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的人和喜歡的事,都是喜歡。喜歡得短暫和喜歡得長久,都是喜歡。”
1
室內訓練場上,鄭前程正指揮著幾個孩子排隊跳箱子。許珍貴站在門口遠遠地看著。祝寧寧跟別的小夥伴沒有什麽交流,老師說什麽倒也跟著做,組間休息的時候就一個人不作聲地站在一邊。
看到許珍貴又來了,劉一念倒是有點意外,結束之後他一邊繼續磨蹭地收拾東西一邊問:“我媽怎麽又叫你來接我?”
許珍貴看了他一眼,故意加重語氣說:“我媽說她有事,你以為我願意來接你?”
劉一念嘁了一聲,不理她。
“她是誰來接的?”許珍貴指了一下遠處獨自喝水穿衣服的祝寧寧,問鄭前程。
“通常都是她媽媽。”鄭前程說,“我好像沒見過別人。”
沒過片刻,許珍貴果然見到祝寧寧媽媽急匆匆地走了進來,一邊說她汗沒擦幹出門要感冒,一邊簡單粗暴地給她擦了把臉,裹上羽絨服,母女二人就風風火火地走了。
祝寧寧媽媽,或者說祝安安媽媽,比她印象中蒼老疲憊了許多。在她們幾個十幾歲的時候,她一直覺得祝安安媽媽很有氣質,可能因為以前在電視台工作,看上去文質彬彬,一副知識分子氣質的樣子。
許珍貴的爸爸媽媽都沒讀過什麽書,下了崗之後也隻能靠打零工生活。但她覺得她也不比別的小孩缺少什麽,反而在見到自己從沒見識過的人和事時,更願意以新奇和探究的態度去接納。鄭家悅說她媽是開小賣部的,許珍貴覺得也很好,並好奇她是不是什麽時候都可以無限製地吃零食。
“都說爸媽聰明小孩就聰明。”祝安安表示,“我覺得是瞎話。我爸媽都是大學生,但是我根本就不想考大學。鄭家悅那麽聰明,將來也不會像她媽一樣開小賣部,對吧?”
許珍貴擔心鄭家悅聽了這話生氣,鄭家悅倒沒在意。隻不過偶爾給祝安安講題實在是耗費了她極大的耐心,她自己也要學習,也要寫作業,一遍遍講還講不懂,兩個人都感到很挫敗。祝安安不是蠻不講理的人,也覺得自己欠人家的,就盛情邀請她們去家裏玩。
祝安安媽媽聽說她們倆成績都比祝安安好,就很熱情,不斷地說讓她們三個做好朋友,好好帶一帶祝安安。但祝安安隻一心想著帶她倆躲進自己的小房間,給她們看她床邊貼了一牆的明星海報和桌上碼得整整齊齊的一排磁帶。
“我媽真的太精了,她不沒收我磁帶,光把隨身聽收走了。”祝安安看了門外一眼,小聲抱怨道,“看得見聽不著,氣死我了。她說中考前讓我收心,考上高中了才還我。”她眼巴巴地摸著她心愛的寶貝們。
那一排磁帶,五花八門的歌手和音樂,鄭家悅聽都沒聽說過,也沒有隨身聽。許珍貴也隻是在和同學閑聊的時候知道一點,她家裏隻有一個老式的收音機,僅有的兩盤磁帶還是英語老師讓大家買的。
祝安安的桌上擺著一個相框,裏麵是她七歲第一次登台演出的照片。她穿著小天鵝的裙子,化著看不清眼睛嘴巴的妝,高高地揚起細長的脖子,腿繃得直直的,神氣極了。
“……她根本就不懂。”祝安安還在抱怨她媽不理解她,“真正喜歡的東西,是沒有辦法放棄的,所有人都讓我放棄也不行。”她聲音雖輕,卻擲地有聲。“你們沒有喜歡的東西嗎?有的話你們就明白我的意思了,對不對?你們將來想做什麽?”
鄭家悅愣了一下,還沒回答,祝安安就理所當然地點頭說:“你當然要考名牌大學啦,將來說不定可以當個狀元。”
許珍貴也愣住了,她想,她喜歡什麽呢?將來想做什麽呢?這個問題對祝安安和鄭家悅來說,都是那麽堅定和輕而易舉就有了的答案,但她好像從來沒有想過。她不由得在心裏笑話起自己來,爸媽說她天天躲在小閣樓上發呆,天馬行空地想了那麽多,怎麽這麽重要的問題從來沒有想過呢?
