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的人類三五成群地四處遊**,在岩石下躲避風雨,從溪澗裏掬水解渴,與大自然親密共處,自視為萬物生靈中的一員,並沒有淩駕於其他動物之上。
可有一個差別確實存在。人類會用靈巧的雙手,將石頭打造成工具,並不斷鑿刻以求對稱。他們從燃盡的火堆中取出炭塊,在粗糙的岩壁上刻畫印跡,或者在手中扁平的石塊上塗塗畫畫。他們把海灘上的貝殼拿來裝飾身體,用空海螺盛放紅色顏料,在身上勾勒出各種圖案。春去秋來,世代更替,那些曾為他們遮風擋雨的地方也留下了生命的印跡。
約50 000年前,一小群人離開了故土非洲大陸,漫行於世界各地。從這一刻起,一種全新的人類技能初露端倪,也許它已經存在了數萬年之久,但直到這一刻才真正顯露出來,那就是創造形象的能力。用炭塊塗抹區區幾筆,一頭鹿便躍然於岩壁之上。將一截木頭或象牙稍加切削鑿刻,一頭獅子就被牢牢握在手心。
人類的心智一下子被點亮了。
神奇的是,盡管這些最初的形象散落於天南地北,距離遙遠,卻都差不多在同一時期出現。
在東方大海中的一個小島(今天的印度尼西亞蘇拉威西島)上,有人曾用紅色赭石顏料在石灰岩洞穴的岩壁上畫下一種豬——很可能是蘇拉威西本地特有的疣豬。他們當時可能是將樹枝的一端嚼爛,蘸取紅色赭石顏料,畫下四頭毛茸茸的豬的;旁邊還有兩隻手印,應該是將手指張開再吹上顏料留下來的——看起來像是獵人的手在攫取獵物一般[1]。除了疣豬,還有印度尼西亞小野牛(一種體形較小、天性害羞的水牛),此外至少還有一幅小型的人物線條畫,大概都象征著人類的遊獵活動。這些作品位於蘇拉威西島西南岸的石灰岩岩洞中,前後跨越了數萬年的漫長歲月。
▲ 蘇拉威西島洞穴壁畫中的疣豬,約45 000年前
幾千年後,在世界的另一端,另一個人開始了他的創作。他從死去的長毛象(猛獁象)身上取下一截象牙,再用某種石器,將它雕刻成一頭用後腿站立的獅子[2]。長毛象牙內部的空腔恰好成為獅子兩腿間的空隙,而象牙自然彎曲的弧度也塑造出獅子直身站立、微微前傾的姿態,似是在傾聽,又像在傾訴,與人類相差無幾。
雕刻的成品可能帶有某種魔力,可能被奉若神靈,也可能隻是被用來欣賞把玩而已,當時的詳情早已無法確知。但有一點毫無疑問,那就是雕刻者確實技藝精湛,甚至在動工之前就能在象牙上想象出獅子的形態。他們肯定雕刻過許多站立的獅子形象,技藝日臻完善,他們不斷研究雕刻象牙或其他材料(比如一截木頭或一塊質地較軟、易於雕刻的石頭)的方法。就像蘇拉威西島的疣豬一樣,在德國南部地區發現的這頭站立的獅子很可能是現存最早的人類親手創造出來的形象,而創造這一形象的技藝,是工匠及其祖先在打磨石器的過程中積累而成的,在漫長的歲月裏一點一滴精進。
畫圖也是在做標記的長期習慣中逐漸發展而成的。幾萬年前,也許是30 000年前最早的現代人類(我們今天稱之為“智人”)在非洲大陸出現後,人類就一直在石頭和貝殼上刻畫印記,用蘸著赭石顏料的樹枝畫出線條,這些交叉線和網格線究竟意味著什麽,我們至今仍不甚明了。它們可能傳遞著當時的人們對於生活的某種重要的共識,或僅僅是人類存在的跡象而已。
在站立的獅子像之後,又過了幾千年,另一個人從火堆裏拿出一塊木炭,開始在岩壁上畫下一些線條。在油燈或火把帶來的明暗不定的光亮中,這些形象看起來活靈活現,仿佛正在舞蹈或運動:那是四匹駿馬在岩壁上馳騁而過。
▲ 用猛獁象牙雕刻而成的站立的獅子,約40 000年 前,高31厘米,烏爾姆博物館
這位藝術家肯定見過這樣一群奔馬,也可能在地麵上練習過勾勒它們的輪廓,或者在手中的石塊上刻畫過它們的形象,最後才畫出了岩壁上栩栩如生的形象。當時的人們已經能通過聲音辨認出馬,並以此作為這種動物的名字,所以在畫馬的時候,他們可能還在輕聲念出這個名字。細致靈動的線條勾勒出雄壯的馬首和柔軟的鬃毛,表達出一種溫柔深沉的情感。在這座位於法國南部的洞穴[被人稱為“肖維(Chauvet)岩洞”]裏還發現了許多其他動物形象,包括搏鬥中的犀牛、牡鹿和長毛象。
