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這個世界上,才是我最大的罪名。”

1

鄭家悅發了好多條評論,但也還是發不過來,沮喪地放下手機。“世界上怎麽會有這麽多無聊又犯賤的人呢?能不能關注點有意義有價值的事?十年了,因為幾分鍾的視頻,就把陳芝麻爛穀子的事都翻出來說來說去。還讓不讓人活了?……”

鄭前程從電腦上抬起頭,看了她一眼:“老姐,我覺得你真是跟以前不一樣了。”

“滾。”鄭家悅眼皮都沒抬,“我是不一樣了,我是經曆過重生的人,動過那麽大一個手術呢!你是不能理解,女人可是無比堅韌強悍的生物。等我離婚了,我就更不一樣了。”

“……你看,這就不一樣了。以前你從來不會跟我們說你自己的這些事。”鄭前程說,“好像你跟咱家沒什麽關係似的。”他想了想:“也不止咱家,好像這世界上就沒啥人跟你有關係似的。”

那可不就是以前的她嗎?

“認真的,”鄭前程坐近了點,問,“你到底怎麽打算的?緩兵之計緩完了呢?還有啥計?咱們可不能再由著李楷他們家禍害了。”

鄭家悅遲疑了一下:“嗯……其實,還真有一個,呃……計。”

這個“計”是她和許珍貴晚上睡不著的時候打電話閑聊聊出來的。但她心裏認為格外離譜,如果不是因為是許珍貴提出來的,而且她又永遠相信許珍貴一定是為她好,她肯定會覺得被坑了,所以還沒有想好要不要采用。

“真的假的?又是小許姐姐想的吧?”

“嗯。除了她每天替這個擔心替那個擔心,還有誰?”鄭家悅感歎道,“你說人的個體差異性真的千差萬別啊。我們這些所謂的朋友呢,全都隻會給她添麻煩。她呢,對誰都隻會付出不求回報。一個人到底得到過多少愛和保護,才會有這麽隨意又強大的力量呢?”

“那你說她這樣的人,是不是也不會在乎別人對她的,呃……”

“……什麽?”

“沒有什麽。你那個計是什麽?可別又惹得別人倒黴,還不賠錢。”

鄭家悅看了他一眼,手還沒有拿到抱枕他就立刻彈開了。她注意到他扔在沙發上的電腦屏幕:“鼓搗什麽呢?”

“沒鼓搗什麽,課件。”

“胡扯,你什麽時候用過課件?帶一幫小孩每天蹦還需要課件?”

鄭前程立刻抱起電腦進屋去了。

下午鄭家悅又晃去了許珍貴店裏。白天鄭家悅爸媽基本都在外麵跟牌友什麽的消磨時間,不在家,他們在家的時候她就盡量躲出去,等晚上他們早早睡了再回來。鄭前程說她像做賊,不就是沒有工作在家待一段時間嗎?又沒有啃老,有什麽不好意思的?但她心裏還是別扭。她從來也沒有,也不敢真的把自己放在跟弟弟一樣的位置。

“你說,她倆不會看到吧?”鄭家悅正在路上跟許珍貴發信息,群裏祝安安就說話了:“下午在店裏嗎?我過去找你們。”

鄭家悅順路過去陪祝安安一起過來。三個人見了麵,祝安安就說她看到了。看另倆人一臉擔憂,她故作輕鬆地說:“我又沒什麽,視頻裏又沒有我,沒人認識我。餘多不會看到吧?”

“還好她不怎麽看手機。”許珍貴說。那天之後,她們又一次把餘多拉進了群,她還是不說話。她們在群裏問她傷恢複得怎麽樣了,她一句也沒回。

“你也別看了。”鄭家悅勸祝安安,“看了平白無故心裏添堵。”想了想又擔心道:“嚴老師不會看見吧?她會再去找餘多麻煩嗎?她知道餘多打工的地方嗎?”

“你現在怎麽像我,每天跟個老媽子一樣操心別人家的事。”許珍貴說。

鄭家悅忍不住笑:“因為我的事你在幫我操心。”

“得了吧,你可別指望我,”許珍貴說,“我再操心,你的事也是你說了算。”兩個人說著話,見到康芸進來。許珍貴說:“不信你問康芸,問她怎麽把她老公和婆婆拿捏的。”

康芸熟練地一手抱小孩,一手提著折疊的嬰兒車,進了屋就放下來打開,把孩子放進去。“啊,小許姐跟我說,你也想找大師算一下?”

“……我不想。”鄭家悅連忙擺手。

白小婧也來了。上課時間還沒到,許珍貴和康芸都在前台處理學員的事,鄭家悅過去幫忙。白小婧看到祝安安一個人坐在那裏,就湊過去好奇地問:“哎,你們當年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啊?”

