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的圓明園被一把火燒了

心裏有了愛意,會很難受

人就是這樣的,如果發乎內心,那麽就是滋養,反之即是虛耗;人也是要多活一些歲月才知道,你和某個人永遠無法斬釘截鐵粗暴地結束,這種感情太深遠,是生命裏沒有盡頭的草原。

這些道理也是薑薇在很久以後才明白,2006年的她,隻是幽靜黯淡地坐在一個夜自修教室的角落裏。像所有職校一樣,它處處努力模仿大學校園裏的一切,卻總是流於粗糙拙劣。而置身其中的年輕人,哪怕有著同樣年輕的麵孔,飽滿的‘肉’體,與對麵大學裏的年輕人分享同一條街道,從同一個攤販手裏接過一份快餐或是一斤水果,他們的人生都是涇渭分明的。

薑薇對這種分明無能為力,她身處這間冷清的教室,以一種格格不入的努力安靜地做習題,牆邊的暖氣管裏湧動著輕微的水流聲,她有時就呆呆地趴在上麵發愣。

不是對生活無望,也不是對前途擔憂,而是愛上了一個人,那麽深那麽深地愛上,天寒地凍的季節裏,獨獨一人濕淋淋的冷。

石頭後來說:“我記得你仰頭定定地看陸遠,打心眼裏難過的樣子。你知道你愛他,也知道你們沒有可能,就像我一樣。”

薑薇想:人是一樣的,心裏有了愛意,會很難受。

可還是想見到他,在天微明的早點鋪裏,豆漿溫柔地沸著,油條熱熱地擠在一起,蔥油餅霸道地香。他頭發有些‘亂’,用熬夜的眼睛瀏覽一下菜單,點了這幾樣。他的聲音是疲憊的溫和,帶著一點兒宿醉和煙的氣息,非常動人。這就是陸遠。薑薇記著他們這一撥人,以陸遠為首,三四個男生,身邊各帶著‘女’友,他們每次去包夜唱歌後,總會來這兒吃熱騰騰的早飯。像是電池快要用完的玩具,都很安靜,用眼神就能‘交’流。薑薇趴在收銀台上看著陸遠,陸遠凝視身旁的‘女’孩兒,用手撥了撥她耳畔的碎發。灑水車轟隆駛過,把人一一驚醒,於是陸遠站起來,帶著大家打車回學校。

日複一日,薑薇想對他好,總是豆漿多半勺,麵條裏的牛‘肉’多兩片。他們中的一個瘦高個子的男生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她臉紅耳赤,趕忙在他的麵裏也多加些料。石頭口無遮攔,攬了攬陸遠的肩膀:“跟著帥哥有‘肉’吃啊!”

薑薇在他們走後覺得格外落寞,從筆記本裏拿出新領到的工資,將為數不多的幾張粉‘色’的人民幣小心翼翼折成小愛心。一個,兩個,三個……有人的聲音蓋上她的聲音,她抬頭,陸遠笑盈盈地站在她麵前:“幹嘛把錢折紙玩啊?”

“因為這樣會舍不得用。”

他哦了一聲,轉身拿了‘女’生落下的一麵小鏡子,對她揮揮手。

她看見他的同伴們在玻璃‘門’外等著他,年輕、疲倦,也光鮮亮麗。

薑薇握著手裏的幾個粉‘色’愛心,心裏覺得酸楚。

若這一束吊燈傾瀉下來

一年的時間,可以讓一個‘女’生學會化妝,變得矜持,穿便宜但也漂亮的‘花’裙子在‘操’場的舞會上踩出簡單的舞步。這樣的‘女’生是很可愛的。可惜薑薇的心思全沒用在這裏,她每天小心翼翼地圍繞著陸遠,前進一步又要退回小半步,又隨時會被喊停,好像自己在和自己玩“老狼老狼幾點了。”

不過她終於和他們‘混’至臉熟,報了他們學校的各種考證輔導班,累得眼皮快要黏上還是強打‘精’神,想著陸遠可能也在這座教學樓裏,也想著自己一點點變優秀是否愛他能愛得堂皇些。

那一年,薑薇是考證狂人,到手大部分有用無用的證,心裏喜悅,一個人去食堂點了一個小火鍋慢慢煮著吃。靠窗的位子陽光漫進來,身體那麽暖,可是心裏難過,因為無人分享。

沒想到在這裏碰見陸遠,他端著一大個餐盤,‘女’友小兔子一樣跟在旁邊,他吃完以後起身幫她去拿一盒酸‘奶’,捂在懷裏。溫柔地看著對麵的‘女’孩,溫柔地‘抽’完一支煙。照過薑薇的陽光也照在他的身上,那時她心裏湧起的悲哀和若幹年以後在陳奕迅演唱會的現場聽到一句“若這一束吊燈傾瀉下來……”是一樣的。