或許長大就知道了吧。她給自己找了個借口。
可是時間一晃過去了十幾年。在這十幾年裏,她讀了不知道喜不喜歡以為讀了就會喜歡的專業,談了剛開始喜歡但後來不喜歡了的戀愛,找了以為自己會喜歡但是越做越不喜歡的工作,過著累到沒有腦子去想喜不喜歡的生活,卻依舊沒有給這個問題找到一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答案。
她一度把這樣的態度歸因於自己的懶惰和懦弱,就像小時候學舞蹈一樣,壓腿壓得哭,膝蓋摔得瘀青,她就嫌苦嫌累,本來喜歡的也不想學了。
直到後來她第一次坐上那個吊環,吊環加速旋轉起來的時候,周遭都模糊到失焦,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一切的雜念倏忽消失。她覺得自己輕飄飄的,既像要飛起來,又像要被離心力推出去,那感覺神奇又美妙。
然後下來她就趴在地上吐了,暈得天旋地轉,腳軟到站都站不起來。
老師笑著安慰她說沒關係,吐著吐著就適應了,適應了就好了。
後來她的手指根磨出過水皰,水皰破了後又長了繭,握上去也不再疼了。腰後側和膝蓋窩一開始總是因為過於緊張使力而青一塊紫一塊,後來也漸漸地皮厚了筋軟了,沒那麽容易留下瘀青了。最重要的是,她終於怎麽轉都不吐了,可以摒棄一切外界的影響,專心在每一個動作上。
一路下來有好多人問她,這個有什麽意義嗎?這是幹什麽用的呢?學了這個去馬戲團應聘會要你嗎?為什麽這個還有考級啊?考了教師資格證去教誰啊?
說實話,她都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就是,這是一件好玩的事情,是一件拯救了她枯燥焦慮生活的事情,也是她難得喜歡了很久,並且應該還會繼續喜歡下去的事情。有的人幾歲就知道自己喜歡的事情,她不過是晚了十幾年才知道,但也有資格堅持下去吧。
十幾歲時的她們,多強烈的喜歡也擰不過生活的安排。她們這兒雖然是小地方,但也有一所不錯的重點高中,每年能出清北的那種,可惜擇校費貴,鄭家悅和許珍貴都選擇了另一所普通的高中。祝安安走了狗屎運,中考考得還湊合,也報了同一所,三個小夥伴幸運地又讀了同一所高中,並且極其幸運地還能隨機分到同一個班。雖然高二就要文理分科分班了,但還能再多同班一年,三個人都覺得很開心。
隻是那時她們不知道,等待著她們的,是足以改變她們學生生涯命運走向的一位班主任。
“反正到時我就去藝考班。”祝安安滿不在意地說。高一的班是隨機分的,但高二文理分班後,就按成績歸為實驗班和普通班,而成績差的和準備走藝考或特長生路子的就會被分到一個所謂的“藝考班”,其實也就是後進班,大家私下裏都叫混子班。
“一年呢。”鄭家悅說,“聽說這個老師是著名的魔鬼。”
“那她為什麽不去一中?來咱們這兒有什麽用啊?”祝安安說。一中就是那所唯一能培養出清北生的重點高中。
“可能一中的魔鬼太多了吧,據說咱們六中校長指望她給咱們也培養出一個清北生呢。”鄭家悅說。
許珍貴盯著眼前的分班名單,反常地沒有接話。
入學第一天,祝安安進教室的時候突然脖領子被一隻冰冷的大手薅住,一扽,胸口掛的一個漂亮的小鏈子就被扯了下來,扯得她脖子生疼。
麵前站著一位麵無表情的中年婦女,身形瘦削,兩鬢斑白,目如鷹隼,不怒自威。
“我是你們的班主任。我姓嚴,叫嚴瑾。”她站在講台上,盯著台下幾十雙陌生的眼睛,語速極快地說,手一甩,那根項鏈飛出去砸到了教室門上,落地四分五裂,“以後不要再讓我看到這樣的東西。”
“……我最喜歡那個項鏈了。”祝安安忍不住悄聲跟旁邊的鄭家悅說。
她耳朵尖得可怕,眼睛沒有看祝安安一眼,嘴裏卻說:“在我這裏,沒有喜歡不喜歡,和學習無關的,統統都是垃圾。”
2
年後鄭家悅還沒有回北京,李楷竟然來了,這讓她覺得非常意外。他工作忙,前兩年過年能陪她待到初六已經是超長假期。鄭家悅本打算多待幾天,把自己攢的假用掉,他不在的時候,她就沒那麽焦慮,連呼吸都放鬆了許多。