這些雕刻或繪畫的形象究竟為什麽會在同一時間出現在世界的不同角落,至今依然是個謎。這些藝術家生活在不同的大陸,彼此也沒有接觸。在人類漫長的演化進程中,難道存在一個時間開關,在特定時點,受到新環境的觸發,就能解鎖人類創造形象的本能?或者,這種能力會不會早已存在,隻不過更早的那些形象未能留存至今呢?盡管許多早期的形象作品都留存在非洲以外的地區,但繪畫這一本能可能萌發於人類最初的家園,以無法經受時間流逝的創作方式出現[3]。
▲ 肖維岩洞中的馬、猛獁象和犀牛壁畫,約公元前32 000——前30 000年,位於法國瓦隆蓬達克地區
自東向西橫跨歐亞大陸是一段漫長的旅程,沿途經過了地球上大半的陸地與海洋。這段旅程也肯定大大激發了人類創造形象的能力。他們沿著海岸線不斷遷徙,適應各種路線和地形,為了警示危險迫近或提醒機會來臨,也發展出了新的交流方式。四處遊**的狩獵者們發現了一個嶄新的自然世界,有不同的飛禽走獸、草木森林與河流山丘,當然還有各種天象物候。從炙熱滾燙的沙漠,到嚴峻寒冷的高山隘口,再到一望無際的極地苔原,這是對人類生理極限的挑戰與威脅,所以狩獵者們對大自然心懷敬畏,也勇敢地向它宣戰。他們所過之處,往往將全部物種剿殺殆盡。
畫下這些動物的形狀,也是戰爭的一部分內容,這有助於人類了解這個物種豐富、多姿多彩的世界。或許,創造形象也可以算是一種紀念吧。人類遠離故土,抵達一處伸向大洋深處的半島,海岸旁遍布著巨大的石塊。這時候,狩獵者開始在石塊上勾勒輪廓,刻畫下形形色色的動物。其中一塊石頭上畫著背上長有條紋的狼,也就是我們所說的塔斯馬尼亞虎,可惜這種生物很快就在該地滅絕了。這個位於澳大利亞北部的地方如今被稱為布魯普半島(Burrup Peninsula)。
人們開始保留記憶並發揮想象,心懷希冀地想知道山的那邊或河流盡頭會有些什麽。人類最終得以發展出運用圖像來思考的能力,離不開這段耗時漫長的遷徙之旅,正是這段旅程讓人類見識到了大自然的豐饒壯美,當然,在此之前,人類仍生活在非洲故土的時候,就已經有了與自然的密切接觸。
這些早期人類創造的形象令人浮想聯翩,但我們可以明確知曉的少之又少。對於這些問題,我們隻能做一些猜想或揣測,但至少有一點是肯定的,在最初的30 000年裏,人類創造的形象都圍繞著同一個主題:動物。當然並不包括所有的動物,至少就洞穴壁畫而言,人們繪製的大多數動物是野牛和馬。其他一些動物也曾露過麵——肖維岩洞裏就擠滿了犀牛、長毛象、獅子、馴鹿和熊,還有一些不太常見的動物,例如長耳鴞和美洲豹。
人類所到之處,從法國南部的洞穴深處到澳大利亞的礁石海岸,都留有他們對動物的深深執念。在這30 000年間未曾出現任何其他的形象,無論是風景、草木、樹林、天空、海洋還是日月星辰——這些事物就在早期人類的身邊,對他們的生存也至關重要,卻始終未曾出現在畫麵中。
也許是生動多變的外表讓動物顯得與眾不同。早期的人類依靠狩獵和采集為生,需要迅速地辨識獵物,所以他們對動物的生活習慣與外形特征有著深刻的理解。他們創造的圖像也體現出了這一點,比如展現冬季厚實的皮毛,或通過各種鹿角來區分年齡[4]。
在獅子雕像後,又過了幾千年,另一位工匠在長毛象的象牙上雕刻出了兩頭馴鹿,它們體形流暢,頭顱高高昂起,顯然正在遊泳。馴鹿身體兩側的線條表明是一頭公鹿追隨著一頭母鹿。豐富生動的細節不僅表明了它們的性別,還標示出它們的品種,即苔原馴鹿。甚至還透露了季候信息:豐滿的鹿角與長長的皮毛表明它們是在一個秋天渡河,而鼓脹的眼球表現出它們奮力劃水的艱辛與內心的驚懼[5]。隻有人與動物朝夕相處才能培養出如此親密的夥伴關係和精神紐帶,才能做到如此細致入微的觀察與刻畫。同時,這也是人類主宰地位的根源所在。人們將世代積累的狩獵知識存儲在圖像裏,從而擁有了征服世界的優勢。
