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回頭看,不要後悔。往前走,才有希望。”

1

晚上熄了燈,等宿管查完寢,祝安安看到許珍貴溜去了水房,就也從自己**爬起來躡手躡腳過去,果然看到許珍貴一邊磨磨蹭蹭地刷牙,一邊手裏還拿著小本本不知道背著什麽。

祝安安和許珍貴那段時間沒怎麽講話。餘多退了學,她倆本來還因此別扭著,許珍貴反感祝安安欺負餘多,祝安安嫌許珍貴裝聖母多管閑事。但許珍貴家裏出事後,祝安安又是真實地為許珍貴擔心;許珍貴看祝安安突然開始努力學習卻仍然在混子班考倒數,也真心為她著急。但兩個人都悶在心裏麵,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也把對方當空氣。

許珍貴吐掉牙膏沫,在鏡子裏看到祝安安在門口,沒回頭:“有事嗎?”

祝安安就湊過來,像什麽事都沒發生一樣笑嘻嘻道:“我偷拿了我媽新買的眼霜,說對黑眼圈有效果。你要不要試試看?”她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一個小盒子。

許珍貴看她有意示好,也沒有冷臉,說:“得了吧,天天在被窩裏熬夜,有什麽能對黑眼圈有效?要是明天就高考完,我黑眼圈後天就沒有了。”

“你這次模考怎麽樣?”祝安安問,“好像鄭家悅這次年級十五,我昨天本來想祝賀她,看她在樓道裏哭,就沒敢過去。”

“……我還行。”許珍貴說,“我比上次進了四十多名。”

“那是好事呀!”祝安安挽住她胳膊,“你爸媽一定很開心。”

“他們不知道,也顧不上開心。”許珍貴說,“我爸終於要出院了,我媽不讓我再缺課了。”

“叔叔肯定能很快好起來。”祝安安說。

許珍貴收拾起洗漱的東西,沒接話。

爸爸雖然出院了,但家裏不可能回到從前了。為了爸爸的治療,媽媽瞞著他借了不少錢,還不敢讓他知道賀堯爸爸已經身故的事,怕他病還沒好,人又氣過去。

得知許珍貴這段時間缺了不少課,她爸堅決不讓她再待在家裏。“馬上回去住校去。”他說,“不能因為家裏的事,影響你複習。”

“我還不想因為複習影響家裏的事呢!”許珍貴不滿。

“不行。”她爸堅持,“你高考才是最重要的。你考上你理想的大學,爸爸病就好了。”

“……爸,我不是小孩了。”許珍貴無奈地說,心裏又有些酸楚,“你別總把我當個傻子一樣哄,行嗎?”

但她還是聽話回去住校了,回去前的晚上她跟她媽擠在客廳的小**,聽著臥室裏她爸睡不著發出的沉重的呼吸聲。

“爸會好嗎?”她小聲問她媽,“醫生不是說,恢複得好,就有希望回到正常的生活嗎?”

“會好。”她媽想都沒想就回答,“咱們一家人好好地在一起,就一定會好。”

“爸是不是希望看到我考上好大學?”她又問。

“你如果能考上,我們當然高興。”她媽說,“你是爸爸媽媽所有的希望。”

從醫院回來後,嚴瑾曾來看望過,被許媽媽趕了出來。

“你趕緊走吧。”許媽媽說。

她沒說話,但也沒走。

“你別來哭慘了,以後你都別來了,我不想再見到你。”許媽媽說,“要說慘,兩家都慘,兩個小孩子最慘。你有你的兒子要心疼,我也有我的女兒要心疼。現在他人沒了,既然你不能替他還錢,你來說什麽都沒有用。”

嚴瑾沉默了半晌,許媽媽轉身要回去,她拉住,從包裏拿出了一個陳舊的信封,塞給許媽媽,裏麵是一遝錢。

“咱們不要她的錢。”回來的許珍貴聽她媽一說,有點氣憤,“爸現在都這樣了,這點錢杯水車薪,她還裝腔作勢地來關心。”

“……留著吧。”她媽說,“多少都是錢,家裏現在每一分錢都不容易。”

在她媽印象裏,嚴老師從來沒有這樣低聲下氣地求過別人。“我這一輩子,都指著堯堯在活。我除了教書,沒有什麽用,我可以砸鍋賣鐵一輩子,一點點還你們的錢,但他是無辜的,他和我一樣,恨他爸……我不能讓他受到他爸的影響,我還指望著他好好走他自己的路,考上他喜歡的大學。他有他的未來,有屬於他自己的人生……”

但許珍貴心裏明白,賀堯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他自己的路在哪兒,他沒有喜歡的大學,也不知道他的人生應該是什麽樣子,可能是什麽樣子。他從來也不曾屬於他自己。

“我可能一點都不了解他。”聽許珍貴簡單說了他們兩家的事之後,祝安安小聲感慨道,“可能我真的沒有餘多了解他。”

許珍貴沒說話。

“她走了我才知道她家裏是……那樣的。”祝安安又說,“那些人笑話她和她姐的時候,我可什麽都沒說啊,我也沒再欺負她,真的。你知道我不是那樣的人。”

“算了。”許珍貴想起她媽一遍又一遍叮囑她的話,一時間覺得有點疲憊又迷茫,“各人管好自己就好了,別的也無所謂了。”

“那現在叔叔治療還缺錢嗎?”祝安安又問。

“缺是什麽時候都缺的。我媽隻讓我好好高考,別的什麽也不讓我管。”許珍貴歎口氣,說。

黑暗裏祝安安看著許珍貴的臉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許珍貴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你有話就說。”她說,“別磨磨蹭蹭的,我要回去睡覺了。”

“那個……”祝安安猶豫著開口,“我能不能求你幫個忙?”

“嗯。”

“我借你錢。”祝安安說。

“啊?!……”

鄭家悅溜下床的時候看到許珍貴和祝安安都不在,還有點奇怪,來到水房,果然看到她倆頭碰頭蹲在牆角嘀嘀咕咕。她打開手電照過去。

“你幹什麽?”

“嚇死人啊!”

“……你倆在這兒鬼鬼祟祟幹嗎呢?”

祝安安說的幫忙,是她想讓許珍貴幫她撒謊,然後自己一個人去北京藝考。“我就跟我爸媽說,是你要去藝考,我陪你去。你給我家打個電話說你爸媽沒辦法陪你去,就行了。”祝安安很有信心地說,“我跟他們說過你爸爸住院了,家裏困難,我想借錢給你,他們會相信的。然後我多要點,這樣我的路費什麽的也就要出來了,還能借你錢,這不是一舉兩得?”

