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不該這麽活著,但我不知道該怎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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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家悅來的時候已經天黑,正看到許珍貴站在樓下,駐足欣賞自己嶄新的招牌。按她想要的樣子,晚上亮起燈後,柔和的橙黃色光環發著光,跟樓下樸實的燒烤和鐵鍋燉的大字招牌放在一起,感覺有點格格不入,也有點好笑。
“你這個,在外麵根本看不出是幹嗎的。”鄭家悅說,“在咱們這種簡單樸實的地方,搞這種格調,就怕酒香但是巷子深啊。”
“沒事。”許珍貴指了指招牌上麵的窗,那裏也亮著柔和的燈光,正對著落地窗的位置高高地懸掛著吊環,“看那兒也行。”
為了示好,以及給自己的生意鋪路,許珍貴自掏腰包修繕了樓下連著人家後廚的走廊,現在雖然上樓還是要經過,但至少寬敞了許多,燈光也足夠亮,不至於踩到牆角的汙水或者撞到樓梯間的垃圾桶,油煙味和嘈雜聲也改善了不少。連一直不太友善的鐵鍋燉大姐都對她有所改觀,甚至答應讓自家小工幹活的時候盡量走側門,不需要經過走廊。
鄭家悅一路走進來,看到煥然一新的開闊室內,不由得讚歎:“不錯嘛!”
“哎,不能跟我以前上課的地方比,但因地製宜,我覺得也很好了。”許珍貴說,拿出手機給她看自己發的視頻。視頻記錄了她籌備的過程,帶了地點定位和店名,已經有不錯的轉發和評論量。
“這麽多人呢!”鄭家悅好奇道。
“……都是以前考教培時的老師和同學幫忙轉發的。”許珍貴說,“大家也隻是動動手指幫助一下,實際都在異地,還不知道有什麽用。”
房間基本都收拾得差不多了,軟裝還會再添置些,但大致已經初見模樣。素淨的地板和鋪滿整麵牆的鏡子,簡潔明亮的洗手間和更衣室,整排儲物櫃和休息長椅,架子上規整地擺著用來拉伸和鬆解的瑜伽墊泡沫軸,旁邊還有一個長衣架,她把自己平時練習用的衣服鞋襪和其他小玩意兒都帶了過來放在這邊。原本更衣室後麵隔出了一個小房間,是以前留下來的,裝修的時候她沒拆,換了門和鎖,裏麵就用來存放她自己的東西。
鄭家悅好奇地走上前去把玩已經懸掛在那裏的吊環和綢帶。
“要不要學?”許珍貴笑嘻嘻地說,“作為新店內測的第一個學員,免費體驗哦。”
鄭家悅連忙把手縮回來。“我才不要。”她說,“我太胖了,你這剛掛上,要是被我壓壞了,我還得賠你。”
許珍貴笑道:“你現在都瘦了這麽多,哪裏胖了?再說了這環的承重怎麽也得一百公斤吧,還能隨便讓你壓壞了?”
鄭家悅還是搖頭,轉了一圈到衣架旁,翻著上麵的衣服。有幾件是許珍貴之前練習的時候為了拍視頻效果好買的,很漂亮的裙子。“這件!”鄭家悅拈起一件紅色緞麵的,“我記得你拍視頻穿過這件,好好看。”
“這你都記得!”許珍貴有點意外,“我的視頻你都看過?”