說到底,周圍的人壓根兒就不明白她為什麽焦慮,明明她一路順遂,連像樣的挫折都沒有經曆過。說實話,她親生父母在天上看到了,也會覺得她已經過上了想都不敢想的好生活。在北京的名牌大學讀完研,在大公司做人資,幹淨體麵,有踏實能賺錢的老公,有婆家給買的婚房,已經算是戰勝了99%的北漂一族,唯一沒有按照她預想發展的就是這個久久沒有到來的孩子。李楷喜歡小孩,每年回家都逗著他弟弟家的孩子不撒手,也經常陪著她設想將來怎麽做好爸爸好媽媽,懷孕還八字沒一撇的時候,早教書就已經買了一大堆。同事善意地要把家裏沒用上幾乎全新的嬰兒車和衝奶機送他,他不要,非要給自己小孩買新的,說爸爸可不差這兩個錢,爸爸願意花。
李楷越是這樣,鄭家悅越覺得壓力都在自己身上。近半年她經常跑醫院,有點魔怔,不斷請假,領導和同事一開始還理解她要備孕,後來也漸漸地沒什麽好話好臉色了。今年如果她還這樣,工作也是岌岌可危。
也有旁人勸她放鬆點,人生還長,對懷孕生子這件事不要這麽執著,但她從來就沒有,也不配有一個放鬆的人生。對她而言,從前按部就班的每一步,都是為了以後還能按部就班走每一步,這樣就不會出錯,不會有波折,不會失去好不容易攥在手裏的一切。結婚是因為合適,生孩子是因為到了年齡,每個階段都有每個階段要解決的問題和標準答案,她當慣了考出好成績的聽話的學生,不敢掉隊,也不敢想象一旦交不出滿意的答卷,等待著她的會是什麽。如今麵臨著三十歲這道坎兒,眼看就要錯過所謂的最佳生育年齡,她越發焦慮,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已經這麽認真地答題了,還是得不到理想的答案。妻子和母親的身份就是一切問題的理想答案嗎?她也不知道。
但婚姻是兩個人的,生孩子也不是她一個人的事。李楷嘴上也說著不急,看她狀態不好,最近孩子的話題也少提了。但他的寬容卻帶著置身事外的意味,似乎她自己的壓力隻能自己消化。他越不提她越焦慮,每天回家看著他就像看著每次檢查的化驗單,恨不得從他腦門上診斷出來到底是什麽原因懷不上。
明明他們剛在一起的時候也不是這樣的。當年鄭家悅陪著她室友去相親,就像古早橋段一樣,李楷和室友互相沒看上,卻跟鄭家悅對上了眼。她其實有點奇怪,室友比她瘦,比她漂亮,愛打扮,是大城市長大的女孩,活潑開朗,聊起來天南海北什麽梗都能接上,走到哪裏都不缺人喜歡。但李楷後來說,覺得鄭家悅更適合他。
“我覺得……你挺宜室宜家的。”李楷後來說。說完他怕鄭家悅覺得這個評價不尊重她,立刻找補道:“我是說,我也挺宜室宜家的,咱們兩個挺適合。”
要說喜歡有多少,她自己也不知道,可能他也不知道。但李楷說的是實話,拋開喜歡不談,如果想和一個人一起在北京擁有一個自己的家,那她是適合的,他顯然也是。對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家的渴望,是鄭家悅二十多年以來的夢。
但這個家真的屬於她嗎?如果以後也沒有孩子,這個家還會屬於她嗎?她擔心的到底是有沒有這個孩子,還是這孩子還沒來就引發的一切充斥在這個家裏的暗流湧動的衝突和矛盾,還是一旦他們的婚姻因此產生危機,覆巢之下家也不複為家的恐懼?
李楷就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似的,和往年一樣帶了給鄭家悅家人的禮物。鄭前程一直跟他不對付,打了個招呼就出門了。她爸媽都在家,鄭家悅找不到機會跟他單獨說話。好不容易到了晚上睡覺前,她才試探著問:“你不是沒假了嗎?也不告訴我,怎麽突然來了?”
“沒假我就不能來了嗎?”李楷答得自然,但鄭家悅覺得不自然。他可不是為了千裏迢迢跑到娘家來接她回北京不惜犧牲自己上班時間的人,她又不是沒手沒腳不會坐高鐵坐飛機。北京通勤兩小時,他從來沒接過她下班。他倆當年婚假期間公司臨時需要加班他都能迅速趕回去,紀念日、節日也從來沒影響過他工作。
“老婆,我想跟你說個事。”李楷拉著她的手,鄭重其事地說。
不知道為什麽,她心裏莫名打起了鼓。“你別說。”她突然說。
“啊?”李楷一愣。
這一瞬間,她腦子裏滾過很多個離譜的想法,甚至在想,如果李楷跟她說“咱們離婚吧”,她要怎麽辦?