“我不要。”許珍貴說,“多少錢我都怕我還不上。”

“還不上就還不上,難道我的路費還能還啊?”祝安安手一揮,毫不在意,“沒事,反正我自己也花了,到時候我就說都是我花的,他們也不能拿我怎麽樣。”

“但你要去北京啊,你騙他們說我考,我又不去啊,被發現怎麽辦?”許珍貴說。

“沒讓你去,你什麽都不用幹,就是那幾天萬一他們給你家打電話什麽的,你別接,別穿幫了就行。”祝安安說。

“……我沒有電話。”許珍貴說,“我也沒有家了啊。”

“……好吧。”祝安安一愣,下意識拍了拍自己嘴巴,“反正就是這個意思。謊是我讓你撒的,就算我爸媽以後發現了,也隻能拿我出氣,不會跟你有關係的。”

“你幹嗎不找鄭家悅幫你裝?”鄭家悅過來之後,許珍貴說。

“……她成績太好了。”祝安安說。

“……”許珍貴沒法反駁。

“你瘋了吧?”鄭家悅聽了前因後果,疑惑地問,“你非要瞞天過海去藝考,是為了賀堯嗎?”

這話一下子把祝安安問住了,她啞然好一陣,才猶豫著說:“……是吧,也不是。”

“那你爸媽要是知道了,不得完蛋嗎?”許珍貴問。

“……”祝安安低下頭摳著手,半天才說,“是,賀堯一定會去北京,我也想去。我不怕你們笑話我丟臉。但我如果不走藝考的話,我不像你們,我可能哪兒都考不上。”

她沉默了一會兒。

水房裏太黑了,鄭家悅就拿出手電打開,但也難得地沒有抓緊時間背她的書,而是聽著她們倆的話。

許珍貴輕輕歎了一口氣,什麽也沒說。但在那一刻,她覺得她們三個人是一樣的,不管是拚了命想夠清北的鄭家悅,還是想考985或211的她自己,或者是就為了能上個像樣的學校的祝安安,她們站在不同的起點,卻都要努力踮起腳去夠不知道能不能夠得到的東西,都在為自己爭取一條能走的路。雖然路通向不同的未知的遠方,但為了走得遠一點,再遠一點,誰也不丟臉。

“……所以我想試一試。你們覺得我是因為喜歡他也無所謂,我就想試一試。”祝安安小聲說。

又過了好一會兒,許珍貴才開口說:“……我們家是挺缺錢的。我媽要是知道我借同學錢,可能也會不高興。但是……”她看了一眼祝安安,黑暗裏祝安安觀察著她的臉色提前露出了喜悅。“要是你能順利去藝考……你讓我怎麽幫你,就怎麽來吧。”

祝安安興奮地尖叫起來,許珍貴嚇得趕緊捂住她嘴。

“就那麽激動?”鄭家悅連忙回頭聽走廊裏有沒有宿管的腳步聲。

“……你是我的大恩人!”祝安安手舞足蹈,“我的錄取通知書,有你的一半!”

“……我要你的一半幹什麽?”許珍貴說,“咱們各自有各自的錄取通知書,那就最好了。”

三個人頭碰頭蹲在水房裏,四周漆黑寂靜,手電筒放在中間,光束直衝天花板。

“我們三個好像在拜神仙。”祝安安撲哧一笑,“有點搞笑。”

“拜神仙有蹲著拜的嗎?”許珍貴好久都沒有輕鬆地和她們倆聊天了,終於也放鬆下來,難得地露出一個笑容。

“拜什麽神仙,神仙能幫我多考幾分嗎?”鄭家悅小聲叨咕,“我要是多幾分,這次摸底就進年級前十了。”

“希望咱們都能一切順利。”祝安安小聲說。

“一切順利。”鄭家悅說。

“一切順利。”許珍貴也說。她已經很久沒有像小時候那樣,篤信自己是世界上最幸運的人了,但在那個寂靜的晚上,在陰冷的水房裏,看著對麵兩個女孩被手電光照得奇奇怪怪的臉龐,她真的很希望在那一刻,有幸運降臨到她們每個人的身上。

2

提心吊膽地,這個秘密終於被鄭家悅隱瞞到了去醫院做手術的前一秒。在等待的時候,她望著跑來跑去幫她辦各種事情的許珍貴,突然覺得格外孤獨,卻又格外感動。明明就在這個去哪兒都不超過半小時的小城裏,明明自己從小到大最親近的家人就在不遠的地方,但和自己是最近的血緣至親的,是這個還沒見麵就會永遠離她而去的孩子,而唯一忙前忙後幫她的,也隻有不是親人反而親似姐妹的朋友。

陪鄭家悅做手術的這幾天,許珍貴店裏停了課。康芸的小孩生病了,每天都要去醫院做霧化,不能來帶課,白小婧去外地考教培證了,是許珍貴特意找了以前學教培的同學幫她推薦的,得下周才回來。還好最近都是老學員來上課,許珍貴稱是鄭家悅身體不舒服要做個小手術,大家知道她們的難處,也都理解。隻有鄭前程覺得不對勁,又不清楚她們兩個人在搞什麽鬼。許珍貴被他三天兩頭旁敲側擊煩得沒辦法,又得幫他姐打掩護,隻好瞎說自己生理期肚子疼就任性停了課不想上。

等許珍貴處理完,回到鄭家悅旁邊坐下,看她在掉眼淚,以為是她害怕了,也不知道怎麽安慰她,隻能說:“沒事的,沒事的,醫生不是說了嗎,你身體健康得很,這就是一個小手術,不會有任何危險,別怕。”

“沒有,我沒有。”鄭家悅連忙抹掉眼淚。

“你是不是想爸爸媽媽了?”許珍貴握住她的手,“其實我覺得,你還是回家去休養比較好,我這裏畢竟是臨時的,我怕我照顧不好你,畢竟身體比什麽都重要。回去以後,你好好跟叔叔阿姨說,他們會理解的。”

鄭家悅怔忡著,並沒有仔細聽許珍貴說的話。她想著那個曾經為了和李楷有一個共同的孩子而疲於奔命的自己,不過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她已經喪失了所有積攢起來的成為媽媽的勇氣和盼望。現在,她隻想擺脫所有,體驗一下有生以來幾乎從未體驗過的,真正獨自一人無牽無掛的人生。

王秀菲回去之後曾經打來過電話,她回去後,她老公還是不把十萬塊錢還給李楷,一家人就那麽僵持不下。但王秀菲沒辦法像她一樣選擇當斷則斷,沒有收入和積蓄尚且不提,光是兩個孩子的牽扯,就足以讓王秀菲根本沒有辦法想象家庭的分割。鄭家悅想起當時她問王秀菲的那句話,如果沒有婚姻、老公、孩子,沒有現在的這個家庭,她會是誰?都說未知帶來恐懼,可能隻有身處現在這樣吊詭的時刻,未知才會帶來力量和勇氣吧,因為她也想不到有什麽比現在這種情況更糟糕了。一想到從這個決定開始,她可以誰也不是了,她可以以從未有過的新身份開始未知的人生,她就什麽都敢了。

在等待鄭家悅做手術的時候,許珍貴焦灼地刷手機轉移注意力,看到祝安安竟然破天荒地發了條朋友圈,是祝寧寧的照片。小姑娘穿著漂亮的花裙子站在河邊樹下,有點不好意思但很開心地笑著。

“春天來了,我看到了。”祝安安寫道。

照片想必是祝安安給妹妹拍的,她竟然出門了,許珍貴不由得替她開心起來,立刻點了一個讚。沒過一會兒,祝安安的消息就來了。

“這幾天沒在上課?最近還好嗎?”