“那當然。”鄭家悅有點不好意思,“……還不是因為你老發。”
許珍貴故意說:“那我以後會發更多,每天完成臭美KPI,你必須按時觀看。”
鄭家悅看著漂亮的裙子,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沒頭沒腦地感慨了一句:“沒想到,現在喜歡臭美喜歡跳舞的反倒是你。”
許珍貴一下子反應過來,也沉默了。鄭家悅立刻意識到自己掃了興,連忙道歉:“我沒有別的意思。我隻是……”
許珍貴卻又笑起來:“哎,我說真的,你要不要試一下?不難的。”
不由分說,她過去拉了旁邊的軟墊放在地板上,就把鄭家悅拉到吊環前麵。在她的幫助下,鄭家悅小心翼翼地用兩隻手抓住吊環,先搭上一條腿,然後使力把另一條腿也跨過去,就穩穩地坐在了吊環上,兩腳懸在空中,晃一晃,就像小時候坐秋千似的。
“簡單吧?我說了不難。”許珍貴笑著說,但手卻突然輕輕一推,吊環帶著鄭家悅旋轉起來。她嚇得尖叫。
“別害怕,抓緊了,可以閉眼睛。”許珍貴笑道。
眼前天旋地轉,鄭家悅緊張得要命,畢竟她從來視任何需要四肢的運動為人生第一仇敵,能躺著絕對不坐著,能坐著絕對不站著,連小時候遊樂園的旋轉木馬都沒坐過。
停下來的時候,她小心地睜開眼,麵前是落地窗外燈火通明的夜景,而自己雙腳懸空以從未有過的視角俯視著這個世界,突然覺得有些陌生。
“暈嗎?”許珍貴問,“我第一次轉的時候都吐了,後來第二次去,我在肚臍眼上偷摸貼了一個暈車貼,被老師發現了,笑了我一天。”
鄭家悅跳下吊環,明明隻有幾十厘米的高度,腿卻有點軟,她在軟墊上趔趄了一下,被許珍貴扶住。
“真暈啦?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跟你鬧的,我去給你倒杯水。”許珍貴讓她在旁邊坐下來,連忙跑過去倒水。
鄭家悅頭暈暈的,一句話不說,接過水喝了一口。
“你沒事吧?”許珍貴說,“我跟你說,要多鍛煉,增強體質,你看你弟弟,人高馬大的多抗造,對吧?你呀,就是心思太重了,我覺得你要是精神狀態放輕鬆,說不定想要小孩就……”
鄭家悅抬頭看了她一眼,她知趣地止住了話頭。
想來想去,鄭家悅還是沒有跟許珍貴訴苦,人家已經夠忙的了,自己的這點破事沒有資格浪費別人時間,她們早就不是小時候勾勾手就你好我好的小夥伴了。
那天在李楷的手機裏,她並沒有翻到她媽危言聳聽的言論,卻看到他在今年回老家過年的那幾天裏,分兩次給他弟弟轉了十萬塊錢,間隔一天。
李楷的弟弟和父母還在農村生活,他上大學都是父母供出來的,房子也是全家到處借錢買的,到今天她印象裏他還沒有給他父母打過大額的錢。他弟弟沒有學曆,賺得不多,他每年除了給侄子們發紅包,也沒再貼補過他弟弟。她心裏有疑問,但畢竟他也沒出軌,她又偷看他手機理虧在先,正斟酌著怎麽問出口,李楷倒是先承認了。
“我這次特意回來陪你呢,其實想跟你說,”他說,“小勇他們今年要蓋新房子了,錢實在不夠。他們兩口子,倆孩子,加爸媽,六口人,不能一直擠在老房子裏。我想了一下,就打算幫他們一把,畢竟這些年他們供我出來,也不容易。”
她點頭:“嗯,但你不會先跟我說一聲嗎?咱們倆都是一起賺錢一起還房貸的,你來這麽一下,咱倆今年的財政計劃要重新打算了。”
“反正,孩子的計劃暫時擱置了,本來也要重新打算的。”李楷說。
鄭家悅歎了口氣,直接拿出自己的手機點開給他看。
“我工作沒了。”她淡淡地說。
她從畢業起就入職,幾年以來當著掌握公司生殺大權的傀儡,見證了無數同事入職的第一麵和離職的最後一麵,沒想到輪到自己的時候,竟是如此輕飄飄毫無真實感,甚至連最後一麵都不見,直接下了最後通牒。她這兩年因為焦慮生孩子的事工作不太上心,或許成了公司拋棄她的最後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年後她也不用去上班了,她的東西都給快遞到家裏了。
李楷來之前,她還在打獵頭的電話和聯係可能的機會,畢竟也是有資曆的,已經有其他公司來問她意向。在提到家庭計劃時,她又下意識說,“計劃今年準備要孩子”,話出口就後悔了,但人家再也沒來詢問過。
“雖然我賺得沒你多,但也算數吧。怎麽說,你也要先跟我商量一下的。”她倒是比較平靜。
“……所以我來跟你承認錯誤了,”李楷說,“回去總有辦法的,這點錢先借他們應急,等房子建好了,小勇會還的。”
“他不會還的。”她說,“他不是一向嫉妒你爸媽的錢都給你了嗎?”
李楷有點煩躁,想盡快結束這個話題。“行了,”他說,“咱們明天就回北京。”
“我不想回。”她說,“我從來沒休過這麽多天假,現在我失業了,我要再休幾天。”
“我還要上班呢。”李楷說,“錢不是大風刮來的。”
“你也知道錢不是大風刮來的?”鄭家悅問,“那你還給他們建房子,咱們的房貸怎麽算?”
