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生活

很快我便收到老人的第二封回信。信封捏著依舊厚實,想必裏麵塞著的又是厚厚一摞信紙。

我胡亂地將堆疊在桌子上的草稿和雜誌收起來,關掉廣播。確定除了窗外一隻黑白相間的鳥不停地嘰嘰喳喳外,沒什麽還會打擾到我。之後,我才小心翼翼地拆開了信封。

信封裏的信紙依舊被分成了兩部分,像上次一樣。我抽出第一部分,信的內容如下。

孩子:

你好,很開心你能如此認真而又細致地和我分享你讀完故事後的所思所想。

雖然我與你並不相熟,但從你的來信中,我卻總能感覺到你對現實生活並沒有抱著很大的熱情或期待,這讓我覺得危險。大概是因為我的生命已經塗上了暮色,對任何年輕生命的不自珍,都感到有些痛心疾首。嚴重些講,可能還會有些忍無可忍。

所以,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很希望你能和我分享一下你的故事。雖然不能保證可以提供給你一些所謂的人生建議,但還是像我所說的那樣,如果有人能帶著尊重聆聽你的故事,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當然,我對你的猜測可能並不正確,或許此時的你正是生命最耀眼的時候,你就當是我這個老頭在胡言亂語。

此外,我沒有向你解釋清楚,自殺公寓除了我和渡外,偶爾還會有江婆來幫我。我曾在第一個故事中提到過她。江婆每天會在早晨過來,幫忙打掃公寓。自殺離開的人,我們會按照他們的遺願,處理屍體;後悔離開的人,則由我劃掉登記簿上他們的個人信息,忘記這些人曾經來過。江婆待我和渡都很好,尤其是渡。

最後,隨信一並附上三個故事,希望你依舊能從故事中有所收獲。

期待你的來信。

自殺公寓管理員

讀完老人的回信,我沉默了半晌,再一次想到了那些令我胸口發悶的事情。

推開書桌旁的小窗戶,窗外那隻鳥一陣嘰嘰喳喳。我突然想到,或許在青奈裏,我的存在,隻有它注意得到。

在青奈裏的院子裏,有一棵很大的梧桐,很早便引來五六隻烏鴉在上麵築巢安家,它們每日發出難聽的叫聲。曾有一度,這聲音煩得我難以入睡,可時間久了,卻也慢慢習慣。偶爾我還能從叫聲中分辨出是哪隻烏鴉。但後來,一隻不知名的、黑白相間的鳥成了這裏的不速之客。為了爭奪領地,它整日和一群烏鴉隔著樹枝吵架,吵輸了就跑到我的窗戶邊,號個沒完。

難道真的是同病相憐,心有靈犀?

想到這兒,我探出身子。帶著些許寒意的春風順勢撲到了我的臉上。看著我向它靠近,這鳥卻不再領情,嘰喳一通亂叫後,撲棱著翅膀,追上了剛剛掠過空中的烏鴉。我悻悻地縮回腦袋。關嚴了窗戶後,屋裏便安靜得能聽到影子落地的聲音。

心靜下來以後,我才抽出了第二部分信紙,還和上次一模一樣,老人細心地標好了編號。每個故事開頭,依舊有老人的標注。

第一個故事,老人的標注是:你最珍貴。

~1~

坐在我對麵的女孩,不同尋常,引得渡不停地在桌子上,打著圈地觀察她。

“你別光坐著,給我倒杯熱水行嗎?”

女孩鼓著腮幫子,含混不清地衝我喊著。

“好,那您稍等一下。”

我搔著頭,起身端來一杯水,放在女孩麵前。

“你吃嗎?”女孩把正要送到嘴邊的麵包朝我晃了晃。

“不吃,謝謝。”

“你別見怪,我原本以為這山很難爬,所以背了好多吃的,想著總不能累死餓死吧。”麵包有些幹,女孩兒噎得直翻白眼,“可沒想到,比我想的輕鬆。還剩了些,索性我都吃了,吃飽了不想家。”

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又起身幫女孩續了一杯水。

“那您吃完,就按照這上麵的提示,填寫登記簿。這是筆。”

“嗯,你先放那兒。不急,我這兒還有半包吃的呢,”女孩蹺起腿,靠著椅背晃悠著,眼睛滴溜溜地繞著房間轉悠,“喂,你就不好奇我為什麽想自殺嗎?”

“如果您想說的話,我洗耳恭聽。”

“沒勁兒。你這人怎麽一點兒好奇心都沒有,這樣活著有意思嗎?”眼前的姑娘拿眼瞥著我,揚起了嘴角,“我要是你的話,肯定得問上半天,這多有意思啊。”

“那您為什麽要來自殺公寓?”我忍著笑意,看著對麵這個有些荒唐的女孩。

“我其實不是真的想死,隻是覺得這樣活著不夠有意思。如果日複一日,一直這樣下去,那還不如一死了之。”女孩說這話的時候,放下了手中的麵包,變得有些嚴肅。

我仔細打量著她,看樣子也不過二十歲,雖談不上漂亮,但屬於耐看的樣子,尤其認真的時候蹙眉的樣子,讓人還有些心疼。

我順著女孩的話,按照她理解的好奇,順勢問了下去:“為什麽不夠有意思?”

