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都過去了,真相還重要嗎?”

1

在許珍貴的記憶裏,嚴老師還是當年她在課堂上疾言厲色痛罵學生的樣子。十幾年過去了,和她媽媽同齡的嚴老師,已然蒼老得麵目難辨,曾經把她所有的力量和信念向上提著的那股勁消失之後,她再也抬不起頭,直不起背,眼裏也沒有了神。和許珍貴母女倆對視了很久,直到許珍貴叫了她,她遲疑了半晌,臉上才漸漸浮現出失望。

許珍貴媽媽多年沒有見到故人,也是百感交集,忍不住上前幾步問:“嚴瑾,好久都沒見了,你現在過得怎麽樣?好不好?”

一句無心的問候,在嚴老師聽來自然是刺耳得難受。她沒有回應,轉而盯著許珍貴,細細打量。

即使她容貌大改,那審視的目光仍然喚起了許珍貴並不喜歡的高中時期的記憶。那時候她就是這麽審視班裏每一個女生的,從頭發絲到鞋底,然後把你罵得狗血淋頭一無是處。女生們都說她的眼睛是照妖鏡,非得把你照得現出原形來,這個比喻更是讓許珍貴多年之後回想起來還是身臨其境地不舒服。

“……長這麽大了。”嚴老師仍然盯著許珍貴,她的聲音遠沒有以前在講台上那麽洪亮了,更顯得蒼老和疲憊。

“……你有二十歲了吧?”

“……”一時間許珍貴有些慌亂,又有些心酸。

“……你考的哪個大學?什麽專業?”

“……”她不知道該不該回答。

許媽媽隻好在一邊打斷:“你還住在老房子嗎?一個人住嗎?如果有什麽難處需要幫忙的,你告訴我們。”

許珍貴看了她媽一眼。

嚴老師就像完全沒聽見一樣,一雙眼直勾勾地,仍然隻盯住許珍貴。

“你沒有回答我。”她說。以前她批評學生的時候,就是這種壓迫的語氣。

“你今年幾歲了?你考的哪個大學?學的什麽專業?”

“我……”許珍貴猶豫著,還是沒忍心回答。

她回答什麽或許也不重要。嚴老師隻是想在她身上找到這十幾年消失的歲月,想透過她看到本來可以在自己那令人驕傲的孩子身上看得到的未來。

許媽媽又試圖跟嚴老師說話,但她根本聽不見,也沒有辦法正常交流,不管許珍貴回不回答,她翻來覆去都還是這麽幾句話。臨走前許媽媽試圖問嚴老師要她現在的聯係方式,無果,就寫了自己的聯係方式,給她放在口袋裏才離開。

“你總說我,”回去的路上,許珍貴跟她媽說,“你不也一樣?”

“什麽?”她媽裝作沒聽懂。

“你,”許珍貴說,“你總說我多管閑事,你看,你不也在管別人的閑事?”

“我沒有。”她媽說。過了好久,她媽才又說:“這些年,她老得真快啊。我原本以為,像我這樣年過半百又養一個孩子的才老得快。她老得比我還快。”

回去的路上母女倆都心事重重。許珍貴想把見到嚴老師的事告訴朋友們,但又覺得她們也並不一定想知道,就還是沒說。

回到店裏,鄭前程竟然在。店裏隻有白小婧在準備上課,正逮著機會拉著鄭前程聊天,問星座,問年紀,問性格類型,嘰嘰喳喳問個沒完,還要拿出塔羅牌來幫他算一算桃花運。鄭前程一邊哼哈著回答,一邊低頭玩手機,看到許珍貴進來,露出求救的表情無聲地質問:“我問你什麽時候回來,怎麽不回我?”

許珍貴搖搖頭表示沒看到手機。“你姐怎麽沒跟你一起過來?我還有話要跟她說呢。”她問。

為了繼續緩兵之計,鄭家悅說她最近在看中醫,調理身體,過陣子再回北京。李楷半信半疑,但她把結婚證給他了,又覺得她可能真的回心轉意了,才暫時放棄糾纏回了北京。至於她把許珍貴的視頻給他看,要求他賠償的時候,他竟恬不知恥地說,你天天鬧離婚我還沒要精神損失賠償呢?