她怎麽知道?估計是發現自己每天都在朋友圈刷屏,隻有這幾天消停。許珍貴回複道:“沒事,不舒服就放幾天假啦,這就是自己給自己當老板的好處。”

鄭家悅覺得許珍貴因為陪她耽誤事,很過意不去。許珍貴就說反正那倆也沒在,不差這幾天。但有時鄭家悅看到她在一邊糾著眉頭默默算賬,就知道她開店以來的經濟壓力肯定也沒減輕,隻是不願意說出來而已。

“沒事就好。”祝安安說。

“什麽時候過來聊天吧。”許珍貴說。

祝安安沒再回複。

等鄭家悅做完手術出來,兩個人打車回去的時候天色已晚,剛到門口,就看到鄭媽媽和鄭前程站在那裏等。兩個人看了看鄭家悅,又看了看攙著她的許珍貴,一副“你倆還想編什麽瞎話”的痛心疾首表情。

二話沒說,鄭媽媽打了輛車把鄭家悅帶回家去了,也沒把許珍貴當外人,指點她把鄭家悅留在這裏的衣服物品都收拾收拾送回家裏去。

“兩個姑娘,真行,就在這麽個破屋裏擠了這麽多天也不回家。這兒能住人嗎?還是動手術的人!”鄭媽媽毫不掩飾對她們的責備,“多大人了?差點當媽的人了!還跟家裏編瞎話,像樣嗎?這麽大的事,能鬧著玩嗎?簡直是胡鬧!”

母女倆走了,被罵了的許珍貴灰溜溜地上樓給鄭家悅收拾東西。鄭前程跟在她身後,小心翼翼地說:“……真不是我告密的。”

許珍貴倒也沒生氣,隻是想著鄭家悅這樣重要的決定被家裏知道了,肯定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我哪知道你倆瞞的是什麽事啊?我媽她非要來親自看一眼,我隻能帶她來。就算我知道我也不能說啊。將來我姐要是打我,你得幫我說情。”

“……我真以為你生理期肚子疼不上課呢。”他為了自證,舉起手裏提的超市袋子,裏麵裝的是衛生巾和紅糖薑茶,“想說來看看你的。”

許珍貴也沒客氣:“那你給我吧,我留著下次用。”

他就把袋子放在外麵櫃子上,還是跟在她後麵。隔間放了兩張折疊床和儲物的小櫃子,加上亂七八糟的雜物,根本轉不開身,許珍貴好氣又好笑地請他出去。

收拾好鄭家悅的東西,許珍貴讓鄭前程幫忙把箱子拿回家。“我明後天就去看她。”她說,“跟她說好好休息,她要是想聊天,隨時打給我。”

“這些天麻煩你了。”鄭前程說。

許珍貴好笑地看看他:“怎麽突然客套起來了?我和她沒什麽麻煩不麻煩的。”

“你對你的朋友都這麽好嗎?”鄭前程突然問。

“呃,這就算好嗎?”她並沒想到他會沒頭沒腦地這麽一問,順口答道,“差不多吧,怎麽啦?”

“……沒怎麽。”他截住話頭,提過她手裏的箱子下了樓。

第二天許珍貴本想去看鄭家悅的,但是劉一念跟同學踢球撞傷了,正好康芸認識一位兒童醫院的骨科醫生,她要帶她媽和劉叔叔一起去陪劉一念掛專家號,折騰了一整天,就沒再去看鄭家悅。又過了一天,總算康芸可以回來帶課了,她才想起來給鄭家悅打電話。

電話一直不接,她覺得奇怪,留了幾條語音信息也沒回,她又給鄭前程打電話,通常他隻要不在上課就一定秒接,但他也沒接。

鄭家悅她媽心疼她,說這可是小月子,必須照顧好了,否則怕落下病來。

“糊塗啊,你糊塗。”她媽一邊把飯菜端到她床邊,一邊不住口地責怪,“萬一落下病根,以後不能生了怎麽辦?你都這個年紀了才第一次懷,盼了這麽長時間呢……可惜了,可惜了。”

鄭家悅雖然知道她媽心疼她,卻也無法附和。“以後能不能生不是我現在要考慮的事。”她說,“這個孩子我不能要。你不也說他們家都是畜生嗎?”

“那他也是孩子的爸爸啊。”她媽翻來覆去地說,愁得眉頭都皺到了一起,“……你怎麽一聲不吭就自己去做了呢?這可怎麽辦?萬一他們家知道了怎麽辦?”

“有什麽怎麽辦的?”鄭家悅淡淡地說,“該怎麽辦就怎麽辦。”

說來也是神奇,明明隻是一次手術,她卻覺得離開她的是困擾了她這麽多年的所有痛苦、糾結、焦慮、怯懦和無助。現在的她雖然身體是脆弱的,精神卻從未這樣澄明透徹過,好像隻要這件事過去了,以後所有的困難就都不算什麽了。

踏實地睡了一天一夜,她是被震天響的敲門聲砸醒的。一睜開眼睛,她爸媽都在床前憂心忡忡地盯著她,把她嚇了一跳。

“李楷來了。”她媽說。

3

大部分時候,鄭家悅覺得她爸媽對她已經很好了,幾乎和親生爸媽一樣親,一樣心疼,但也一樣有著上一代人的局限和偏見。比如看到她受委屈是真的氣憤,但另一方麵又會下意識認為她這個婚既然還沒離,就不能她自己單方麵說了算。在她昏睡的時候,李楷把電話打到了她媽那裏,她媽就把她打掉孩子的事說了。李楷當時就氣炸了,連夜買了票回來。

鄭前程上午有課很早就出門了,家裏隻有她和爸媽。李楷知道家裏一定有人,堅持不懈地砸門,對門鄰居出來罵了好半天。

“你為什麽要告訴他?”鄭家悅問她媽。

翻來覆去地,她媽還是同一個論調:“他畢竟是孩子的爸爸啊,你倆還沒離婚,你這麽一個人不聲不響地躲在家裏,不是個事……”

沒有時間跟她媽掰扯,躲起來也確實不是辦法,她隻好從**爬起來開了門。

李楷一看見她,眼圈就紅了,進來就抱住她,號啕大哭道:“老婆啊,老婆,你怎麽這麽狠心呢?”