“行了!”李楷不耐煩道,“這是我的錢,我自己說了算!你工作都沒了,在這兒跟我掰扯這些有什麽用?”
同樣是沒了工作,鄭家悅現在坐在許珍貴簡單又溫馨的舞蹈室裏,看著她一點一點從無到有打造起新的生活。就像小時候第一次去許珍貴的秘密基地時一樣,許珍貴人雖縮在搖搖欲墜的閣樓上,卻手舞足蹈繪聲繪色地規劃著大大的未來,盲目樂觀,卻有著頑強的生命力和不懼失敗的決心。可她呢,躲在以為是銅牆鐵壁的生活裏,發現自己早已枯萎成了一攤爛泥。
鄭家悅怔怔地想著自己的事,連許珍貴在一旁跟她說話都沒聽見。
“……你聽沒聽見我說話啊?我是說,我們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她。”許珍貴說,“她雖然不出門,但我們可以去看她啊。”
2
“你們是不是吵架了?”
李楷早早動身回北京,鄭家悅還沒有走的意思,爸媽和她弟都覺得不對勁。李楷倒是表現得一切正常,還替鄭家悅掩飾,說她年假多,自己沒有假,要按時回去。李楷走後,她媽就問她看他手機沒有,到底有沒有貓膩。
鄭家悅搖搖頭。
但其實她心裏覺得不對。李楷走後她給公公婆婆打了電話,表麵上是告訴他們一聲李楷回京了,沒什麽事,捎帶著問了一句:“房子弄得怎麽樣了?我們遠在北京,也幫不上什麽忙。”
“房子?房子不著急,宅基地那審批還沒下來呢,今年還不知道能不能動工。”
她心裏就犯起了嘀咕。這不是房子還八字沒一撇呢嗎?怎麽錢就先借出去了?
“……暫時不要就不要吧,你還能安下心來好好工作。”她媽在說要孩子的事,“我看你啊,從小就要強,要真讓你啥也不幹天天在家裏圍著娃轉,你還不一定能受那個罪。”
“受什麽罪?”娘倆在廚房裏叨咕,外麵的鄭前程聽了個話尾,問道,“你跟姐夫吵架了?”
“怎麽你們都覺得我倆吵架了。”鄭家悅歎了口氣,“真沒吵,我就是想在家裏多待幾天。”
“你以前都不怎麽願意待家裏。”鄭前程漫不經心地說,“每年都是過完年就走了。”他一邊說著,一邊收拾東西出門。
“你有課嗎?我跟你一起出去。”鄭家悅轉身去拿外套。
“你教的那個叫祝寧寧的女孩,有她家長電話嗎?”出了門,鄭家悅問他。
“你怎麽也問?”鄭前程奇怪,“照理說,不該把家長聯係方式隨便給人。”
“你還挺謹慎。”鄭家悅說。
“那當然,就你們還把我當小屁孩。”鄭前程說。他想了一下:“要不你下午下班前去找我吧,她媽會去接她。”
祝寧寧媽媽來接她的時候,沒有注意到等在那兒的許珍貴和鄭家悅,直接走過,像是完全沒認出來她們。許珍貴叫了一聲阿姨,她這才轉過身來,困惑地打量了她倆片刻,這才變了臉色,嘴角動了動,說:“……有事?”