姐弟倆在家裏商量,想墊錢給許珍貴,被爸媽聽到了,說:“沒那個必要吧?又不是咱家的錯,不用爭著搶著當冤大頭。”

鄭家悅就有點不高興了:“李楷不離婚的時候你說我跟他畢竟是一家的,現在他找人砸了我朋友的店,怎麽我跟他就不是一家了,分開算賬了?這有點自私了吧。”

“你怎麽讀書讀多了變成死腦筋了?”爸媽說,“李楷又沒承認那些人他認識。許珍貴不是你朋友嗎?你請她吃個飯,賠禮道歉,這事不就過去了?”

姐弟倆對視一眼,便默契地決定不再反駁,還是暗中操作好,就閉嘴了。

許珍貴沒有收鄭前程的錢。“我說過了,我虧不虧本,也不是差這麽點錢的事。”她說,“你們倆如果再跟我計較來計較去,我可不歡迎你們來了。”

“別啊。”鄭前程連忙說。他看到白小婧在一邊擺弄手機支架又要直播,立刻站起來躲到門外去。

“你來有事嗎?這就跑了?”許珍貴奇道。

“就錢的事,”半句話的工夫鄭前程就溜沒影了,“我走了。”

“在手機上說不就行了?你跑來……”她說了半句,看他已經躥下樓,就沒再說了。

白小婧真的算是個狂熱敬業主播,一天恨不得每時每刻都拎著手機。她還跟祝安安互相關注了,給許珍貴看祝安安的直播錄屏。“你朋友幫你宣傳了哎,”她說,“真是人美心善。”許珍貴看了,也有點意外,她知道祝安安最不想提起的就是小時候學舞蹈的事。

天氣熱起來之後,傍晚去路口廣場散步納涼的人越來越多,許珍貴就跟白小婧商量著可以再搞一次街頭表演,多少挽救一下最近低迷的人氣。白小婧一口答應,準備得也很上心,還在群裏每天吆喝,搞了好多花樣。什麽新老學員一帶一送課時,什麽街頭活動簽到再送體驗次卡,鼓勵大家來體驗,不體驗就看看,捧個人場也歡迎。

由於積攢了一部分固定學員,這次活動來的人比上次多得多,氣氛也很歡樂,吸引了不少周邊遛娃遛狗的路人,連剛從洗浴中心出來的也願意趿拉著拖鞋、嗍著冰棍站街邊多看一會兒熱鬧。

許珍貴問祝安安來不來參加活動,她還是拒絕了,說會在家裏看直播,許珍貴就沒勸。於是祝安安還像平日裏一樣躲在自己的房間開著直播,鬧哄哄的音樂和人聲從小音箱裏播放出來,就也像在嘈雜的現場一樣。小音箱是新的,之前那個被她摔壞了之後,許珍貴和鄭家悅選了個新款的送給她,是她搜過但是沒舍得下單的牌子。她很喜歡,把它放在電腦屏幕旁邊,每天都會擦擦灰。

白小婧的直播不像祝安安那麽單調,永遠隻有一個固定機位㨃在臉上化化妝嘮嘮嗑,她光跳舞就夠鬧騰了。她還特別喜歡在這種戶外直播裏跟人互動,當然肯定是商量好的,也都是她們的學員,女孩子們一個個健康活潑又漂亮,麵對鏡頭也自信大方,看得旁邊的路人都笑開了花。

鏡頭帶過,祝安安突然看到屏幕角落裏有個人一閃而過。本來站在沒什麽燈光的樹底下,可能是白小婧拿著補光的東西,在路過的時候照亮了她的臉。

餘多看白小婧巡回一樣地舉著鏡頭到處跑,下意識就往後退了一步,不小心撞上了後麵的人,小聲說了句對不起。

結果後麵的人沒有反應,也沒有動,還是站在她身後,一聲不響地盯著她。

她下意識回頭,一瞬間覺得渾身的血液凝住了,心跳也停了一拍。

“現在跟我說對不起,太晚了。”站在她身後的嚴瑾,對上她的目光,一字一頓地說。雖然廣場上音樂喧囂,但她還是聽清了。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嚴瑾一隻手揪住她的頭發,另一隻手按住她腦袋,用力往後一推,她的頭就重重地撞到了旁邊的樹上。她沒反抗,連聲都沒出。直到旁邊正興致勃勃觀賞跳舞的路人無意間回頭,才發現了這一幕,嚇得尖叫起來,連連後退。

嚴瑾老了,力氣也沒那麽大,但餘多躲也沒有躲,隻是蹲在地上任她打。驚動了周圍的人群之後,白小婧也看到了。不僅她看到了,她的直播鏡頭也都看到了。

“知道我為什麽打你嗎?”