在新世界的各種形象中,有一種動物明顯缺位了,那就是人類。從最古老的打製石器,到10 000多年前畫在石頭和貝殼上的赭石線條,人類存在的跡象散布於世界各地,當時的人會將手按在岩壁上,手指分開,再噴灑上顏料,如此留下自己的手印。這種手印在人類漫長遷徙的旅途中幾乎隨處可見,從今天的印度尼西亞到阿根廷、加裏曼丹島、墨西哥和歐洲與亞洲的許多地方都有。根據手印上無名指和食指的間距判斷,許多印跡都應該來自女性的手[6]。可是,在人類開始創造圖像的最初20 000年間,沒有一件作品表現了人類顫顫巍巍直立著的上半身、兩腿跨立的下半身,或者紡錘形的腦袋。當時似乎從未出現過這類作品——根本沒有這個必要。
現存最早的人類形象是女性雕像,尤其凸顯與生育相關的身體部位。這些出土於下維斯特尼采(Dolní Věstonice,位於今天的捷克共和國境內)的雕像約雕刻於26 000年前,其中一尊雕像麵目不清,僅以兩條斜線代表眼睛,看起來像是一位女士正披著頭巾。這座女性雕像是已知最古老的窯燒黏土製品。在她之後至少又過了10 000年,才有人將黏土燒製成罐子這類實用的物品[7]。下維斯特尼采的人像可能是帶有神奇屬性的幸運符,但若論魔力之強大或造型之優雅,直立的獅子或遊泳的馴鹿與她不相上下。當時的人類將自己視為這蒼茫天地間的一種動物,既算不上最完美的,也不是最能幹的[8]。
▲ 下維斯特尼采的女性塑像,公元前29 000——前25 000年,燒製黏土,高約10.1厘米。布爾諾,摩拉維亞博物館
無論是蘇拉威西島的疣豬,或是阿根廷發現的人類手印,還是肖維、拉斯科(Lascaux)、阿爾塔米拉(Altamira)或其他洞穴壁畫裏的動物,都彰顯著人類塑造形象的本能,它隨著人類的足跡在世界各地有所展現,在有些地方似乎隻是靈光乍現,隨後狩獵者又退回到無形無相的漫長歲月之中,在另一些地方甚至從未出現,至少沒有任何留存的跡象[9]。當然,創造力還有其他表達方式,例如舞蹈和歌曲,一些最早的音樂形式,或者精致的人體裝飾。
無論如何,數千年之後,創造形象與識別形象的本能成了人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是人之為人的意義所在。這些形象成為一種符號,將人類與其他動物乃至整個自然世界區別開來——也象征著人類主宰世界的能力。
人們也通過這些形象來直麵自我,審視自身,讓思緒跨越時空,追憶過去狩獵的經曆,回想起動物隨季節變換的外形,甚至能想起夢中所見的珍禽異獸。當我們走進人類祖先曾經居住的幽暗岩洞,看著他們留在岩壁上的動物形象時,這種體驗就像是步入人類思想的秘境——這是人類藝術史的序章,它異彩紛呈,動人心魄,悠遠而漫長。
創造形象的本能可能出現於50 000或60 000年前。約在12 000年前,人類萌發出另一種本能。這背後的驅動力不再是漫遊狩獵,而是一種全新的生活模式。農業出現了,人類開始了農耕與放牧的生活[10]。
這一時期開始出現一些矗立的巨石,形態迥異,有別於自然形成的石塊。人們往往會在這些地方聚集,或者隨著季節變化返回這裏。它們被當作神靈的居所,或用以紀念某些重要的祖先,曆經日曬雨淋也分毫不移。這些巨石象征著一種更穩定、更規範的生活方式。耕種意味著有富餘的食物可以進行加工與貿易,隨之也出現了財富積累。強大的首領給自己建造居所,人們開始形成較大的團隊,為一個共同的目標攜手合作。這些團隊,也就是最早的人類社會,可以完成單獨個體無法企及的壯舉。所有這些變化都體現在那些形狀各異的巨石堆上,它們橫空出世,雄偉壯觀,是人類主宰世界的第一批永久印跡。
