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要哭了吧?你這脆弱的自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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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發現了她媽手機裏冒充網友的圖片之後,祝安安已經很多天沒直播了。看起來她的生活並無兩樣,甚至從她破天荒地願意出門以後,一切都在向著更好的方向前進著。隻是她每次麵對黑屏的電腦,就沒了打開攝像頭的勇氣。
但事情總還是要做的,畢竟她是一個常年待在家裏的廢人,如果連直播或者錄視頻的愛好都被剝奪了,那她就真的再找不到什麽生活的意義了。
祝寧寧看她願意出門了,比她還要開心,甚至在某個陽光明媚的周末午後,從她媽衣櫃裏偷出一條裙子來,鬼鬼祟祟跑到姐姐房間,問:“好不好看?我穿好不好?”
她媽不讓祝寧寧搞那些花枝招展的東西,說小孩就要有小孩的樣子,平時更是幾乎從不滿足她打扮自己的需求,衣著都是以簡樸為主。
祝安安看她手裏拿的那條裙子,愣了一下。
“你從媽那兒拿的?”她問。
“嗯。”祝寧寧晃了晃,“還挺好看的吧?我怎麽沒看媽穿過,是不是她年輕時候的啊?”
“……是我年輕時候的。”祝安安說。
一開始她是把跳舞穿的那些練功服、褲襪、鞋子都扔了。後來,她把從前穿的那些漂亮的裙子也都扔了。“用不上了,看著心煩。”她說。
不知道她媽什麽時候留了這一件在衣櫃裏,很春天的小碎花,掐腰細帶,裙擺還可以擺很寬,是十幾歲的時候會喜歡的樣子,看起來特別眼熟,她想了半天想不起來什麽時候穿過。
“好看,你穿給我看看。”她笑。
祝寧寧還沒她當時個子高,也瘦,穿上不太撐得起來。祝安安把腰帶多纏了一圈,給她紮個蝴蝶結,看起來就好多了。她挺高興,在屋裏轉了個圈,試圖欣賞裙擺揚起來的樣子,但膝蓋差點撞上祝安安的床腳,趔趄了一下。
“我們出門去轉轉吧。”祝安安難得地提議,“今天天氣正好能穿。”
路過河邊樹下,看著穿著裙子轉圈蹦蹦跳跳的祝寧寧,祝安安就拿起手機,說:“來,給你拍張照,你去那邊站。”
按下拍照鍵的時候,祝安安看著屏幕裏笑靨如花的女孩和她揚起的裙角,突然想起這條裙子自己什麽時候穿過了。
是她去藝考的時候帶的一條裙子。北京大冷的冬天,她除了外麵穿的厚羽絨服,其他帶的全是輕薄的春夏衣服。本是為了好看,但到了地方一看別人,西裝、晚禮服,怎麽隆重怎麽來,每套造型都是從頭到腳配好的,還有為了配合才藝表演穿旗袍長衫古裝的。自己這小家子氣的小裙子們頓時顯得土裏土氣上不了台麵,連練功服都來不及買新的,穿的全是不成套的起球的舊衣服。倒是在跳舞的時候,其中一位老師看她的芭蕾鞋舊得沒了顏色,笑著隨口說了句“看得出來是真練功的鞋”,給了她些許安慰。
那是她第一次真實地意識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她覺得全國的漂亮又多才多藝的男孩女孩都在那些天各大院校的排考隊伍裏聚齊了,一向梗著脖子驕傲得像花孔雀的她,站在人堆裏,成了隻毛還沒長齊就誤入了鳳凰比美大賽的雞崽兒。
但雞崽兒也得硬著頭皮上。她記得後來每一場都考完之後,她在她最想去的那個校園裏拍了張照,叫路過的陌生同學幫她拍的。
“同學,你不冷啊?”給她拍照的女生看她脫下羽絨服穿著薄裙子,瞪大眼睛問。
“不冷,不冷。”她一邊在刺骨的寒風中打哆嗦一邊笑著說。她想把最好看的形象留在校園裏,這樣等以後她來報到、讀書、畢業的時候,就可以到處跟人說:“我早就說過我一定會來的。”
“姐,我也給你拍一張。”祝寧寧跑過來。
“不用啦。”她笑著搖搖頭,收回了手機。
其實後來成績出來她考得挺好的,至少比她想象中好。雖然她是小地方來的,信息不發達,準備也不充分,但她的形象底子在,才藝基本功也不錯。隻不過當時她無暇顧及那些。從北京回家,沒買到合適時間的票,下火車是淩晨,天還沒亮,根本打不到回家的車。她站在街邊凍得發抖,正在愁要怎麽辦,就看見一輛出租車恰到好處地駛來,停在她麵前,她還沒來得及高興,就看到她爸媽坐在車裏麵。
知道了她爸媽全程跟蹤的事,她氣得回家大哭了一場。
“你哭什麽呀?我們這不是都讓你去了嗎?要是真不讓你去,早在你買票的時候就告訴你了,還能等到現在?”她爸媽哭笑不得地勸她。
“你們根本就不尊重我!”祝安安崩潰大喊。
毫不知情的許珍貴第二天看到祝安安回來了,還想問她是不是順利,結果祝安安一天都黑著臉沒理人。等到晚上回了宿舍,在水房裏倆人挨著洗漱,祝安安才開口,語氣不太好地問:“是不是你告的密?”