許珍貴是知道餘多打工的地方的。那天之後她問了餘多,發現也並沒有餘多說的那麽近,近到天天碰巧能路過。於是她知道了那天餘多是特意想來找自己,才會被拍下視頻的。至於找她什麽事,餘多說,隻是想為當年的事道歉。

“我覺得很對不起。”餘多說,“當年你那麽好心,讓我可以待在你家的老房子裏,結果我們惹出那麽大的事來。我知道你對那個家很有感情。那真的不是我的本意。”

“我知道,那也不是賀堯的本意。”許珍貴搖搖頭,表示真的已經不介意了,“好啦,都過去了。那片的樓都推沒了,前幾年建了商場,不過好像效益並不好。我已經很久不去了,都快忘了。”

餘多一直沒有回複,許珍貴在回家吃晚飯的路上,繞路去了她打工的飯館,這才知道她被辭退了。辭退了她住哪裏呢?在家裏吃晚飯的時候許珍貴一邊吃一邊玩手機,想問餘多一句,又怕她多心,就說:“鄭家悅現在不在我店裏住了,這邊也空著,你如果攢錢,想省點房租的話,可以來我這裏。”

“你最近店裏還行?”許珍貴她媽問了話,她才把眼睛從手機上抬起來,看到自己的米飯上放著劉一念啃剩的排骨。

自從上次因為店裏被砸跟她媽吵架後,許珍貴就不怎麽回來吃飯了。時間長了她媽麵子上也抹不開,又想找個台階下,就跟她說劉一念過生日,叫她回來一起吹蠟燭。結果劉一念放學回來看到生日蛋糕,就著急非要吹蠟燭切蛋糕,許珍貴又比答應的時間晚了半個小時到家。她媽隻好給她留了一小塊,切在盤子裏拿蓋子蓋著。

許珍貴說不吃了。然後劉一念因為生日禮物得到的不是自己想要的遊戲機而發了一頓脾氣,好不容易安分下來上桌吃飯,又不斷地惡作劇,把不愛吃的骨頭和皮扔在許珍貴碗裏。

“店裏還行。”許珍貴把筷子放下,平靜地回答。

“你那天在廣場上辦活動,是不是見到嚴瑾了?”她媽問。

“……”許珍貴沒想到她媽關注著她的每一個動向,直播都看到了,就點點頭。

“她沒再去找你們麻煩吧?”她媽問,“她恨的隻是那個被判刑的女孩,不會遷怒到你頭上。”

“嗯。”

她媽問:“轉眼都半年了,你真打算一直把店做下去,不回上海了?”

“都半年了,你還惦記我回不回上海呢。”許珍貴故意說。

她媽看出來這話她不樂意接,就轉而提起了另一個她更不樂意接的話題。

“那個誰,你要是不回上海,你倆就沒可能複合了吧?”

說實話,她媽說出那個誰的時候,許珍貴心裏愣了一下,花上一點時間,才能想起她媽指的“那個誰”的名字。自從她從上海回家之後,之前的一切好像被她那麽輕鬆地就放下了,好像潛意識裏一直希望自己這樣做一樣。

“不是媽媽打擊你的積極性。”她媽說,“你不是說上海大城市單身的多嗎?你留在咱們這個小地方,周圍又都是女孩子,怎麽找對象呢?就算是媽媽和你劉叔叔認識的朋友的孩子,都沒有你這麽大年紀的了。你不能留在家自暴自棄呀。”

許珍貴一邊沉默地聽著她媽說話,一邊盯著劉一念繼續惡作劇,糟踐她麵前這碗米飯。等放滿了,她就把這碗米飯端到劉一念麵前放下。

“吃了。”許珍貴說。

劉一念叼著筷子嬉皮笑臉。

“我讓你吃了!”許珍貴啪地把他的筷子從嘴邊打掉,“一粒都不許剩,給我吃了!”