鄭家悅被他抱得踉蹌了兩步,沒有吭聲。

“……咱們想了這麽多年,你知道咱倆多想要個小孩,咱倆這些年,有多不容易,你怎麽能這麽狠心?你都不告訴我,你就自己把他做了。你!自!己!做!了!你這是殺人啊你知道嗎?這是咱們的小孩啊!咱們全家這麽多年以來的希望,你連他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機會都不給他……你不覺得這樣很殘忍嗎?不想看看他嗎?不想看看他長得像你多一點,還是像我多一點?……”

他涕淚交加地控訴,鄭家悅聽在耳朵裏,卻隻覺得聒噪難忍。但她不想再跟他爭辯什麽,事情已經塵埃落定,對她來說,再也沒有任何障礙能夠阻攔她離開這段婚姻。

“別哭了。”她試圖掙脫,“做都已經做了,哭也沒有用。”

李楷瞪著通紅的眼睛盯著她:“老婆,你是在懲罰我,是不是?因為我太想要小孩了,一時糊塗,做了對不起你的事?但我發誓那就是個想法,我就是想一想!這不是沒成嗎?我們家人是想孩子想瘋了才會糊塗,你是因為這個才恨我的,是嗎?所以你才要報複我們的孩子!你真的太狠心了,孩子是無辜的,你為了跟我賭氣,你就害死了他!”他大哭。

“……”鄭家悅一時語塞,竟不知道要說什麽來反駁他的荒唐和語無倫次,她再次試圖掙脫。“你先放開我。”她說,“既然你過來了,那我們把協議簽了吧。”

“我為什麽要簽?”李楷吼道,“咱倆沒離婚!我不離婚,你是我老婆!我是孩子的爸爸!你沒有經過我同意,就單方麵打掉了咱們的孩子!”他惡狠狠地瞪著她,手指箍進她肩膀裏,仿佛因她執行了他那未見麵的孩子的死刑,他就要親手執行她的死刑。

“但這也是我的孩子。孩子是由我來生的,所以我可以選擇生,也可以選擇不生。”她盡量保持著冷靜,“你如果跟我離婚,以後可以重新開始你的生活,也還會有你的孩子。”

“憑什麽?!”李楷吼道,“你覺得你害死了我的孩子,還能拍拍屁股一身輕鬆地開始新生活?!我告訴你,門兒都沒有!你就是殺人凶手!”

她開始覺得眼冒金星。“你別掐我,我喘不過氣。”她說。

“你放開她!”她媽上來掰李楷的手腕,“放開她,有話好好說。”

“還有什麽能好好說的?”李楷吼道,“你連自己的孩子都能害死,我還怎麽跟你好好說?”

鄭家悅被他搖晃著,覺得一陣天旋地轉,兩眼發黑,好像整個人被無邊的牆壁從四麵八方壓迫過來,空間越縮越小,隨著他的吼叫和推搡,試圖把她的血肉骨骼碾作塵泥。她張不開嘴,也使不上勁,嗓子眼擠出的聲音是細弱遊絲的蚊子叫,很快就被吸收進那堵看不見的牆壁裏聽不到了。

恍神之間,她突然想起很小的時候,老師在課堂上問了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幾乎所有的同學都舉手了,隻有每次都考第一的她沒有舉手。

答案她當然會,但她不願意說。無論麵對的是老師同學,還是後來的老板同事,她都不習慣在別人麵前,用響亮的聲音大聲講話。

她很羨慕那些敢於大聲喊的小夥伴們。許珍貴笑起來誇張又大聲,祝安安總是一驚一乍地尖叫,她們不管遇到什麽事情,開心不開心的,驚喜或恐懼的,都敢喊出聲來。隻要喊出聲來,就可以被聽到。

她從來沒有過。她仿佛天生不會喊,不會鬧,不會拒絕,不會否認,不會恨,不會怒。

可是直到今天她才意識到,如果再不喊,再不鬧,再不拒絕,再不否認,再不恨,再不怒,就會被這堵看不見的牆碾得粉身碎骨。

終於她拚盡全力,從胸腔深處,發出了一聲尖銳又刺耳的嘶喊,難聽到自己的耳膜都震得發疼。那一瞬間,那堵牆在她的心裏應聲碎裂。

她瘋了一樣的嘶喊嚇到了她爸媽,也嚇了李楷一跳,下意識地鬆開了掐著她的手,他從來沒有見過她這副模樣。

掙脫李楷之後,她瞪著發紅的雙眼,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看了十幾秒鍾,然後轉身走進廚房,掂了一把稱手的菜刀。

“我雖然剛做完手術,但拿菜刀還是拿得穩的!你不是說我是殺人凶手嗎?我告訴你,我現在什麽事都幹得出來,你最好不要惹我!”她啞著嗓子,歇斯底裏地,一字一句地吼道,“要麽簽離婚協議,要麽你現在就給我滾!咱們民政局見!”

鄭前程在樓下就聽見他姐在吼,衝上來正好看到李楷一步一步被逼出門。他一看見他姐披頭散發淚流滿麵手裏還拿著菜刀,腦袋嗡的一聲,火就上來了,正遺憾上次打得不夠解恨。

電話一直沒人接,許珍貴有點擔心,就出門打車準備過去。但越著急越打不到車,隻好放棄了,騎了平時代步的小電動車。剛到鄭家悅家樓門口,還沒停下,就看到李楷從樓裏跑出來,一邊跑一邊回頭,鄭前程隨後追出來,衝他喊:“別跑!”

她就沒停車,順勢衝李楷撞過去,李楷不認識她,嚇了一跳,來不及轉彎,被她虛晃一招拐倒了。許珍貴覺得自己這配合還挺帥的,正在得意,刹車沒刹穩把自己也帶倒,摔在地上坐了個屁股蹲兒。

鄭前程看她摔倒,下意識想過來扶一下她。她趕緊指李楷:“我沒事,你逮他!”

於是鄭前程追上去就揍。許珍貴坐在路邊,看得齜牙咧嘴,想爬起來躲開一點遠離戰場,但又怕他鬧出人命來,隻得提心吊膽觀戰。

不過鄭前程雖是學武出身的,但他很講究,下手也不狠,不至於打出個好歹。但李楷細皮嫩肉養尊處優的,也沒遭過這打,鬼哭狼嚎,四腳亂蹬一頓撓,鄭前程臉上被他撓出印子來,嫌棄得皺起眉頭。

“哎,你要頭盔嗎?”一邊觀戰的許珍貴問,舉了舉自己騎電動車戴的小頭盔。

“……不要!”鄭前程說,“太!掉!價!了!”