“什麽啊?”許珍貴一頭霧水。
“我去北京這事,是不是你告的密?!”祝安安以為許珍貴裝傻,生起氣來,“我就跟個傻子一樣!我爸媽從一開始就什麽都知道了!你跟他們到底怎麽說的啊?我好心好意借你錢,你就出賣我?”
“跟我有什麽關係?”許珍貴平白無故被指責,立刻反駁,“你都跟我說過了,我當然不會告密啊。”
“我就隻告訴了你一個人,不是你告密是誰?!”祝安安說。
“怎麽就我一個人?不還有鄭家悅嗎?”許珍貴更是哭笑不得。
“她不算!”祝安安拎得清楚,“你看她天天那零下幾十度的臉色,她才不關心誰去北京誰去藝考呢,她就隻在乎她自己!”
“那你不也是隻在乎你自己嗎?”許珍貴反駁道,“你為什麽就覺得是我告密了?你就隻關心你藝考順不順利,不是嗎?”
“但是我信任你啊,信任你才讓你幫我打掩護的,我爸媽怎麽可能知道呢?”
“你爸媽是怎麽知道的我又不知道,你這樣就是不信任我!”
“……”
原本祝安安想著,回來之後有很多話想跟許珍貴說的。她想說說她在北京見到的一切,想說說她的考試,甚至想說說那條“凍人”的裙子。但兩人不歡而散,很多話就也沒再有機會說了。
“姐,回家嗎?”祝寧寧推了她的輪椅,問。
她從悵惘的思緒裏回過神來,搖搖頭。
“你陪我去一個地方吧。”
一是臨時起意,二是已經不記得多久都沒出門來過這麽遠的地方了,到達許珍貴的樓下時,祝安安猶豫地停在街邊,半天都沒挪地方。祝寧寧東張西望了一會兒,突然指著樓上的窗子說:“啊,是那個姐姐的店吧!我看見吊環了。”
周末下午許珍貴臨時加了課。陳莎一周都在加班,加上前陣子許珍貴停課,好多天沒來了。薑爾爾自從被爸媽發現她不僅沒在準備考研,還“不務正業”之後,也很久沒來了。許珍貴有點擔心她,發條信息去問,她回複道:“我的卡還有好多次沒用掉呢!不能浪費了!等著我!”本來還想慰問的許珍貴忍俊不禁。
好不容易薑爾爾說她能來上課了,許珍貴正好下午閑著,就給她倆開小灶加了一節課。“家裏怎麽樣?”她問薑爾爾。
薑爾爾一邊換衣服,一邊笑:“還能怎麽樣?兩個老頑固,說是說不通的,我放棄了。”
“那你還考研嗎?”許珍貴問。
“……不考了,我在找工作了。”薑爾爾輕輕歎口氣,語氣低落了些,“我已經耗了兩年在考研上麵,承認自己擠不過那個獨木橋,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停了停,她又說:“爸媽罵得對,再耗下去,我沒有臉再花他們的錢了。”
鄭家悅這幾天身體恢複得還不錯,下午溜達過來找許珍貴聊天。她們上課,她就坐在窗邊看熱鬧,無意間往樓下一看,驚得瞪大了眼睛,連忙揮手叫許珍貴到窗邊:“你看誰來了!”
兩個人下了樓,既驚喜又對著祝安安的輪椅手足無措。
“你……上樓嗎?”許珍貴問,“我們還在上課,不過你可以上來先等一下,一會兒就結束了。”
祝安安就笑笑:“可以啊,但是……我怎麽上去呢?”