“你欠我一條命!你欠我兒子一條命!”

“你還出來,你有臉出來嗎?你有臉活著嗎?”

“我的孩子死在十八歲!你活著!你活著!你憑什麽活著?”

…………

2

直播屏幕裏一片混亂,沒一會兒白小婧就突然下播了。祝安安盯著突然變黑的屏幕,頭上沁出一層冷汗。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景象,好像又一次被無辜地卷進了那場十年前的噩夢裏。她顫抖著把手機關了機,扔得遠遠的,一個人縮在原地很久沒有動。她媽媽敲了一下房間門,她嚇得一個激靈,發出一聲慘叫,倒把她媽嚇了一跳,連忙開門衝進來,以為她磕到了或者摔倒了。看她沒磕,也沒摔,隻是僵坐在那裏,臉色蒼白,眼神發空,就上來用手在她眼前揮了揮:“怎麽了?”

祝安安搖了搖頭,沒有回答。

許珍貴衝過來關掉白小婧的直播時,她還不太樂意:“幹嗎呀?沒到時間呢!”

“不能拍!”

“……我不拍,我轉過去拍別的還不行……”白小婧還沒說完,手機就被許珍貴搶走了。許珍貴搶了手機就衝過去試圖拉住嚴瑾,但嚴瑾整個人已經失控了,那麽瘦削的一個人,她一下都沒拉住,還好鄭前程和鄭家悅也過來幫她。她擋在餘多麵前,盡量不讓嚴瑾再下手打她。

“你讓開。”嚴瑾說。就像那天在墓地一樣,她的眼睛裏現在隻有餘多,她能做的隻有打人,她聽不見也想不到別的任何事情。

“嚴老師,你冷靜一點。”許珍貴還是試圖勸她清醒,“你現在打她有什麽用呢?事情已經過去那麽久了……”

“沒有用。”嚴瑾說,“我知道沒有用。我讓她把我兒子的命還回來,她做得到嗎?!”

“嚴老師……”許珍貴一時竟不知道要怎麽勸。

“我打她是天經地義。”嚴瑾說,“她害死了我兒子,她是殺人犯,我恨不得她死一千次一萬次!”

這麽當街鬧下去不是辦法,那邊白小婧隻好提前宣布活動結束,讓大家各回各家。周圍看熱鬧的、拿手機拍照的也都被勸走了。許珍貴把餘多從地上拉起來,鄭家悅在一邊試圖勸嚴瑾離開。嚴瑾可能也是打人打累了,失神了好一會兒,轉頭看了一眼鄭家悅,好像認出她有點臉熟,又好像沒認出來。

“嚴老師,你回去吧。”鄭家悅小心翼翼地說,生怕哪句話說錯再讓她爆發。她又看了鄭家悅一眼,問:“你今年幾歲了?”

“啊?”鄭家悅還沒反應過來。

“……你考的什麽大學?學的什麽專業?”

一時間鄭家悅也是百感交集。

當年高考完,她揚眉吐氣了很久,覺得自己已經一雪前恥。如果有一天能再見到嚴老師,她一定會把自己的成績單拍在嚴老師麵前,告訴她,我,也夠到了我從來沒夠到過的好成績,我沒有你以為的那麽差。年少時置的氣,壓在心頭有千鈞重,不知道什麽時候就被生活抽走了全部的重量,輕得抓也抓不住了。那時以為高考是人生飛黃騰達的開始,殊不知從那時起,不走下坡路都已經快搭上半條命。

看著嚴老師獨自離去的背影,她的話也再說不出口了。

許珍貴堅持要帶餘多去醫院,她頭上流了很多血,但餘多不想去,兩個人在路邊僵持許久。白小婧見鄭家悅過來了,把她拉到一邊,小聲問:“那個人真的是殺人犯?”

“……”鄭家悅不想搬弄是非,也不知道怎麽跟她解釋,索性閉口不答。

“一定要去醫院,你這個傷要縫針。”許珍貴一再堅持。

餘多搖頭,小聲說:“我沒有那麽多錢。”

“用不了什麽錢。”許珍貴不由分說把她架去了醫院。鄭家悅也跟著。鄭前程也要跟著,白小婧故意扯住他:“你,送我回家。”

“你,送她回家。”許珍貴這邊忙活著,“別給我添亂。”

“……今天打架的又不是我!”