兩個人對視了一眼。
“阿姨,我們好多年沒見麵了。”許珍貴說,“……想見見她。”
祝寧寧跑過來,她媽一邊給她穿外套,一邊冷淡地說:“她不出門。”
“……我們可以去看她。”
“她不見人。”
“……不見的話我們立刻就走。”許珍貴說。
聽見門聲的時候祝安安沒有動,抱著她的小音箱在聽歌。她喜歡她的小音箱,因為在聽歌的時候,音箱會隨著節拍震動,鼓點一下一下,就像裏麵的音符在跳舞一樣,她抱上去,就可以用身體感受節奏的生命力。音樂聲音有點大,她聽見客廳裏似乎有陌生人在說話,可能是祝寧寧又有同學來了,她把音樂聲又調小了些。
房間門嗒嗒嗒響了三下。
“安安,”她媽在門外說,“有客人來。”
她沒有動,以為意思是外麵有客人,讓她不要出去。
“是你的同學。”她媽說。
屋裏的音樂聲一下停了,門裏門外都安靜下來。
“是我。”
“……是我,好久沒見了。”
兩個非常熟悉的聲音。
祝安安僵住了一瞬,仿佛全身都像她的腿一樣不能動了似的。反應過來之後,她下意識的第一個動作竟然是伸手拿過了桌麵放著的小鏡子,照了照自己。今天沒化妝,太醜了。
門又響了兩聲。
“……你要是不想見麵,也沒關係。我就是想跟你說,我今年回來了,暫時不走了。我在中央大街那邊租了一個店麵,平時都在那邊待著……”
鄭家悅悄悄拽了拽許珍貴的袖子,示意她不用說太多。
“我們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來看看你。”鄭家悅說,“今年……”
許珍貴又反過來拽了她的袖子,搖搖頭。
裏麵還是安靜得沒有聲音。
許珍貴正想說話,突然屋裏啪的一聲,什麽東西被砸到了門上,兩個人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滾!”屋裏傳來祝安安的吼叫。
“我不需要你們來提醒我!”她用尖銳的聲音嘶喊道,“我不想見到你們!滾出去!”
接二連三地傳來東西砸到門上的聲音,兩個人隻好連連後退,逃出了祝安安的家。
“我說了她是這樣,你倆非要來。”祝媽媽仍然是一副冷淡的樣子,說完就砰地關上了門。
聽到外麵門關上的聲音,家裏歸於寂靜,祝安安挪著輪椅到門邊,撿起了被她摔在門上的小音箱,拿回桌上,重新連上電腦。小音箱好像是被她摔壞了,放音樂的時候傳出刺啦刺啦的雜音,她沮喪地用手拍了一下小音箱,雜音更嚴重了。她終於忍不住號啕大哭。
小時候大家家裏的收音機必有雜音,磁帶還總絞在裏麵,要拿出來找根筆卷著纏回去才行。但祝安安上高中後就換了很高級的CD機,小小圓圓的一個,銀色的,很漂亮。她的耳機也是許珍貴和鄭家悅都沒見過的,看起來就很貴重的樣子,音質也好。因為要練英語聽力,她爸媽沒理由再沒收了。祝安安就用它來聽音樂。雖然許珍貴和鄭家悅都不太熟悉她嘴裏說的那些港台明星和娛樂八卦,搖滾和民謠她們也不懂,聽祝安安說一張周傑倫的新專輯竟然要好幾十塊錢,她倆都覺得好貴。
祝安安第一次受邀參觀許珍貴的秘密基地,是在快開春的一個周末。三個女孩坐在閣樓上一邊聊天一邊聽歌,六隻耳朵隻有兩個耳機,怎麽都不夠分,隻能你倆聽一遍我倆聽一遍。祝安安覺得,雖然許珍貴家地方又小又擠,閣樓上還殘留著冬天存儲食物留下的味道,梯子也搖搖欲墜,三個人坐在上麵像坐著船,總覺得腳下不實,但在這裏,可以不寫作業,不想學習,天南海北地聊天,那就是很好的地方。
許珍貴說,她家要拆遷了,以後她心愛的小閣樓就再也沒有了。
“我才來了一次,你家就要沒了?”祝安安說,“那你搬去哪裏?”
“學校說高二以後離家遠的必須住校,”許珍貴說,“我爸媽怕我住校辛苦,想住得近一點。”
“住校辛苦?”祝安安驚道,“我爸媽逼著我住校就因為可以十點半才下晚自習!要是在家,我不到十點就睡死過去了。你爸媽還覺得你辛苦!”
“……住校多辛苦,走讀七點半就放學了,八點之前到校,我能多睡好幾個小時呢,還能在家吃飯。住校十一點半才熄燈,早上六點就起來,太困了。”
祝安安看了鄭家悅一眼:“那還沒算某些同學,熄了燈在被窩裏打手電學習呢。”
鄭家悅笑笑,也不反駁。
“我也想住一次校,”許珍貴說,“感覺還挺好玩的,我都沒住過宿舍呢。”
“有什麽好玩的。”祝安安翻了個白眼,看了看鄭家悅,“你說是吧?舍友裏要是有惹禍的,就隻能認倒黴。”祝安安和鄭家悅一個宿舍,八個女生都是她們班的。
許珍貴聽了就笑笑:“誰還比你更能惹禍?”