陳莎和薑爾爾在二樓看到了,以為需要幫忙,就也下樓過來。
“你們都下來幹什麽?”許珍貴笑,“也太小看我了吧。”
她轉身過去,很輕鬆就把祝安安背在背上,鄭家悅幫著祝寧寧提輪椅,一行人上了樓。
“……真好啊。”祝安安小心翼翼又仔細地打量著寬敞明亮的教室,輕聲讚歎道。
許珍貴她們繼續把課上完。祝寧寧看著有趣,問姐姐她可不可以試試。祝安安點了頭,她就興奮地跑過去抓住吊環。鄭家悅陪祝安安坐在一邊看,絮絮地講了自己最近發生的事。祝安安默默地聽著,什麽都沒說。
“我覺得今年過到現在,好像一場夢。”鄭家悅說,“或者,今年之前的日子才是一場夢,我隻是正好機緣巧合地醒了,否則就要在之前預設好的那條路上,一直走下去,然後越走越錯,錯一輩子。從小,你們心裏都很清楚要走的路;我本來以為我清楚,現在才發現我其實什麽都不清楚。”
“清楚有什麽用呢?”祝安安淡淡地說,“你能在發現拎不清楚的時候及時抽身,就足夠幸運了。”
2
她也曾經後悔,如果小時候趁著膽子大不懂事一了百了,以後的一切就可以從未發生過。
聯係方式在她出來之前登記的信息上就有,她看了一眼電話和地址,覺得很陌生,但還是記下來了。十年之間,她努力地不去記起這個人的樣子,她很怕自己花了十年一點一點重建起來的尊嚴,會因為再次見到這個人而再次土崩瓦解。但她要想知道姐姐的去向,他必然是她回去找的第一個人。
電話接通是個陌生的聲音。她覺得有點奇怪,畢竟名義上這個人仍然是她的法定監護人,沒道理留個不相幹的人的聯係方式。
“……我是餘多。”不知道怎麽開口問對方是誰,她隻好自報名字。
“誰?”那邊不耐煩地反問。
“……我可能打錯了。”她說,“……我記錯號碼了。”
“等一下,”那邊像是反應過來,“你是那個坐牢的吧?”
她記起了這個人,應該是他的那個遠房侄子,於是就問:“他人在哪裏?”
十年間,以前還隻是他的小跟班的侄子,仗著他的信任,一步一步接觸到了他的生意和所有的錢,然後把他吃幹抹淨,他氣得中了風,偏癱了,住了很長時間醫院。後來侄子要結婚了,騙著他賣了他的房子,然後也懶得管他治沒治好,就把他扔進了一個花費不怎麽多的養老院,一年到頭也不會出現一次。
“我對他夠好了,畢竟我可是要繼承他遺產的,他還有幾套房子呢。我這不也給他養老呢嗎?”他說,“這可是我替你盡的義務,你不謝謝我?”
餘多見到他的時候,他靠在躺椅上曬太陽,眼神打量了她半天,都沒有認出她是誰,明明她和十年前相比根本沒有什麽變化。
但他的變化卻讓她有些唏噓。看上去他的潔癖和強迫症也沒了,衣服不知道多久沒換,腿上蓋的毯子看不出顏色,鞋也是不成對的。
“你認識我嗎?”她問。問出口的時候她反倒一陣輕鬆,這樣的陌生感讓她打消了很多見麵前的緊張和恐懼。
他沒答話,隻是遲疑地搖頭,但眼神還在打量她,以前姐姐回到家站在他麵前脫得一絲不掛把所有衣服扔進洗衣機消毒的時候,他就是這種眼神。現在看著這樣毫無尊嚴的他,她終於覺得他得到了他應有的報應,但她們從小到大被摧毀的尊嚴也回不來了。
“你不認識我,總該記得沈英吧。”餘多說。沈英是姐姐的名字。
這個名字倒是勾起了他一點回憶,他的眼神裏逐漸露出了更多她所熟悉的情緒。
“……不是我生的,嗬嗬,不是我生的。”他幹笑了兩聲,又低聲罵了一串髒話。她聽不清罵的什麽,但是挺熟悉。
“我知道。我問你記不記得沈英去哪兒了。”餘多強壓著情緒,說。
他沒理她的話,還是咒罵著,表情猙獰得讓她一想到這是毀了她和姐姐一輩子的人就覺得惡心。
無功而返,出來的時候,她又給那個侄子打了電話。“那我怎麽知道?你還不如去問那個當時帶她跑路的野男人。”他說。
這倒是提醒了她。當年那個男人,姐姐一開始就準備跟他一起走的,還借過他的錢,就算他們沒有一起走,他總該知道她的去向。
十年過去,她隻有一個記憶裏的名字和工作地點,原本沒抱什麽希望,她甚至下意識覺得名字和工作地點肯定也是假的,畢竟那隻是她爸口中她姐在外麵釣的一個野男人,怎麽可能互付真心?她在網上按記憶裏的信息去搜,沒想到真搜到了這個人。雖然幾年前他工作的廠子倒閉了,但這個人因為某次被老婆鬧到廠子裏要離婚鬧上了社會新聞,到現在還能查到,名字、年齡和廠子也對得上。下崗之後這人開了個早點攤,生意做得還挺紅火。
她直接找過去,隔著炸鍋的油煙和蒸籠的水汽,看著這個發福的中年男人和他老婆一起默契地做早點做了一早上,等飯點過了,買早點的人都散了,才走上前。男人頭也不抬地收拾油鍋,說:“油條今天沒了,要新炸的明天早點來。”
“我不要油條。”她說,“你記得沈英嗎?”
男的反應遲緩了些,抬起頭像是沒聽清,疑惑地打量著她。一旁他老婆倒是聽見了,擱下抹布過來。
“你記得沈英嗎?”她問得很平靜,“我是她妹妹。十年前她認識你,還跟你借過錢,對不對?你知道她後來去哪兒了嗎?”