不是沒有想過這個最壞的結局,在他們第一次去醫院檢查,等待結果的時候,她就在想,如果真的是她有什麽毛病懷不上,會不會離婚?但實際上他倆都沒查出來什麽問題,兩年過去了,她還是沒懷上,這把劍就一直懸在她頭頂上,從來沒放下過。
“你想什麽呢?”李楷不解地問。
她隻好搖搖頭。
“……你說吧。”她往被窩裏挪了挪,縮起脖子閉上眼,像是在等待那把劍落下。
李楷似是沒注意到她的動作,仍然拉著她的手,說:“我這幾天,想了很多事。這段時間咱們倆壓力都太大了,尤其是你。我不想再看到你這樣了。今天媽跟我說,她讓你去看你們這邊的中醫來著。我跟你講,人在急的時候,最容易亂投醫,你千萬別聽別人說啥你信啥。我不是說媽有錯,我是說,咱們別再到處瞎貓碰死耗子了,放過自己吧。”
鄭家悅睜開眼睛,有點困惑地看了李楷一眼。
“以後咱別去看醫生了。”李楷說,“你不生就不生了吧,咱認了。”
她在被窩裏僵住了一瞬,然後生硬地坐起來:“然後呢?”
“什麽然後?”李楷問。
“不生了,然後呢?”鄭家悅問。
“沒有然後。”李楷說,拍了拍她的手背,像是示意她把心放回肚子裏,“不生就是不生了。你放鬆一下,轉移轉移注意力,不要在這個事上再鑽牛角尖了。”
鄭家悅僵硬地點了點頭,歎了一口氣,卻又覺得頭頂那把劍並沒有真的落下。
舟車勞頓,李楷第二天早上睡了個懶覺,鄭家悅起來陪她媽做早飯的時候都沒起。鄭家悅想來想去,就跟她媽說了。
沒想到她媽既沒表示意外,又沒表示讚同,而是沉默了半晌,然後問出了一個鄭家悅昨晚失眠半夜都沒想過的問題。
“他是不是外麵有人了?”
“不會。”鄭家悅下意識就否認了。李楷一直是非常典型的顧家型老公,賺的錢有零有整,恨不得一分錢掰兩半花,以前開玩笑的時候他倆還說,他要是出軌,小三都會嫌他摳。“我可舍不得把錢花在別的女人身上,那都是留給咱家孩子的。給孩子的錢,隨便花。”他說。
“媽,你為什麽會這麽想?”鄭家悅忐忑地問。
她媽看了她一眼,輕描淡寫地說:“他那麽想要孩子,怎麽就突然想開了,不折騰了?他要是真沒毛病,可不會甘心的。你要是不放心,找個機會,看看他手機啥的,沒事最好。”
這種事鄭家悅可沒幹過,她總覺得夫妻間信任是最基本的。“兩口子掏不掏心窩子,也得看這人值不值得。”她媽意味深長地說。
她回到屋裏,李楷還睡得死沉,手機就放在旁邊。他手機的密碼是工號後三位和生日後三位的倒序,她早就知道,隻是從來沒試過。
“你啊,書讀得多了容易犯傻。”她媽剛才說的話舉重若輕,卻像是紮了根刺在她心裏,怎麽拔都拔不出來。
下午鄭家悅往許珍貴的手機上連打了幾個電話她都沒有接到。她本來今天要去訂材料,半路上物業給她打電話,說店裏漏水了,把樓下兩家店全都滲了。她火急火燎趕回來,發現是前兩天做的衛生間防水沒做好,叫來師傅檢查了之後,說隻能重做,剛貼的磚又要全部拆掉。
樓下大姐又裹著貂噔噔噔上來了,拉著許珍貴就下樓去看她店裏被滲的牆,張口就要五千塊賠償。
“……我刷全屋的漆都沒用五千。我那漆還沒用完,反正都是大白牆,到時候直接拿下來讓師傅給你補上就行了。”
“那不行,顏色都不一樣。”
“都是大白牆,顏色哪兒不一樣了?”
“……那不管,就是不一樣。我還信不及你那師傅呢,我自己找人刷,你把錢賠給我就行。”
還是燒烤店的老夫婦好說話,他們的牆也滲了,大家一起商量,讓師傅補漆的時候都給刷了,大姐看人家答應得痛快,雖然臉色不好看,但終究沒再無理取鬧。大姐走了之後,許珍貴跟在師傅後麵收拾漏水漏得一塌糊塗的洗手間。老夫婦看她忙了一天飯都沒吃,還在店裏給她打包了吃的拿上來。
“姑娘,你是本地人啊?”阿姨問她。
許珍貴點點頭。
“那怎麽一個人在外忙活呢,家裏人呢?”
