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個故事,老人的標注是:所有不為人知的情義,都值得被尊重。

~1~

門被輕輕地推開後,再沒了動靜。過了好一會兒,才響起了小心翼翼的敲門聲。我起身拉開房門,門外是一位坐著輪椅、看著有些癡傻的老人。

難道是他敲的門?

我向外探著身子,門外的一片陰影裏,閃出一個瘦小的身影。

老人的胸口一起一伏,鬢角兩處的頭發汗津津地貼在耳邊,藕粉色的針織衫不合體地箍在她身上,兩隻手像枯枝一般,不安地在身前絞著。雖是這樣,可細看老人五官,也能猜出她年輕時,一定是個漂亮女人。

旁邊輪椅上的另一位老人,則穿著幹淨的白色汗衫,腳蹬一雙像是手工納的黑色布鞋。雖說看著癡傻,可臉上身上收拾得很是幹淨。輪椅上容易磨著蹭著他的地方,都用藍白相間的格子布小心地包了起來。

我衝著老人笑了笑,倒了杯水放在了她的麵前。老人很拘謹地扶著桌子坐下,像是生怕弄髒椅子似的,隻蹭坐在椅子前麵一點點的地方。雖說已經歇了一陣,可老人還是一臉倦相,嘴唇發白。

的確,於她而言,把一個坐著輪椅的男人推上山著實是件費力的事情。

看著眼前的兩個人,我定了定神,開了口:“您二位是要一起?”

“對,一起,要一起的。”

“這是您老伴?”

“不,不是,他是……”

看著老人心神不定的樣子,我把原本要推過去的登記簿按在了自己手下。輪椅上的老人呆呆地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後,像是失去耐心的孩子一般,把頭撇向一邊。

“您確定,這位老先生願意和您一起自殺嗎?”

老人看了看我,不再說話,低著頭,把水杯舉到了嘴邊。可她愣了一下,又把水杯放在了桌子上。耳邊灰色的碎發飄了下來,撫著老人臉上深深淺淺的紋路,像是蜻蜓點水般,戲弄歲月。

日頭西斜,天際處大朵的雲,集聚著力量,醞釀一場遲到的春雨。

~2~

“我活不久了。”

半晌,老人幽幽地開了口。伸出關節變形的右手,顫顫巍巍地撩起了裹在身上的針織衫。粉嫩的顏色下,竟是一個個令人心驚的鼓包。

“說難聽些,保不準哪天就栽倒爬不起來了。大夫也說,我這癌已經擴散了,治不了的。我怕自己這一走,苦了他。索性就一起上路吧。”

老人把碎發挽到耳後,衝我笑了笑,像是正在講著旁人的故事。

“那,這位先生呢?他是您的……”我盯著眼前的老人,小心地問著。

周圍的氣氛溫和而安靜,卻如此刻天際處的暗雲,不動聲色地集聚著,稍一撕裂,怕就會讓這曾經曆過歲月淬煉的情緒噴薄而出。

“他不會怪我的,他懂我。”

老人低聲念叨著,眼神落在輪椅上的人身上。老先生還是一臉癡傻,空洞的眼神飄忽不定,猛地撞上老人的眼神後,便定在她的身上,不離片刻。

老人迎著目光,尋著埋進記憶裏的一些塵埃。她再開口時,宛如說給自己聽一般,不疾不徐。

~3~

他叫許誌武。

第一次和他見麵,就是在營口的大戲台院裏。他剛搬來沒幾天,托關係,給他老婆買了輛自行車,永久牌的。那會兒這是多稀罕的物件兒啊,大院裏的人都圍著看,我也是。

許誌武的老婆膽子小,試了好幾下,也不敢跨上去。我這人性子急,就在一邊嘟囔了幾句。話聲不偏不倚,落在了他耳朵裏。他徑直把車子推到了我麵前,笑著和我講:“你跨一個,給我媳婦做個示範。”

這話音還沒落,周圍的人就吵吵開了。幾個上了歲數的女人把許誌武的媳婦拉到一邊,咬起耳朵。沒一會兒的工夫,他媳婦就沉著臉,鎖了車子,拽著許誌武往回走。

不用猜,我也知道他們說了啥,無外乎是:破鞋、身子髒、賤坯子,這些我早聽得耳朵起了繭。我早知道,許誌武一家也會像這大院裏的其他人一樣,在我麵前高貴起來。

~4~

我叫白淑萍。

我娘不爭氣,毀了自己不夠,還毀了我。她給我找了那麽一個,吃喝嫖賭,樣樣都不落下的爹。我十九歲那年,他欠了一屁股債逃了,留下我和我娘。要債的撲了個空,抓著我尋思了半天後,眉開眼笑。是啊,花苞朵兒似的姑娘,身上哪一處不是錢?