這回他聽懂了,下意識地看了一眼他老婆,才答道:“對,借過。”
“後來呢?”她迫不及待地問。
“後來她就走了,錢也沒還。”他說。
餘多疑惑地盯著他:“後來呢?”
“沒有後來了。”他說,“我要關門了,你讓開點。”
她隻好後退一步,看著他們兩人把鍋和蒸籠收拾起來。
“她有沒有跟你說過她要去哪兒?”她不甘心地問,“她有寫過信嗎?電話呢?”
男人一副很怕老婆的樣子,看也不看她,也不搭話,直接去扯卷簾門。
“什麽都沒有嗎?”她焦急地問,“我坐了十年牢,出來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找到她,我真的不知道再去問誰了。你有沒有聯係過她?有沒有……”
卷簾門放了下來,把她隔在了外麵。
雖然她知道這樣當著人家老婆的麵問這種舊事很讓人難堪,但這人是她唯一的線索,除了他,她也不知道還有誰可能知道姐姐的去向了。
她轉身垂頭喪氣地離開,走到街對麵,身後有人叫住她,轉頭一看,那人的老婆快走幾步趕了上來。
“你給我留一個聯係方式吧。”他老婆把手在圍裙上擦了擦,拿出手機。
餘多疑惑地看著她。
“……我記得沈英。”他老婆沒有什麽表情,語氣也很平淡,“當年他跟沈英搞在一起的時候,我已經跟他談婚論嫁了,後來還因為這事跟他鬧過。他借給她錢,我知道。後來她還了,他不知道,那封信被我扣下了,已經是好幾年以前的事了。你要的話,我回去給你找找那封信從哪兒寄來的,興許還有個地址。”
她忙不迭地掏出手機。
“也可能被我丟了,不一定找得到,如果找到我發給你。”他老婆簡明扼要地說完,就收起手機大踏步地跨過馬路回去了,一個多餘的字也沒再說,留她既期待又怕希望落空地愣在原地,甚至也不知道該怎麽說出一個謝字。
直到夜幕降臨,路上行色匆匆的人都忙著歸家,她在街上遊**了許久,不知不覺走到了路口。站在路牌後麵向對麵樓看過去,能看到那扇永遠亮著燈、掛著吊環的窗。
許珍貴在墓園遇到她之後給了她地址,告訴她隨時過去坐坐。城市很小,她無數次路過,也無數次遠遠地駐足觀望,但一次也沒敢過去。看到女孩們興高采烈蹦蹦跳跳有說有笑,她一邊覺得好像自己也終於是個活在正常生活裏的人了,一邊卻又覺得那窗裏的世界離自己那麽遙遠,跟自己半點關係都沒有。
驀地,她眼神僵了一瞬,看到了二樓窗邊坐在輪椅上的祝安安,一邊溫和地笑著,跟旁邊人聊著天,一邊舉起手來不知道比畫著什麽。
眼看祝安安就要轉頭往窗外看,她嚇得一下子躲到路牌後麵,轉身急匆匆跑開。
這天本來陳莎和薑爾爾上完課就要走的,但白小婧回來了,說是要慶祝自己拿到教培證書,請大家吃飯,看到來了新朋友,也自來熟地盛情邀請祝安安和妹妹一起聚餐,大家很快相談甚歡推杯換盞聊成一片。白小婧把燈光調暗,投影儀投在牆上,打開音樂,聚餐又變成了KTV加蹦迪現場。祝安安原本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想離開,但看寧寧還挺高興的,跟大姐姐們玩也沒覺得無趣,還挺來勁,也就難得地留了下來。
但她還是有些不適應。呼朋喚友歡聲笑語的這種氛圍,她已經完全忘記要怎麽融入了。她習慣了看直播間裏熱熱鬧鬧的評論和彈幕,也習慣了維持自己在鏡頭裏的部分精致美好,其他部分就隨便,她覺得那種感覺才是平等的。現在真正置身於眾人之間,她覺得自己笑得還不如對著屏幕時自然。
但大家對她很友好,也有很多話可以聊,聊直播,聊化妝,聊電影,就好像是經常見麵的很熟悉的朋友一樣。她漸漸也放鬆下來,恍惚之間,她甚至都覺得自己跟她們一樣,像一個正常生活的人了。
“姐,你的朋友都好好啊。”寧寧突然湊到她身邊,趴在她耳朵邊小聲說。
她就笑了:“那以後還帶你來找姐姐們玩。”
“好。”
3
那晚祝安安姐妹倆回到家的時候已經過了午夜。她爸媽本來急得要命,還好許珍貴想起來提醒她打電話回去報了平安。她媽本來不太高興,覺得祝寧寧還那麽小,她這個當姐姐的不該帶她出去玩到那麽晚回家,但看到姐妹倆高興得很,猶豫了很久還是沒說什麽,催著祝寧寧去睡覺了,然後給祝安安端了一杯熱牛奶進房間。