鄭前程看了看白小婧騎來的小電動車:“你不是有車嗎?還要送?”

“沒電了。”白小婧說。

兩個人走在路上,鄭前程一直低頭玩手機。白小婧了然地看了他一眼,撇了撇嘴:“明白了。”

鄭前程也懶得問她明白什麽了。白小婧看他不接話,就說:“你是不是對你的小許姐姐有想法?”

鄭前程嚇一跳:“別瞎說,我姐會打死我。”

“你看,你是擔心你姐會打死你,還是擔心你的小許姐姐對你沒有想法。”白小婧翻了個白眼,“行吧,我就說我自作多情了。”

“……”鄭前程看她說話直白,就沒再否認,但也沒承認。

“我跟你說啊,小夥子。”明明比鄭前程還小幾歲,白小婧卻像個大言不慚的情感導師似的,“你呢,不適合我。但是你的小許姐姐呢,也不適合你。”

“就你懂。”鄭前程哼了一聲。

“我是認真的,別以為我胡說八道呢。”白小婧說,“說實話,我家條件不太好,家裏隻有我媽,我媽身體又不好。我很早就知道,我如果要和另一半組建家庭,必須保證經濟基礎,如果不能保證的話,那我寧可不要。”

“……想得還挺多。”鄭前程心裏想,不就是拐著彎說他家裏條件不咋地嗎?

“你知道你的小許姐姐之前在上海有個男朋友吧?”白小婧說,“雖然可能條件也沒那麽好,但是人家是老上海,結婚還給房子,肯定不是咱們這種小地方土著能比的,對吧?但是她都跟人家分手了。”

“……所以呢?”鄭前程奇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想說,她可能跟我相反,我沒有那麽浪漫,她沒有那麽現實。”白小婧說,“有具體的標準就很容易判斷合不合適,像我。但她呢,可能就比較玄了。”

“什麽叫玄?”鄭前程一頭霧水,“你這說得越來越離譜了。”

“就是看感覺。”白小婧意味深長地看看他,“沒有任何標準才是最高的標準。”

“……”鄭前程覺得她可能算塔羅牌算太多了,整個人都魔怔了。

深夜的急診大廳裏,許珍貴陪著處理完傷口的餘多坐著,鄭家悅去窗口開單子。排隊等著的時候,鄭家悅回頭看著遠處的兩個女孩,突然想試著回憶高中畢業之前的事,但想起的都是模糊的場景,不是麵前堆成山的卷子,就是深夜被窩裏亮得刺眼的燈光。其他的,好像很難想起來了。當然,那個時候的自己,也沒什麽值得回憶的。

換作以前,她很難想象自己會變成現在這樣。隨便就住在朋友的住處,有事告訴朋友都不告訴家人,為了一個多年沒見的剛出獄的老同學在醫院跑上跑下。不過這些事換成許珍貴,就看起來理所應當。好像她就天生自私冷漠,許珍貴就天生為朋友兩肋插刀似的。但哪有什麽天生呢?變成現在這樣,她感覺也不錯。現在的自己也能在別人有困難的時候,幫點力所能及的忙,沒有小時候那麽討人厭了。

“你打算什麽時候去找你姐姐呀?”許珍貴問餘多。她雖然也不知道該聊什麽,但受了傷很疼,至少轉移一下餘多的注意力。

餘多沒吭聲。不管是挨打的時候,還是縫針的時候,她都沒吭聲,好像不知道疼一樣。

“如果是在金錢上有困難,那你不用擔心。”許珍貴說,“雖然我現在也沒什麽錢,但是這點還是有的。”

“你還是跟小時候一樣。”餘多輕聲說。

“嗯?”

“以前的事,你不怪我?”餘多說。“你那麽好心,讓我留在你家的老房子裏,最後事情卻變成那樣。”

許珍貴沉默良久,說:“我一直不信。但是他們都說,你承認了,你真的把他推下去了。是嗎?”