她媽和劉叔叔看出來許珍貴生氣了,在這裏揀軟柿子欺負,都沒幫劉一念說話。劉一念求助失敗,癟了癟嘴,挑挑揀揀地吃起那碗飯來。

“我留在這裏,不是因為自暴自棄。如果我有一天選擇回上海了,那也不是為了找對象。”許珍貴一字一句地說,“媽,你還記得爸還在的時候,你們跟我是怎麽說的嗎?你們說,你們把我保護得很好,是為了讓我好好找一個人,繼續保護我。”

她搖了搖頭:“那個時候我其實不太明白,人到底會因為什麽才喜歡上一個人。可能直到今天我都不算明白。但我至少明白了我會因為什麽才不喜歡一個人,有很多原因,可能是因為我們最在乎的東西不一樣,可能是因為我們各自的興趣無法溝通,可能是因為我們對人生的規劃不同,可能是因為我在對方身上找不到值得寄予期待的東西。當然也可能因為,我並沒有把找一個保護我的人當成我的人生目標。我很感謝爸爸媽媽把我保護得很好,所以我有勇氣去喜歡,也有勇氣去不喜歡,我不害怕結束一段我認為不對的關係,也不害怕放棄以後我說不定會後悔的選擇,我可以保護我自己,也不會擔心以後沒有人來保護我。”

說完,她盯著劉一念吃掉碗裏的最後一個飯粒,然後站起來離開了飯桌。

平心而論,她理解她媽擔心她的理由。她已經不屬於這個家了,她媽希望她能盡早結束一個人漂著的日子。不管是嫁一個在上海有房有戶口的人,還是一個本地知根知底的朋友的孩子,總歸是希望能把她妥帖地安排進另一個家,就好像這樣下半輩子就有了依靠,可以高枕無憂,從此幸福美滿一樣。就好像她媽自己找了劉叔叔,組建了另一個家一樣。可無論是哪一個家,不都是別人的家嗎?她的家沒有了,早在爸爸離世的那一刻就沒有了。再怎麽妥帖安排,除了她自己,沒有人能保證她的下半輩子高枕無憂。就算是她自己也不能保證,也不會把這個權力交給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了。

許珍貴晚上回到店裏,剛到樓下就聽見大姐叫她。她探頭往店裏看,竟然看到餘多坐在裏麵。

“這姑娘來找你的,我告訴她你出去了肯定回來,她就要走。我留她吃夜宵她還不好意思,跟我扭扭捏捏的。”大姐招呼她,“快進來,閨女,沒吃晚飯呢吧?”

“沒有呢!”許珍貴連忙說。反正剛才在家裏確實也沒吃飽。

“你去找我了?”餘多問她。

“你怎麽知道?”

“……那個老板娘告訴我的,她人還挺好的。”餘多說,“反正,換了誰也不會想雇用我這樣的人吧。”

“要不你在我這兒待幾天?給我幫把手?”許珍貴問,“反正你也看到過,我就這麽倆人,也忙不過來。”

“……我不太會。”餘多有點猶豫。

“沒有什麽不會的,”許珍貴說,“晚上就住在這兒吧,給我做個伴。鄭家悅現在不來了,我一個人挺孤單的呢。”

吃飯的時候,許珍貴一邊想著怎麽勸餘多別介意網上亂講的那些東西,一邊點開手機,不出意外地還是看到越來越多的亂講的東西。並且現在網絡發達,有相當一部分已經不算是亂講。當年的新聞、嚴老師的教師身份,包括後來案子的審判,有心的話都能查到,幾乎就能拚湊出一個事實真相。但真相哪有八卦狗血的故事那麽讓人上頭?加上“心機女”“高才生”“狀元隕落”“校花情敵”“未成年殺人”之類的關鍵詞,才會導致越來越多的人自以為正義地在那裏評價和審判。

晚上睡覺前許珍貴看到餘多在看手機,說:“我還以為你都不怎麽看手機呢。”

“如果你是擔心我看到網上那些話,那沒關係。”餘多說,“我怎麽可能會被那些影響?”

“嗯。”許珍貴想,可能一直以來餘多才是心理最強大的一個人。當然也可能是因為,虛無縹緲的言語上的傷害,可能是她曾受過的傷害中最輕微的一種。

“你說,人真的挺有意思的,對著從來沒見過也不認識的人,隨便就能找出那麽多罪名。”許珍貴盯著手機,無奈地說,“他們怎麽知道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得不到就要毀了他?他們怎麽知道一個那麽優秀的孩子,其實早就想結束自己的生命?他們怎麽知道……一件事情怎麽可能那麽簡單就定性呢?”

“罪名就罪名吧。”餘多說,“其實活到今天,我也知道我最大的罪名是什麽。”

她平靜地看著模糊的視頻裏,一遍一遍回放著的自己被嚴瑾暴打的畫麵,淡淡地說。

“來到這個世界上,才是我最大的罪名。”

2

“怎麽會?!”

僅僅過去兩天,不知道是誰把祝安安的直播賬號圈了出來:“這個主播就是當年的另一個受害人。”

雖然每每出現熱點新聞,總有真真假假的賬號突然出現蹭熱度蹭流量,但也禁不住大家又一窩蜂地紛紛湧進這個賬號去辨別真偽。

“你真是當年的受害人嗎?”