“媽媽已經很久沒看到你這麽開心了。”她媽有些小心地說,“下次和朋友一起出去玩,早點告訴家裏一聲,也讓爸媽放心。”
“嗯,知道了。”祝安安心情大好,點頭答應,“今天是我說要寧寧陪我出去溜達的,以後我跟朋友出去玩,不帶她,讓她在家裏寫作業。”
“……”她媽剛點點頭,又忍不住問,“但是你自己也……”
“以後再說吧。”祝安安漫不經心地說。
看她今天情緒不錯,也沒有馬上就睡了的意思,她媽就沒走,在她床邊坐下來:“安安,有個事媽媽要跟你說。”
“啊。”祝安安一邊點頭一邊看手機。許珍貴給她發了大家今天聚餐時拍的照片,她們都說她很漂亮,說她頭發卷得很好看,妝也化得細致,這些誇讚是她在直播屏幕上看到的那些誇讚不能比的,她很久很久都沒有聽到了,因此格外珍惜。她把每一張照片都保存下來,試著在修圖軟件裏打開,找一個精妙的裁剪角度,能夠留下自己的臉但是又能準確地去掉輪椅,但是很難,怎麽都不得法。
“之前你因為那個……網友,跟媽媽發脾氣。”她媽看著她的臉色說,“後來你一直不想提,媽媽也找不到機會跟你好好聊聊。”
祝安安放下手機,沒說話。
“媽媽承認不應該看你直播的,也不應該去查你的好友,是媽媽不對。但是那個網友不是我,媽媽是因為看你加了好友,有點擔心,就注冊了一個賬號,加了他。”
“不是你?!”祝安安驚訝道。她一直以為那個一直刻意跟她搭話的人是她媽冒充的。
“我把他發的東西都存下來了,想看他發的都是什麽東西,還跟他搭過話,我怕你被騙。”她媽小心翼翼地說,“以後我不這樣了。安安,你想交朋友,有自己的想法,媽媽也需要慢慢理解,慢慢接受。畢竟……畢竟你跟別人不一樣。”
祝安安怔住許久,搖搖頭,說:“媽,你早點去休息吧,我要睡了。”
她媽沒再說什麽就起身出去,關上了門。
她打開久未登錄的平台,看到被她刪掉的那個好友後來每天都在給她發送好友申請,她也沒有點開過。想了想,她點開了直播。
以前她從來不會突然直播,都是定好的時間,因為她需要很久來準備自己的麵貌和狀態。不過今天她覺得就突如其來地播一下也挺好。經過了一整天,妝已經花掉,整個人也有些疲憊,但她覺得也沒什麽關係。
“嗯……今天是沒有任何準備,也沒有任何意義的直播。”她對著鏡頭,斟酌著自己的話,“今天比較不一樣。今天我很開心,說了很多話,到現在還不想停。”
“你說她今天會開心還是難過?”
因為太晚了,鄭家悅就又留下來過夜。晚上睡覺的時候,她們想著今天難得的相聚,鄭家悅若有所思地問道。
“都會吧。”許珍貴答道,“開心是真的,難過也是真的。”
“有時候想想,小時候的我,整天都在想什麽啊?這些年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鄭家悅歎口氣,說,“我恨不得穿越回去把自己抽醒。我那時候太自私了,心裏想的隻有自己。高考前你們出了那麽多事,我還……”
“自私一點挺好的。”許珍貴毫不介意地笑道,“我媽就總說希望我自私一點。但沒關係,我自己怎麽開心怎麽來。”
第二天白天沒有課,許珍貴在二手交易平台上買了個置物架,隨著學員增多,平時東西有點不夠放,她淘到一個便宜的,能同城自提。鄭家悅怕她一個人提不動,就陪她去拿。
兩個人直到午後回來,正一邊說笑一邊搬東西上樓梯,突然看到店門口站著一個人,正是李楷。鄭家悅嚇一跳,手一鬆,紙箱差點砸到自己腳上,還好許珍貴使勁接了一下。
李楷打量著她:“還能搬東西,這不是恢複得挺快的嗎?你爸媽說你流產之後身體一直不好,在家靜養,看來都是糊弄我的。”
許珍貴把紙箱往地上一放,起身擋在鄭家悅前麵:“你來幹什麽?”
“我來找我老婆。”李楷說,“你爸媽說你天天不著家,原來是躲到好閨密這兒來了。也是你陪她去做的流產,是吧?”他盯著許珍貴:“你這閨密管得也太寬了點。”
“那又怎樣?”許珍貴拉著鄭家悅往後退了一步。
“老婆,”他不再理會許珍貴,向鄭家悅露出一副乞憐的神情,“你後來又去複診過嗎?醫生怎麽說的?身體恢複得怎麽樣?”