“現在問這些有什麽用呢?”餘多說,“十年都過去了。”

這時候鄭家悅開完單子過來,她們就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回到店裏已經很晚了。樓下大姐的夜宵店還熱火朝天地開著,許珍貴非說餓了要一起吃飯。鄭家悅看出來她想把餘多留下來,就也跟著說餓了。

“怎麽的?今天練家子沒在,光你們幾個小姑娘,也能打架打成這樣?這一天天的,是跳舞呢還是練武呢?”大姐表示驚奇,“……行吧,我讓後廚做點清淡的。”

好不容易坐下來,吃上了饑腸轆轆的一口熱飯,許珍貴才有空拿出手機來看。剛才事發突然,著急忙慌地趕學員回家了,都沒來得及好好複盤今天的活動。她整理了視頻和照片發到學員群裏,又去看了一眼白小婧直播的回放,彈幕和評論也沒有什麽別的,但最後那段不小心錄進去的混亂場麵還在。她給白小婧發了信息,讓她把那段回放剪掉,白小婧可能是剛到家忙著別的,沒回複她。許珍貴又發了幾句催促之後退出來,就看到她們三個人的小群裏彈出祝安安發來的信息:“是她嗎?”

鄭家悅也看見了,跟許珍貴對視了一眼。兩人都不知道該不該回複,就都沒回複。

沒想到第二天上午祝安安直接過來了。餘多還留在店裏,三個人一時間都有點慌張。

“不來幫我上樓嗎?”

祝安安在樓下往群裏發信息。

“我去吧。”餘多說。

“你還有傷呢。”許珍貴說。

“……手腳不是好好的嗎?”

餘多下了樓,祝安安就在路邊,坐在輪椅上,平靜地看著餘多。餘多走到她麵前,兩個人也沒說什麽,就麵對麵沉默了許久。

許珍貴在窗邊看半天,看她倆就那麽待著,也不上來,有點擔心。

“不用擔心吧。她倆又不能怎樣。”鄭家悅猶猶豫豫地說。

“……你不說話,那我就先說了。”祝安安看餘多不吱聲,索性先開了口,“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你。”

“……嗯。”

“當時,你是不是跟他們說,是你推我下去的?”

“……”

“為什麽?”

3

直播時放了自己小時候的錄像之後,祝安安收到了一些人給她發的私信。有的講了像她一樣放棄了小時候的愛好的故事,有的聊了像她一樣豐富快樂的童年,不過更多的是表示羨慕。

“小時候幸福過的人,現在一定長成了很好的大人吧。”有人說。

她讀著這些陌生人分享的童年,回想起自己的小時候,覺得或許她真的比自己以為的還要幸福。

但那些都是過去了,沒有什麽幸福能抵消現實的殘酷。她快速地發著一連串笑臉和歡樂的表情,回複給熱情地講述自己經曆的陌生人,心裏想道。

每天的好友申請還會按時跳出來,看起來他還在看她的每一次直播,也會在自己主頁發一些感想,有時和她直播聊的內容相關,有時不相關,就跟之前的每一天他倆有一搭沒一搭聊天一樣。她知道這樣單方麵突然切斷聯係,即使是作為朋友也確實不公平,畢竟他幾乎可以算是她唯一說得上話的朋友了。能誤以為是家人假扮,那也算是相當了解她的了。

了解一個人有多難呢?日夜相對的人都不一定了解對方,素未謀麵的朋友也不一定不了解對方,甚至一個人可能活到很多歲才發現,自己根本不了解自己。她爸媽總罵她拎不清、沒正事、戀愛腦,一衝動就犯蠢。她總頂嘴,覺得爸媽不懂她、看輕她、笑話她,直到十八歲那個改變了她的人生的夏天。

後來她想了很久,其實也想不明白自己當時在想什麽,為什麽要那麽做。許珍貴跟她說過擔憂,她本來漠不關心,總覺得她們這個年紀的小孩,什麽話都是氣話,怎麽可能有人真的會認真考慮如何放棄自己的生命?她的世界是圍繞著她自己的,自然就覺得所有人都應該跟她一樣,驕傲又自信地計劃馬上就要開始的未來。

殊不知這樣的她在賀堯眼裏越發陰陽怪氣,麵目可憎。他覺得所有對他表示祝福和關心的人,都是和他媽一樣的劊子手,試圖把他從他想要躲藏的黑暗裏拖出來當眾行刑。他寧可自行了斷。

“你有什麽資格在這裏教育我?”賀堯覺得很奇怪。在祝安安眼裏,他是自己關注了三年,喜歡了三年,希望他越來越好的人;在他眼裏,祝安安是他連名字都記不住,但是見麵總會跟他表達莫名其妙的關心的不相幹的陌生人。

“我不是你想象中的樣子,你也不要白費心思了。”他不耐煩地說,“別廢話了。”

“你趁早走吧。”餘多站得遠遠的,淡淡地說,“你這樣幫他沒有用的。把他惹急了,小心他要拉你一起死哦,他一個人可不敢。”

祝安安並不知道他倆在這個話題上有過什麽分歧,但看得出來餘多這句話激怒了賀堯,他恨恨地瞪著餘多:“我敢。我以前不敢,但是我現在敢了。是你不敢了。”

他突然伸手扯住祝安安的手腕,幾步就到了窗邊。祝安安嚇了一跳,還沒有反應過來,頭發都差點飄在了窗外的風裏,鞋也甩脫了,直直飛到了樓下。

“你瘋了?!”餘多也嚇得臉色一變,“你幹什麽?!”