“你不要歧視啊,”祝安安瞪起眼睛,“我什麽時候惹禍了?”
“你昨天是不是又被嚴老師抓著了?”許珍貴說,“下午活動課的時候你從她辦公室回來的,我都看見了。”
祝安安癟了癟嘴,整個人靠著牆蔫下來:“嗯。”
那天下午有活動課,別的同學都趁久違的機會出去放風了,祝安安看到賀堯還坐在座位上,就拿了張物理卷子湊到他邊上。賀堯是物理課代表,她想,這總不算太生硬吧。
“哎,課代表。你看我這最後一道大題,是不是判錯了啊?”她指著卷子問。
賀堯似乎對她突然湊過來有點意外,冷靜地挪了一下,才看向她指的題。
“……怎麽?”
“我寫公式了啊,照理說就算沒做出來,寫了公式也有分吧?怎麽一分沒給我?”
賀堯看了看題,又看了看她。
“那你去問物理老師吧。”
“我哪敢啊?那老魔頭,我這種從來沒及格過的,大氣都不敢出,我還敢去問她?”
“你管物理老師叫老魔頭?”
“不然呢?反正我是肯定分班就解脫了,誰在她手裏誰遭罪,也就你成績好,有免死金牌。你看咱班還有誰不恨她?”
賀堯似笑非笑地又看了她一眼,並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你公式寫錯了。”
“……是嗎?”祝安安臉皮厚,處變不驚,“那應該是哪個啊?你給我寫一下唄。”
賀堯沒說話,拿起筆就給她在空白處寫上。
祝安安正在心裏竊喜,就聽到一個熟悉而恐怖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叫了她的名字。一回頭,老魔頭就站在她背後。
“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雖然心顫腿抖,祝安安還是去了,還不忘拿著道具卷子。
“以後有物理題不會,直接來問我。”嚴老師麵無表情地盯著站在麵前的祝安安說。
“我怕您忙。”祝安安小聲囁嚅,“我問課代表也……也一樣。”
“課代表也忙,”嚴老師冷冷地打斷她,“人家的效率比你們高得多,不要耽誤別人的寶貴時間。”
“……我就是,想跟他取取經,想知道人家學霸是怎麽效率那麽高的。”祝安安說,“老師,你不知道,他小時候是咱們這兒的神童,上過電視的。我爸媽都想知道怎麽教育孩子才能像他這樣,但是我太不成器了。我就想替我爸媽問問他,他是怎麽教育出來的。”
嚴老師的眼角微不可察地抖了抖。
“那你也可以來問我。”
聽到這裏許珍貴終於坐不住了。“然後你就回來了?”她問祝安安。
“啊?對啊,她問我還有沒有別的事,我哪還敢問那道題啊?就回來了。”看到許珍貴臉色古怪,祝安安奇道,“怎麽了?”
許珍貴憋了半天,說:“你有沒有想過,她說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哪句話?”
“你說你想問他是怎麽教育出來的,嚴老師說你也可以問她。”
“啊?”
鄭家悅也聞聲摘下耳機,不解地看著許珍貴。
許珍貴歎口氣,說:“嚴老師就是賀堯的媽媽。”
3
對於嚴老師,學生時期的許珍貴總懷著一種既尊敬又畏懼的感情。這和她的同班同學們還不太一樣,在他們眼中,嚴老師是高一開學就給了他們一個下馬威的班主任,也是能夠一手把他們送進重點大學的保障。所有人都怕她,成績不好的怕她,擔心文理分科後被分到差班;成績好的也怕她,擔心成績還不夠好分班後進不了她的班。他們把她的認可當成了向重點大學邁出的第一步,一旦得不到她的認可,就會產生自卑和畏難的情緒,甚至直接影響學習成績。
許珍貴不一樣,她從小就認識嚴老師了,那時候,她還是爸爸媽媽口中的嚴阿姨。當然她也從小就認識賀堯了,那時候,他已經是電視上的小神童了。