不久,更多、更大的巨石結構紛紛出現。常見的一種形式是將一塊巨石橫臥在兩塊直立巨石的頂端,形成一個狹窄的遮蔽空間,又像是一座大門。
與先前狩獵-采集時代的圖像一樣,這些巨石通常出現在遠離非洲的人類聚居地。東部海洋的一個半島上(今天的朝鮮半島)[11]保留著迄今數量最多的直立巨石,有些重達300噸,被稱為“支石墓”(dolmen,在現代朝鮮語裏的詞是koindol和chisokmyo)。這些都是墓葬地,墓葬儀式是定居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不僅如此,這些巨石也用以標記領地,作為世代家族與千秋王朝的基準點。若有人漫遊至此,看到這些粗糲雄壯、飽經風霜的直立巨石,很可能以為是大自然鬼斧神工的傑作。這些巨石也蘊含著對人體結構的深刻理解:直身站立,雙腿伸開,承載著一個沉甸甸的腦袋。
▲ 支石墓,韓國江華島,公元前1000年
漸漸地,人們不滿足於簡單地拖曳堆疊巨石,還想要搭建成形,以彰顯自己的心靈手巧。當時的人類已經學會將石頭打磨得平整光滑。位於今天土耳其的哥貝克力石陣(G?bekli Tepe)遺址是迄今所知最古老的直立巨石陣之一,那些直立巨石的表麵平坦,刻畫著各種圖案,有蛇、野豬、狐狸、鴨子和歐洲野牛(野牛的一種),還有禿鷲和蠍子[12]。這些直立的巨石組成一個個圓圈,環繞著中間兩塊更大的T形巨石。哥貝克力石陣中的一些巨石上還刻著手臂和手掌的圖案,整塊石頭就像是人體——也許象征著祖先,或者是部落首領的形象。他們身體的兩側也刻有小型的動物像。古老的謀生方式是捕獵與殺戮動物,新的定居生活方式則是農耕和馴養動物。在這一點上,哥貝克力石陣也體現出人類主宰動物界與大自然的全新姿態。
人們將石塊表麵打磨平整,打造出規則的形狀,就可以建造規模更大、結構更複雜的封閉式建築,以堅實的牆壁來抵禦惡劣天氣與酷寒季節。幾十萬年以來,人類一直在洞穴或其他地方暫求安身,現在終於有了不同的住所。在今天的馬耳他島和戈佐島上都發現了這類圍牆,它們是蠻荒曠野裏溫暖人心的庇護所,不過牆麵的紋飾都很簡單,遠不及先前洞穴壁畫或雕刻那麽優美生動。定居於此的農人與商人用這些石頭建築表達出一種更廣闊的自然情懷,他們與天地山川和諧共處,契合著日月星辰的律動,當然也順應著人類自身的感受。不過,當年狩獵者在動物繪畫與雕刻中傳遞出的勃勃生機,在這裏似乎已經喪失殆盡。畢竟這些知識對他們的生活而言已經再無用處了。
▼ 塔西安神廟,馬耳他,公元前3000——前1400年
對這時的人類而言,天象物候才是最重要的。馬耳他的許多廟宇就是為了觀測夜空而特意設置的。當時既沒有日曆,也無法計時,天體運行的軌跡和方位就成了記錄年月更替的唯一方法——人們從而得知何時耕種、何時降雨、何時收獲。這些建築本身就是集時鍾與日曆於一身的計時器,幫助人們安排生活、規劃未來,就像是某種預言一般。人們也以此銘記過去。例如,墓道中的走廊一路向下,通向下沉式墓室,墓室則正對著旭日初升的方向。在今天愛爾蘭的紐格萊奇(Newgrange)就有一條這樣的墓道,其走向與冬至那天日出的方向形成一條直線,每年的這一天,陽光通過墓道直射進來,照亮整個墓室。
建造定位如此精準的巨石建築往往耗時多年,甚至數個世紀,需要幾代人的不懈努力方可完成。人類生命的印跡深深紮根於此,也在這山水地貌間留下綿長的回憶。在一座陰冷潮濕的海島(指今天的英國)的南部山區裏,就有這樣的人類聚居地,它最初隻不過是個簡陋的圓形土方工程,周圍安置著一些木樁[13];數百年後,這裏出現了被稱為“藍石”(bluestones)的巨大圓石,有人將它們鑿刻成型後,將其從150英裏(約241千米)之外的西部山區拖曳至此,豎立起來,擺成一圈。