“……差不多得了,”許珍貴說,“解解恨就行。為了你姐,盡量當個遵紀守法的好公民吧。這兒也沒啥人,除了我,也沒人觀賞你見義勇為。”

鄭前程就收了手,李楷在地上挪了幾下,連滾帶爬地跑了。

“你看,他還能跑!”鄭前程過去把許珍貴從地上拉起來,惋惜地搖頭,“我還是太保守了。要不是你總說我暴力……”

許珍貴又好氣又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他就不說了。

回家上樓,許珍貴問他:“你姐知道你又打他一頓嗎?”

“什麽叫又打他了?我上次根本就沒打他,”鄭前程又反駁,“就碰了他一下。”

許珍貴有點擔心:“你要是把他打壞了,他不會報複你吧?”

“你借他幾個膽子都未必敢。”鄭前程說,“是我姐把他嚇出來的。你可沒看到她剛才那樣,拎著菜刀,像個戰士。”

回到家裏,鄭家爸媽和剛才李楷在的時候那瑟縮的樣子判若兩人,又開始和稀泥地勸慰鄭家悅。

“別撕破臉。再怎麽說,也好聚好散吧。”她媽說,“你把孩子打了,他也挨了頓揍,算扯平了,以後誰也不欠誰。”

“什麽話?”鄭家悅一說話,撕破的嗓子把剛進門的許珍貴嚇了一跳,“這怎麽能扯平?這是一回事嗎?今天如果不是鄭前程揍他,招呼他的就是我的菜刀!”

雖然嗓子像破鑼,但鄭家悅好像從來沒有這麽硬氣地說話。剛動完手術兩天的她,站在屋中間,一手叉腰,一手揮舞著一直緊緊攥在手裏沒有放下的菜刀。這形象別人看起來滑稽又怪異,但她心裏卻充斥著從沒體驗過的興奮,拿起的這把刀充滿力量,被震碎後再拚起來的自己,也仿佛重生一般擁有了新的希望。

“你來了!”一看到許珍貴,她激動地揮舞菜刀迎上來,嚇得許珍貴連忙小心翼翼拈了她的菜刀,轉移給鄭前程,鄭前程轉移給他爸,他爸轉移給他媽,總算安全放回了廚房。

“你快歇歇吧,看你這一頭虛汗,臉色都發白了。”許珍貴硬是把她按到沙發上坐下。

“他走了嗎?”她問。

“……走了。”鄭前程看了一眼許珍貴,簡略地答。

“要是把他揍到走都走不動就好了。”鄭家悅說。

鄭前程又看了一眼許珍貴:“你看!我就說我保守了。”

許珍貴扯起嘴角笑了笑,心下卻奇怪,鄭家悅怎麽做了個手術像變了個人一樣,像她弟似的,開始崇尚用暴力解決問題了呢?

等許珍貴回到家,她媽也帶著劉一念從醫院換藥回來。劉一念踢球撞傷並無大礙,但她媽聽老師說了事情經過,覺得是因為他跟同學起了衝突,差點打起來才受傷的,這幾天難免想起來就叮囑幾句。

“那小子人高馬大的,你跟他強,那不是你吃虧嗎?以後老師看不見的時候,他萬一再打你,怎麽辦?”她媽教育劉一念,“咱盡量不惹他,不吃那個虧。”

劉一念人小鬼大,自然也不服氣,但腿又疼,哼哼兩句並沒有辯解。

看到許珍貴回來,她媽莫名瞪了她一眼。許珍貴就知道她媽沒事不會特意叫她回家來吃晚飯,果然在晚飯桌上她媽問:“你是不是因為你那同學,停了幾天課?這段時間她一直住在你店裏?”

許珍貴吃著飯沒吭聲。

“我看到你發的了。”她媽又說。許珍貴知道她指的是店裏偷拍那件事。

“……放著安穩的工作不要,回來折騰這些。你什麽時候撞了南牆才能知道回頭。”她媽歎了口氣,恨鐵不成鋼地說。

“折騰也沒有什麽不好。”許珍貴說,“這段時間我挺充實的,也挺開心的,越折騰我越開心。”

“那你就非得摻和人家的事才開心?”她媽說,“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別管閑事,從小就不長記性。不是媽嘮叨你,招麻煩容易惹禍上身。”

從小她爸媽對她的關心,後來一點點變成了她性格中的一部分,用鄭家悅的話來說,她就像個老媽子一樣,總愛操心別人的事,別人讓她幫忙她就傾力去幫,別人遇到困難她比別人還著急。忘記是幾歲的時候了,她跟她媽去買菜,她媽在一邊等攤主稱豆角一邊翻錢包的時候,鬆開了她的手兩分鍾,她自顧自地往旁邊走了幾步。就過來一個人,樣貌形容她已經記不清了,問她去哪裏哪裏應該怎麽走,能不能帶他去。那時她太小了,並沒有心智去懷疑人來人往的街上有很多身強力壯行事自主的成年人,這人為什麽偏要來向一個幾歲的小孩問路。但就算她有心智,可能也會熱心腸地去幫他。

她剛往前走了兩步,認真地衝前麵的路口指著,思索著到底應該往哪邊拐,就聽到她媽一聲吼叫衝了過來,一把把她撈起來就跑,以驚人的速度飛奔了數個路口,這才在離家最近的街角停了下來,把她放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氣。她被她媽勒疼了,也嚇到了,大張著嘴,驚愕得哭都哭不出聲,良久才說:“媽,你豆角呢?”

“還管什麽豆角?”她媽臭罵了她一頓。

後來她才漸漸理解那是一個母親對自己孩子的人身安全永遠不可能鬆懈的警惕和危機感,也開始明白為什麽她媽總是希望她遠離任何可能威脅到她的麻煩。她媽總是一遍遍不厭其煩地教導她,遇到意外,遇到危險,遇到陌生的讓她不適應不習慣的人和事,什麽也不要問,什麽也不要答,能躲多遠躲多遠,趕緊跑。“管好你自己,再管別人。”她媽總是說。

在成長的過程中,她有了自己的朋友和夥伴,也開始了解自己以外的世界。如果說小時候的濫好心是懵懂無知,那長大後的古道熱腸就隻能解釋為天性使然。在家人看來是缺點的性格,對朋友來說自然是求之不得。

祝安安對許珍貴千恩萬謝,發誓隻要她順利去考試了,以後許珍貴的什麽忙她都幫,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在她眼中,許珍貴就是她的貴人,正義的化身,救苦救難的菩薩,普度蒼生的神仙。

唯一持反對意見的是鄭家悅。那天在水房,她以為她們倆就那麽一說,第二天就會被家長教育,發現她倆是認真的,覺得太胡鬧了,去北京考試是大事,決定高考成敗的,怎麽可以瞞著父母擅自做主?