她沉默愛著他的那些年月,是深沉的悲哀和稍縱即逝的快樂。比如意外地接到他的電話,請求幫忙代上兩節課,她一路狂奔過去,終於趕上點名。氣喘籲籲地坐下,石頭遞給她一罐可樂,看到她腳上的拖鞋,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年末的英語四級考試,考場設在陸遠的學校裏,薑薇提前十分鍾‘交’了答卷,隱蔽地守在他考場旁邊的小樹林裏。冬日裏清脆的鈴聲響起,她遠遠看著他走出來,一件雪白的羽絨服,和石頭笑著打鬧,一副考得還不賴的樣子。她‘混’跡人群,一個人傻傻地笑了。

回去的路上意外接到陸遠的電話,約著一起吃火鍋,說是感謝她幫他代課。薑薇如臨大敵,在宿舍折騰了兩個小時,站在鏡子前的‘女’孩,刻意、別扭,她沮喪地用冷水洗掉一臉的脂粉,披上她的灰大衣赴約。

你也知道,冬夜小小的一片火鍋店,熱氣彌漫,該有多麽溫暖,人走進去好像鑽進了老板溫暖的被窩。薑薇被以石頭為首的幾個男生灌了幾杯啤酒,滿臉通紅,心裏卻暢快得不得了,好像有武林高手在背後運了一掌,她突然就有了膽量,講了兩個好玩的笑話,陸遠笑著看向她時,她勇敢地對看了一眼。低下頭時盯著沸騰的鴛鴦鍋,覺得那就像她的心。

酒盡散場,她一個人踏著雪回去,滿臉酡紅,心裏卻是喜悅得不得了。那麽眷戀,好想這個夜晚不要結束。她快樂地還在雪地跑了一會,後來累了,默默地在寒夜裏走。

後來在漫長的離別裏反複回憶那晚,快樂被衝淡,覺出的是盡歡而散,終感悲涼。

陸遠後來畢業、出國,她都沒有份參與,隻是一個冷落的旁觀者。飛機在半空轟鳴聲響,明知不是他的飛機,可還是在心裏衷心地祝他前程似錦。

就像太陽待在天空裏

四年後的薑薇在舊同學中‘混’得不算差,在鄉下承包一個農場,養了十五頭‘奶’牛,長發綁成麻‘花’辮垂在‘胸’口,開一輛漆成‘奶’牛‘色’的小卡車風裏來雨裏去。

她和陸遠唯一的‘交’集可能就是石頭,石頭是她的合夥人,他‘弄’了一個‘精’致農家樂,承接他們屆好幾年的同學聚會。每次薑薇都會到場,給大家夥端來新煮的鮮牛‘奶’,喝上兩杯酒,眾人開她和石頭的玩笑她也不惱,靜靜地坐在一邊等一會。陸遠不來,她就淡笑著退場。

26歲,薑薇依然單身,送給自己的生日禮物是一套一室一廳的小公寓,辦了小小喬遷宴,來的人越喝越開心,生生喝成了一個小派對。她換了球鞋準備出‘門’買酒,石頭攔住她,“你待在這裏,我給你準備了驚喜。”

薑薇換了裙子出來,客廳漆黑一片,響起生日歌,蠟燭一點點亮起,捧著蛋糕向她走來的人,竟然是陸遠。她驚喜地笑了,轉過臉龐落下淚來。

陸遠成為農場的常客,一身牛仔服,躺在幹草堆裏睡漫長的午覺,美其名曰倒時差,實則夢想與現實距離太遠,堂堂留學歸來卻要從基層做起,他炒了三個老板,突然‘迷’茫起來。石頭有些看不慣,薑薇攔住他,自己端去一盤水果,一套新出的《海賊王》漫畫。陸遠因而覺得在這裏舒服,就像太陽待在天空裏。

那年的平安夜,陸遠帶薑薇進城吃晚飯,街道熱鬧極了,他們在一家日式料理店‘門’口排隊等座,他百無聊賴,坐在那裏玩會遊戲,‘抽’會煙,薑薇突然說了一句:“這幾年,你連‘抽’煙的樣子都沒變。”

陸遠愣了愣,把煙滅了,轉頭看她,似乎笑了:“你喜歡我吧。”

她慌了一下,‘摸’到手包裏的錢包,鎮定下來,在這座不是她故鄉的城市,她擁有自己的房子、車子、事業,這些東西從某種程度上給了她安全感。她沒有美貌,她太愛他,這又很危險,所以薑薇什麽都沒有說,隻是也對他笑了笑。正好服務員過來領位,他們肩挨肩走進去。

室內如暖‘春’,都有櫻‘花’的香氣。清淡‘精’美的食物,對麵的人像畫一般。薑薇多喝了幾盞清酒,後勁湧上頭,隻覺天旋地轉,越過桌子緊緊抓住陸遠的手就不肯放了。“以前,我在你宿舍‘門’口放的蘋果你有沒有都吃到?你知不知道那是我?”