“……”
家裏人就在步行二十分鍾便到了的家裏。許珍貴很想說實話,但這樣顯得她很孤獨,就把話咽下去了。畢竟是她自己說的,那不是她的家。
好不容易吃上一天的第一頓飯,她才得空去看手機,鄭家悅竟然給她打了好幾個電話,她就撥回去了。
“你找我?”許珍貴問。
電話那邊鄭家悅的語氣很平靜,不過有點奇怪。“嗯。”她說,“……我也不知道,該跟誰說了。你忙嗎?”
“……忙。”許珍貴看了看周遭一片狼藉,說。
3
晚上回家吃飯,許珍貴她媽看到她把沾了泥灰的羽絨服脫下來扔在門口,也沒問什麽。許珍貴累了一整天困得要命,閉著眼睛去洗漱的時候,看到她媽在洗手間裏,試著用沾了洗滌劑的刷子刷她羽絨服上的泥。
“……別刷了。”許珍貴說,“這是牆灰,還有漆,刷不掉。我特意回來把這件舊的找出來穿著幹活,就是想萬一弄太髒了,就不要了。”
她媽看到她進來,頭也沒抬,說:“我試試唄,說這個洗滌劑好用,專門洗羽絨服的。要是洗不出來,我可以平時買菜穿。”
“……那我一會兒再來洗漱。”許珍貴說完就轉頭出去。
“你那邊順利不?”她媽問。
“順利。”許珍貴嘴硬道。
“那個……”她媽像是突然想起什麽似的,說,“我們老年班跳舞的老姐妹,她們弄了一個什麽號,每天都發跳舞的視頻。”
“啊?”許珍貴一頭霧水,不知道這跟自己有什麽關係。
“……我就是說,你弄那玩意兒,也弄個號,發一發你的視頻,現在不都說什麽流量嗎?說是有人看就叫流量?你也整點,省得到時候店開起來了,沒有人來,白瞎了。”她媽說。
許珍貴愣了一下,就笑了,心裏的鬱結忽然之間少了很多。
“我知道了。”她說,“媽你真聰明,我怎麽沒想到?”
她也是這麽打算的,號也做上了,隻是暫時還沒時間打理,本來打算等開起來再打理,但是轉念一想,反正忙著也是忙著,不如就拍下來所有籌備的過程,有空就剪剪發上去,也算是白手起家的紀念。
“媽有時候吧,沒注意你的感受,你別往心裏去。”她媽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這一天天的,雞毛蒜皮的破事太多,劉一念又作。你不是長大了嗎?別計較。”
許珍貴心裏有些發酸,搖了搖頭。“我沒有。”她說,“媽,你們過得好,我挺高興的。”
說起來,爸剛去世那兩年,還是許珍貴勸她媽走出來的。那時她在上海讀大學,爸又不在了,她媽獨守家裏,難免鬱鬱寡歡。許珍貴那時和她大學裏的第一個男朋友剛分手,以此來開導她媽。
“媽,我發現我有一個毛病。”她說,“我吧,從來沒有喜歡一個人很久過。不管我喜歡他的時候有多喜歡,突然有一天,我發現我就一點都不喜歡他了。”
“……這不是毛病。”她媽還以為許珍貴需要她開導,“以後你會遇到別的喜歡的人。”
“是吧?”許珍貴說,“說明還是你們教育我教育得好,我從小就想得特別開。人一輩子那麽長,怎麽可能隻喜歡一個人?我要喜歡很多很多個,不著急,先排著號,一個一個來。”
聽她開玩笑不著調,她媽就被逗笑了。
“我二十歲,還有很多時間。”她說,“你四十歲,也還有很多時間,說不定,也會有別的人可以陪你走下半輩子。”
那時越是知道爸爸的離開對她們影響有多大,她越是真心希望她媽能走出來。不過後來當她媽真的遇到了劉叔叔,不僅很快再婚,還生了劉一念時,她又隻能當作是自己開導的結果,心裏難免有點擰巴,不是滋味。
說話間,她媽已經把羽絨服拿出了洗手間:“洗不出來,你別穿了,我晾晾穿吧。你去洗漱。”
“媽,”許珍貴想了想,又說了一句,“那天我說的氣話,你也別往心裏去。”她說:“你們仨有你們仨的家,這個家裏有沒有我,其實我無所謂的。”
她笑了笑,說:“我有小時候的那個家,就挺知足了。”
晚上睡覺前,她看到床頭放著她媽給洗好疊好的衣服,是她平日裏練習穿的,磨得有點起球,還被處理過了。
前幾年她心裏還暗自吃醋,因為看到她媽給劉一念織的毛衣被他嫌棄醜不想穿。如果現在她媽還能親手織毛衣給她,那可是無價之寶,但她媽的眼神現在不好了,戴著老花眼鏡辛辛苦苦盯著毛線無數個小時,她不忍心,寧可不要。