“有人說你是當年狀元意外案的幸存者,真的假的?”

“這不是新號,是個等級很高的主播。小姐姐長得還挺漂亮的,粉絲挺多,騙關注的吧,大家散了吧。”

“不是這人吧?這不是好人一個嗎?據說當年那個受害人摔殘了。”

“你當年也跳樓了嗎?”

“到底是不是啊?你證明一下。”

“開個直播澄清一下吧,不殘廢就不要蹭熱度了。”

“……”

祝安安之前幫許珍貴她們宣傳過,還提過她們是從小一起長大的。而最初白小婧直播裏也是圈出店名,很多人順著找過來,連點評平台上都有人留言問,這是不是那個意外案家屬打人的地方啊?那個殺人犯跟你們什麽關係?

“這太離譜了。”鄭家悅說,“從頭到尾白小婧隻是不小心拍到,這個事是怎麽跟你這裏牽扯上的?當年的案子裏又沒有你。”

許珍貴沒回答,一直抱著手機琢磨了半天,欲言又止,岔開了話題:“我說的那個事,你考慮好了沒有?”

“什麽?”鄭家悅還在為她憤慨,看她故意打岔,莫名其妙,“現在不是在說你的事嗎?你別給我轉移話題。”

“我沒事。”許珍貴說,“他們愛說什麽說什麽,當沒看見,拉黑就是了。被狗咬了難道你還咬狗一口嗎?”

她起身收拾東西:“咱倆走。我下午沒課。”

鄭家悅警覺起來:“我不去。”

“走。”

“……我說了我還沒考慮好呢。”

“出了門再考慮。”

時隔幾個月,鄭家悅沒想到自己竟然會再次主動找來這裏。醫院附近,兩條街之隔,指示往樓下走的箭頭還貼在那裏,經過了風吹日曬有點斑駁。附近沒有人,隻有她和許珍貴兩個人探頭探腦。

“……要不咱們回去吧。”鄭家悅開始打退堂鼓,試圖逃走,“我覺得這樣不好。”

“怎麽不好?死馬當成活馬醫,神棍說不定比魔法管用。”許珍貴拖住她。

“我怕這樣太……”

“太什麽?你不是說你都重生了嗎?怕這幹啥?來都來了,問一下嘛。”許珍貴說,“說不定管用。”

“……”

當天晚上,李楷收到了鄭家悅發來的照片,是她開的藥,然後是醫院開的幾張診斷。他們以前為了備孕跑各大醫院的時候都存了厚厚的一摞病曆,這些沒什麽稀奇。

“我這段時間恢複好之後,去全麵複診了一次,這些是診斷結果,我覺得你有資格知道,畢竟我們還沒離婚,你還是我的丈夫。”麵對著手機鏡頭,真誠地說出開場白的時候,即使排練了很多遍,鄭家悅心裏還是控製不住地泛上反胃的感覺。她努力控製住自己臉上的表情,心裏想著如果自己扭曲的表情看起來很像痛苦和悔恨,那也算是歪打正著。

“這段時間,我想通了很多事情。我之前太任性了,做錯了很多事,現在想想,我心裏很不好受,可能,這都是報應。”她說著說著,還真的眼眶紅了,流下眼淚來。

“醫生診斷了,說我以後可能不會再懷孕了。診斷的單子我拍給你了,你幫我看看。”她說,“我去看了那個有名的老中醫,他也是這麽說的,還給我開了藥,我每天都在喝。我媽還陪我去找我們這邊的一個大師算了,她說我的命格變了,妨礙這幾年生小孩,懷了也會流產。這些她都不知道,但都說準了……”

“你說他能信嗎?”跟許珍貴商量的時候,鄭家悅懷疑地自言自語,“這些話,一看就是給智商不怎麽高又病急亂投醫的人說的。”

許珍貴搖搖頭。“不會信。但是,”她說,“你不是說他們家信嗎?你去問問王秀菲,他們信的那個大仙還是啥的,是怎麽說的,有沒有活動空間。”

一句話提醒了鄭家悅,她就去問了王秀菲。王秀菲也沒有想過之前給她一步步算好了嫁進李家的那位大仙,竟然也是可以買通的,一開始還不相信,鄭家悅拜托她私下裏去問。大仙收了錢非常給力,後來不僅幫王秀菲兩口子算了三胎的可能性為零,還幫李家算了新的宅基地的風水,說不適合綿延子孫,建議孩子成年以前不要住在那兒。

於是也不負鄭家悅期望地算了李楷,讓他們一家人都成功地堅信他倆命裏相克,出生的孩子就會夭折。隻要她是他們李家的媳婦一天,他們就不會再添孫子了。

“但我們畢竟是夫妻。”鄭家悅在視頻通話裏用盡她畢生所學,表現出委屈而難過的模樣,一邊在心裏重建三觀,一邊祈禱李楷醍醐灌頂,“咱們的婚姻是兩相情願的,是領了證的,受法律保護的,怎麽可能被這種封建迷信影響呢?!”

