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事切勿出頭,有道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高於岸,流必湍之;行高於人,眾必非之。’鋒芒畢露隻會自折羽翼。若是有道一日,你不得不置身於風頭浪尖,便要以大瑨為重。爹爹也信你能夠應付裕如。”

“爹,”我聽出話中有所隱喻的不止這些,便抬頭問他:“你若是知道什麽,便直接告訴我,他後也有個忖度,能夠智圓行方,不被牽繞啊,那皇帝老兒到底與你說了什麽?我留在宮中究竟要做什麽。”一個激靈,“難不成是要我做娘娘?是他的還是他兒子的啊?”

我一時激動,口不擇言。

然而,爹爹竟然也沒計較,隻是深深看了我一眼,便不再多語此事,隻是喃喃道:“若你非木家女子,倒圖個清平樂;而若你生於市井,又哪來這等榮幸。凡事不可兩全,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啊。”太息兩聲,便遣了我出去。

我當然是被弄得一團霧水,一想今後的日子可能過的極不舒心,也隻能抱怨幾句,卻拿不出個什麽主意來,便是順其自然好了。

第二日,我便與雲啟玩在一起,倒是雲啟說要帶我去見個天仙一般的人物,我問了他幾句,他緘口不言,弄得神神道道的。我便起了興跟著他,他將我帶到瑤靈池,說:“本殿對之頗為讚賞,父皇說,雖他年齡尚輕,但今後定有所作為,這樣的人出將入相,都是頂頂好的。我見他很是歡喜,便想帶木姐姐來與他認識認識。”

我想著那皇帝老兒怎麽有這種天人的本事,見了誰都好似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看誰誰都是大有作為,為龍為鳳的。我撇了撇嘴,不是很認同。

透過繁華綴滿的花枝,順著雲啟的視線望過去,隻見瑤靈池中的方外亭裏倒是有這麽一個少年,著著一聲水綠絲錦,墨發如夜,因為距離太遠,且此人斜倚著闌幹,兀自看著田田的蓮葉,也看不清他的眉眼,不過倒是麵若傅粉,挺白的。

我與雲啟走近了幾步,快到亭子時,雲啟喊了一聲:“夙哥哥。”稚嫩的童聲卻倒是令我起了疙瘩,一陣肉麻。

那人抬起麵,一雙桃花目微張,眸深似海,目光卻燦若晨星,幾分迷離的樣子,看向我,似是嘴角透出這麽一兩分笑意,再看向雲啟,道一聲:“雲啟。”

他清朗如泉的聲音入了我的耳,我心下不由地一驚,再抬眼看他時,他卻正好望著我,笑意之甚,讓我略微有一絲不懌。不僅僅是因為這過於直接的目光近乎刺探,而且是他方才喚雲啟時,竟然直呼他的名諱。我再怎麽不濟,在人前麵子上卻總是做足了君臣的禮數,也都叫這小屁孩一聲殿下,而他卻是毫不掩飾,道其姓名。總而言之,這個人物不簡單,亦不可深交。

“你說要帶我見的人,便是他?”我問雲啟。

“正是如此。”雲啟麵上生出笑意,“木姐姐,這位是長樂侯家的公子,我說的夙哥哥。”

我望向他清俊的眉眼,說了聲“幸會”,他卻似毫不在意我這般冷然的態度,倒是自報家門:“木姑娘,在下,夙昧。”語畢後又展露出難以看透的笑意。

“可是夙興夜寐的那個‘夙寐’?”

“倒是那個夙,卻是另一個‘素昧’的‘昧’。說是‘愚昧不通事物,冥頑怕讀文章’。”

我想了想,撇了撇嘴道:“話不可這樣說,大智若愚者也大有人在,安知汝非鴻鵠?”

在夜間便是蒙昧著,這倒也通情達理,幽暗中,若不借助微弱燭光,又怎能分清事物呢?