賀堯哼了一聲,說:“你不懂嗎?我今天死了,誰活著誰倒黴,我媽不會放過她的。你要是不敢,你想活著,隨便吧。我這是好心。”

“你要是好心你就鬆開她,別發瘋。”餘多說,“你不就是不敢一個人嗎?我幫你,還不行嗎?”

僵持了兩秒鍾,賀堯突然衝著餘多輕笑了一下,小聲說:“謝謝。”

祝安安嚇得大腦一片空白,失聲尖叫。餘多衝上來把他倆的手掰開,但賀堯已經拖著祝安安跨過了窗台。在墜落的一刹那,餘多推開賀堯,拚命抓住了祝安安的手。祝安安也試圖去抓餘多,但兩個人的力氣太小,都脫手了,她隻記得自己的身體撞在了窗台外麵,就再也沒有意識了。僥幸的是,她從六樓摔到了四樓拆了一半的窗台上,撿回了一條命。

“……為什麽?”

雖然她後來總覺得自己腦子不太好使了,但當天僅有的記憶還在,她沒有記錯。

“明明是賀堯拉著我,你本來……沒有推他。”祝安安艱難地回憶著那個在她噩夢裏不斷閃回的場景。

“當年你是這麽跟警察說的?”餘多問。雖然十年過去了,但顯然她也有些許驚奇,畢竟後來她們再也沒有見過麵。她思索了片刻,像是在回憶自己當時在想什麽,然後說:“我想,你那麽喜歡他,應該很難接受這樣的……結果。反正我也確實把他推下去了,你那麽討厭我,恨我應該比較容易一點。我無所謂,我早就想要幫他了,我答應過他的。他確實膽小,如果沒有人幫他的話,他根本就做不到。”

“當年你是這麽說的?”祝安安顯然沒有想到。那時她每天躺在病**昏昏沉沉,從開庭到判決,所有的消息她聽都不想聽到。她恨自己蠢,也恨自己目睹了這一切,卷進了這一切,又無能為力改變這一切,反而賠上了自己的人生。

餘多點頭。“我怎麽說的也不重要,事實就是這樣。”她說,“十年都過去了,真相還重要嗎?”

“可是……”祝安安心亂如麻,有很多話想說,卻什麽都說不出口,“可是……那不是……”

“好了,上樓嗎?”餘多問,“她們都在等你呢。”

她們四個人都沒想到,竟然是嚴老師的出現,陰錯陽差促成了她們並沒打算相聚的相聚,一時間都有點忐忑,各懷心事,不知道要怎麽打破尷尬。即使在十年前高中的時候,她們四個都各有各的目標和心事,也不曾這樣麵對麵地坐在一起過。沉默了半晌,反倒是祝安安先平複下來,環顧大家,說了一句:“都不說話嗎?還要我這個廢物來打破尷尬局麵,你們真的是比我還廢物。”

大家都小心翼翼地笑了,氣氛這才稍微緩和了些。

“嚴老師這些年是怎麽過的?”祝安安問。

許珍貴搖搖頭:“我也是才遇到她。她過得應該也很苦吧。”

“我到現在都不敢想象,如果當年我沒了,我爸媽會怎樣。”祝安安說,“賀堯是她的全部。”

這個名字已經很久沒有人提到了,大家一時都心生唏噓。

樓梯口噔噔噔的腳步聲打斷了她們的交談。白小婧風風火火地進來,點個頭打招呼就往更衣室裏走。

“小婧,”許珍貴叫住她,“昨天晚上我發的消息你是不是沒看到呀?記得把那段回放剪了,謝謝你了。”

“啊?”白小婧愣了一下,好像剛想起來,“哦,我昨晚洗澡去了,然後太困了就睡了。”

“行,那你記得盡快哈。”許珍貴好聲好氣。白小婧已經進更衣室了,沒應聲。

許珍貴拿出手機,看到陳莎給她私下發來的幾條信息,是白小婧視頻底下的評論截圖。

“被打的這個女的是剛放出來的殺人犯,好多年前的新聞了。”

“打她的是誰啊?受害人家屬嗎?”