李楷在視頻裏沒說話,眉頭緊鎖,甚至還安慰了鄭家悅幾句。“不信,不信。”他說,“我爸媽都是老糊塗了,咱們倆在北京過得好好的,不要信那種東西。”

“我也不會信的,他們都是胡說的,咱們都是高級知識分子,我一個字都不會信。”鄭家悅哭道,“大仙還給我們家算了,說我弟弟馬上就能找著媳婦了,我爸媽一聽,就讓我給他湊錢當彩禮。我哪有錢啊?我的錢是咱倆的共同財產,怎麽可能給鄭前程那個小王八蛋娶媳婦?!”

“……”本來在一旁觀賞他姐演技進階公開課的鄭前程聽見了,差點沒氣得背過氣去。

該算的命都算了,該演的戲都演了。沒過多久,王秀菲就偷偷告訴她,李楷他爸媽已經開始為他重新物色命格相配的新兒媳。

“什麽魔法都打不過老祖宗的傳統智慧啊。”許珍貴不由得感慨,“我從來沒有想過封建迷信還能這麽利用。”

隻有被當作工具人的鄭前程表示委屈。鄭家悅做戲要做全套,他負責三天兩頭給李楷打電話,說自己要娶媳婦了,他姐當年的嫁妝都被李楷克扣了,現在必須負責他的彩禮錢。

這對於比他姐還不擅長演戲的鄭前程來說無疑是煎熬和折磨,每次打完電話他都要跟他姐抱怨。

“別抱怨,”鄭家悅說,“你要是有一天真的娶了媳婦,爸媽可能真的會希望我支援你的彩禮。咱們這代人,看似和老一輩的封建糟粕沒什麽關係,但落到婚姻這種繞不開傳統觀念的實事上,誰也躲不過。”

鄭前程說:“你離了婚不就躲過了?以後你別支援我,我不也躲過了?”

“你以為那麽容易呢?爸媽會放過你?”鄭家悅說,“還不是因為他們覺得你年紀沒到。不過你放心,我可不支援你。你要是因為這個找不著對象被爸媽念叨,也別來跟我哭。”

“我才不會。”鄭前程說,“咱家的封建糟粕,到咱們這一代為止了。”

“那如果將來你喜歡的人因為你沒有錢拒絕你,怎麽辦?”鄭家悅擠對他。

鄭前程不吭聲。

“……不會吧?你真有喜歡的人了,人家沒看上你?”鄭家悅察言觀色問。

“我沒有。”鄭前程否認。

3

“我有一件事,想征求你們的意見。”

一大早祝安安就過來了。現在她反而很自然地每天來店裏找她們聊天,好像絲毫沒有受到網上那些隨意亂罵,或是讓她出來自證是不是受害人的言論影響。

連勞駕人幫她上二樓都變得那麽理所當然。許珍貴就算馬上要上課,看她來了,也得跑下去接她。有一次正好碰上鄭前程過來,他看許珍貴要背祝安安,就說他可以連人帶輪椅一起端。許珍貴像看傻子一樣看他:“你能別現眼了嗎?”

“我哪兒又現眼了?!我臥推隨便也能推個八十公斤,二頭彎舉都能舉個……”

“這是個人,不是你的鐵。”許珍貴打斷他,白了他一眼。

祝安安輕笑一下,說:“真不好意思,又要勞煩你的小許姐姐了,別心疼哈!”

“……”這話倒是讓他不知道怎麽接。

“我以後還得繼續勞煩,麻煩你當沒看見。”祝安安繼續笑笑說。

“……”

鄭家悅正好下樓來,奇道:“怎麽,我也背過啊,沒看你心疼過你親姐呢?”

“……”

安頓好之後,祝安安說了她今天的來意。

“我想見一個網友。”

“……啊?”

好友加回來之後,她和他還是像以前那樣聊天,但他問起之前突然斷絕聯係的原因,她隻說那是一個誤會,把他誤認為是生活中認識的熟人了。

他聽起來接受了這個解釋。“那看起來你生活中的熟人很多。”他說。

“不多,”她說,“很少。”

“網上呢?”

“網上的熟人,也隻有你算是吧。”她說。

“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可以把網上的熟人,也變成生活中的熟人,你會考慮嗎?”