從小那些穿破了穿爛了都舍不得扔的衣服,對她來說也是最珍貴的回憶。不過她其實不太注重審美這種東西,否則也不會覺得她媽織的真的比人家花錢買的好看一百倍。但她媽總會放很多小心思在裏麵,她喜歡雪花,她媽就會織雪花圖案在毛衣上;她喜歡橙色,每年冬天的帽子和手套總有一套是橙色的,戴著去學校,就是比別人獨樹一幟。
對青春期的女孩們來說,相對意義上的獨樹一幟,甚至比絕對意義上的好看不好看更重要。但上了高中,班裏爭奇鬥豔的花花草草都在嚴老師的魔鬼管理下被掐了尖剪了葉,支棱不起來了。嚴老師最討厭花枝招展的女學生。有人偷偷燙了頭,白天紮成丸子頭以為沒人發現,嚴老師看到了,拿著把剪刀追到宿舍齊著耳朵給剪了。有人化妝,嚴老師看到了,放盆水在教室前麵當場把臉按進去洗,正是剛學會愛美的年紀,大家都怕得要命。
許珍貴不太愛美,於是也沒那麽在意。但祝安安那種視美麗為天理的女孩,卻總有暗戳戳在老師看不到的地方取悅自己的辦法。被摔壞了心愛的項鏈之後,她偷偷把配套的手鏈戴在手腕上,隻要不挽起袖子就看不到。她跟其他班愛美的女孩學來的,偷偷把肥大的校服褲腰收緊,褲腳也扡起來一截,顯得腰和腿更細更好看,還能露出腳踝和跟鞋精心搭配的襪子。
但這些怎麽可能逃得過嚴老師的眼睛?剛做了兩天早操,嚴老師就看出來她的褲子跟別人不一樣,直接打電話給她家裏,讓她花錢重新訂了一身校服。由於不是同一批次買的,斷了碼,祝安安穿著XXL碼的拖過腳麵的褲子出去上早操,褲腰太鬆了怕掉,許珍貴把自己的鞋帶抽出來給她係褲腰上,她氣得回來哭了一整天。
“開學已經這麽多天了,如果還有同學對我的管理方式不太熟悉,那就沒道理了。”嚴老師在放學前最後一節晚自習上說,“我再說最後一遍:記住,你們所有人都是一樣的,不要搞任何特殊,不要搞你們那些小動作,不要讓我看到任何的標新立異,除非你把清北的錄取通知書放在我麵前。”
她冷冷地看了仍然紅著眼睛的祝安安一眼:“除了學習,你們沒有資格考慮其他任何事情,天塌了都不行。如果不願意,現在就調換班級,我的班級不歡迎不專注於學習的人。”
“她有什麽了不起?”祝安安放學之後跟許珍貴哭訴,“……調換班級就調換班級,誰稀罕啊?”
“……你爸媽不會同意的吧。”許珍貴猶豫著說。知道祝安安進了嚴老師的班後,她爸媽樂得就跟祝安安考上了清北一樣,因為嚴老師的魔鬼稱號確實名聲在外。
“……一年呢,高二才分班呢。”祝安安哭道,“我一天都忍不下去。要不是因為……”她警覺地打住了話頭,看了看周圍,就像怕別人偷聽一樣。
許珍貴知道她沒說的話。祝安安喜歡班裏的一個男生,這是許珍貴和鄭家悅答應了要幫她保守的秘密。
男生叫賀堯,據說他中考成績是這屆最高的,高到大家並不理解他為什麽不去一中而到這裏來。他長得很秀氣,戴著眼鏡,溫文爾雅的,說話講題思路又快又清晰,在以成績論英雄的嚴老師班裏也並沒有因為自己優越就高人一等,性格脾氣也很好。
一物降一物,祝安安這種跳舞厲害腦子簡單的人,就是會被這種智商高又沒架子的優等生吸引。但賀堯平時喜歡獨來獨往,開學一陣子了,祝安安硬是沒發現他跟哪個同學近距離說過非必要的話,連他有沒有要好的哥們兒都沒觀察出來。別的男生趁十分鍾課間衝到操場上去打籃球的時候,他安靜地坐在靠窗的座位獨自做題,頭不抬眼不眨。
“這就是學霸的個性嗎?嘖嘖嘖。”祝安安一邊遠遠地觀察,一邊揪鄭家悅的胳膊。鄭家悅坐的位置離賀堯更近,祝安安一下課就過來蹭。
“……你之前還說我下課不出去玩就是書呆子。”鄭家悅一邊低頭整理卷子,一邊冷冷地拆穿。
“……”祝安安眼也不眨地盯著賀堯,懶得反駁。
4
直播前祝安安都要花兩個多小時化妝,化妝前很有儀式感地放上自己愛聽的音樂,把補光燈調到適合的強度,攝像頭擺在適合的位置。她平時也在平台上發自己的化妝視頻,最喜歡搗鼓的是電影角色仿妝,她有一個《愛樂之城》女主角的仿妝教程和一個《花木蘭》仿妝教程很火,先後被推到了首頁,給她帶來不少瀏覽量和新粉絲。每次看到大量湧入的留言誇她,她心裏就很高興,下次化妝就更認真了。
音樂聲音放得不大,她一邊嫻熟地一根根粘假睫毛,一邊聽客廳裏她媽在訓斥祝寧寧。原因是她媽發現了祝寧寧藏在書包裏的班裏小男生寫給她的情書。
“我是不是說過,你收到這樣的東西要第一時間告訴媽媽?你為什麽不說?”
