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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開拔命令的那一天,是二月十六日。部隊走前替百姓打掃幹淨院子,水缸裏挑滿了水,然後到村口大樹下集合。一萬人在打穀場列隊,眼睛齊刷刷地望向破敗的古戲台,戲台上的戴安瀾一身戎裝。打穀場後支起的幾口大鍋冒著肉香,百姓在自發地殺豬宰羊犒勞****。

“這裏,據說是諸葛亮當年出征的點將台,諸葛亮就是從這裏出發,征服南蠻,七擒孟獲!今天,我們200師的將士,也要從這裏出發,到緬甸去驅逐倭寇,保衛滇緬公路,保衛國家,保衛我們的爹娘!我們的女人!我們的孩子——!日本人說我們是‘東亞病夫’,我們要用槍炮和刺刀讓他們看看,中國的男人不是孬種,中國的爺們要讓鬼子血濺太陽旗——!”戴安瀾一拔佩槍,朝空中連鳴五槍。

“殺——!殺——!殺——!”一萬人齊聲怒吼,山嶽震動,風雲色變,一杆軍旗獵獵作響。

運載200師的軍車排成長龍,蜿蜒在滇緬公路上,士兵們齊聲拉歌,聲透雲霄:

君不見,漢終軍,弱冠係虜請長纓,君不見,班定遠,絕域輕騎催戰雲!

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況乃國危若累卵,羽檄爭馳無少停!

棄我昔時筆,著我戰時衿,一呼同誌逾十萬,高唱戰歌齊從軍。

齊從軍,淨胡塵,誓掃倭奴不顧身!忍情輕斷思家念,慷慨捧出報國心。

昂然含笑赴沙場,大旗招展日無光,氣吹太白入昂月,力挽長矢射天狼。

采石一載複金陵,冀魯吉黑次第平,破波樓船出遼海,蔽天鐵鳥撲東京!

一夜搗碎倭奴穴,太平洋水盡赤色,富士山頭揚漢旗,櫻花樹下醉胡妾。

歸來夾道萬人看,朵朵鮮花擲馬前,門楣生輝笑白發,閭裏歡騰驕紅顏。

國史明標第一功,中華從此號長雄,尚留餘威懲不義,要使環球人類同沐大漢風!

軍運卡車上貼滿了用中、緬兩國文字書寫的標語——“驅逐倭寇,揚威異域!”“為國爭光,不勝不還!”……嶽昆侖混雜在一輛軍車上,抱著步槍望著路邊。一路上都是歡送遠征軍的百姓,這些人臉上布滿艱辛生活留下的痕跡,但這一張張苦難的臉上卻綻著淳樸真誠的笑容。他們手上托著陶罐、筲箕或其他一些東西。陶罐裏是水、米酒,筲箕裏是白麵饅頭、紅棗、花生、水果……這已經是他們能收集到的最好食物。他們把希望與真誠都捧在手上,他們把樸實的愛國熱情捧在手上,他們把對這些年輕戰士的感激捧在手上……士兵們眼眶潮濕,他們願意為這些父老鄉親而戰,他們願意為保護他們流幹最後一滴鮮血。

車隊在人流間緩緩駛過,無數隻手伸向車廂,鮮花、水果、香煙,雨點一樣拋向士兵。一雙紅繩係緊的布鞋落在嶽昆侖懷裏,布鞋紅布裏子,千層底上密密匝匝的線腳,這是一雙嫁鞋。嶽昆侖的目光穿過人群,一個紮著麻花辮的姑娘在人群裏望向他,紅撲撲的臉蛋上一雙眼睛水亮水亮。嶽昆侖抓著布鞋,右手緩緩舉到額前,這是他第一次敬軍禮,為一個善良姑娘的期望。

嶽昆侖所在的598團為前衛團,一連作為598團的搜索和前哨,最早一撥到達位於中緬邊境小鎮畹町,車隊在畹町小河前緩緩停下。已經快到晚飯時間,天際暮色蒼茫,空氣裏漂浮著菜香,一陣陣鞭炮聲從鎮裏傳來。嶽昆侖左右看看,一車人都默不作聲,今天是年三十,不知道爺爺一個人怎麽挨過這個年。

“弟兄們——”連長的聲音從前麵傳來,嶽昆侖跟著一車人站起來。段劍鋒站在車頂上,手上端個大碗。炊事班抱著酒壇、酒碗,挨車倒酒。

“弟兄們——!今天是年三十,你們想不想家——?!”