“好像是,當時都年紀不大,女孩害死了男孩,打人的這個是男孩的媽媽。”

“那這是來報仇來了。當時的什麽新聞啊?男孩怎麽死的?”

“你看我主頁。”

…………

4

許珍貴點開了截圖裏這個賬號的主頁,裏麵赫然是當年那條社會新聞版麵的截圖,還有當時一些網絡上的其他相關信息。她頓時就覺得心裏不舒服,還好陳莎及時看到發給她了。她回了謝謝,起身就走到更衣間門外,敲了敲門。

“你好了嗎?”她問白小婧。過了一會兒,白小婧一邊整理衣服一邊磨磨蹭蹭地出來:“好了好了,不要催。”

“你能現在刪嗎?”許珍貴直接問。

“什麽?”

“我昨天麻煩你刪掉你回放的最後那段視頻,你到現在都沒刪。”許珍貴給她看陳莎發的截圖,“我不想讓無聊的網友注意到這些東西。”

白小婧一邊往儲物格裏放自己換下來的衣服,一邊說:“又沒什麽的,誰會注意到這個啊?人家都是來看跳舞的。”

“……”許珍貴有點著急,“你能不能現在刪啊?”

“那不行,我得在電腦上用網頁登錄,才能弄回放的那個錄屏。”白小婧還是滿不在乎,敷衍道,“等我晚上回去再弄吧。”

白小婧的課之後是許珍貴的課。女孩們沒聊盡興,又怕打擾許珍貴上課,就各自回去了,約好了下次再聚。許珍貴忙活學員的事忙到晚上,想起來看了一眼,白小婧總算是給刪了,她這才放下心來。

第二天早上還沒睜眼,她就被一連串的信息音叫醒。摸起手機一看,是薑爾爾突然給她發了一連串信息:“小許姐,那天直播不小心錄到的那兩個人,你認識是嗎?”

“你看這些鏈接,有好多媒體號在說。”

她一骨碌爬起來點開。原來回放雖然被白小婧刪了,但是視頻和截圖已經被當地的媒體搬運到其他平台。有本地的媒體號同樣找了當年的新聞,新聞上有當事人的模糊姓氏。他們順藤摸瓜找出了學校和年級,以及賀堯和餘多的名字,但都是根據一句話新聞和兩分鍾視頻,隨便標上聳人聽聞的關鍵詞和熱點,加上不知道哪裏找來的不相幹的電視劇劇照和短視頻截圖,然後添油加醋,胡亂臆測,瞎寫一通。

“哎呀,你想太多了,”白小婧一來,就說許珍貴大驚小怪,“每天瞎寫博眼球的新聞有的是,開局一張圖,全靠編。還有人拿我的圖PS了去賣減肥藥呢;我以前的同事,刷到了我跳舞的直播,在工作群裏內涵我,搞得我被開了;我某一個前任,分手之後把我照片放在那種網站上,征集評論競猜我多少錢一晚。嗬,誰管得了那麽多?你被狗咬了還去咬狗啊?要是因為這種事氣死,我都投胎八百回了。”她一邊說,一邊湊過來看許珍貴的屏幕:“他們都是每天在網上找新聞瞎編的,放心吧,今天編完這個新聞,明天就有新的新聞去編別人了。大家看過就忘了,沒人在乎的,走大街上又認不出來誰是誰。”

“但她們是我認識的人,我怕她們看到網上那些胡說八道會情緒不好。”許珍貴擔心道,“她們已經被那件事折磨了十年了,沒有理由再承受這些無謂的編派造謠。”

“所以是真的嗎?”白小婧一邊快速地翻著評論,一邊問,“那天被打的那個,她真是殺人犯?為什麽啊?真是情殺?兩女爭一男?那新聞不是還寫有個沒死的嗎?是……”

許珍貴瞪了她一眼,抽回自己的手機,不想解釋,轉身出門。結果白小婧聯想了一下,恍然大悟:“……不會就是祝安安吧?!……我的天。本來以為我上學的時候就夠叛逆了,你們那個年代,玩那麽大的?!我還天天告誡我自個兒不能戀愛腦呢,你們玩起來,連命都不要啊!……”