她嚇得下線了。隔了一整天都沒上線。

等她再上線,倆人還是七七八八閑聊,這個問句就像從來沒出現過一樣。但她翻了一下聊天記錄,這句話還在,確實是說過,可能是看她裝沒看見,他沒有再問了。

“如果……你們覺得,我應該考慮嗎?”祝安安猶猶豫豫地問。

許珍貴和鄭家悅兩人對視了一下。

“我知道你們又要笑我戀愛腦了。”祝安安有點心虛地低下頭,摳著自己的手指,“其實真的還遠遠沒有到戀愛那一步,我連他長什麽樣子都不知道。他……”她頓了頓:“他隻見過我直播裏的樣子。”

“那你們還了解對方什麽呢?了解到覺得可以見麵的程度嗎?”

“……了解什麽?了解對方喜歡的電影、動漫、喜歡吃的東西、小時候的糗事……這些算嗎?”

這樣一總結,好像確實還是沒有達到可以見麵的程度。就算不像查戶口一樣,姓名、身份證號、家庭住址、征信記錄查一遍,但至少得知道個大概吧。天馬行空地聊了這麽久,正經事一點都沒聊過。

“……我覺得,也不是不可以考慮。”許珍貴說,“既然你們都聊了這麽久了,如果心血**想‘奔現’見個麵,也很正常。不過要注意安全問題,如果你真的想見麵,但又擔心的話,我們可以一起陪你去。”

“……”祝安安沒有想到許珍貴的建議這麽淡定又輕易,“我以為你會像我媽一樣,臭罵我一頓。本來我今天來,是想讓你們罵醒我的。你們罵我,比我媽罵我,我更能聽進去。”

這種想法必然是一丁點端倪都不可能讓她媽發現,否則又是一次全麵爆發的家庭戰爭。在家人眼裏,她就永遠是這樣一個根深蒂固的形象,沒有腦子,沒有心眼,即使是一個廢人了,還癡心妄想能談一段正常人都不一定有機會談的戀愛。但他們說的也沒錯,是她咎由自取。

許珍貴笑笑:“反正看你咯,你要是想見麵但是沒見麵,就這麽錯過了,以後每次想起來你都會後悔,那還不如就去見一麵。不管結果是好是壞,至少不留遺憾。”

“真的嗎?”祝安安聽在心裏,卻仍然躊躇。

“萬一他是個戴小天才電話手表的未成年熊孩子呢。”許珍貴逗她,“或者是個八十歲的網癮老年人。”

祝安安忍不住撲哧笑出聲。

“或者是個女孩。”許珍貴也笑,“或者是隻貓。我那天看一個視頻,有個人家裏的貓會發語音,還會自拍,真的。評論都說讓主人趕緊送那隻貓去念書,別給孩子耽誤了。”

三個人大笑起來,祝安安也笑,心裏沒那麽沉重了:“沒有啦,至少我知道他是個成年異性。確切年齡不知道,但從他讀書和工作的時間來推,應該大致算得上同齡人吧。”

鄭家悅也說:“我覺得吧,雖然99%的概率不會是你想象中的結果,但總要見一下再死心吧?不用當成網戀‘奔現’,就沒有那麽大壓力,也不會失望。我結婚之前,也不知道嫁個人渣的概率有多大。現在不也自己一步一步收拾爛攤子嗎?也認了。吃一塹長一智嘛。”

“……不要這麽說。”祝安安說,“你們至少還是一個正常的人。可是我現在這個樣子,根本沒想過可以過正常的生活。”

一時間鄭家悅和許珍貴都沉默了,也知道她們本質上無法對祝安安的心情感同身受。不過祝安安倒是並沒有興致低落,看起來很輕鬆,說她再考慮考慮,然後轉頭問大家要不要點奶茶外賣。一會兒上課的學員陸續來了,話題也就戛然而止。

晚上回到家,祝安安在慣常的直播時間之前打開平台,不出所料地還是刷出來一堆問她是不是當年受害者的評論。她坐在屏幕前一動不動,一直到直播時間提醒彈出來。

打開直播的前一秒,祝安安在心裏問自己,到底有沒有必要這麽做。她躲在家裏獨自痛苦了十年,有沒有必要把傷疤撕開在外人麵前再痛苦一次。但下一秒,她就果斷地點擊了屏幕。她今天沒有化妝,也沒怎麽調燈光,把輪椅往桌子外麵稍挪了些,看到自己的臉出現在屏幕上,就開口了。

“今天是個閑聊的直播,聊我自己。”她說完,笑了一下,“不過好像每次都是在聊我自己,你們肯定聽得膩了。今天聊一點不一樣的我自己。”