“你可是你爸媽親生的,不像我。”她半是自嘲半是嚴肅地說,“何況你爸媽還對你有那麽大期望?我建議你,要麽老實跟你爸媽說實話,讓他們陪你去北京考試,要麽你就別一個人去,太危險了。”

“有什麽危險的?不就是去北京考試嗎?我五歲時我爸媽就帶我去過北京玩了啊。”祝安安不以為然,“我是死也不會說的,說了他們就不可能讓我去考試了。他們一直都覺得藝考這條路我不能走,不能學那種旁門左道的專業,他們寧可我考不上大學也不會讓我去的。”

許珍貴站在祝安安那一邊。“我覺得未必,”她認真地給鄭家悅分析,“以她的成績來說,走藝考還有可能是條路,她爸媽隻是不願意接受而已。要是她真的藝考成績不錯,回來再補一補文化課,說不定能考所她爸媽都意外的大學呢。你成績那麽好,不會懂她的難處的。”

鄭家悅那時正複習得焦頭爛額,和其他同學一樣自顧不暇。她很想在摸底考試時拿到一次漂亮的成績,能進全校前十,證明她是有可能摸得著清北的,但拚了命也進不了。她就像魔怔了一樣,除了成績,腦子裏什麽都不剩了。許珍貴隨口說的一句話,讓她覺得窩火,說話也莫名夾槍帶棒起來。

“我是不懂她的難處。”鄭家悅一邊收拾東西從座位上起身,一邊毫不在意地說,“說實話,我跟她爸媽一樣,也覺得那種旁門左道的專業,還不如不念。”

祝安安立刻不高興了:“你不讚同就不要發表意見了,你成績那麽好當然看不上旁門左道,潑我冷水有意思嗎?背你的書去吧。”

鄭家悅倒也沒生氣,她的腦子裏根本就沒有留出空間給生氣。她隻是看了一眼許珍貴,淡淡地說:“你也顧一顧你自己吧,別光顧著救苦救難了。”

“鄭家悅!就你這種要成績不要朋友的人,你以為誰看得起你啊?考清北又怎樣啊?”祝安安喊道。但鄭家悅很快出了教室,並沒有聽到。

許珍貴沒有把祝安安的事跟她媽說,她爸剛出院,還需要靜養,況且她媽要是知道,又要說她多管閑事了。還好她媽照顧她爸忙得轉不開身,無暇顧及她。

祝安安帶著運籌帷幄的鬥誌和希望,獨自踏上了去北京的火車。

在她簡單的心思裏,這次出行天衣無縫,不可能被她爸媽發現。她根本就不知道,從她要來學姐的攻略,開始計劃的第一天起,就沒有一件事逃過她爸媽的眼睛。她爸媽看著她準備著自己的“偷渡”之行,從報名到準備,到買了去北京的車票。一開始他們還想過要不要攤牌,看她自己準備得也辛苦,還要瞞著他們正常進行學校的複習,成績又差得這麽穩定,就也隻能想開了,隨她自己去嚐試吧。但畢竟還是不放心她獨自去北京藝考,兩個人商量後,前後腳偷偷地上了同一班火車。

頭一次獨自坐臥鋪的祝安安興奮激動到睡不著覺。她望著車窗外飛馳而過的夜色,幻想著以後成為享譽世界的藝術家功成名就的自己,回想起這個孤身趕赴未知的前途的夜晚,一定會熱淚盈眶。

4

“不要回頭看,不要後悔。往前走,才有希望。”

小時候每當她委屈哭泣時,姐姐就這樣教育她。睡不著的時候,姐姐會給她講她記事以前的故事,姐姐小時候的故事。

“那時候有媽媽吧?”她總會多問一句。

這樣的時候姐姐不會敷衍她,會點頭說:“嗯,你也很想媽媽,我也很想媽媽。”

她至少記事之後是在小城裏長大的,但姐姐幼時的記憶來自她已經無法感受和想象的窮苦的農村,吃住都成問題,更不用說持續讀書受教育了。

所以姐姐從來都不後悔。她說,當她有機會跟著“城裏人”離開她長大的地方時,她毫不猶豫就同意了。

“樹挪死,人挪活。”她說,“留下來,我吃不飽,也沒有書讀。隻要我出得去,怎樣我都能活得下去。”

後來這也是爸爸屢次打罵教育她們的時候用的說辭:“知不知道你有多幸運?和你們一樣,在窮山溝裏長大的女孩,現在過的是什麽日子?你們過的是什麽日子?”

姐姐知道那些女孩過的是什麽日子,所以不想讓她也過那樣的日子。

“我就這樣了,你不行,你還年輕,一輩子還長。”她說。

真的就這樣了嗎?她不死心,也不希望姐姐死心。從原本感激的“恩人”“爸爸”變成喜怒無常肆意淩虐的惡魔那一天開始,她就在想著怎樣才能逃離。

姐姐說她骨子裏就帶著狠。慶幸的是,姐姐的妥協和忍讓,為她在成長中保下了她所有尖銳的刺和鋒利的刃,讓她得以最大限度地保護她自己。爸爸其實不怎麽打她,他隻喜歡打姐姐。因為姐姐喜歡出去和亂七八糟的人鬼混,他看到就生氣。

爸爸沒結婚,也沒有孩子,隻有一個遠房的侄子是他的小跟班,給他當助理。他對他的親戚和生意場上的朋友都很好,也很慷慨,他們都誇他心善,說他除了沒給家裏傳宗接代之外,簡直沒有任何缺點。他也因此極其重視那個唯一的侄子。

但她知道爸爸很古怪。他在外麵是一副麵孔,回家來又是另一副麵孔。

對於爸爸的行為,她小時候不太懂為什麽。後來有了網絡和手機,她學到新的詞,叫潔癖和強迫症,還有一個詞是精神疾病,她才懵懵懂懂地理解。他不允許家裏有一點灰塵,頭發絲都不行。有一次她用指甲刀剪指甲,往垃圾桶裏扔的時候不小心掉在**一點,他就發了一個晚上的火,她和姐姐都沒辦法睡覺。還有一次,她在外麵撿到一枝別人花束裏不要了的花,白色的,是她很喜歡的那種花,忍不住帶回家偷偷藏在牆角,結果被他看到了,他大發雷霆,讓她爬著擦地擦了整整一天。姐姐從外麵回到家,他就說她身上有野男人留下的味道,要她站在門口脫得一絲不掛,把衣服全都扔進洗衣機消毒。家裏充斥著消毒水的味道,她們的手每天都洗得發白。一旦他發現姐姐試圖在外麵找正經的工作,就一定會去攪黃,並罵她不要臉,拿著他給的錢還去外麵要飯,把她從外麵拿回來的任何東西都扔到垃圾站去。