鄭家悅警惕道:“你什麽意思?”
“我沒什麽意思。”李楷說,“我是關心你的身體。等你恢複好了,咱倆就回北京。”
“回北京?”鄭家悅道,“不需要,我戶口在這裏,離就在這兒離,不離婚,我哪兒都不去。你來,咱們就民政局見。你不來,我永遠都不回北京那個家。”
她擋到許珍貴前麵,指著李楷:“這是我朋友的地盤,你給我讓開,以後也不要再來。我做手術是我自己的意思,跟她沒有任何關係。”
“行,跟她沒關係,但是跟我有關係。”李楷冷下臉來,道,“你隻要一天是我老婆,就是我們家的人,怎麽可能跟我沒關係?你知道王秀菲有一年跟李勇鬧脾氣,帶著孩子回了娘家,後來是怎麽解決的嗎?”
鄭家悅咬著牙盯著他,沒說話。“解決”這兩個字從他嘴裏說出,讓她聽起來毛骨悚然。她覺得她和王秀菲一樣,是砧板上毫無尊嚴任人宰割的一塊肉,不把她的最後一分油水榨幹,他們不會善罷甘休。
“我們幾個叔伯兄弟去她娘家把她抓回來的。這種事隻要給點小錢,他們很願意幫忙。”李楷微笑了一下,“她娘家也巴不得趕緊把她送回來。後來她就沒再跑過。就算她跑了,孩子也是我們家的孩子,為了孩子她遲早也會回來的,跑不掉的。”
鄭家悅的牙咬得咯咯響,卻說不出話來。她記得她嫁給的明明是個人,是個至少可以和她體麵地交流溝通,穿著體麵的衣服,有著體麵的學曆,做著體麵的工作的人。從什麽時候起,這個人變成了麵前這副樣子?又或者說,從一開始,他就隻是披了一張偽裝成人的皮?
李楷走後,鄭家悅越想越覺得擔心。她跟許珍貴說晚上她倆各回各家住,不要住在店裏了。許珍貴本來沒在意,但鄭家悅一再堅持,她就也隻好回了家。沒想到第二天上午來店裏的時候,眼前的情景讓她震驚崩潰到話都說不出來。
店門口的監控被弄壞了,門被撬了,她裏間的門也壞了,裏麵的東西全都被翻找得亂七八糟,光潔幹淨的教室地麵上是被推倒的置物架,長椅被砸壞,所有的器械都被弄壞,缺胳膊斷腿躺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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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考成績下來之後,祝安安開心得恨不得飛上天。但遺憾的是沒有什麽人能和她一起分享喜悅。她爸媽看了她成績,一個字都沒誇,隻說讓她別飄了,文化課考砸了一樣什麽都不是。不過周末回學校前特意做的都是她喜歡吃的菜,看她習慣性地沒吃多少,就說,又不用擔心藝考了,多吃點吧,複習缺營養。
祝安安便覺得心裏受用多了。
她覺得自己不一樣了,有看得清抓得住的、具體的未來了,跟班裏那些吊兒郎當混日子的同學不可以相提並論了,總笑話她成績不行的人,也不能再看不起她了。
祝安安跟許珍貴還僵著,在學校裏見到也互不搭理,她唯一試圖分享這個喜訊的人,其實隻有賀堯。但賀堯平時連人影都見不著。誓師大會上鬧了那麽一出之後,他有整整一個星期都沒來學校,每天嚴老師沉著臉把各科的資料收好給他帶回家去。祝安安和別的同學一樣不明就裏,隻是聽大家私下裏議論,是賀堯壓力太大崩潰了導致的。
“還是總考第一的有特權,想發瘋就發瘋。”他們說。
便有人揶揄道:“人家發瘋也能考第一,咱們發瘋連本科都考不上,哪有資格發瘋?”
等到他回來上學了,大家又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一樣每天複習備考。實際上也的確什麽都沒發生,每個人都忙著提高自己的分數算著自己的前途,沒有人會去想一個常年拿第一的、跟大家都沒有什麽可比性的人為什麽突然發瘋。
連他自己都好像毫不在意,可能唯一在意的隻有想破了腦袋都想不明白他為什麽會變成這樣的嚴老師。
祝安安的父母自然也聽說了賀堯的事,立刻拿來當作敲打她誌得意滿態度的警鍾:“當初就說你蠢吧,怎麽還去喜歡精神不好的人?”
“你們當初明明說人家學習好看不上我來著!”本來就飄的祝安安立刻不高興了,“不是從小就是神童嗎?你們不想照著他教育我嗎?怎麽現在倒成了精神不好的人?哦,合著在你們眼裏,不考第一就是蠢,是吧?我蠢,我喜歡的人也蠢,對吧?”
