏著拒斥不可預知時刻的“一勞永逸”。甚至當關於教義本原的主張仍舊無可爭議時,教義也已經成為反對天啟的、最神聖的無懈可擊的形式。天啟不允許有完成時,但擁有技藝的人以其對安全的熱望卻將其支撐在完成狀態。
[1] 錫拉庫紮(Syracuse)係意大利西西裏島東部一港市。
[2] 烏爾德利希·茲溫利(Tlyich Tlyich Zwingligli,1484—1531)係瑞士蘇黎世宗教改革運動領導人。
[3] 米格爾·塞爾維特(Miguel Serveto,1511—1553),西班牙著名學者,1553年被加爾文以火刑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