陸遠的手輕撫她的背,她安靜下來慢慢睡著了,恍惚中見他拿出她的錢包,喊來服務員買單。

和你在一起多美好

那是陸遠最困窘的一段時日,和家裏鬧得很不愉快,沒了生活來源,卻仍改不了舊日做派,請兩個人吃飯最後總能吃成一大桌,身上的錢不夠,醉醺醺地坐在飯館的‘門’口等著薑薇來救場。

問她拿過這次錢,以後開口更自然,薑薇對他小氣不了,總將錢包兜底倒給他。陸遠說:“你對我真好。我以後會還你。”

他們宿在她小小的公寓裏,裹同一條棉被,外麵是漆黑的冷雨,路燈的微光很飄搖。那一瞬,陸遠有些恍惚,如果此刻沒有薑薇,在這麽難捱的一個生命階段沒有這個‘女’孩,他會怎麽樣?

他不願意多想下去了,隻是閉上眼睛,溫柔地親‘吻’她。她的‘唇’那麽軟,像一條快要融化的雪路。他心裏也難過,因為知曉沒有可能,心裏對她滿是憐憫。

不過他們在年末的時候還在一起,薑薇沒有回老家,守在陸遠家小區的‘門’口,等他吃完年夜飯溜出來。馬路上冷冷清清的,連玩鞭炮的小孩都沒有,她裹著一條大紅‘色’的羊絨圍巾,手放在口袋裏靜靜地等他。他遠遠地跑過來,也是一條鮮‘豔’的紅圍巾,喝了酒的臉通紅,呼出的熱氣成一團白煙。陸遠向她揮了揮手裏厚厚的紅包,“走,跟著小爺瀟灑去。”

她把臉埋在他的懷裏,心裏快樂得像點亮所有的燈籠,擰開了所有的電視放‘春’晚。

一起在房間裏守夜,暈沉沉地快睡著,夜空被煙火照得亮堂堂的,薑薇驚醒,臉趴在陸遠的手背上看煙火,呢喃一句:“我好想和你結婚。”他醉眼搭了搭她的手背,她便不說話。

‘春’節過後,陸遠四處投簡曆,終於應聘成功,不錯的工作,隻是離薑薇很遠,要見一麵,幾乎是從城南到城北。陸遠漸漸不怎麽願意來見她,總是推脫太累,打電話又沒有什麽話說,打了個碩大的哈欠,掛了電話。她提著煲了一下午的‘雞’湯開車去他租住的單身公寓,夜深了終於到達。氣喘籲籲地站在‘門’口深吸一口氣,按了‘門’鈴,卻怎麽都沒人應。她每隔半個小時給陸遠打個電話,都是無人接聽。高跟鞋裏的腳早已凍得麻木,扶著牆慢慢站起來,提起保溫桶下樓取車。

一路疾駛回去,像沒來過一樣。陸遠沒有解釋那晚,她便也不問。

元宵節終於約上一起吃飯,這次挑了陸遠愛吃的川菜館,排了好長的隊終於輪到他們,正要進去迎麵走來兩個漂亮‘女’人,氣質出眾的那一個竟然是陸遠當年的‘女’友,那個走路像小兔子的‘女’生。兩人對視一會,她指指薑薇,“你‘女’朋友?”陸遠想都沒想,連連擺手:“老同學,剛碰上。”

薑薇的心如墜冰窖,借口去了洗手間,撐著大理石台麵盯著自己看了很久,那痛苦又絕望的樣子,她閉上了眼睛。強撐著走回去,餐桌上卻隻有陸遠一個人,頹然地低著頭,她慢慢地走過去,手搭了搭他的肩膀。他說對不起,她了然於心地點了點頭。

人也是有很深的人情在的,比如過年時,把勞作的農具收在牆角,討債的人也不天天登‘門’拜訪,好像讓人們歡歡喜喜地過個年,比什麽都重要。薑薇想陸遠對她也有情,願意給她留一些念想,比如幾年前的一個雪夜火鍋,比如幾年後一個大雪豐年。

薑薇心裏一直忐忑,卻直到二月末陸遠才約她去一家咖啡店,麵對麵坐著,他已脫下冬裝,換了一件硬朗的夾克,頭發理得短短的。

他推給她一個鼓鼓的信封,說謝謝她這一陣的照顧。薑薇點點頭,收進包裏,哭天搶地也無用,他從未說過愛,也從未騙過她。不要問為什麽我那麽愛你你卻要離開我。他給不了你愛,至少給了你快樂。鄭鈞唱得多好:和你在一起多美好,就算什麽都得不到。

一把火燒個片瓦不留

可是心裏難過,她見不得陽光,拐進電影院躲了起來,薑薇做了一個很長的夢,連細枝末節都清晰可感。夢裏是高中曆史課,半教室昏昏‘欲’睡的學生,她‘迷’‘蒙’著眼睛,趴在堆得小山似的課本後麵,聽頭發謝頂的老師講慈禧造圓明園,用最上等的材料,最‘精’細的人工,置了最珍稀的寶物,用盡真正的漫天心血。想著一定會永垂不朽,千古長存吧,再不濟也能一生一世。豈料八國聯軍一把火,燒個片瓦不留。

她的圓明園,終於也毀了。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青‘春’,也過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