“想——!”一連的士兵齊聲吼叫。

“我也想!想家裏那桌熱氣騰騰的團圓飯——!想被窩裏媳婦暖烘烘的身子——!”

下麵的士兵一陣哄笑。

“可是,咱們不能回家,咱們的家,正在被鬼子砸爛!咱們的親人,正在被鬼子欺辱——!”段劍鋒的一雙虎目迸出怒火。

“為了過年能夠回家,為了踏實地摟著媳婦睡覺,為了咱們的孩子不再像我們一樣——!咱們得在今天,一九四二年的除夕,離開國土,踏入異邦!咱們是去幹啥——!?”

“殺鬼子——!”一連士兵齊吼。

“前麵,就是九穀橋,跨過這座橋,咱們就離開了祖國。過橋之前,我段劍鋒敬弟兄們一碗酒,喝了這碗酒,咱們就要出國遠征——!咱們要讓他們看看,咱們中國爺們的錚錚鐵骨——!”段劍鋒一仰脖,一碗烈酒灌下,士兵們一仰脖,飲下一腔豪情。

辣酒如刀割喉,胸中塊壘未平。車隊緩緩駛過九穀橋,橋的那邊就是緬甸,嶽昆侖站在界碑處回望,山影憧憧,一隻蒼鷹掠著天宇滑過,故鄉已經遙遠。與嶽昆侖一起回望的還有無數士兵,他們這一眼,也許是最後一次眺望自己的祖國。

部隊從畹町出國境入九穀,經貴街至臘戍。一路上嶽昆侖沒看見幾個緬甸人,所有部隊經過的城鎮,緬甸百姓已經逃空,舉著小旗子站在路邊熱情迎接的都是華僑。路上華僑設了很多站點,裏麵向****提供免費的香煙、麵包、糕點,還有一種澀嘴的苦茶。嶽昆侖看周簡喝得美滋滋的樣子,也上去接一壺,結果喝一口就噴了。

“啥玩意,中藥?”嶽昆侖擰著眉頭問。

“哈哈……這是咖啡,你得兌著牛奶和糖喝。別糟踐了,這東西喝了提神,不打瞌睡。”

嶽昆侖用舌尖再舔一下,還是覺得苦。部隊進了緬甸後,嶽昆侖就開始吃不習慣,雖不再像在保山一樣吃黴米,可炊事班發的都是罐頭、餅幹。罐頭上印著洋字碼,用刺刀撬開,黏黏糊糊一股子洋人的膻味。聽連長說,入緬遠征軍的全部後勤補給都由英國佬提供,英國佬很不情願,經常拖拉著不給汽油和軍糧。

到臘戍那天是三月一日,城市空****的,街上的店鋪關門閉戶。車隊直接開去了臘戍火車站,部隊要在那裏換乘火車。嶽昆侖跟著大夥從車上跳下來,一眼望見熱情洋溢的歡迎華僑和火車站上堆積如山的物資。

“我的娘誒……這麽多東西!?隨便讓我拉幾車回去我就發了!”田永貴瞪著火車站廣場上無邊無際的貨櫃,咕咚吞口唾沫。當時國內物資緊缺、紙幣貶值、物價飛漲,很多人冒著風險從滇緬公路拉貨到昆明販賣,跑一趟有幾番甚至幾十番的賺頭。這些人中很多是國民政府官員或軍官,大肆利用職權倒賣美國援華的寶貴軍用物資,昧著良心大發國難財。

“淨做白日夢!”班長楊玉成踢一腳田永貴的屁股,側過頭問邊上的周簡:“你學問大,這裏咋這麽多物資?”