曾有數千人在這一聚居地附近定居勞作,這裏後來被稱為“巨石陣”[Stonehenge,其中的henge可能最初源於盎格魯-撒克遜語言中的“懸掛”(hanging),如“懸掛著的石頭”意指直立的巨石]。又過了好幾代,人們將更大的砂岩石塊從20英裏(約32千米)外的山區運到這裏,支撐起高大雄偉的抬梁式結構,狀如一個巨大的入口。當時的人們不僅能將石塊打磨光滑,還能讓它們在豎立時連接得嚴絲合縫,著實是大型團隊合理規劃、精誠合作方能實現的壯舉。
後浪拍打著前浪,人類的想象越發雄奇,成就也越發壯觀。有幾代人似乎審美疲勞了,便出現了一些別出心裁的設計。有些直立巨石的頂部稍寬,從地麵仰望過去更顯筆直,此番匠心真是令人讚歎。橫臥在柱石頂部的是門楣石,略帶一些弧度,這樣可以保留圓形圍欄的概念。與墓道設計類似,這一圈巨石也是按照太陽視運動軌跡中最遠端的幾個位置擺放的:一側是夏至那天的日出方位,與之相對的一側則是冬至日太陽在西南方落下的方位。當時可能有位建築大師進行了周密的演算,並以口口相傳的方式將自己的智慧傳給後代的繼承者。鏗鏘的斧鑿聲在這一帶的丘陵與山穀間久久回響,綿延千年而不絕。
巨石陣附近留存有骸骨和火化後的殘餘,說明這裏曾經也是一處墓葬,但這無法解釋它為何有如此複雜精巧的設計,又為何在數百年間頻繁變動。究竟是誰設計了巨石陣?當時建造者的生活是怎樣的?跨越山河湖海遠道而來的旅人見到它時又有怎樣的感受?我們永遠無法確知詳情。不過,在這些巍然聳峙的巨石麵前,我們仍然可以揣想後人第一次與之相遇時的情形,看著它們在此寂然兀立,連時間也會為它放慢腳步。它們明確昭示著人與自然的一種全新關係,在這蒼茫世間,人類心有所屬,魂歸家園。
▲ 巨石陣,英國威爾特郡,索爾茲伯裏平原,公元前3200——前1600年
巨石陣象征著這種全新的人生感悟,但遠非當時世界上最高妙的建築形式。它的最後建造時間大概是4000年前,這時人們已經發現了鐵和青銅,這些新材料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也推動了文明的出現。在天南地北的各個角落,第一批現代人類聚居過的地方都開始用不同的方式創造形象,相比於此前30 000年的漫長進程,這段時期的發展之迅猛令人驚歎。
數千年間,日本群島上的人都會製作陶瓷罐。在燒製前,他們還會用麻繩在潮濕的黏土表麵印上條形紋飾。在與日本群島隔海相望的中國,人們在定居生活之初就已經開始製作美觀的陶器和精致的玉器。已知最古老的燒製黏土容器都在約公元前11500年出現在日本、中國和北方的西伯利亞地區,它們顯然是同時出現的,當時正值最後一個冰期的末期,冰川正在不斷消退[14]。在公元前第四個千年裏,中國的長江三角洲地區發展出了人類文明,人們會耕種稻米,興修水利,圍繞著城市修建起雄偉的城牆,這裏現在被稱為“良渚”(在今天浙江省杭州市郊)。這裏的工匠會用金剛石工具製造石器,還將玉石製成寓意豐富的玉器,並在上麵雕刻出細致精美的圖案。
讓我們回到人類最初的家園。在非洲北部的埃及,人們建造了最古老的金字塔,自此延伸至豐饒的美索不達米亞三角洲(今天的伊拉克),再往東抵達印度河穀(今天的巴基斯坦),在這片炎熱的土地上也逐漸發展出了各種文明。對於英國石器時代的原住民,哥貝克力石陣旁的農人,或者遠古時期在法國南部、蘇拉威西島、非洲的遊牧獵人而言,這些嶄新的人類社會有著稠密的人口、壯觀的建築和生動細膩的藝術形象,如果他們當時能知曉,定會震驚不已。
至此,我們逐步遠離了那個圍繞著動物與自然的古老神奇的世界,開始步入一個全新的曆史時期,這時候出現了規模龐大的城市和宏偉的建築,還有繁複精美的符號與圖像裝飾。手握大權的統治者安居於此,在神靈的護佑下永享太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