“這是他偷偷放我書包裏的,我根本就不知道!”
“你撒謊?”
“我沒撒謊,你不信!”
“我為什麽不信?還不是因為你上學期就收小紙條不告訴我?現在又撒謊?”
“上次是上次,你愛信不信!”
“你什麽態度?祝寧寧我告訴你,你學習學成這個樣我可以不說你,但是你想在我眼皮子底下悄沒聲兒搞早戀,門兒都沒有!”
“我又沒搞,是他寫給我的,又不是我寫給他的!你不是說我姐二年級就開始收情書了嗎?我怎麽就不能收了?”
“……”
門外短暫地安靜了片刻,似乎兩個人都在側耳聽祝安安的房間裏有沒有動靜。音樂徐徐放著,祝安安手也沒抖繼續粘睫毛,裝作沒聽見。
她直播的時候家裏沒有人來打擾她。平日裏其實他們也不會來打擾她。祝寧寧從懂事起就知道未經允許不能進姐姐的房間,姐姐上廁所洗漱不叫她幫忙的時候她絕對不會靠近,姐姐心情不好的時候不去惹她,姐姐發脾氣的時候不出聲。自從她再也不出門了,這個家裏一直都以她為主,所有人都看著她的臉色生活,就這樣過了十年。
隻有在直播的時候她會不停地說話,眼裏也帶了一點笑意。前幾年,她爸媽不太懂她在搞什麽,後來看她也就是在電腦屏幕前說說話錄錄視頻,也竟然有了點小進賬,偶爾還能接軟廣,就由她去了。
“總比待在家裏什麽都不幹強吧?”她有一次偷聽到她爸跟她媽小聲說,“咱們陪不了她一輩子。”
這是她一成不變的生活中唯一的趣味,直播的時候她看著留言和彈幕聊天,有人給她刷禮物,就特別高興。有人問小姐姐是在上班還是在上學,看起來年輕又漂亮,她就笑一笑,說:“既不上班,也不上學,我是一個廢人。”
“哇,不上班也不上學,簡直是我夢想的生活了。”留言說。
她眼神僵一下,裝作沒看見,繼續聊閑篇。
也算是積攢了一批比較穩定的粉絲,每次直播都能看到眼熟的ID,發新的視頻他們也總會第一時間留言。有一個總給她刷禮物刷到榜首的人,花了不少錢,但幾乎沒留過言,連抽獎抽中了都沒有回應過,ID都是一串亂碼似的字符,像網上買的虛擬水軍。但她點進去看過,這人會在自己主頁發一些話和生活圖片,除了她也關注了其他博主,各行各業都有,也會給別人的視頻轉發和點讚,感覺是個活人的賬號。
換作以前,她肯定覺得又是一個仰慕她暗戀她的忠實追隨者。不過現在,她隻會感謝這世界上還有那麽一些錢多人傻的冤大頭為她這一畝三分地豪擲千金,希望這樣的人越多越好。
祝寧寧長得跟她像,但性格完全不一樣。可能是從出生起家裏氛圍就因為祝安安變得壓抑,祝寧寧內向又安靜,倔起來又像頭牛,性格有點古怪。不過她學習也不好,這點跟祝安安倒是親姐妹沒跑了。
有時祝安安也挺羨慕妹妹,除了抓早戀這點跟當年抓她一樣之外,爸媽對妹妹的期望終於接了地氣,再也沒有過任何培養她成才的好高騖遠的心思,就希望她安安穩穩地把書念完,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也算是吸取了祝安安的教訓。
以前爸媽一直立誌要把祝安安培養成成績好又聰明的小孩,但聰不聰明這件事是天生的,後天怎麽培養跟人家都不是同一條起跑線。她小時候,爸媽在電視台工作,有個生活欄目采訪了一個他們當地的小神童,兩歲會背《唐詩三百首》和《小九九》,三歲就能讀小學語文課本,上小學就連跳兩級,外省某大學的少年班打電話到他家裏去想破格錄取他,當地的報紙和雜誌都寫過。爸媽就像發現了新大陸,跟著買了一堆書,回來鬥誌滿滿打算照著樣子培養自家孩子,連獎懲措施都跟人家學。人家家長說背不出來的時候就不給吃飯,他們也學著不給吃飯;人家說要常帶孩子去動物園觀察動物,他們也帶孩子去動物園觀察動物。