祝安安好不容易有一天上晚自習之前跟賀堯在樓梯上打了個照麵。他往下走,應該是要去嚴老師辦公室;她往上走,回班級。錯了身走了好幾步,他都快下樓拐彎了,她才轉頭叫住他。他回頭的目光很茫然,好像眼神並沒有聚焦在她身上,而是憑空穿了過去,漫無目的地尋找著空氣中某個不存在的點。傍晚的光透過樓道的窗落在他身上,一瞬一瞬地暗下去,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祝安安斟酌了片刻要怎麽說,有那麽一瞬間,她突然覺得自己想說的那麽多話,好像說不出口了似的。
“……你好點了嗎?”她隻好問。問完又發現這麽問顯得她也跟別人一樣,嘲笑他在誓師大會上發瘋,好像有點不尊重他,於是又改口:“……你最近還好嗎?”
賀堯問:“你是?”
祝安安頓時覺得臉上掛不住了,精心準備的情緒也瞬間喪失殆盡。她甚至可以接受她喜歡的男生像其他同學一樣嘲笑她是個成績不好的花瓶,也不能接受明明同班過一整年的人,過了一年多就完全不認識她了。她麵露慍色,不滿地直說:“我本來還想安慰你的,你連我名兒都不記得了?真是學霸的超級大腦啊。”
“是不記得。”賀堯麵無表情地回答,似乎並沒有在意她夾槍帶棒的諷刺。
“不記得很光榮嗎?你成績很好就可以不尊重人?”祝安安說,“好像考清北有什麽了不起一樣。我告訴你,我藝考也可以去北京,可以念我想念的大學。北京那麽大,有那麽多學校、那麽多專業,我會遇到很多厲害的人,我自己也會變得很厲害。到時候,我就會有很多厲害的事要做,我就……”
話在嗓子眼轉了一圈又掉了個頭。她頓了頓,說:“我就不會再喜歡你了。”
賀堯說:“哦。”
祝安安覺得自己的拳頭都打在了棉花上。她居高臨下地看著這個她口口聲聲說喜歡的男生,突然覺得,自己也沒有想象的那麽喜歡他。看起來她喜不喜歡,他也不關心,畢竟他連她名字都不記得。
“但是……我還是祝你好好的吧。”祝安安雖然生氣,還是寬宏大量地說,“不要壓力太大。你都考那麽多次第一了,還有什麽可愁的?我這樣吊車尾的,都有出路可走,你比我們前途光明多了。雖然吧,老魔……嚴老師確實太讓人受不了了,但你想啊,等去北京上大學了,不就擺脫家長了嗎?我跟我爸媽吵架的時候我就總這麽安慰自己。對吧?我一直很羨慕你,不要讓我失望,我喜歡的人,不能是個慫包。”
不知道是其中的哪句話進了賀堯的耳朵,他的神色鬆動下來,抬頭往樓梯上看著祝安安,甚至好像還扯起嘴角笑了笑,想說什麽,最後還是沒說,因為他看到嚴老師正向他走來,急匆匆地揮手讓他趕緊過去。
祝安安幾步邁下樓梯,站在拐角的樓道裏,看著賀堯跟在嚴老師後麵,往走廊另一端走了,兩個人的背影一前一後地消失在傍晚逐漸落盡的陽光裏。嚴老師個子瘦小,賀堯比她高那麽多,整個人卻像縮在她的影子裏麵一樣,輪廓都看不見了。
她站在原地看著,突然想起到底還是沒來得及再告訴他一遍自己叫什麽名字。
晚上回宿舍許珍貴在水房叫住她,往她手裏塞了個東西,她低頭一看是遝錢。
“幹什麽?”
“還你的。”
祝安安眉毛一豎:“誰說讓你還了?沒讓你還。”
許珍貴好氣又好笑地瞪了她一眼:“不都說我告密了嗎?害你被爸媽發現?錢還你,咱倆誰也別欠誰。”
許珍貴知道家裏的現金和零錢都放在鬥櫃的哪個抽屜,爸媽從來都不避她,她知道也從來不動。她爸出院之後,她有時候周末回家幫她媽買菜,就會去翻翻抽屜裏的錢,要是沒幾張,她就會偷偷問她媽:“是不是家裏又沒錢了?”
她媽總讓她放寬心。“餓不著你。”她媽說,“現在還操心柴米油鹽了?給你能耐的。”
那天她回家,吃晚飯的時候她媽問:“你動過抽屜裏的錢了?”
她抿抿嘴沒吭聲。
“多少錢我有數,你往裏放錢了?”她媽問。許珍貴也不會撒謊,她媽一看她表情就明白了,反而笑道:“咱們家真是稀奇,別人家小孩都是拿家裏錢出去,你可倒好,現在開始給我往家裏拿錢了?你哪兒來的錢呢?”
許珍貴不能不說實話,又不能說祝安安考試的事,隻好說祝安安心地善良,聽說爸爸的事,主動要借給她錢。
“這麽好心的小姑娘?”她媽沒有再懷疑,但是勒令她把錢原封不動還給人家,沒的商量,“你們都是小孩,借什麽借?誰也別借誰。咱家就算缺錢,也不能讓你去借別人錢哪!”