許珍貴的爸爸許慶延和賀堯的爸爸賀峰是老鄉,當年一起進廠,後來又前後腳下了崗。許慶延揭不開鍋的時候,賀峰勒緊褲腰帶也二話不說借錢給他;賀峰曾經出過工傷,斷了好幾根肋骨,差點沒命,住院的時候,許慶延也毫無怨言地幫襯照顧,兩人也算是過命的兄弟。
年輕的時候,兩個人都還沒娶媳婦,就曾互相開過玩笑,盼著將來有了小孩,要麽拜把子,要麽結親家。後來許慶延遇到了蔣淑娟,也就是許珍貴的媽媽,嶽父嶽母嫌他年紀大,家又窮,但沒辦法兩人就是想要在一起,結婚之後條件好了很多,許珍貴出生之後的那幾年,算是家裏最安逸順遂的日子。而賀峰後來找了比他條件好很多的大學生嚴瑾,別人都以為嚴瑾看不上他,但嚴瑾家裏著急給她弟弟娶親,彩禮一談攏就上趕著把她嫁了。後來賀峰逃債的時候總是說,從東拚西湊湊上的彩禮開始,他背了一輩子的債就沒還完過。
嚴瑾心氣高,恨丈夫不成器,就憋著一口氣,全身心地撲在養育孩子上。賀堯也真的爭氣,還不會說話的時候就顯得比一般小孩要聰明。許珍貴比賀堯大兩歲,但他倆生日相近,都在夏初五月末,小時候兩家人常來往,每年的生日都一起過。一歲時他就會數好多數,兩歲會背《唐詩三百首》和《小九九》。賀堯的媽媽喜歡把他在幼兒園的小夥伴和家長都請來一起過生日,並依次展示賀堯超出同齡人的智力和才華。而許珍貴呢,三歲了,連一首完整的兒歌都背不住,教的算數,學了就忘,每次算個數恨不得脫了襪子拿腳指頭數。
大家圍過去觀賞著賀堯嘖嘖稱奇,許珍貴的爸媽也在其中。許珍貴隻會趁大家都沒注意,偷一袋雪餅然後爬到角落裏撕開,哢嚓哢嚓地啃,畢竟雪餅是她在家裏很少吃到的零食,隻有過生日的時候才有機會吃。
後來賀堯會的越來越多,三歲半就能做小學的數學題,讀小學的語文課本,聽說他媽帶他去學前班的時候,老師給他做了測試,說他小學三年級之前都不用學了,學了也是浪費時間。再後來她就在電視和報紙上看到賀堯的采訪和照片,照片裏他梳著整潔的頭發,穿著小禮服,像小大人一樣,乖巧地端坐在書架前,手裏抱著和他幼小的身軀不太相襯的巨大書本,眼神專注而沉靜。
兩個媽媽以前私底下也開過玩笑,說等他們長大了,就可以結親家了。但許珍貴並不懂得親家是什麽,在吃飽喝足的間隙,她隻覺得這個看書的時候叫他都聽不見的小男孩很有意思,仿佛他所處的世界和她不一樣。
“你困不困啊?
“要不要吃雪餅?
“你不餓嗎?”
他越不回應,許珍貴越覺得好玩,開始在他家裏四處找能夠吸引他注意的東西。但賀堯看書的時候,對周遭的一切沒有任何反應,就像聾了一樣。
許珍貴的爸媽尷尬地看著他們家女兒,麵麵相覷。
“……你覺得,娃娃親這種事,能當真嗎?”她爸小聲問她媽。
“……我也不知道。”她媽猶豫著搖了搖頭,“……就算咱當真,人家嚴瑾也沒當真吧?”
“……估計是吧。”
兩個孩子一起過生日的傳統延續到許珍貴小學四年級。那年賀堯跳了兩級,跟她同級。那次生日時,許珍貴聽到嚴阿姨私下裏跟另一個孩子家長說:“……他們又沒什麽文化,能教育出什麽樣的孩子來?你看那姑娘,比我們家賀堯大兩歲,還幹啥啥不行……我們家賀堯,將來是要考清華北大的,要找的姑娘就算不門當戶對,那才華也要旗鼓相當吧?”
回家後許珍貴跟她媽說了,雖然她自己並沒有覺得怎樣,但那時候她已經十歲,懂了很多事,也知道了大人總開的娃娃親的玩笑是什麽意思。
“嚴阿姨是不是嫌棄我?”她努力嚴肅卻也難掩稚嫩地問她媽,“門當戶對是什麽意思?”
“……不是嫌棄你,”她媽溫和地給她解釋,“是嚴阿姨有她自己的標準。她用她自己的標準來衡量賀堯,也衡量別的小孩。但是沒有關係,她的標準不是所有人的標準,你也不需要符合她的標準。”
“那我的標準是什麽?”許珍貴問,“在嚴阿姨的標準裏,賀堯那麽厲害,我的標準就沒那麽厲害了,是嗎?”