然後她伸手把鏡頭架調低,把輪椅往後挪動,直到自己的全身都出現在鏡頭裏。

“對。”她說,“這才是我自己。”

就像是多年以來心口鬱結的痛苦一吐而出,她覺得說話都暢快了許多。

“我是十年前那場意外的受害者。我選擇在今天重提這件事,不是為了辯解當年到底誰對誰錯。去了的人已經去了,接受懲罰的人也已經接受了,而我,以後的人生也要一直這樣度過了。活下來的人也承受了十年的痛苦,這些胡編亂造的風言風語其實已經不會傷害到我們了,但不代表我們就要一聲不吭地接受。所以我今天要把我知道的都在這裏原原本本地公開說出來,從此以後我就不會再做噩夢,也不會再接受任何無端的臆測和指責。”

“不是什麽情殺,不是什麽仇恨,也不是一個讓你們可以高高在上地嘲笑的幼稚鬧劇,那隻是幾個十八歲的孩子走投無路的艱難決定。”

內心深處,她總不願意用簡單的善意或是惡意去揣測賀堯。就像餘多說的,恨一個喜歡過的人很難,更多的其實是恨那個喜歡過他的自己。後來她想,那時賀堯的精神狀況已然堪憂,隻是大家都不知道,在窗邊的一刹那,他突然拽住無辜的自己一起,或許就像是溺水瀕死之人,很容易就把來救援的人也活活拖下水底溺死一樣。

她沒有掉下去,幸好還有人抓住她的手。

4

活在過去的人多少都有點逆行性遺忘的症狀,失去兒子十年的嚴瑾必然如此。餘多憑印象站在嚴瑾家門口的那一刻,發現自己也是一樣,越久遠的事記得越清楚。十年前都從來沒來過的這個地址,賀堯說過幾次,竟然也還記得。傷都還沒好,嚴瑾對她的深仇大恨這輩子也不可能一筆勾銷,但她還是來了。

餘多敲門敲了很久都沒有反應。她想著可能自己把地址記錯了,或者嚴瑾早就搬走了,畢竟已經過去了這麽久的時間。就在她準備離開時,門打開了。

餘多沉默地站著,等著嚴瑾發現是她後再一次的暴怒或是暴打。嚴瑾確實辨認了一下,表情似乎還來不及氣憤,就被驚疑取代了,似乎根本不相信剛被她暴打過的餘多竟然敢獨自找上門來。

餘多看著她的時候,她就會想起十多年前她第一次從網吧把那兩個孩子拎出來的場麵,這女孩就是這個眼神,沒有怕,也沒有恨,反而像是憐憫一般,輕蔑又漫不經心。那麽多孩子,她教過的、沒教過的,罵過的、沒罵過的,他們都怕她,隻有眼前這個女孩從來都不怕。這個女孩讓她因為兒子而轉嫁的所有的仇恨和憤怒都像拳頭打在了棉花上,兒子走了,她連恨都找不到去處。

看到自己暫時沒有挨打,餘多小聲清了下嗓子,開口了。

“有一件事,我總是想著,你應該知道。”她說,“雖然這可能不是他本意,但我還是決定告訴你。”

嚴瑾死死地盯著她:“你說的每一個字,我都不想聽到。”

不管她是說話、眨眼、呼吸,還是什麽,隻要她還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對自己兒子來說就不公平。他在最好的十八歲夭折了,他才應該好好地存在於這個世界上,說話、眨眼、呼吸。奪去他生命的這個殺人犯不配活著。

可這個殺人犯有話說。兒子生前到底想說什麽,想做什麽,他走了十年了,她這個當媽的都不知道,還沒有一個殺人犯知道得多,簡直可笑。

簡直可笑。十年都過去了,她現在才關心兒子當年想說什麽,想做什麽,是不是也太晚了。

她臉上的糾結被餘多都看在眼裏。

“你……進來吧。”

餘多從來沒有來過賀堯的家,但他口中描述過很多次。他說他需要安靜,家裏特意做了隔音;他需要整潔,他的房間裏從來沒有多餘顏色的家具;他需要營養,每天回來屋中間的餐桌上一定擺好四菜一湯,都是葷素搭配、營養均衡。他需要,因為他媽說他需要,他就需要。他媽說的是對的,是為他好,所以他沒有理由反駁,也沒有理由不感恩,但凡有不想感恩的念頭都是一種罪。