許珍貴心煩氣躁地出門,一邊給鄭家悅打了個電話。“你千萬別跟她倆說啊,”她告訴鄭家悅,“最好她倆都別看到,看了讓人生氣。”

但是祝安安已經看到了,她的直播賬號和白小婧是互相關注的。雖然在不知情者臆測的情節裏,沒有人關注除了殺人犯和被害人之外的這個角色,但她看著那些刺眼的標簽和關鍵詞,“情殺”“學霸少年”“愛而不得”“第三者”“情敵”“因愛生恨”……還是不由自主地感到渾身寒意。這些陌生的語句,就像當年全校都在討論的社會新聞頭條一樣,再次把她的自尊從深不見光的泥潭裏拖上來,重新釘在了恥辱柱上。

她很想把這些和她生活在同一個家鄉,卻又麵目不清地躲在網絡另一端的陌生人一個一個揪出來,麵對麵告訴他們,不是那樣的,那不是真相。但真相又是什麽呢?誰又會在意當年的幾個孩子心裏是怎麽想的?誰喜歡誰,誰因為什麽痛苦,誰又想放棄自己的生命,在不相幹的外人看來,不過是一出幼稚的鬧劇,供他們滿足獵奇的心理而已。

她這樣想著,一邊還是忍不住去刷那些評論,越刷越氣得心顫手抖,呼吸困難,眼淚止不住地往手機屏幕上砸。她順手在旁邊抽了張紙巾去擦屏幕。擦了一下,突然看到有一條刷新的評論。

“請你停止造謠,不管對傷者還是受害人的家屬來說這都是第二次傷害。沒有人想要看到意外發生,也沒有人想背負罪惡和愧疚過一輩子。”

不管是白小婧原來的視頻底下,還是相關聯的好幾個發相似新聞的賬號底下,都被這樣類似的評論刷了好多條。

“你是不是讀書讀傻啦?”許珍貴一眼就看出來是鄭家悅發的,一個電話打過去,“對於這種靠噱頭要流量的賬號,還有聞著腥就來的蒼蠅,你跟他說人話有用嗎?那就是秀才遇到兵。”

“那怎麽辦?”鄭家悅盯著手機幹著急,“我就是這樣啊,就算在網上罵人,我都打不出髒話來。唉,我太慫了。”

鄭前程在旁邊沙發坐著,抱著電腦不知道鼓搗什麽,聽他姐說,忍不住笑出聲:“你現在可不,管他啥事,拎菜刀就是幹。”

鄭家悅一個抱枕砸過去。

“……隻能寄希望於明天就沒人看了吧。”許珍貴隻好說,“反正這種本地號,也沒什麽人會看。”

餘多因為受傷,跟打工的飯館請了一天假,她不想被扣太多錢,接連幾天就都沒休假。平心而論,老板娘看她話又少,幹活又不挑,對她還是可以的,也從來不問她以前做什麽工,家裏有什麽人。她也幾乎從來不和別人閑聊。她就想著,先攢一點零用錢,等到動身去找姐姐的時候,還是不要太窘迫的好。

晚班是下午四點鍾開始。她到了飯館之後,正在洗手,老板娘意外地來了後廚,掃視了一眼,看到她之後,就示意她出來。她就跟著到了後門外麵。

“你前幾天頭怎麽受傷了?”老板娘問。

“……被電動車刮了一下摔倒了。”她說。

老板娘用審視的眼神看了她半天,歎口氣。“不跟我說實話,是吧?”老板娘拿出手機,點開一個視頻,遞到她麵前,“這個是你嗎?”

“……”餘多臉上沒有表情,也沒回答。

“你真是……”老板娘問了半句,“嗬,難怪你當時連個銀行卡都沒有。”

餘多沉默著,還是沒說話。

“也不是我歧視,姑娘啊,”老板娘有些為難,“實在是吧,我這小本生意,家裏有八十歲老媽和上學的孩子,我不想犯這嘀咕。”一邊說著,還像重新認識似的打量著她:“雖然你這小身板吧,倒也不像那種,你知道吧……但是我們家還是有點……老人家忌諱,覺得不吉利。”

“明白了。”餘多說。

她轉頭要走,老板娘又把她叫回去,結清了工資,請了假的那一天也沒扣。

“實在對不住,姑娘。”老板娘顯得有點不好意思,“你找下一家做工,可千萬別提這茬兒哈,都介意。”

“知道了。”餘多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