她媽就笑了:“你的標準就是爸爸媽媽愛你,你也愛你自己,每天開開心心地生活,將來長大了也做一個很好的人,不也很厲害嗎?”
“這就厲害了嗎?”許珍貴有些疑惑。每天開開心心地生活,那不是太容易了嗎?她們老師每天都說她沒心沒肺樂得跟二傻子似的,這樣一點都不厲害。
不過從那以後,兩家人再也沒一起過過生日。上高中時再見麵,嚴阿姨已經成了全班懼怕的魔鬼班主任,再沒給過她一個多餘的眼神。賀堯也像忘了小時候認識過的事一樣,沒再跟她說過話。
“不可能,”祝安安從巨大的震驚中緩和過來,說,“你們那麽小就認識了,你至少知道得比我們多吧,比如他喜歡什麽,平時除了學習還幹什麽。我可不要那些電視報紙上講的空話,我要細節,生活裏的細節。”她手舞足蹈地比畫著:“這都半年多了,我連他愛吃什麽都不知道!馬上要暑假了,要分班了,我機會不多了!”
許珍貴想了良久,說道:“他喜歡的……可能全部都是他媽讓他喜歡的吧。”
小時候不懂,她隻知道賀堯乖巧聽話又聰明,是所有家長都會喜歡的小孩。現在看來,她覺得賀堯更像是嚴老師傾其所有精心培育出來的一個完美機器人,不會疲倦,沒有好惡,不知喜怒,讓他做什麽都做得很好,卻沒有人知道他心裏究竟在想什麽。或許他在想什麽從來都不重要,隻要他的成長能給嚴老師一個她所期待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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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了賀堯和嚴老師的關係之後祝安安消停了好多天。許珍貴說得沒錯,如果她再去招惹賀堯,不用等到分班被踢出去,嚴老師就能親手把她大卸八塊。
似乎是為了印證她的猜測,那天下午的活動課,她聽到後座兩個同學說,嚴老師正在走廊裏罵人。
“好像是賀堯跟她說話,說了好久,被嚴老師抓回來了。”
“說了好久?在哪兒?”
“從操場上抓回來的,看台後麵。”
“真的假的?倆人?”
“那不,還在走廊呢,就她一個,賀堯不知道哪兒去了。”
操場看台後麵是早戀的小朋友們最愛去也是教導主任一抓一個準的地方。看台背後有麵牆,到處都是用粉筆和石子寫上去的違紀的戀愛語錄,據說教導主任經常拿著拖把和抹布去義務掃除。祝安安不禁覺得離譜,賀堯是何等人物,哪能跟她們這般俗人一樣跑到看台後麵去偷偷說小話?就算有也得跟她,不能跟別人。
這麽想著,她就忍不住溜出教室去上廁所,順便看一眼到底是何方神聖。
不看不要緊,一看她就覺得更離譜了。站在走廊被嚴老師訓的女生叫餘多,是她們班著名的問題學生,成績吊車尾,紀律從不遵守,總逃晚自習去網吧,違反宿舍紀律半夜私自出校門夜不歸宿,才半年多已經被學校通報批評了好幾次。至於她為什麽還能留在這裏,據說因為她爸是當地有點名氣的企業家,給了學校一筆不菲的讚助費。
餘多長得黑瘦黑瘦的,剪一頭比男生還短的短發,平日裏散漫邋遢,完全不像家裏條件很好的樣子。班裏沒人跟她做朋友,但也沒人惹她,倒也是平日裏獨來獨往的狀態,連老師都不怎麽在意她,好像知道她是被塞進來的,索性放棄管理。這樣的一個人,和次次考試拿第一名、下課都不出去玩的賀堯,明顯是八竿子打不著的兩種人。祝安安想,就算現在按著這兩人腦袋說他倆早戀,都沒有老師和同學會相信。
餘多其實也是她們宿舍的,但跟祝安安不對付,倆人從沒說過話。祝安安嬌氣又愛美,即使天氣還不夠暖和,早晨也要提前十五分鍾起來去水房洗頭,有時會看到餘多也早起,但互相並不在意對方去做什麽。那天早上祝安安沒忍住好奇,其實是對賀堯的好奇,就在水房裏把餘多叫住了。
“哎。”她濕著頭發,手裏拿著倒了一半的暖水瓶,問,“你那天真跟賀堯去操場看台了?”
