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文化的生存》(1945)(節選)
《西方文化的生存》(1945)(節選)
一、個人主義道德的興起
赫拉克利特(Hearclitus)打破了把世界視為靜止的這種陳舊觀念,指出這個世界處在永恒的變易之中。在他這樣做的時候也就把整個時空問題引入了社會,至少在愛利亞學派(Eleatics)所涉及的範圍內是這樣。而在過去人們對這個問題是加以漠視和否認的。通過伊壁鳩魯(Epicurus)和後來羅馬的盧克萊修(Lucretius)的原子論,他的學說給世人提供了一種廣泛而又深遠的形而上學觀念。而現代科學從未能夠與之劃清界線。赫拉克利特主義的整個精神特性是擺脫靜止而趨向運動,擺脫死亡而趨向生命,擺脫單一而趨向多元。赫拉克利特主義汲取了阿那克薩戈拉(Anaxagoras)的思想,他進一步強調心靈是隱藏在一切差異和運動之後的形而上學的事實,普羅泰戈拉又為之增添了“人是萬物的尺度”的人文主義學說,從而為蘇格拉底(Socrates)提出個人確定性學說開辟了哲學道路,不過,他說的確定性不是當下此時的,也不是普羅泰戈拉的感覺確定性,而是道德直覺的確定性。蘇格拉底這一道德發現是到他那個時代為止的希臘文化史上最卓越、最重要的發現。
尋求道德上的自我實現是產生現代文明的最初衝動,這一事實並非與社會進步無關,也並非微不足道。要把這個行為古怪、西勒諾斯般的人物[1]說成是一位道德複興者似乎不很恰當,他在自己同胞的眼中顯得非常討厭,而此時尚處希臘文明衰落之前的伯裏克利(Pericles)時代的輝煌剛剛逝去的時候。但是,在古怪的行為、滑稽可笑的相貌、令無知者信服的敏銳辯詰之外,也還有自信心和毫不含糊的精神熱情,直接朝著探尋道德真理的方向前進,毫不推諉。有些人在這個怪人身上隻看到他那可笑的英雄氣概,通宵達旦不離酒桌地狂飲,同伴們都醉倒後他卻在黎明時分穩步回家,但這個人的道德眼光是清晰的,為了堅持原則他拒絕越獄逃跑,他為雅典人高懸的這個原則絕不是自我放縱和做一個酒囊飯袋。
由蘇格拉底發現並向這個吹毛求疵的、墮落的世界宣布了的這個不滅的真理無非就是個人的道德責任。人能夠知道什麽是錯的,也有能力做對的事情。我們不能假定在蘇格拉底以前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過真理、榮譽和正義,但他確實發現了正義可以在理性之光的照耀下得到確認,正義有一個哲學基礎,亦即宇宙秩序的確定性。雅典的僭主們可以在他們掌權的日子裏神氣十足,狡詐多變的雅典平民也可以憤怒地鼓噪,把雅典的拯救者和保惠師處死,但是可以看到,這個人是在向曆史、時代、命運發出呼籲,一切不義者對此作出的反對都是徒勞的。宇宙是正義的,隻有正義方能長存。隱藏在個人背後的這個宇宙秩序使他必然要取勝。
如果那位以獸皮為衣,以蝗蟲和野蜜為食,在阿拉伯沙漠中穿行的社會叛逆者可以被稱作耶穌的先驅[2],那麽可以在更廣泛、更嚴格的意義上把蘇格拉底稱作耶穌的先驅,——他在耶穌到來之前已經預備了主的道。蘇格拉底的正義觀經過斯多葛學派的整合為羅馬世界的真理觀開辟了道路,這種觀念認為:如果一個人摔倒了,那麽他有可能摔成碎片;但若真理在他麵前倒下,那麽它會把他壓成粉末。
如果說西方文化有什麽東西值得讚揚,能夠經久不衰而不被時代湮沒,那麽不是政治或法律方麵的成就,甚至也不是科學,而是這種對真理永恒性和建立在自由基礎上的正義的認識,這就是蘇格拉底給西方人提供的主要哲學信息。由於情感的原因,這種認識與宗教訴求糾纏在一起,但它確實在西方世界開啟了創造性想象之源,使我們能夠在法律、民主、教育、藝術、科學各方麵取得最高成就。
相關材料告訴我們,正義並非由蘇格拉底首先提出,正義的觀念亦非西歐人特有的東西。蘇格拉底正義觀的主要特點在於它是一件個人的事情。個人不能在法人團體中喪失自我。他的國家要去打仗,而他自己卻受到一種個人的罪感的驅使,無法解除。這一事實使他要不斷地批評自己國家那些不義的、也經常是不虔誠的製度,——這種自我批判的能力也幾乎成了西方文化的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