其他的細節,祝安安長大以後記不太清了。不過她實在是資質過於平庸,她爸媽堅持了沒多久就放棄了,上小學前爸媽對她的期望是拿諾貝爾獎,上高中後對她的期望是考上本科。
可能是天性使然,也可能是耳濡目染,她確實從小就對成績好又聰明的小孩格外有好感。直到她上高中,她突然發現,那個小時候就聽爸媽念叨過的名字,跟眼前這個獨來獨往的學霸對上了號。
“你說,他為什麽沒去少年班呢?再不濟也去一中啊!他可從小就是神童哎,在咱們這兒多屈才。”午休的時候,女孩們坐在操場看台上曬太陽吹風,祝安安就跟許珍貴和鄭家悅胡扯,“難道說,他有喜歡的女生在咱們學校?不會在咱們班吧?”
“……你不如就直接說,不會就是你吧!”對這樣的話題,連寡言的鄭家悅都忍不住想潑一盆冷水澆澆她。
“不會就是我吧?”澆也澆不醒,臉皮極厚的祝安安順杆兒就上,“我差什麽?我也是從小到大收情書收到手軟的,不就是學習不好嗎?本公主有太多優點了,需要一個缺點來點綴一下,否則過於完美。”
許珍貴在一邊沒說話,鄭家悅注意到了,就說:“我發現每次她八卦賀堯的時候你都不接茬兒哎,為什麽?”
祝安安敏銳地看了許珍貴一眼,突然一個箭步跨過鄭家悅坐到許珍貴身邊。“真的,”她說,“我也發現了,平時小嘴叭叭的,每次我說賀堯你都不接茬兒。怎麽,你對他有什麽意見?”
她咄咄逼人地盯著許珍貴的眼睛:“還是說,你不會也喜歡他吧?”
相處久了,三個小姐妹之間有一些不成文的約定。比如,有什麽需要做但是做不到的事情,要說出來大家一起商量怎麽解決;被父母批評了心情不好,要說出來大家一起發泄就不會悶在心裏難受;等等。還有非常重要的一條,要是喜歡了某個人,一定不可以瞞著姐妹們。這一條對祝安安來說形同虛設,畢竟她根本守不住秘密,她喜歡賀堯的事,幾乎全班都知道,可能隻有賀堯不知道。
“太不公平了,我命令你們倆也要說,要不我吃虧。”祝安安當時還反應過來了,立刻反擊。
“說什麽?”
“說喜歡誰啊。”
“……我喜歡英語。”鄭家悅說。
“我喜歡巧克力。”許珍貴打岔。
“你倆煩死了!”祝安安氣得翻白眼,“別跟我扯這些。”
“這怎麽是扯了?”許珍貴笑著逗她,“這不也是喜歡嗎?我今天喜歡巧克力,明天喜歡牛軋糖,都很正常嘛,就像你現在喜歡賀堯,初中的時候喜歡誰來著……”
“這怎麽能一樣?”祝安安說。
“喜歡的人和喜歡的事,都是喜歡。喜歡得短暫和喜歡得長久,都是喜歡。”許珍貴一本正經地說。
“別發呆,正麵回答我的問題。”祝安安不依不饒,“你不會也喜歡他吧?據我所知,咱班可有不少女孩都挺喜歡他。”
“……我不喜歡他,我喜歡他幹什麽?”許珍貴說,“入學到現在我都沒跟他說過話。”
“那我怎麽覺得你不對勁呢?”祝安安隻是腦子笨,並不傻,許珍貴也不是一個擅長撒謊的人。
“……反正吧,”許珍貴斟酌著說,“我覺得賀堯這個人,他滿腦子隻有學習,你還是別去惹他比較好,你也不了解他。”
“了解了解不就了解了嗎?”祝安安不以為然,“好像你了解他似的。”
許珍貴沒再接話。
她確實了解他,至少在這個班級裏,除了賀堯之外,她可能是最了解他的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