餘多轉過身,似乎對祝安安毫無禮貌地突然發問有點意外,旋即點了點頭,表情顯得稀鬆平常,滿不在意。
祝安安疑惑地換了一個問法:“賀堯?跟你?去操場看台了?”
餘多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又點了點頭,然後轉身就走了。
起床鈴已經響了,大批同學湧入水房洗漱,但祝安安還沉浸在她的困惑裏。餘多是胡說八道的吧?怎麽可能呢?明明賀堯是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優等生,他媽又是嚴老師,全天下的女孩都配不上他吧,他會跟別人去看台打情罵俏?別人也就算了,怎麽會是餘多呢?
她不甘心,緊緊地盯了賀堯好幾天,連他第幾節課課間去廁所都摸出規律來了,終於發現有天午休的時候賀堯和餘多都不在教室。控製不住自己莫名的嫉妒心理,她去了操場。她沒有繞過看台去背麵,而是直接跨上看台,走到最頂端,這樣從欄杆上俯身下去,看台背麵的牆後一覽無餘。
然後就看到了令她印象深刻的一幕。賀堯和餘多一起坐在牆根底下,頭碰頭肩並肩,小聲笑著說著什麽,俯視下去,隻能看到倆人的小腦袋靠在一塊,笑得縮起了肩膀。就和那些會在牆上寫戀愛語錄的小朋友們沒什麽兩樣。
但他可是賀堯啊,怎麽能跟那些人沒什麽兩樣呢?祝安安覺得自己**漾的春心裏瞬間被投進了一塊千斤重的石頭,砸得什麽美夢都碎成了渣。
後來那些美夢在她的生活裏消失殆盡,再也沒有出現過,而她也從少女時期跋扈到讓人討厭的“小公主”,變成了現在這個閉門不出的廢人。
十年了,她不需要老同學的提醒,也知道今年已經十年了。高中時學校的整體氛圍格外壓抑,畢業之後,大家迫不及待地散去,沒有同學要求留下聯係方式,也沒有人再提過相聚,似乎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想要快速忘記這段時光。在他們模糊的記憶裏,她和餘多沒什麽兩樣,都是上了社會新聞的醜角。
事到如今,能想起來看她的,也就隻有許珍貴和鄭家悅。
她默不作聲地打開房門,她媽在廚房裏忙碌,祝寧寧坐在客廳沙發上看手機。見到她出來,祝寧寧先是謹慎地觀察了一下她的表情,覺得她情緒很平靜,就指了指她屋裏被她砸壞的東西,小聲說:“姐,我收拾一下?”
她搖搖頭,挪到沙發旁邊。看她拒絕,祝寧寧就沒站起來,低頭看了一會兒手機,突然抬起手,把屏幕轉向祝安安。
“這是剛才來家裏的那個姐姐。”祝寧寧說。
祝安安低頭去看,祝寧寧打開的是鄭前程的朋友圈,發了九宮格的圖,說朋友的新店即將開業,歡迎大家到訪。
她點開放大了看,覺得許珍貴和以前不太一樣了,但又有些東西仿佛沒有變過。可能是沒心沒肺的傻樣。她扯了扯嘴角,扯出一個自己覺得有點陌生的笑容。
“你剛才為什麽不讓我說?”出來的路上,許珍貴問鄭家悅。
“你也沒讓我說啊。”鄭家悅說,“我是覺得她情緒不好,等以後再跟她說你開店的事。”
“她情緒不好也不全是因為我吧,”許珍貴說,“她肯定也記著的。今年,餘多要出來了。”
“時間過得太快了。”鄭家悅說。
“對她來說,過得太慢了。”許珍貴說。
兩個人一起信步走回去。站在樓下往上看,窗裏的吊環安靜地掛在原處。
“我也沒有想過,十年以後我會活成現在這個樣子。小時候那些茁壯成長的生命力,怎麽長著長著,就沒了呢?”鄭家悅仰著頭看著,自嘲地笑了一聲,說,“我知道不該這麽活著,但我不知道該怎麽活著。她們也這麽想吧。現在想來,你果然還是我們中間最幸運的那一個。”
許珍貴沒有接話。
“哪一天開業?”鄭家悅問。
“下周一。”許珍貴說,“本來我不信那些,我媽找人算了,非要我選這個好日子。她說,希望我能和小時候一樣幸運。”
鄭家悅在心裏算了一下,說:“開業那天也是餘多出獄的日子,確實是幸運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