她一度以為那才是生活的常態,直到她漸漸讀書、升學,她發現在爸爸看不到的地方,她可以想怎麽隨意就怎麽隨意,衣服可以弄髒,頭發可以油,臉都可以不洗。後來她住校了,偷偷地適應著別的女孩的生活,聽她們交流用什麽香皂,聽她們說冬天不要用冷水洗臉,要用暖瓶裏的熱水兌溫了再洗,看她們私下裏抱怨因為燙了頭發被嚴老師當場剪短,脖子裏整天都是紮人的頭發楂兒洗都洗不掉,這才慢慢地找回一點正常生活的尺度。

而姐姐也變了,她開始發現姐姐有時早上出門,晚上回來換了衣服和包,是她沒見過的,身上的味道也很陌生。以前隻要她在家,姐姐從來不在外麵過夜;但她住校後,發現姐姐時常夜不歸宿。

“姐,你是不是要走了?”她有一次偷偷地問。本來她想問:“你是不是要嫁人了?”但“嫁人”這兩個字從嘴裏說出來,不知為何就生硬而別扭。還是“走了”聽起來比較舒服。

姐姐沒有想瞞她,就告訴她,自己在外麵認識了一個男人。

“你不會是喜歡他吧?”她立刻驚恐地問。

這是姐姐在她很小的時候就讓她記在腦子裏、刻在骨子裏的事。如果有一個人說“喜歡”你,那他一定是十惡不赦的壞人,你千萬不要被他的甜言蜜語蒙騙,你要警惕他、遠離他。如果他再靠近你,你就跟他拚命,然後跑,跑得越遠越好。

後來每一個陽光明媚微風習習的午後,當她和賀堯坐在操場看台後麵,研讀那些早戀的小情侶們寫下來的一條條表白心語時,兩個人還很認真地討論過這個話題。畢竟,賀堯不懂得什麽是喜歡,而她懂得的喜歡,可能又不是別人所認為的喜歡。

“他們說,隻有互相喜歡的人才來這裏說悄悄話。”她歪著頭,用袖口一點一點擦掉一顆用紅粉筆畫的心,然後從自己口袋裏摳出一個粉筆頭,歪歪扭扭地畫上一株小花。她喜歡這種花,莖很長,花瓣是不規則的形狀,但不是野花,路邊見不到。

“好像是。”賀堯點頭。

“太奇怪了。”她困惑地皺著眉頭,“那我們是什麽呢?你也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你。”

兩個人覺得頗有趣味,也想不出個答案。

餘多退學後,賀堯也不想再去操場看台了。

他覺得他哪裏都去不了了。

即使走出那個唯一能給他帶來些許安全感的房間,周圍充斥的還是他媽無孔不入的聲音。或許是看出了他狀態不好,他媽已經不再敢對他發火了。她壓著嗓子,努力心平氣和地、循循善誘地讓他走好每一步路,走向她期望的光明燦爛的未來。但她看不到,他已經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搖搖欲墜。

老房子已經開始陸續拆除了,雖然還沒有拆到許珍貴家那棟樓,但小區其他的舊樓已經動工。許珍貴怕餘多還會去,特意去找了一次,發現她果然還在那裏。作為同樣擁有過秘密基地的人,許珍貴非常能夠理解餘多,但她過於善良的天性阻礙了她對不曾見過的複雜人性的想象,她實在不能設身處地明白為什麽餘多寧可在外麵流浪也不願意回家。

餘多也不願意跟她解釋,簡單地說:“因為我被我爸打了,我就不願意回家,很難理解嗎?”

許珍貴看到她頭上有傷,點點頭,便不再問了。

得知餘多退學之後,她爸並沒有發火,說不想念了就出去找點事情做也行,不要像她姐一樣找外麵的野男人養。

餘多心裏還有點慶幸,但沒慶幸幾天,嚴老師就上門了。

她沒想到她都退學了嚴老師還不放過她,並且直接按地址找上門來。當時她姐還沒回來,她爸聽說是老師,立刻笑容滿麵、彬彬有禮地請老師進門。他戴著眼鏡,頭發梳得挺括,穿著利索,一副慈祥認真的好爸爸模樣。嚴老師看到餘多爸爸這樣謙遜有禮,本來上門興師問罪的氣焰也收斂了些。

“那我就不客氣直說了。雖然你退學了,但是有些事,我還是要當著你和你家長的麵來講清楚。”嚴老師拎著一個袋子,往茶幾上一摔。那是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租的碟片、雜書、打火機、遊戲點卡、不知道什麽東西的包裝盒、畫著淩亂字畫的草稿本,什麽都有。

都是餘多以前的東西。還沒退學的時候,賀堯有些東西也放在她那兒。後來餘多走了,賀堯就把那堆破爛拿去放回了自己課桌,反正他家裏他媽會翻,課桌很少翻。

“你退學了,學校裏沒人管得了你了,你家有沒有人管你,我也不清楚。但我的兒子是我來管,並且隻要他在我眼皮底下一天,他身邊的任何人任何事,我都管得著。他不可能有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都是你的,對吧?”嚴老師問。

“有人管,她有人管。”餘多爸爸謙卑地笑道,脾氣好成另一個餘多從來沒見過的人,“嚴老師,您多擔待,我平時是真的太忙了。她媽……她姐不是負責給她開家長會嗎?管教不好,是我們的錯。這孩子從小野慣了,給您添麻煩了。”

“你管不管她跟我沒關係。”嚴老師冷冷地說,又轉向餘多,“這些東西,我親自給你送回來,以後你離學校遠遠的,不要讓我再看到你跟賀堯在一起。賀堯是我的兒子,他是要讀清北的好學生,他絕不可能被任何心術不正、勾三搭四的女孩影響,我絕不允許。你聽懂了嗎?”

餘多抬起頭,撞上了嚴老師的目光,輕輕地點了一下頭。表情裏沒有畏懼和恐慌,反而有一絲玩味的嘲諷和輕蔑,不像是她這個年齡的女孩子會有的眼神。這讓嚴老師更加確信自己的判斷,也更加厭惡和反感,沒有再作停留就走了。

關門聲一落,她爸就變回了平日裏她熟悉的那個樣子。有那麽一瞬間,餘多突然想起以前賀堯跟她講,他的媽媽有兩張麵具,一張和善可親,另一張凶神惡煞,她覺得既荒唐又可笑。如果以後還有機會,她也可以給他講,她的爸爸也有兩張麵具。她總說他們倆完全不是一樣的人,無法理解對方,這不,就找到一個共同點了呢。

她姐一回家就嚇了一跳。家裏一片狼藉,臥室鎖著門,她爸拿了個扳手,正在一下一下地砸門鎖。

“還他媽鎖門,長本事了是吧?我這些年不動你,你就皮癢癢了?歲數到了?忍不住去外麵勾三搭四了?我讓你勾!你給我出來!”