他笑笑,不置可否。雲啟便賴著他畫丹青。夙昧寥寥幾筆,素白的紙上躍然呈現出幾朵幽蓮,清雅淡然,倒是應和了“氣韻生動,均合飄逸”這一說。我瞅著歡喜,心下也對他的戒備之意少了幾分。他笑意淡淡,執筆在手,對我道:“不若,請木姑娘為我這畫,題幾個字?”

我心裏想著,他便是想探探我有幾分墨水,而爹爹的話也猶在耳畔。覺得我要是口占一首,揮筆即就,顯得我太驕縱,不如用一首前人的詩詞,而顯得我有幾分涵養,卻又是個不通靈性的,自然也就對我提不起興趣了。

我思忖片刻,入眼的皆是淡雅的水墨,柔嫩中卻顯恢弘,便蘸了蘸墨,寫下: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

我嘖嘖嘴,倒是可惜了這幅畫的意境了,心滿意足地將筆交給他,卻未見他麵色不佳,反而看向我時更添幾分幽深。正有此惶惑,雲啟卻道:“木姐姐,你這《西洲曲》明顯不對夙哥哥的畫意,難不成是有什麽深意?”兩顆小門牙白亮亮的,雲啟倒是露出一臉燦爛,可我怎麽看怎覺得他像是隻小狐狸。

我暗下多念了幾遍,蓮子清如水,戀子情如水。再抬頭時,心下猛然已了了。不料正對上夙昧那雙清冽深邃的眸子,心下一片赧然。西洲曲是南朝的情歌,隻道些憶郎郎不至、君愁我亦愁的熱烈告白之言,絕非我本意。可是顯然他們都已猜穿了我心中所想,但又故意曲解,讓我蒙受著奇天大羞,我恨不得立刻鑽入地縫裏去。我絕非見夙昧一見鍾情,要想著法子表露心跡。我這真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啊!

可巧他一句:“木姑娘,你我素昧平生,今日方見,而得姑娘的青睞與肺腑之言,在下真是榮幸之至。但你我二人年紀尚小,此等大事還是先與父母相商之後,方可定下,見姑娘盼嫁心切。我提議,不如待你及笄之時,請皇上做主,成全我倆婚事?”

眼角抽搐,敢情這先後不到一個時辰,我便將自己嫁出去了?我氣急難當,忍無可忍,哼了一聲,拂袖轉身離去,臨走前用慍怒得能夠燃盡了這宮闕的熊熊大火狠狠剜了他們兩眼。

卻在身後聽見夙某人在那教一個牙還沒長齊的孩子說什麽:“這便是喜極而嗔,是嬌嗔,女子都是心口不一的。”

“原來如此,”雲啟很是受用,“女人都是這樣,我記得九皇嫂也是這樣對皇叔的。”

彼年我十二歲,夙昧十五,雲啟八歲。

而轉眼八個春秋已過,我成了太後,夙昧是帝師,雲啟是一國之君。

倒有一種,物是人非之感了。

想當初這段相識用一句忒俗氣的話講叫做:不打不相識。

雲啟這小子如今當了我兒子,我與他的輩分就此差了一大截,雖說一開始我興奮了一下,因為有一種我可以管著他的優越感,如大權在握。可後來又有一陣不甘,心愁我明明就如花似玉的年紀,為什麽就變成了孩子他娘了,一陣默哀。

我兒子他呢,從小也就我們這幾個玩伴。他前麵幾個都是姐姐們,一天到晚撲蝶葬花的,都玩不到一起去,況且雲啟又是個早熟的。雖說那些個姐姐公主們都疼他得緊,但他就是一副誰都不願搭理的樣子,故作淡漠,可實際上呢,他說他是受不了那些胭脂水粉。縱然是上等的,也嗆得他難受。還有那映入眼簾的彌望的金塊珠礫堆滿了頭,讓他想起一句話: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雲擾擾,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一想到禦河上都浮著一層白乎乎的東西就一陣的反胃。

於是他才賴上了我,我隻能說,這是我的福分呐,歎。