我被迫當了三年的站街女,替我爹還清了債。可有些事情,一旦開了頭,就回不去了。我也想找個好人家過日子,但我明明是被逼無奈、為父還債,卻生生被說成了水性楊花、朝三暮四。我索性死了這心,這輩子隻守著自己過活。

剛搬進大院時,大家對我還有張熱乎臉,更有熱心腸的,要張羅著給我說對象。可沒過多久,不知道哪裏傳出了話,一夜之間,周圍人的臉上就都掛了霜。女人們在背後議論我,對我摸過的東西、坐過的地方避之唯恐不及。男人們更是人前一套背後一套,嘴上罵著粗俗的話,眼睛卻還在你身上亂瞟,被我罵回去後竟還振振有詞:一個賣了三年的爛貨怕被看?

這冷言冷語,其實不怕。怕的,是人心涼得這麽快,這麽透。

但許誌武和他們不一樣,雖然每次他和我說過話後,家裏都會傳來他媳婦的罵聲,可至少他還是把我當個人看。

迎頭碰麵的時候,他會像鄰裏那樣,打聲招呼。家裏水管凍裂了,我急得拿被子壓水,聽到動靜,他拎著扳手就來我家修理。我娘去世的那年,大院上上下下住了幾十號人,沒一人搭把手幫個忙,隻有他幫我入殮抬棺。

他媳婦罵我是狐狸精,勾了她男人的魂。許誌武把他罵罵咧咧的媳婦推進了屋,可門外的我,多希望這話是真的。

沒有非分之想是假的,可有的,也隻是非分之想。

~5~

轉眼入冬。那一年的冬天,營口出奇的冷,尤其是那一晚。我到現在都想不明白,那麽冷的天,為什麽會燃起那麽烈的火。

大院西頭的火勢,順著夜風,張牙舞爪地掠盡家家戶戶堆在門外的煤坯;眨眼的工夫,就燒到了東頭。大戲台院真成了名副其實的大戲台:人們驚慌失措,衣不遮體、披頭散發地從家裏衝了出來。也有手腳麻利的,竟還能折返一趟,把家裏值錢的家什搶出來。

而我那一晚正來月事,疼得連床都下不去。恍惚間反應過來後,大火已順著窗子爬了進來,煙氣騰騰。我想挺好的,都說鳳凰是浴火重生,我這輩子終於也能了結得幹幹淨淨了。

可我沒想到的是,再醒來的時候,我還是我,終究沒做成鳳凰。房梁砸在了抱著我往外衝的許誌武頭上,許誌武也沒做成英雄。

被砸傻後的許誌武,不認人,沒知覺。大夫說他活下來就是奇跡。可奇跡歸奇跡,日子還是日子。打那以後,他媳婦再沒露過麵,隻托人捎來了一句話:你要救她的命,就讓她伺候你下半輩子吧。

大夫說許誌武得多曬太陽,對他身體好,所以天氣好的時候,我就推他去營口高地上。那裏的太陽沒遮沒擋,能把人的影子照成個小黑點。傻了的許誌武,除了哼哼,說不出一句囫圇話。我坐在石頭上陪著他曬太陽,腦子裏閃過的全是他和我說過的每一句話。

“你別把旁人的話放在心上,過好你自己的安生日子就行了。”

“我娘當年為了養活我們哥仨,也幹過糊塗事。可我不怪我娘,要不是被逼到絕路上,哪個女人會選這條道。”

“我媳婦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別看她罵你,但心裏肯定也是同情你的。到時候過年,你一人也別開夥了,上我家吃餃子。”

“你別再推三阻四,我幫你不為別的,我看到你就想起我娘,知道你女人家不易。鄰裏街坊,是他們做得太過分了。”

“淑萍,淑萍……”

每次一想到這兒,我就好像真能聽到他在喊我的名字。可等我慌慌起身,走到他麵前的時候,我才知道,他嘴裏念叨著的,一直都是他媳婦的名字。

~6~

老人揉了揉眼睛,沒揉出眼淚,卻抹出一臉的苦笑。她扯著自己的衣服,繼續自顧自地說著。

“有一陣許誌武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嘴裏不停地念叨著他媳婦的名字,怎麽哄都沒用。後來我就想出了個主意,去買和他媳婦的衣服差不多的衣服套在身上。你別說,隻要穿上這幾件衣服,他就特別乖。”

輪椅上的許誌武像是聽明白了我們在議論他似的,朝著老人眨了眨眼,又癡癡地把目光轉向窗外,嘴唇一開一合,卻什麽聲音都沒有發出。身邊的老人伸出手,在他的腦袋上揉了揉。

“這輩子,他最愛的人拋棄了他,你總不能,讓最愛他的人也扔下他不管吧。”

我翻開登記簿,推到了老人麵前。老人低頭端詳了一會兒,沒抬頭,擺起一頭花白的腦袋。

“不寫了,就權當四十年前的那場大火已經燒死我倆了。”

“那您沒有什麽遺願嗎?”