“臘戍是滇緬公路在緬甸的中轉站,中國所有外援物資在仰光上岸後用火車拉到這裏,轉用汽車經滇緬公路運到國內。”在保山的兩個月,周簡詳細了解了緬甸戰局,幾個參謀讓他折騰得不勝其煩,看見他就繞道走。周簡沒有告訴他們,臘戍還是極其重要的戰略樞紐。後來日軍第56師團主力,在幾天之內完成了迂回緬北的千裏大奔襲,就在遠征軍向臘戌方向集結的時候,日軍占領臘戍,無數在臘戍來不及運走的物資落入敵手。

一連在月台上列隊等候598團主力到達,華僑們手拿小旗,滿臉笑容地擠在月台兩旁,一幅“歡迎祖國遠征軍”的巨大橫幅標語在他們頭頂獵獵飄動。

“長官!我們是中國人,你們需要翻譯嗎?我們願意隨軍,打雜也行!”人群裏的華僑青年衝連隊大聲地喊。

“叔叔,你們要買東西嗎?我領你們去買。你們不懂緬甸話,買東西會吃虧的。”一隊小學生湧了上來,一個小女孩牽著嶽昆侖的手問,稚嫩的小臉上是認真的神情。

嶽昆侖摸摸孩子的腦袋,黝黑瘦削的臉上露出微笑,他從未如此強烈地感受到自己是個中國人,感受到中國人如此強大的凝聚力。

“敬禮——!”段劍鋒筆挺地立在隊伍前方,一聲膛音喝出,同時雙腳一並,“啪”地向華僑們敬上一個標準的軍禮。全連官兵“嘩”地舉起右手,一雙雙手有力地舉在額前,一張張臉剛毅地望向人群。人群沸騰了,“遠征軍萬歲!祖國萬歲!”華僑們熱淚盈眶,聲嘶力竭地歡呼。這些漂泊在異國土地上的遊子,一刻也沒有忘記自己身體裏奔湧著中華兒女的熱血,一刻也沒有忘記胸膛裏一顆火紅的中國心在蓬勃跳動。鮮花如雨般拋向士兵,嶽昆侖的心逐漸平靜,他要為他們而戰,他要為中國而戰!

598團乘火車一路由緬北南下,穿過曼德勒後於三月四日到達平滿納占領陣地,以掩護200師主力的集中。平滿納往南再走百來公裏就是同古。在平滿納嶽昆侖看見很多從南麵潰退下來的英軍,英國士兵穿皮鞋、料子衣服,身上隻背槍和子彈,背包都用騾馬馱,但一個個無精打采,隊形零亂。當時英軍在緬甸的軍隊有英緬軍第1師、英印軍第17師、英澳軍第63旅、裝甲部隊第7旅、總計兵力約四萬人,配有坦克159輛、飛機45架。駐緬英軍的士兵大部分為緬甸人和印度人,連以上軍官多由英國人擔任。就這支裝備精良的軍隊,麵對日軍一觸即潰,到後來隻要聽見日軍的槍炮聲,幾乎不作任何抵抗就向後潰退,以致遠征軍在緬孤軍奮戰、腹背受敵。

三月六日,第599團和軍部騎兵團到達同古。兩天後,師部、直屬隊、第600團相繼於八日到達同古,隨後598團歸建。也就在200師孤軍深入一千多公裏,抵達同古的同一天,仰光失守,英國由此萌發放棄緬甸而確保印度的想法,遠征軍淪為掩護英軍向印度撤退的工具。

同古位於下緬甸平原,是緬甸中部公路、鐵路和水路的要衝,離被日軍占領的仰光僅二百多公裏。同穀的存亡,關係到能否製止日軍繼續北上。當時駐紮同古的英軍為英緬軍第1師,看見200師抵達,未等交接防務便迫不及待地卷鋪蓋走人。同古除城東的色當河,其餘三麵皆為平原,並無地形可供依托。經偵察,在同古南十公裏處,左右兩麵各有一個村莊,左為坦塔賓村,右為鄂克春村。200師派598團為第一線,在兩村設前進陣地,與同古主陣地互為犄角;由200師步兵指揮官兼598團團長鄭庭笈率其餘兩團在同古城區及色當河兩岸構築主陣地帶;師指揮所設於同古北麵的機場及車站附近,由師直屬隊及軍直工兵團守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