她姐撲上去搶扳手,被她爸揪住頭發,重重地撞在門上,痛號一聲。

餘多一下子就把門打開了。她爸還沒來得及反應,一個亮著火的東西衝他麵前飛過來,他下意識一躲,衣服被燎著了。餘多扯著她姐就跑出了門。

“死外麵別回來!”門裏是她爸氣急敗壞的吼聲。

“要是有這樣的好事該多好。”在藥店等著拿藥的時候,餘多輕聲說。

“別瞎說。”她姐立刻說,“你不是想快點滿十八歲嗎?不許說那些晦氣的話。”

她帶著她姐來到她的秘密基地,兩個人就著手電筒的光互相上藥。

“你拿什麽燎的他?”她姐問。

“點了一本書。”餘多說,“打火機沒拿進屋,花了點時間才找到另一個。要是我早點找著就好了。”

“所以你不回家的時候,都躲在這兒?”她姐又問。

餘多不吭聲,在黑暗中摸索了半天,才摸出一個紙包,裏麵是她姐給過她的零零碎碎的大錢小錢。

“你給我的,我都攢著呢。你猜有多少?”

“我不猜。”

“姐,我很快滿十八歲了。你答應過我的,我十八歲,咱倆就一起走,走得遠遠的,去找媽媽。你不是說過嗎?隻要往前走,就有希望。我們走吧,離開這裏,去跟媽媽一起生活,再也不要回來,好不好?”黑暗裏,餘多的眼睛亮起來,閃著光。她姐什麽都沒說,眼裏也閃著光,她卻看不清楚。

“還疼嗎?”

除了她姐,許珍貴是第二個這樣問她的,但應該也不會再有別人這樣問她了。

餘多搖搖頭。

“嚴老師就是那樣的,你知道的。”許珍貴說,“不是賀堯的本意吧。”雖然這樣說,但她也知道自己早就不了解賀堯了,在她印象裏,賀堯好像已經成為永遠坐在教室窗邊低著頭,看不清麵目的一個輕飄飄的影子。

餘多搖搖頭,表示並不在意:“也不一定。我老說他膽小,他就記仇,總想挑釁我。”

後來在學校走廊裏再見到遊魂似的賀堯時,許珍貴腦子一熱,就在擦肩而過的時候語氣有些嚴肅地說了句:“你不應該害得餘多挨打的。”

“她怎麽挨打了?”賀堯果然停下了腳步,眼神聚了焦,看著許珍貴。

“嚴老師去罵她了,她被她爸打了。”許珍貴說,“她說是因為她留在你那兒那些破爛。”

“她都退學了,你怎麽能見到她?”賀堯表現出疑惑和些許的好奇,“她在哪兒呢?”

“幹什麽?”許珍貴警惕地問。雖然餘多沒有提過,但她下意識便覺得自己要幫餘多保守這個秘密。

“你不是說我害她嗎?我想跟她道歉。”賀堯麵無表情地說。

許珍貴懷疑地盯著他。

“真的。”賀堯說,“我答應過她,有東西帶給她,但她不來學校了,我也聯係不上。我媽又去說那些不好的話,害她挨打。我也想替我媽道歉。”

其實他的心裏不太能夠區分怎樣是“好”或“不好”的話,都是聽班裏的同學私下說的。即使別人說餘多是“掃黃打非姐妹花”,他也並不理解為什麽那便是不好的話。如果他能區分,那麽從小到大他媽說什麽話都是為他好,那些就是好的話嗎?如果是,那為什麽他會越來越痛苦?

他不知道。他隻是不再想說他媽認為是好話的話了。

離高考還有一百天的時候,學校舉行了誓師大會,賀堯自然眾望所歸作為學生代表發言。看他心不在焉,嚴老師替他寫好了稿子,謄好,讓他一字一句照著念。開會的時候,她站在台下,眼睛緊緊盯著賀堯,生怕他出岔子。學校很關注他,盼著他能給學校爭光,要是能比一中那些衝擊清北的尖子生考得好,那就更揚眉吐氣了,每天都在叮囑她,告訴她一切條件都可著孩子來,學校全力支持,培養出一個狀元,夠她驕傲一輩子。她也知道,若是放在以前,這優秀的兒子她是一百個放心,但是現在,她根本就摸不清楚他的腦袋裏每一天究竟在想什麽。

賀堯看起來挺平靜的,上台前他還在問她,三模成績出來了沒有。這是高考前最後一次重要模擬考試,學校很重視,不過對於每次都斷層第一的賀堯,嚴老師在意的隻是扣了多少分而已。

迎著台下師生的熱烈掌聲,賀堯從褲兜裏掏出稿子,走上台去。

嚴老師在原地站著,教務主任過來,遞給她幾張單子,正是剛出來的三模成績單。她低頭掃了一眼,覺得全身的血都凝住了。

成績單是電腦自動按總分排的,第一不是賀堯,前十也沒有,前百都沒有。主任看她驚恐的表情,說了一句“別找了,在這兒呢”,然後抽出另一張單子,在上麵找了片刻,點了點賀堯的名字。

每一科都不及格,每一科。他是故意的,嚴老師閉著眼睛都能想到,他要麽扔了後一半卷子沒交,要麽故意沒寫。

這時賀堯已經在準備發言了,他展開手裏的紙,那是一張私人診所治療男科疾病的街邊廣告。他媽收走那堆破爛那天,他順手團了一張紙,像是從電線杆上撕下來的廣告,也沒看,揣在了兜裏。上台前,他把他媽謄好的講稿扔進了垃圾桶。反正隻要能讓他媽出乎意料暴跳如雷,說些她認為是不好的話,他就覺得自己像是一攤瀕死的蛆蟲,又蠕動了一下,又能苟延殘喘上幾天。

他清了清嗓子開始念。剛念了兩句,台下學生就炸了鍋,爆笑的爆笑,驚呆的驚呆,還有起哄吹口哨的,臉紅瞪眼謾罵的,一時間亂成一團。

主任和另一位老師衝上去把賀堯扯了下來。趁著亂,嚴老師擰住他的胳膊,把他揪回了辦公室。

賀堯倒仍然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仿佛剛才在全校師生麵前用麥克風朗誦男科廣告的不是他。

“……你到底想幹什麽?”嚴老師咬得牙根哢哢響,哆嗦著問他。

他看著他媽。

“我想幹什麽你早就知道。”他輕飄飄地說,“那天在辦公室裏,餘多說過了,你不記得嗎?”

嚴老師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半天沒有憋出一個字來,良久,她拚命壓抑著自己的呼吸,把所有的痛苦和憤怒都壓回胸腔,最後終於恢複到什麽表情都沒有的樣子。

“可以。”她咬著牙關,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口,“你氣我可以,怎麽都可以。隻要你給我考一個狀元回來,把我氣死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