“沒,沒有。把我倆埋到一起,他是個傻子,不葬到一起,我怕他害怕。”

“您,確定,要一起嗎?”

老人不再說話,眉眼間的皺紋像盈滿了水般,不再幹涸,異常柔軟。

“一情抵一情,那年大院裏他予我的恩情,抵得上我這輩子耗在他身上的情義。他心裏有沒有我,不妨事。我心裏有他,就夠了。這一世假扮了半生他的愛人,轉世輪回的時候,盼著他能牽起我的手,讓我做他一回他堂堂正正的愛人。”

聲音蒼老而又疲憊,卻異常堅定,像那營口高地的日頭,炙熱灼人。

我幫老人把輪椅上的許誌武推到了房間,緩緩關上了門。薄薄一扇門,片刻後,就會隔開陰陽兩界。屋裏的聲音微弱而清晰,止不住地跳入人的耳朵裏,像是不斷扔入湖心的碎石,漣漪未散,便又**出了一圈又一圈。

~7~

不知過了多久,房間裏再沒有聲音傳出。心中的那灣淺湖,卻湧起了大浪,耳朵裏傳來陣陣轟鳴。再次推開房間門,兩位老人並排坐著,麵向窗外。

白淑萍一塊紅布蓋頭,許誌武胸前的紅色絹花還在微微打戰。花下,兩人十指緊扣,白淑萍一雙已宛如枯枝的手,被許誌武如同心愛之物似的攥在手心。被我驚醒的許誌武,身子打戰,癡癡傻傻地看著身邊再也醒不過來的老人,嘴裏含含糊糊地念叨起一個陌生的名字。

桌上,一張便條,歪歪扭扭地寫著:我累了,可不忍讓他陪著。

窗外,春雨聲起,劈裏啪啦地打在窗上,留下長長的水痕,宛如淚痕。

那一夜,久不做夢的我,竟夢到白淑萍一襲紅裝,身旁伴著一臉憨相的許誌武,笑靨如花。

“這次是名副其實的妻子了?”

“這次是了。”

“這一世好好過日子吧,沒有涼薄人心,沒有衝天大火,世間隻有你二人。”

白淑萍沒有說話,隻紅著臉哧哧笑了出來。抬手輕輕挽起耳邊的碎發,那少女模樣是說不出的嬌憨可愛。許誌武在一旁,安安靜靜地把她擁在懷裏,“淑萍淑萍”一聲聲地喚著。

~8~

第二日,徹夜春雨,洗得天空萬裏碧藍。

許誌武也在睡夢中安然離世,不知走前念的是誰的名字。從此之後,營口的紅日下,再沒了白發蒼蒼的白淑萍和許誌武,隻有這荒山上的一座合葬墓。

墓前新土氣息清新,風聲嗚咽,訴說著上一世沒來得及說出口的情思。

我歎了口氣,端起茶杯,才發現茶水早已涼透,入口是說不出的茶澀味。整理好第二個故事後,我拾起了筆,另起一段,寫著:

讀完第二個故事,我一直在想,白淑萍給予許誌武的感情,含蓄而隱忍,隻在生命盡頭,才爆發得淋漓盡致。那許誌武給予白淑萍的感情呢?怕隻是兒時對母親留有的虧欠吧。這一點白淑萍不會不知。也正是這一點,將白淑萍的感情壓抑到隱忍的地步。我想,這也才是她一生悲劇中,最讓人不能釋懷的一點。

但白淑萍還是幸福的,至少在涼薄人心和衝天大火中,有一個人,不管是出於什麽目的,給予了她充滿熱度的希望。這一點,是我可望而不可即的。

不管有沒有來生,我和您一樣,企盼著那座合葬墓裏的人,能像您夢中這般美好。

不斷地斟酌、修改,寫完這些,天色竟已暗了下來。西邊的大片暖色退至地平線,不均勻的藏青色深深淺淺地灑在天幕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