女孩挺直了身子,明顯是聽到了自己期待的問題。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變得不受自己控製。對,不受自己控製,像著了魔一樣。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歡什麽樣的自己。如果別人說我瘦了好看,我就會拚命餓著不吃飯;可如果等我瘦下來,別人又跑來告訴我,覺得我有線條會更好看,我就又會不停地減脂增肌,讓自己看上去更健美。你說,明明我是自己身體的主人,可卻成了最沒有發言權的那個人。

“除了這個,我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生活。爸媽說,公務員不錯,那我就會開始參加大大小小的考試;可捧上鐵飯碗,同學跑來說,喝茶看報的辦公室生活是老年人的專屬,你要做些有挑戰性的事,我就又跑去創業。你說,明明是我的生活,可哪一個都感覺不是自己的選擇。我活得像是一個傀儡,找不到真實的自己。”

女孩的話像是連珠炮,劈裏啪啦地說完後,直勾勾地盯著我看:“你說是不是?”

“別人的意見對你就這麽重要嗎?”

“當然啊,我又不知道自己真實的想法究竟是什麽。”

聽著女孩的回答,我默默收起了登記簿,想來今日也用不上它。

“我給你講個故事,關於一位曾經光臨過自殺公寓的小醜的故事。”

“小醜?”

“是,就是那種綠頭發紅鼻頭的小醜。當然,他來的時候,並不是這副打扮。”

~2~

我至今清楚地記著,男人來自殺公寓的那天,天高雲淡,在秋冬交替的時節裏,算是少見的好天氣。

他二十七八歲,西裝革履,手上提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大包,和我打過招呼後,便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裏。

渡的好奇心一向最大,這男人腳邊的大包,自然便成了它的目標,趁著我不注意,三下兩下,便將包推翻在地。聲音驚到了男人,也驚到了我。我慌忙起身,伸長脖子一看,發現渡正撥弄著一頂五彩斑斕的假發,興趣盎然。

我有些不好意思,一邊跑去扯開渡,一邊嘴上說著抱歉。

可男人依舊沒什麽反應,隻默默收拾好行李,然後繼續望著窗外的景致發呆。半晌,他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我一直都不開心。”

“來自殺公寓,沒有人是開心的。”我愣了一下,說出這句打趣的話,當然也是實話。

男人聽後,有些放鬆下來。

“我一直想成為小醜演員,成為那種可以頂著一頭五彩假發,戴著誇張的鼻頭,在舞台上憑借自己的一舉一動,逗樂觀眾的人,可卻沒有機會。”

“那您包裏這些是?”

“偷偷收藏的,偶爾會關在房間裏,穿穿看。”

我點點頭,男人不開心的原因,大概猜出了八分。

“畢業後,我按照家人的意願,做起了金融。一路順遂,風生水起。可我就是開心不起來。小醜雖然扮相滑稽,但他能拯救不開心的人,內心算是個超級英雄吧。可我現在呢,每天西裝革履,在生意場上左右逢源、溜須拍馬,倒真成了名副其實的醜角。就這樣,我不開心地過了好幾年,每晚都需要依靠藥物,才能入睡。可睡著後,又是數不盡的噩夢,這真的太累了。我就像是一個跑錯場的演員,在不屬於自己的生活裏,戴著假麵一遍遍地表演。”

男人聳著肩膀,兩手搭在桌子上,露出的手腕上,有著清晰可見的傷疤。

“您之前?”

“不止一次,每次都能被發現,這就是生活的滑稽所在,”男人下意識地扯了扯衣袖,“不過今天不會了,沒有人知道我來這裏。”

“未必吧。”

男人抬起頭,笑了:“未必?”

我沒說話,站起身,窗外所有的景致都跳到男人麵前。

除去天高雲淡,落葉燦燦,一位穿著單薄的老人正小心翼翼貼著窗戶,往裏麵瞅著。驀地四目相對,一時間兩人都有些尷尬。

“媽?”

男人猛地站起身來,老人卻站在窗外,眼淚洶湧。

“她來了有一會兒了,可能是不放心您,一直跟過來的。還是渡先發現了她。”我向男人解釋著。

男人衝著窗外咧嘴笑著,可嘴唇像被風吹動的落葉,微微打戰。

“她是我身邊,唯一支持我的人。”半晌,男人像是自言自語,冒出了這句話。

“大概因為,你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那個人,”我走到他身邊,搬起了那個鼓鼓囊囊的大包,放在桌上,“你的生死,在別人眼中都是最為重要的,可為什麽到了你眼中,卻成了最無關緊要的事情?”

~3~

故事講到這裏,我不再開口,盯著眼前的女孩。不知什麽時候,女孩放下了手中的麵包,兩手托腮,出神地望著窗外。

“所以別人的意見固然重要,但你的想法還是最珍貴的,”我敲了敲女孩麵前的杯子,“你找不到自己的真實想法,不過是讓別人的意見強行淩駕於自己的意見之上,把真實的自己藏了起來。”

“你在這麽酷的地方工作,怎麽講起大道理來,也這麽俗?”女孩撇了撇嘴,“那,最後這個男人怎麽樣了?”

“那個男人患有重度抑鬱症,有很嚴重的自殺傾向。所以她母親很早以前,便來過自殺公寓,拿著他的照片,央求我,如果哪天他偷偷跑來,一定要聯係她。”

“所以,見到他後,你第一時間聯係了她的母親?”

“因為我覺得他不該這樣死去。”

“為什麽?”

“一個心裏曾住著超級英雄的人,不應該這麽早就向生活投降。而且事實也證明我是對的,他現在已經是一個很棒的小醜演員了。”

~4~

女孩走了,臨走前把那半包零食吃得幹幹淨淨。

她說,曾經為了保持身材,她很少有吃飽的時候;但現在,她覺得更喜歡胖一點的那個自己,就像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