老房子還是十年如一日地保持著從前的樣子,賀堯房間的門關著,就好像他還在裏麵寫作業、複習、準備高考一樣。櫃子上擺的相框,還是他高二的時候參加競賽的獲獎紀念照。在這個家裏,在嚴瑾的心裏,永遠都住著一個馬上要高考的優秀的兒子,好像明天他就可以金榜題名,給他媽帶來讓她驕傲一輩子的喜訊。

“我以前挺嫉妒他的。”餘多說,“他跟我,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你們都這麽說。但我覺得我們倆其實也很像,本來以為自己很幸運,但後來發現,還是寧可不要來到這個世界上比較好。”

餘多站在屋中間,環視四周。嚴瑾沒有看她,一個人在餐桌邊坐下。

“你當年說得對。”她對嚴瑾說,“你說他不敢,他不是一個會自殺的人,是我推了他一把。他很害怕,說覺得自己有罪,因為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他沒有權利結束自己的生命。如果他這樣做了,你不會放過他。”

嚴瑾的嘴角**了一下,想說什麽但還是沒有說。

“但是他有一天突然跟我說,他敢了。”餘多走近櫃子,看到那張單人照的左下角還夾著一張非常小的老照片,是賀堯很小的時候和媽媽的合影,泛著黃,卷了邊。她伸手輕輕拈出來,拿近了端詳。

“你知道為什麽嗎?”餘多說。

嚴瑾還是沉默。餘多的話是問話,但她也不可能回答得出來。十年前不可能,現在也不可能。

“他說,他被鎖在家裏那幾天,你跟他說了很多話。平日裏你跟他說話,他扛不過去的時候,都會想著,以後就好了,高考完就好了,長大就好了,你就不會再這樣了,他就不會再這樣了。”

鎖在家裏,跟他說話,什麽時候?太多時候了,嚴瑾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一次,說了什麽話。

“但那天,你跟他說,等他考上大學,你就會辭職。他考到哪裏,你就跟到哪裏。他念大學,你就在他學校找份工,照顧他。他將來工作,你就在他附近找份工,照顧他。你給他規劃得那麽詳細,說不管他去到哪裏,媽媽都會把他照顧得很好,就像現在一樣。

“他就知道,以後也不會好了。你會永遠這樣,他也會永遠這樣。他知道你不會原諒他,但是他也沒有別的辦法了。

“所以他才敢了,再不敢的人都敢了。

“是,我是那個推他下去的人。

“但你也是。

“你一直都是。”

事情說完了,餘多把那張小小的老照片輕放在嚴瑾麵前,轉身輕鬆地離開。門在她身後沉重地關上,屋裏再一次安靜下來,恢複成她來之前的樣子。

嚴瑾一個人坐在桌邊,盯著麵前那張照片。那是賀堯四周歲生日時拍的,她記得很清楚,生日前的幾天她剛剛帶著他接受了電視台的采訪。她給他打扮得很好看,穿著那時候不多見的小西裝,打著小領結。他也很乖,媽媽告訴他大聲念書,他就大聲念書,告訴他算算數,他就算算數,念的一個字都沒錯,算的一個數都不差。所有的人都嘖嘖稱奇,說這輩子第一次見到這麽神的神童,一聲接一聲的“神童媽媽”叫得她整個人都快飄到天上去了。

那時候的她是真的意氣風發、躊躇滿誌,庸庸碌碌半輩子,終於有了值得驕傲的資本。她可以不用是不爭氣的女兒,不用是低眉順眼的兒媳,不用是那個一事無成的人的妻子,她可以是一個這麽優秀的孩子的媽媽。她覺得她的下半輩子都被照亮了,從此不管多累多苦都渾身充滿幹勁。她拚了命地去愛他、保護他,給他一輩子的坦途鋪路,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可是從什麽時候起,她的愛換來的就隻剩下恨?

他有多恨她,才會那麽堅定地籌謀著怎樣放棄自己的生命?他有多恨她,那麽膽小的人,都敢站在沒有窗的頂樓上往下跳?他有多恨她,才會不惜以他能想到的最決絕的方式離開,留她一個人渾渾噩噩,從此生不如死?

她一直騙自己,不想相信他有多恨。她把所有的怨氣都積攢在餘多身上,好像這樣就可以不需要去麵對他們母子之間從來不曾和解的矛盾;不需要在每一個突然醒悟過來他已經不在了的深夜裏,去艱難地猜想他到底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不需要意識到,自己一直都是那個最先推他下去的人。

如果說他真的有罪,可能生為她的孩子才是罪。

或許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還在為媽媽不會原諒他而感到恐懼和懊悔。其實十年來,躲在這個早已死氣沉沉的家裏,活在假象中不敢接受現實,隻能在潛意識裏乞求一個原諒的,隻有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