“大人們為什麽總是什麽都知道?真是的!”祝安安拿著許珍貴還給她的錢氣得直跺腳,“我真想明天就考上大學去北京,再也不想回家了!”她死活不要許珍貴還回來的錢:“我爸媽不知道就不算!反正我該花的都花了,這些就是給你的,別想還了。”
許珍貴把錢強行塞她口袋裏,就回宿舍了,結果第二天還是在自己枕頭底下看見了,她覺得有點感動,下一秒就聽見祝安安又在尖叫:“許珍貴!你是不是把我暖瓶水用完了?我怎麽洗頭?!”
祝安安有心想去許家看看許叔叔,畢竟以前也去她家裏做過客,但許珍貴一直沒讓她去,搬家之後,也沒有同學再去過她家裏了。周末放學她想叫許珍貴,卻看到許珍貴腳步匆匆地出了校門,還沒追上,就看到另一個人走了過去,兩人一起出了學校。祝安安覺得奇怪,她知道許珍貴搬家之後需要坐公交,車站不在那個方向,就忍不住跟了上去。
賀堯問了許珍貴兩次怎麽聯係餘多,她都沒告訴他,直到她去問了餘多。餘多倒覺得無所謂,就同意了。
“你不怕嚴老師知道嗎?”
“我又不怕她。”餘多說,“你們都怕她,我也不懂你們怕她什麽。她看起來倒是挺害怕的。”
“什麽意思?”許珍貴聽她的話總是一頭霧水,“誰害怕誰?”
“她。”餘多說,“雖然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害怕什麽。我和我姐害怕我爸,是因為他如果想,就能打死我們。我不怕死,我就是怕我們倆死了,媽媽都不知道。其他的,我就沒有什麽可怕的了。”
許珍貴不敢接話,什麽都沒說。
“我待在那兒,你會介意嗎?”餘多問許珍貴。
許珍貴知道她指的是在她那廢棄的家裏躲著:“不介意,但是很快那個樓就拆了,不安全,到時你怎麽辦?”
“到時我就不在了。”餘多滿不在意,“以後也不會來這兒了。”
許珍貴帶賀堯到樓下,沒有上樓,她指給賀堯位置,讓他自己上去。賀堯走進那間廢棄的房子,雖然在頂樓,卻像是墜入了一個他從來不曾見過的地方,天色漸暗,盡管有手電光照著,他卻覺得這裏比他遮光的臥室還要黑,他什麽都看不清楚。窗已經拆掉了,空洞地留個窟窿衝著外麵,像黑夜裏窺視著他們的一隻眼睛。
餘多坐在角落裏,不知道窸窸窣窣在幹什麽,聽到他的腳步聲警覺地站起來,把手裏的東西收拾到身後。
“藥呢?”餘多站的地方背對著手電光,光在她身上勾出一圈輪廓,顯得她更像是一個黑暗的影子。
“沒有了。”賀堯說。
“那你來幹什麽?”餘多問,“我攢了那麽點,還要兩個人分,差得遠呢。”
“我媽發現了,她不給我藥了。”賀堯盯著她的影子,“我看見你剛才在幹什麽了。你要走嗎?”
餘多藏在身後的東西被手電光照著,他看見那是一遝零錢。餘多往後退了一步,沒吭聲。
“你要走嗎?”賀堯又問,“咱們倆說好的。”
“你沒給我足夠的藥。”餘多說。
“那你也不能走,咱們倆說好的。”賀堯說。他一步上前,去翻她攢錢的紙包。
“還給我!”餘多厲聲尖叫。
“你根本就不敢。”賀堯一邊躲過她的攻擊,一邊說,“你跟我一樣根本就不敢去死。那些藥呢?你還給我。”
餘多搶了兩次沒有得手,冷笑道:“我跟你不一樣。我逗你玩的,壓根就沒想跟你一起去死。我很快就要走了,再也不回來了。誰想跟你一起去死啊?”
這些話刺激到了賀堯,他瞪著她,渾身都在發抖。
“看看,要哭了吧?你這脆弱的自尊心。趕緊回家吧,媽媽的小寶貝,你比我還可憐。”
賀堯瞪著她,聲音顫抖:“那你能去哪兒?你要去哪兒?”
“你別管我去哪兒。”餘多說,“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賀堯突然一個箭步走到窗邊,一伸手,那把錢就揚到了空中。餘多迅速反應過來劈手去奪,卻也隻搶下來一張。
她一下子就怒了,吼道:“你幹什麽?!”
“現在你跟我一樣,哪兒都去不了了。”賀堯報複似的說。
她往下看,天黑下來了,錢撒下去隻能依稀看到些碎片。她坐在窟窿旁邊沉默了很久,風呼呼地吹過,好像自己的尊嚴也隨著那些錢的碎片被風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